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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薛景泓穿着一身玄色素锦的干净衣袍, 掩住了肩膀上的伤。他端坐在客栈的黄梨花木椅子上,面色很有些不自然。
他这身衣袍是将来路上骑的马匹卖了,换了银两, 才捡着成衣店里略便宜的买的, 还余了些银子,便进了城找了家便宜的客栈住下了。
来客栈的路上,穆崇玉看了他两眼,然后又匀出一些银子往玉器摊上去了,也不知要去干什么。
但是现在, 薛景泓明白了。穆崇玉替他整理了衣衫,拿着一块玉佩挂在他的腰间,现在, 又站在他的身后,竟是要替他束发。
薛景泓感到穆崇玉的手若有似无地从自己的发尾撩过, 然后蹭过自己的颈项, 在头顶上方柔柔地拂来拂去。
就像是被猫儿挠了心窝一般,薛景泓忍不住企盼那双手的力道再重一些,玉指贴着自己的脖颈才好,又忍不住乞求那双手轻一些,好让这磨人的痒意消散下去。
他深呼吸两口气, 还是抬起了手,大掌钳住了穆崇玉的手腕。
却不知穆崇玉此时袖子微微挽起, 手腕上光光的, 触之竟是一片细腻光滑之感。薛景泓理智上觉得失礼, 想要松开,手掌却不听使唤似的,像是被烫了一般僵在那里。
不知若是再往里探进一寸,会是何等滋味……
他猛然想起自己是……见过的。那时穆崇玉伤寒病重,高烧不退,他便褪了崇玉的衣衫,用沾了水的棉帕一点一点地从那细若白璧的肌肤上擦过去。
薛景泓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掌上更是燥热。
穆崇玉感到从手腕上传来的灼热温度,不免疑惑,低头去问:“陛下,怎么了?”
李元善提出的计策复杂精妙,其中有一环便是要薛景泓放出“北渝皇帝微服私访,南巡至豫州”的谣言,以先一步威慑豫州别驾高文璟。
待谣言日盛,再穿插一些薛景泓一路经荆楚、江浙,再到豫州的真真假假的事情,高文璟纵是不信也要疑上三分了。
那边谣言放出,这边薛景泓就要做足了“微服私访”的架势模样。好歹也是皇帝微服,不是皇帝逃难,自然不能叫薛景泓穿戴打扮得太过狼狈。
穆崇玉为人细致,便节省着银子买了个差不多成色的玉冠,要将薛景泓这风尘仆仆显得颇有些凌乱的墨发束起。
“可是我力道太大?这会儿没有下人宫女,只得请陛下忍耐下了。”见薛景泓不答,穆崇玉想了想,劝慰道,手下的动作却又轻了两分。
他自一路逃亡以来,性命饱暖尚且自顾不暇,像这等穿衣束发的事情当然也早已不复从前那般给人服侍伺候,都要亲力亲为,故而眼下给薛景泓束发,也没有什么难的。
更何况曾经,他当了薛景泓三年的“起居舍人”,在宫中虽不会叫他做这等事,可总归也是日日与薛景泓相对,无论饮食起居,都要例行问候,照顾周到。
是以这会儿,他竟像是习以为常一般,没有什么不妥羞耻之感。
想到这里,穆崇玉才后知后觉地苦笑了一声,心中感慨万千。
薛景泓却是松软地垂下了手,说话莫名有点吞吐:“没,崇玉弄得很,很舒服。”
说完,他倏地垂下了目光,心中愈来愈盛的燥热感烧得他脸上发烫。
穆崇玉并无所觉,只沉浸在自己纷乱的心绪里,手上加快了动作。
半柱□□夫终于束好了发,他往后退了一步,静静地打量着薛景泓。
此时沐浴过后,穿戴干净整洁的薛景泓只静坐在那里,便有了些叫人移不开目光的意思。他脸上胡茬尽剃,露出了那张北渝人特有的俊朗面孔,深邃的眼窝仿佛也洗去了蒙尘,看着穆崇玉的目光异常明亮,像是有两簇细小的火苗般,灼人而又温暖。
满头墨发被规规整整地束在玉冠里,再配上那身玄色衣袍,便叫人莫名陷入到那一身威严而又英挺的颜色中去。
穆崇玉弯了弯嘴角,似是心情愉悦起来:“想必李先生的计策,定不会失败。”
因为眼前的薛景泓,看起来倒真有些像明察暗访来的。
薛景泓却没有动,他听了这话,眉心微不可见地一蹙,转而又用着更加灼热的目光望向穆崇玉。
穆崇玉此时也换了身干净衣服,却是寻常儒生打扮,可薛景泓此刻已注意不到穆崇玉穿了什么样的衣服了,他满心满眼地只想着一件事。
那就是若然高文璟果真很识相的,事不宜迟地将代理州牧的大权交了过来,那他便没什么理由再蹉跎在穆崇玉的身边了。
他必将要面临着和穆崇玉的分别。
他曾经以为经历了这漫漫两世时光,他已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崇玉的回眸,可现在,他却蓦然惊醒,自己竟是连一刻都舍不得再让它白白溜走了。
崇玉对他的一点点关心、一点点好都会像是蜜糖一样,让他深陷其中,欲罢不能。
薛景泓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穆崇玉的面前,他伸出手,犹犹豫豫地抚向穆崇玉白皙的腮侧,指尖尚未触及,却是又改了方向,转而落在了穆崇玉的肩头。
“崇玉,若是万一,”薛景泓清了清嗓子,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高文璟不好对付。你随我回帝都,好不好?”
他见穆崇玉面色一惊,忙道:“无关乎其他,我只是想,想跟你在一处罢了。”
他低哑着嗓音吐出这句话,面色窘迫不已,像个孩子似的胡乱游移着目光,心脏却像被高高悬在空中,只待穆崇玉的一声回答便决定了生死。
*
豫州别驾高文璟宅邸。
高文璟年岁不大,今年刚过而立之年,对于他这个年龄便做到了从四品官这个地步的文臣,算是少有。尤其是之前豫州牧辞官还乡,新任人选尚未定下,他一人总揽豫州州牧大权,更做得谨慎小心,生怕有所疏漏。
今日清早,他正待要像往日一样按时去衙门坐堂,就见小厮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磕磕绊绊地说曹主簿登门来了。
曹主簿是州牧衙门里的老人了,待在这儿的时间比上一任州牧还长,经验丰富,办事稳妥,便是高文璟官职比他高了不知多少级,也是极其敬重他的。
高文璟一听,忙叫下人先不急着去拉马车,而是把曹主簿请了进来,上茶招待着。
曹主簿却是连茶也不喝,他捋了捋灰白的胡须,说话间有些气喘,道:“大人近来可曾听到谣言没有?”
高文璟一愣,不知曹主簿言下谓何,也不好瞎猜,便茫然地摇了摇头。
曹主簿脸上显出焦急之色,道:“大人果真不知?罢罢,此等事情本就该我替大人打听清楚。却说此事倒也蹊跷。”
曹主簿说着,便将一路见闻细细道来。
原来昨日他在路边茶摊歇息,无意中竟听人谈起当朝天子的传闻,说是北渝的圣上一路微服私访、探寻民情,已到了豫州地界,这便要进得城中来了!
他当即大惊,拉住那人厉声斥责,叫他勿要胡说八道,妄议天子。
说起来曹主簿本是南燕人,南燕向来重礼教,奉三纲,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是绝没有那个胆子去非议圣上的。尤其是他一世为官,虽几十年都只是个小小的豫州衙门主簿,也谨守这一点。
只是如今南燕国灭,政权颠覆,他换了主子,豫州境内也来了许多高鼻深眼、粗悍直爽的北渝人,风气竟是大变了。
此时那正在“妄议圣上”的就是几个北渝人。
那些人认得曹主簿身份,也不同他恼,只罗列出一大串事情来反驳他。先是有荆楚之交,邹将军与黑云山土匪一战,有些打完仗回家休息的兵士便透露说见到了圣上的身影。再者江浙一带,有前个刚从临安郡做生意过来的商贾也说,北渝圣上曾到那里去游历。然后便是豫州境外的郊县上,听闻圣上正从那里经过,这不是要到豫州又是要去哪儿?
曹主簿听了,一时无言以对,难辨真假。黑云山之战他是有所耳闻的,临安郡有过大动静他也听人说过,可圣上到底出没出现在黑云山过,临安郡的动静是否跟圣上有关,却是无人对证的。
他心疑之下,便叫人找了那从临安郡而来的商贾,询问了一番,竟和那谣言所传一致,圣上果然是悄然出了宫廷,微服私访来了。
却问圣上微服私访所为何事?曹主簿一打听,却不禁更茫然了三分。
那商贾道,竟是与追捕南燕逃俘有关。
他将当日在临安发生的事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见一般——比如因南燕的旧主叛逃,圣上勃然大怒,亲自出宫追捕,一路追到临安,却不想大战一场后,仍被那南燕旧主溺水而逃,更是怒不可遏;比如圣上如何又打听到了南燕旧主逃往豫州,亲自往豫州追捕而来;比如南燕旧主叛逃一事,乃是宫中密事,绝不可泄露半分,故而圣上只微服寻来,暗中派了许多兵将搜捕,明里却不露声色云云。
那商贾还道,若不是在临安时他差点被卷进战事里,也不过是以为圣上只是微服私访,探寻民情哩。
曹主簿说着,高文璟听着,两人的神色都是越来越沉,高文璟的额头上还浸出了一层冷汗。
两人丝毫不知,那商贾原是李元善刻意装扮的,所有说辞无非为引君入瓮而已。
“这、这可如何是好?”高文璟为官十年,还是头一次这么慌张:“南燕旧主竟往豫州来了?要是圣上以为我窝藏逃犯,那可是要杀头的罪!”
曹主簿面色深沉地点了点头,沉吟许久,道:“为今之计,只有全城戒严,在圣上到来之前先揪出那一众南燕逃俘,押入大牢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