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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在美洲,在欧洲,还是现在他们居住的亚洲小镇。无论是久住,还是旅行。
李文森每到一个地方,一定会在床头柜上,摆上一个空相框。
相框已经很旧了,底纸都泛黄。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带着它。
就像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十年如一日地,戴着那枚明显过紧的,丑陋的尾戒。
……
乔伊坐在床边,正拿着一根细细的针,寻找下手的地方。
李文森咬着新的纱布,半靠在床头柜上,等了许久,却没等到他动手。
她又把纱布从嘴里拿出来:
“虽然我很感谢你帮忙,但是你是打算等一个黄道吉日,再动手吗?”
“帮忙?我哪里给了你这个错觉?”
乔伊握着她的纤细的手腕,拇指轻柔地按压着伤口周围的皮肤。
他讥讽的语气,和他温柔到极点的动作,形成强烈的反差:
“你疼成什么样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在补偿之前把你摔在书上的行为……我这样按你伤口周围的肌肉,你会不会疼?疼我就轻一点。”
“……”
是她的错觉吗?这前后句,好像有点打脸……
不过她只是说:
“不怎么疼。”
“那就差不多了。”
他继续按压着,直到伤口周围一圈皮肤变得足够柔软,才说:
“如果疼得受不了,就告诉我。”
他托着她已经有些青白的手,看她手上大大小小的针孔,就知道……
她一定失败过几次。
她的手这样瘦,如果拿不稳针,她也一定刺到过骨头。
而这一切,总结起来就是……
他的李文森,对自己,到底能有多狠?
……
乔伊一旦动起手来,其速度和效率,简直让她惊叹。
歪歪斜斜的伤口上,每一个针脚之间的距离,就像精确计算过一样——完美,等距,自带艺术感。
李文森半躺着,嘴里叼着一卷纱布,额头上疼出了一圈薄汗,却一直睁大眼睛望着他的动作。
“……”
乔伊穿完最后一针,不用抬头,他就能猜出她现在的表情:
“如果你想学习我的缝针手法,我们可以另外约个时间。”
实在不用这样,盯着他缝她自己。
他熟练地在她手背上打上一个三叠结,李文森刚想把剪刀递给他,就看到——
他极其自然地俯下身,用嘴咬断她手边的线。
清清冷冷的光,拢着他的侧脸,他凉薄的唇轻轻点过她疼麻了的手背。
触感,也是清清冷冷的。
就像一个吻。
抬起头来时,他唇上已经沾了一点嫣红……那是她的血。
“好了。”
他伸出手,取出李文森嘴里含的纱布,又用拇指顺手抹了抹她嘴角上因为咬着纱布溢出的口水。
……流畅得,就像是他已经做过千百遍一样。
虽然语气还是冷冰冰的。
然后,他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收拾完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端着器械盆,出去了。
李文森木然地坐在床上。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乔伊,用手指给她,擦了擦嘴?
妈妈,她的室友,好像也中降头了呢。
……
床上到处血迹斑斑,和她大学一年级时,某一次醒来,发现自己第一次来大姨妈时的状况,有得一拼。
但她毫不介意地用脏兮兮的被子盖住了头,全身的疼痛和疲惫,在一个晚上的折腾后,终于从骨头里涌了出来。
但只是疲惫……极度的疲惫。
却仍旧无法入睡。
她只好又慢慢爬起来,拉开乔伊刚刚打开过的抽屉,拿出那只漂亮的玻璃维生素瓶。
从里面倒出两片,刻着维生素c符号的安定片,也不喝水,就直接干吞了下去。
她躺在充斥着汗水和血味的亚麻浮世绘被子里,清醒地睁着眼睛,等待睡意,等待天明,等待全身的疼痛,能在睡眠中慢慢逝去。
……
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
一个陌生的房间。
十年来,几乎每一天,在她真实地睁开眼之前,她已经醒来了一次——
从漫长的、漫长的梦境里。
然后,她会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纯白色的的房间里,全身无力,不能动弹,就像被注射了肌肉松弛剂。
每天如此,循环往复,恐惧如骨上的蛆虫,如影随形。
醒不来,避不开。
她从一个梦里醒来,进入另一个梦。
就像冥冥之中,有人在用这种方式,不断地提醒她。
别忘了你自己。
别忘了,你不叫李文森,你叫——
“乔伊。”
她仰着脸,乔伊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
淡淡的光晕笼着他英俊的侧脸,他的五官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雾。
她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乔伊?”
“我在这里,你醒了吗?”
乔伊坐在她床边,正从身旁桌上的白瓷小盘里,拿起一根极细的银针。
他慢慢地,把银针从她的耳下扎进去:
“你睡了很久,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嗯。”
这不是她的房间。
她特地在自己卧室的天花板绘上诡异的黑色大丽花,用这种家装中极为少见的装饰,来帮助自己分清梦境和现实。
没人能把她从ccrn这个铁桶般的地方运走,所以,如果她醒来时,没有看见那朵黑色大丽花,就意味着——
她根本没有醒。
这个乔伊也不是真正的乔伊,只是她梦里的人。
……
又一根针从她耳下方扎进去。
梦里的疼痛,都是真实的。她因为那细微的疼痛而闭上眼睛,试图动一动四肢……就像她每一次在梦里做的那样。
虽然每一次,都是徒劳无功。
她试图伸出手,把针从脸上拔.出来。
但是她的手举不起来。
“乔伊。”
“我在这里。”
乔伊在她脸上扎上第三根针:
“你要不要喝一点水?”
“不用。”
她仰着头,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脸,就像第一次认识他那样。
好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
“真糟糕啊,我怎么会梦见你呢?”
乔伊拿起一根白色的乳胶管,一端系着注射用针,另一端连着一个容器瓶。
就像她梦里每一个人都做过的那样。
——巴.比.妥.酸.盐。
给死刑犯执行注射死时,用的药水。
糟糕?梦见?
乔伊因为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
他也没有去解释这不是梦,只是顺着她的话,平静地问道:
“你连梦里都不想看见我了吗?”
“当然不想。”
她勾起嘴角,眼神里却带着一点水一样的凉,极其平静,却又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
悲哀。
梦见他,就能让她出现这样的表情?
“我最不想梦见的人,还有我最怕梦见的人……”
李文森任他把针扎入自己的手,闭着眼睛笑了一下:
“就是你。”
“……”
乔伊正把针头慢慢推进她的静脉,却因为她冷漠的言语,停下了动作。
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正在干什么。
他把差点推错了方向的针头退出来,抿了抿唇,带着一点嘲讽说:
“如果你要判一个人死刑,你至少需要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同样的,如果你厌恶我,也至少要让我知道,为什么。”
“不是厌恶。”
她抬起左手,盖住眼睛:
“如果可以,我什么人都不想梦见。”
“为什么?”
“因为我一旦开始怀疑谁。”
象征死亡的冰凉的液.体从她的静脉里灌进去,她躺在床上,漠然地看着针管里越来越少的液.体:
“就会,梦见谁。”
她在等待。
等待梦里的死亡……和死亡后的清醒。
“怀疑?”
乔伊皱起眉:
“怀疑什么?”
“怀疑……”
她眯起眼睛,看着除了白色,什么都没有的天花板:
“怀疑,你是我要找的人。”
……
她要找的人?
乔伊抬起头,冰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
他拉开她遮住眼睛的手臂,灰绿色的眸子,专注地望着她,像一池结成冰霜的湖水。
他语气里带着一点诱哄:
“你在找谁?”
“找凶手。”
“什么凶手?”
“……”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他的眼睛:
“找……杀死我的凶手。”
……杀死她的凶手?
乔伊半坐在床边,一手帮她推进液体,一手慢慢地顺着她杂乱的长发。
他的眼睛,离她的眼睛,只有十公分。
灰绿色的眸子,像冬天覆盖白雪的皑皑山峰,雪下露出一点绿色的枝叶。
又像是一个漩涡。
要把她的思想,她的意识,她的自制力……通通袭卷进他的眼眸里。
“可是你还活着。”
他轻声说:
“既然你活着,为什么说你在找……杀死你的凶手?”
“我没有活着,我已经死了。”
她脸上的神色极其平静。
平静地让人……毛骨悚然:
“我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很久。”
……这是她的潜意识。
心理学的一种解释,人的梦,是压抑愿望的反映。
她没有在做梦,但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此刻说出的话,就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情绪——
我已经死了,死了很久。
……
又或者,这是她自以为是的原罪。
她日复一日,死死压抑住的想法,就是……她根本不该活着。
……
李文森躺在他的怀里,单薄得像一片叶子,眼神已经清明起来,但语气还是茫然的。
乔伊忍住抱紧她的念头,仍旧保持着平静而漠然的语气:
“你觉得你死了多久?”
“十年。”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不能说。”
“好,我们不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换一个方式问。”
乔伊轻轻抱住她,像给猫顺毛一样,顺着她的脊背:
“你还记不记得,谁杀了你?”
“我不能说。”
她皱起眉,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他们告诉我,不能说。”
……他们?
“你醒着的时候不能说,可你现在在梦里。”
乔伊慢慢把她脸上的几根长发勾到她耳后去,以极其不乔伊的语气,温柔地说:
“乖,告诉我。”
李文森望着天花板,眼神里浮现出挣扎。
她轻声说:“我……”
“你什么?”
乔伊盯着她的眼睛:
“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我……”
她忽然微微皱起眉。
之前那种恍惚的状态,消失了。
李文森仰起头。
乔伊一只手臂撑在她的脸边,从上而下俯视着她,鼻尖几乎贴着她的鼻尖。
她却不躲不避,反而伸手摸了摸乔伊的脸,像在确认什么:
“你是乔伊?”
“我是乔伊。”
“那我怎么……还没有死?”
“一个人只能死一次,文森。”
乔伊保持着俯下身的姿势,任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趁着她彻底清醒前的最后几分钟,轻声说:
“你刚才说,你已经死了,为什么现在又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死?”
“一个人在现实里,只能死一次。”
她望着他浅绿色的,海藻缠绕一般的眼眸:
“但是在梦里,一个人就可以不断地死去,再醒来。”
……不断地死去?
“你经常做这样的梦?”
乔伊眼神幽深,越来越冷,语气却越来越温柔:
“我们慢慢把事情回忆起来,好不好?告诉我,在你的梦里,都是谁杀了你?”
“很多人,包括你。”
她盯着他的眼睛,眼神越来越清醒:
“今天是你杀了我,你给我注射了巴.比.妥.酸.盐,按理说我会在几分钟之内死亡……可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房间也没有坍塌。
“巴.比.妥.酸.盐?”
他眯起眼睛。
她的睡眠质量和精神状态,到底是差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在每天醒来之前,都梦见自己被执行了一次注射死刑?
“不,我没有再做梦,这不是梦。”
李文森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这不是我的房间,我在哪儿?你为什么要用针扎我的脸?你在给我注射什么?把我手上的针管拔掉……”
“这是我的卧室。”
乔伊一只手压住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另一只手上的针管,推垫已经快推到了底:
“我用针扎你的脸上的穴位是为了给你去水肿,你的脸快肿成猪头了,现在注射的也只是普通的抗生素,你不用抗生素会发炎的。”
“不,我不打推针,拔.出来,我告诉过你我不打推针的。”
她脸色苍白。
漆黑的眼睛里,写满了厌倦。
神情是他从没见过的……压抑的恐惧。
乔伊从来没有看她抗拒得这么强烈过……他不得不用一条腿,压住她的腿,才能让她不至于直接把针头拗断在自己的血管里。
“我不要。”
她试图掰开他握着针管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皮肤,血都要渗出来了:
“我不要注射,拔.出来。”
“乖,马上就好了。”
他注射完最后一点药水,刚想腾出一只手把她手臂上绑着的黄色橡胶管松开,李文森已经捉住连接着针头和针管的乳胶管,直接一扯,粗暴地把针从自己的手腕上拔.了出来。
针管一端连着的管子被她握在手里,针尖微微晃动,一滴一滴暗红色的静脉血,滴落在他纯白的被子上。
李文森停止了挣扎。
“你能自己用针缝合自己,说明你不怕疼,不怕血,也不怕针。”
乔伊仍保持着按住她身体的姿势。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那你为什么不敢打推针?”
“……”
“你在害怕什么?”
“……”
李文森半靠在他kingsize的大床上,被他的身体虚笼在怀里。
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说话。
她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薄暮清淡的光,透过纯白色纱帘,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雾蒙蒙的、栅格的影子。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带着春天的声音。
她歪着头,视线略过他的侧脸,停留在那根血淋淋的橡皮管上,又像是透过那根管子,投在了更远的地方。
肉色的橡皮管染上血,就像是
——血管。
那双黑色的眼睛,也像蒙了一层雾,即便他与她面对面,也无法从中窥视到一星半点。
她在看什么,她在想什么,她在害怕什么?
她在透过那根针管,回忆着谁?
……
只是,还没等乔伊把这些问题问出口,他就看见,他抱在怀里的女孩,忽然捂住嘴。
下一秒,她推开他,趴在他的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
——“你在害怕什么?”
……
李文森伏在床边,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晃过一个画面。
那是昨天。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
漂亮的男人,坐在绣着花、水波和金鱼的绸质窗帘前,笑眯眯地对她说
——“我害怕,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