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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的李令月携驸马薛绍一起回宫, 拜谢李治和武皇后, 宫中设宴款待夫妻二人,除了太子感了风寒不便外出,太子妃,六王李贤、六王妃,李显、赵观音, 李旦等人都到了。
李令月手执鎏金银壶, 亲自为兄长、阿嫂们斟酒,环视一圈,“英娘怎么没来?”
席上静了一静,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李旦。
李旦接过李令月斟满醽醁酒的玛瑙杯, 一口饮尽, 淡淡道:“她给你预备了贺礼。”
只准备了贺礼,人没来么?怎么感觉大家的眼神都怪怪的……
李令月暂且按下心中疑问,回到薛绍身边,心不在焉和六王妃房氏说笑。
待宴席结束,李令月和薛绍向帝后告辞, 出了内宫, 一路紧赶慢赶, 追上骑马驰出建福门的李旦, “八兄,英娘是不是病了?”
李旦回头,英俊的眉眼里氤氲着浅浅的笑意,像一泓艳阳三月映照下的春水, 神采飞扬,朝气蓬勃,“以后你要叫她阿嫂。”
“哎呦!”这一声惊呼是从薛绍嘴巴里发出来的,李令月激动之下,把他的手臂掐得一片青紫。
“快去永安观!”李令月催促车夫,李旦这副如愿以偿、志得意满的骄矜样子实在是太讨厌了,她必须听英娘自己亲口说出来才能放心。
卷棚车忽然加快速度,转眼就过了光宅坊,杨知恩在一旁道:“郎主,要不要追上去?”
李旦摇摇头,姐妹俩肯定有私房话要说,他和李令月同时过去,英娘说不定会难为情,让她们俩先待一会儿吧。
牛车驶进永安观,薛绍下马搀扶李令月走下卷棚车,左顾右盼,迟疑道:“我、我也要见英娘吗?”
青春正好的姐妹俩,一个刚刚成婚,一个搬出宫不久,必然有说不完的话,他一个大男人,掺和不进去呀!
李令月横他一眼,“你是姐夫,英娘是我的妹妹,也是你的妹妹,你不关心一下妹妹?”
薛绍笑着讨饶,“好了好了,我只是怕你们俩嫌我多余而已。”
里头裴英娘听说李令月夫妻到了,放下抄了一半的书卷,亲自迎出来。
刚转过回廊,迎面便见一个粉光脂艳的青年女子风风火火走过来,头梳高髻,肩挽披帛,黄襦红裙,明艳照人,使女、仆从们跟在她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的。
“英娘!”李令月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攥住裴英娘的手,握得紧紧的,“你真要嫁给八兄?”
薛绍好不容易追上新婚妻子,正专心致志整理跑歪了的幞头,听了这话,嘴巴张开,好半天都没合上——他现在才反应过来李旦刚才说的那句让李令月管裴英娘叫“阿嫂”是什么意思。
等等,裴英娘不是李旦的妹妹吗?虽然现在不是了……
使女们还未散去,裴英娘脸上火烧一样,定定神,“阿姊晓得了?”
李令月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她半晌,看她只有窘迫,神色中没有犹疑为难,悄悄松口气,还好李旦没有逼迫英娘。
“你想清楚了?八兄没有倚势逼着你答应吧?”她推开欲言又止的薛绍,拉着裴英娘走进长廊,“有什么委屈,只管和姐姐说,姐姐为你做主。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你可得想清楚了。”
如果裴英娘要嫁的是别人,李令月不会担心,以裴英娘的身份,她的丈夫不敢对她不好,真的感情不顺遂,可以和离改嫁。
但是她现在要嫁的是李旦呐!
八兄不会允许英娘改嫁给别人的。
李令月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揉揉裴英娘的脸,爱怜道:“你还这么小,怎么能糊里糊涂嫁人呢?”
裴英娘心中热乎乎的,既感动,又觉得好笑,因为李旦年长她七岁的缘故,不管是李治,还是李令月,都更偏心年纪小的她,怕她被李旦欺负。
亲爹和亲妹妹都不偏向他,李旦不会气得怄血吧?
“阿兄没有逼我答应。”裴英娘脸上火烧一样的羞窘渐渐褪去,“我仔细想过了,嫁给阿兄没什么不好,我喜欢他。”
她眼神清明,语气平淡,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像是雷鸣一样,轰响在李令月耳边。
哎!英娘竟然真的要嫁人了!
李令月长叹一口气,嘟着嘴巴道:“为什么要这么早出阁呢?八兄就不能再等几年?”
以李旦的脾气,既然要她改口叫阿嫂,一定是万事俱备,只要英娘点头,就能办婚事了。
薛绍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吭声,心里忐忑不安:成亲就这么不好吗?公主,我们俩可是才刚刚举办完婚礼呀!
裴英娘让人把薛绍带去书室,刚好卢雪照今天过来求见,在书室抄书,两人志趣相投,可以一起探讨学问。
李令月半是忧愁半是震惊,还有浓浓的不舍,无心管自己的丈夫,挥挥手赶走薛绍,拉着裴英娘坐在铺了一层毡毯的美人靠上,“英娘,兄长和丈夫不一样,以后和八兄相处,你要拿捏起来,不能八兄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她冷哼一声,“八兄那人古板无趣,你以后有的受了。”
再想想李旦都二十多了,英娘还没及笄,成亲以后,英娘岂不是要吃苦头?
“阿父把婚期定在明年几月?”
裴英娘坦然道:“开春二月。”
“那么快?!”从订亲到纳徵、请期,仪式繁琐,李令月还以为最早也得明年中秋呢。
裴英娘笑了笑,“阿姊比我还快吧?”
李令月心里不大舒坦,就好像自己的贴心小妹妹从此以后要变成别人家的、再也不能和她亲近一样,明明英娘嫁的是她的兄长啊!她哼哼道:“这哪能相提并论?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当众说过非薛绍不嫁的。”
好郎君不易得,李令月奉行快、准、狠的准则,相中薛绍后,立刻和李治表明心迹,谁敢肖想薛绍,她头一个不答应!
整座京兆府都知道薛绍是她的意中人。
裴英娘笑而不语。
确实有点太赶了,但是李旦急着把名分定下来,而对她来说,既然下定决心应承他,那么是早是晚,没什么差别。
而且,李治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裴英娘一直抗拒去想李治终有一天会离开的事,但是随着李治一天天衰老,她不得不把这个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考虑进去。
李令月喝了半盏武夷茶,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转而关心起其他事情,挥退侍立的使女,压低声音说:“八兄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嗯?”
裴英娘再料不到李令月会如此直接,脸红心跳,呆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是不是要感叹一句,不愧是成了亲的人,果然更直接么?
李令月敛容正色,“英娘,你就是太乖了!我教你,别什么都让着八兄,咱们小娘子,必须要端起架子,不能让他看轻了你!”
她刚刚成婚,自然懂得血气方刚的年轻郎君自控力有多差。
裴英娘嗫嚅道:“阿兄很注意分寸的。”
连她自己都知道这辩驳有多无力。
李令月两手一拍,“我就知道你狠不下心肠,不过你狠得下心肠也拗不过他,他人高马大的,你这点力气,根本没用……”
她沉吟片刻,“这事不必你操心,我把身边得用的仆妇留下来照应你,八兄敢轻慢你,让琼娘打他!”
她扬声叫琼娘,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但神情并不见凶悍的妇人快步入廊,拜伏在地。
李令月沉声道:“以后你就跟在娘子身边照顾她。”
妇人应喏。
裴英娘看着妇人:“……”
李旦可是你的亲哥哥啊,阿姊!你怎么跟防贼一样?
一个郭文泰,一个琼娘,李治和李令月,果然是亲父女。
“阿姊。”裴英娘示意忍冬把琼娘带下去,“你成婚的那天晚上,出了点小意外。”
这事李令月迟早会知道的,与其一直瞒着她,不如早些和她说清楚。
李令月脸色变了变,“什么意外?”
裴英娘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有人想对我不利。”
她说得轻巧,但李令月毕竟是宫闱里长大的,猜得出当晚的凶险,一把扳过她,上上下下摸索,“你是不是受伤了?今天不去宫里赴宴,是不是哪里还疼?你哪儿不舒服?通通告诉我!”
裴英娘按住李令月的手,“阿姊放心,我什么事都没有。”
如果被那些人得手了,英娘在她的婚礼当天遭遇不测……李令月浑身颤抖,咬牙切齿,“是谁?”
“过几天阿姊就晓得了。”裴英娘等李令月平静下来,柔声道,“其实这一次遇险,是我自己疏忽的缘故,经过此事,我以后一定会更加谨慎小心,不会再重蹈覆辙的。”
这头姐妹俩打发走其他人密谈,另一头驸马薛绍和卢雪照相谈甚欢,约好闲时一起去曲江池畔郊游。
不多时,使女进来通禀,李令月要回去了,催驸马动身。
李旦走进书室的时候,看到薛绍和卢雪照相见恨晚、难舍难分的样子,皱皱眉头。
他倒不是不高兴薛绍和卢雪照走得太近,只是单纯不喜欢看到裴英娘的从属对其他人太热情。
几个大舅子当中,薛绍最怕李旦,看他进来,立刻起身告辞。
薛绍走后,卢雪照神色惴惴,“娘子和太平公主感情甚好,某观驸马心性纯正,值得赤诚相交。”
李旦不置可否,转身出了书室。
卢雪照轻轻吁出一口气。
听说娘子和相王已经定下婚期,明年开春就要出阁,府里的门客、僚属们议论纷纷。卢雪照是洒脱之人,不在意相王和娘子曾经的兄妹名分,但是他实在想不通,娘子是个情趣高雅,活泼天真的娇贵娘子,而相王据说是个不苟言笑的古板之人,这两人私底下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李令月和薛绍离开永安观,回到公主府。
一路上她心绪难宁,闭目沉思。
薛绍看出她有心事,含笑道:“刚刚你不是还高高兴兴的,怎么一转眼就换脸了?是不是舍不得英娘出阁?其实她嫁给相王,不是正好么,说句粗话,这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后你们姑嫂想和,不知会羡煞多少人。”
他性情内敛,甚少说这样的玩笑话,因看李令月忧色难解,才故意逗她发笑。
李令月勉强笑了笑,“三郎……”
她轻轻唤了这么一声,其余的话,尽数化为一声长叹。
薛绍也叹了口气,揽住她的肩膀,低头轻吻她眉间的花钿,“公主,我明白。”
他们只想做一对与世无争的小夫妻,但是李令月是武皇后的女儿,眼下的平静和美只是表象,随时可能被打破。
“不会有那一天的。”薛绍低声安慰李令月,真有那一天,他一定会担负起丈夫的责任,保护好自己的妻子。
裴英娘送走李令月不久,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抬起头,李旦光明正大、意气风发地走进内院,矮身坐到她身边,看看她的脸色,敛起笑容,“你哭过了?”
虽然吐蕃使团参加完李令月的婚宴后,已经于昨天启程离开长安,但是人家前脚一走,后脚就为裴英娘赐婚,饶是李治脸皮再厚,也觉得不大妥当,因此决定等年底再公布赐婚的事。
不过现在亲近的人基本都知道消息了,反正他们只是私底下传传,没有正式的敕旨下达,吐蕃使团只能干瞪眼。
真要计较的话,就说有神仙道人给李治托梦,要求他给裴英娘赐婚,吐蕃使团又能如何?
不止李治不想和吐蕃打仗,吐蕃人也不敢真的和唐廷翻脸。
没了顾忌,李旦出入自由,观里的使女们对他既好奇又畏惧,不敢拦他。
裴英娘揉揉眼睛,“我没哭……”
她刚才和李令月谈了很久,从一开始李令月叮嘱她不能太纵着李旦胡闹,到说起婚宴当晚的事,再到后来东扯西扯,说了很多琐碎事情,不经意间提及李治的病情,姐妹俩都很伤感,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李旦握住裴英娘的手,不许她直接用指尖擦眼睛,刚想说什么,旁边一个妇人飞快俯下身,似有意,又似无意,狠狠撞开他的胳膊,笑嘻嘻道,“眼睛擦了会肿的,娘子用热巾子敷一下。”
李旦眉头轻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