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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之外鼓声阵阵, 一路上的宫女、宦者大多行色匆匆。
裴英娘本以为会看到雕梁画栋、金钉朱户的华美宫苑,目之所及, 却是一片高高的台矶, 殿堂廊庑、亭台楼阁坐落其间、高低错落。
白墙青瓦, 古朴厚重。
殿宇壁面上绘有大幅大幅的壁画,水粉彩绘的团花鸟兽纹,简洁淡雅,流畅挺秀, 没有繁缛堆砌之感,给人的感觉是庄重雄浑、矫健明朗。
想来色调浓烈、丹楹彤壁的暴发户审美是游猎民族起家的金、元开创的风格。
初唐的宫殿规模宏大, 气势磅礴,舒展而不张扬,严整而富有活力。完全不是裴英娘想象中那种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金碧辉煌、华光闪烁。
她望着高耸的重檐庑殿顶, 心想,夏天住在空阔的大殿里面,肯定很凉快。
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各自散去, 李显一路骑马,累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是被两个宫人合力架着抬走的。
裴英娘跟在武皇后身边, 武皇后没发话, 她不敢随意走动, 始终离武皇后落后五步远, 亦步亦趋跟着。
武皇后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
在正殿内堂前,武皇后被一个头戴长脚幞头,身穿圆领窄袖袍的宦者拦下:“殿下,大家怕是不便见您。”
武皇后淡笑一声:“可是我外甥女来了?”
宦者佝偻着腰,几乎要趴在地上。
显然,武皇后猜对了。
裴英娘心中暗暗叫苦。
传说武皇后的外甥女魏国夫人贺兰氏和高宗李治关系暧昧,李治还曾亲口允诺会册封贺兰氏为妃子。但因为武皇后早已将高宗的后宫全部废置,贺兰氏没能如愿封妃。
裴英娘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穿的花缎平头履发呆。
她的罗袜早湿透了,宫人们很贴心,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替她换好崭新干燥的鞋袜。
武皇后平静道:“进去告诉陛下,我要立刻见他。”
她没有动怒。
但宦者仍被吓得汗如雨下,两腿直打哆嗦,踉跄着走进内堂。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帝后感情深厚,偶尔失和,总会有和好如初的一天,倒霉的永远是近身伺候的宫人。
宦者进去不久,内堂里传出一阵娇媚的笑声,像晶莹的露珠从盛放的花朵间流淌而下,婉转轻柔,惹人怜爱。
裴英娘默默叹息,这个魏国夫人,胆子未免太大了,竟然敢用这种后宫妃嫔之间的拙劣手段刺激武皇后。
武皇后是谁?她早就跳脱出高宗的后宫,把目光放在朝堂之上,以皇舅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体系已经被她各个击破,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再没有起复的可能。
世家大族的命运,只在她一念之间。
杀伐决断的武皇后,根本不会将一个向高宗邀宠的女子放在眼里。因为她如今权倾朝野,实权在握,连高宗都得忍让她几分。
俄而只听环佩玎珰,香风细细,一个头梳灵蛇髻,穿梅红地绣鸾凤衔同心百结诃子,外罩雪青色大袖纱罗衫,系十二破间色罗裙的女子缓步踱出内堂,发鬓上的鎏金镶嵌绿松石步摇在暮色中闪耀着夺目光泽,茜色百花披帛一头挽在臂间,一头拖曳在石砖地上。
外面天寒地冻,贺兰氏竟然只着一件薄薄的、透明的纱罗衫,露出大片裸、露的肌肤,罗衫下的肩膀和玉臂肌理均匀,圆润丰泽。
诃子紧紧勒在胸前,让雪白的胸脯显得更丰满,纤细的腰肢显得更诱人。
武皇后提倡节俭,为做表率,每每以一身七破间色裙示人,不管她是惺惺作态,还是真心为之,反正她的一系列举动为她博得一片赞誉之声。
贺兰氏偏偏在老虎头上拔毛,穿着一袭宽大华丽的纱罗衫、十二破间色裙,走到武皇后面前,娇笑一声:“姨母,您可回来了,陛下嫌殿中烦闷,非要一大早召我来宫中陪他说话,一晃都天黑了!”
宫人们垂首静立,宛如泥胎木偶。
武皇后抬手轻轻揪一下贺兰氏晕红的脸颊,笑得很慈祥,“既然天色已晚,你就在宫中歇下吧,免得碰上金吾卫盘查。”
贺兰氏露出一个甜美天真的笑容,“多谢姨母。”
说完这句,她竟然真的转头往侧殿走去,打算留宿在李治的寝宫中。
裴英娘眼皮直跳:魏国夫人,您没看见所有人都在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瞻仰你吗?
武皇后目送贺兰氏走远,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
宫人试探着道:“殿下?”
武皇后回头,指指裴英娘,“带她去换身装束。”
宫人拉起裴英娘的手,转入后堂。
一个梳翻刀髻的中年妇人小声道:“殿下,可是要为裴小娘子换上公主的旧衣裳?”
李治和武皇后膝下只有一女李令月,今年十岁,号太平公主,极得帝后宠爱。因为宫中只有李令月一位公主,加上她地位尊崇,宫女、女官们平时提起她,一般不会特意提封号。
武皇后淡笑一声,“不,你去殿中省寻殿中监程福生,他知道该怎么办。”
中年妇人面露讶异之色,程中监掌管天子的衣食住行,和裴十七娘有什么关系?
心里虽疑惑,但她不敢多问,一径找到殿中省。
殿中监程福生果然早就准备好几套衣裳,有半臂襦裙,袍衫靴裤,夹袄背心,件件都是宫用的上好料子,就是看起来有些陈旧,像是某位贵人穿用过的旧物。
问清裴家小娘子的年纪和身量大小,程福生挑出合适的尺寸,交给中年妇人。
宫女们手脚麻利,很快把裴英娘打扮好。
她身穿骨缥色散点小簇花孔雀锦上襦,墨绿宝相花纹对襟半臂,缃色折枝并蒂莲罗裙,胸前挂一副大红璎珞,腰间束湖蓝色宫绦,佩刺绣卷草纹香囊,肩披绿地金花妆花缎帛,臂上一溜錾刻花丝金臂钏。
换好衣裳,宫女打散裴英娘的长发,重新为她梳髻。
她缚发用的石榴红丝绦被丢弃在梳妆台下,宫女另外挑了条鸭蛋青丝绦为她缚起螺髻,丝绦留出很长一段,垂在肩头,鬓发间饰以簪环点翠珠花。
因为她还没有打耳洞,耳铛就免了。
宫女还想给裴英娘涂胭脂,刚掀开蚌形银盒子,中年妇人道:“小娘子年纪还小,肤色娇嫩,不必妆粉。”
她围着裴英娘转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再点上美人痣即可。”
宫女答应一声,在裴英娘的眉心中间点上一点朱砂。
宫女半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一枚黄金琉璃花鸟纹十二棱铜镜,方便裴英娘检查自己的衣着。
镜中的小娃娃皮肤雪白,眉目清秀,眉心一点朱红,可怜可爱,像瑶池圣母座下的玉女。
裴英娘悄悄松口气,幸好她年纪不大,不然一套傅铅粉、涂胭脂、画蛾眉、贴花钿、贴面靥、描晕红、涂唇脂的程序走下来,她早饿晕了!
武皇后看到打扮停当的裴英娘,两眼一亮,颔首道:“果然很像。”
裴英娘心头猛地一跳:像谁?
千万别像武皇后的某个仇人啊!
不是裴英娘胆小怕事,而是她早有自知之明,如果她是深处内宫的后妃,凭她的脑子,绝对是最先死的那个炮灰!
而且是那种死之前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炮灰……
掌握朝堂的大致动向也没用,她只是个八岁小姑娘,根本不是未来的女帝武皇后的对手。
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吧。
内堂静谧无声,殿中燃着数十盏鎏金贴花纹灯,数百枝儿臂粗的蜡烛熊熊燃烧,时不时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油花炸响。
裴英娘轻敛衫裙,从花纹灯前走过。
这个时代蜡烛还是比较珍贵的,唯有皇宫里的天子财大气粗,舍得一夜烧这么多枝。
昏黄的烛光中,依稀可以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斜倚在殿中火炉床前,两边分设八床坐席。
桌椅板凳的普及是宋朝之后的事,唐朝上到天子、天后,下至平民百姓,家中都没有椅子。家家户户厅中设坐榻、坐席,跪坐、跽坐、盘腿坐,怎么坐都行,反正没有椅子坐。
五代到北宋初年,椅子高几等家具逐渐流行,但是坐在椅子上、双腿自然下垂的姿态,仍然被世人视为粗俗。
裴英娘已经习惯没有椅子可坐的现实,按着宫女的吩咐,肃礼毕,乖乖站在殿中,等李治发话。
说起来要感谢武皇后,她为了谋求政治资本,下令父在母亡时,百姓必须为母服丧三年,提高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以前妇人们面见圣人,必须行大礼,现在女性们觐见圣人,只需行肃礼,不必下跪。
李治正值中年,面白宽额,下颌有须,大概是多病的缘故,眉宇间略带郁色,头绾碧玉簪,穿一袭家常素色无纹圆领蜀锦袍衫,靠在凭几上,抬起眼帘,“这是谁家女郎?”
武皇后笑道:“陛下,你看她像谁?”
李治患有眼疾,视力模糊,看不清裴英娘的相貌,朝她挥挥手,轻声道:“走到朕身边来。”
语气柔和,姿态随意,不像纵横睥睨的大唐皇帝,更像一个慈爱温和的长辈。
裴英娘鼻尖微微一酸,阿耶裴拾遗从来没有用这么舒缓的语气和她说话,贵为天子的李治却待她如此温和。
她靠近几步,鼻尖嗅到一股清苦的幽香。
李治每天服药,身上总带着一股药香。
他松开凭几,直身端坐,仔细端详裴英娘。
看清裴英娘的五官时,李治呼吸一窒,瞳孔骤然缩小:“你……”
他双唇翕张,发出一个近似呜咽的气音,两行泪水从眼角滑下,滴落在衣襟前。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偷偷看一眼气定神闲的武皇后:李治哭了?
李令月和裴英娘灰溜溜去东亭上学。
麟德殿两侧有两座亭子,一座叫西亭,一座叫东亭。
东亭环山抱水,环境清幽,和学士院离得很近。
裴英娘听忍冬说过,教授她们学问的先生,除了掖庭的女官,还有学士院的儒学士。
李令月仍然对薛绍念念不忘,一路上都在抱怨李旦。
薛绍出身高贵,母亲城阳公主是太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之女,李治的同母妹妹。
城阳公主身为嫡出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先嫁杜如晦之子杜荷,杜荷卷入谋反案被杀后,改嫁饶州刺史之子薛瓘。
薛瓘是当时长安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城阳公主的第二段婚姻美满顺遂,夫妻感情和睦,先后生下三个儿子。
薛绍便是城阳公主和薛瓘的小儿子。
城阳公主宠幸优渥,地位尊贵,婚姻幸福,但却沉迷于巫术,麟德元年,还闹出一场震惊朝野的巫蛊事件。
武皇后十分震怒。
李治疼爱嫡亲妹妹,不忍心惩戒城阳公主,只将无辜的驸马薛瓘贬为房州刺史,把事情掩盖过去。
几年前,城阳公主和薛瓘先后病逝于房州。李治伤感不已,因见年纪最小的外甥薛绍年幼,下令将他接入宫中抚养。
薛绍酷似其父薛瓘,眉清目秀,俊逸无双,宫人们暗地里叫他“美三郎”。
李令月把两条玫红裙带揉得皱巴巴的,气恼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三表兄又不是外人,我喜欢和他一块玩,碍着谁了?八王兄多管闲事!”
裴英娘眼观鼻,鼻观心,不多做评价。武皇后不喜欢薛绍,李旦阻止李令月和薛绍来往,也是为李令月着想。
可惜了李旦的用心良苦,他直觉敏锐,窥出武皇后对薛绍有心结,却无法改变李令月对薛绍的爱慕之心。
十来岁的天真少女,正值春心萌动的懵懂年华,眼里只看得见表兄的俊秀风流,哪里听得进亲人苦口婆心的劝告呢?
眼看离东亭越来越近,裴英娘收回越飘越远的思绪,低头整理衣襟——头一天上学,她有些紧张。
东亭正殿三面环水,回廊相接,和裴英娘住的东阁很像。
为两人教授经书的是位头发花白的儒学士。
裴英娘进殿后,郑重向老学士行礼。
老学士有些受宠若惊,还礼不迭。可以想见,李令月平时对老学士有多随便。以至于老学士看到一个尊师重道的学生,竟然激动得语无伦次。
裴英娘退回自己的坐褥上,翻开书案上的卷册,发现赫然是一卷手抄的《急就篇》。
她有些啼笑皆非,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贤都是天资聪颖之人,李旦是李治最小的儿子,也博览群书、满腹经纶,李令月有几个好学的兄长做榜样,怎么还在学《急就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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