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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是这天下人的天下, 没了他这个南燕旧主,还会有其他的政权,其他更优秀的君主取而代之。他不过是个失败者,合该被遗忘在角落。
然而这种想法在如今的穆崇玉看来, 却是愚蠢之极。野兽不会因为猎物的隐忍而心生怜悯,它只会被激起更大的杀伐欲念。这一点,直到他亲眼看到流离失所、一路乞讨到北渝帝都的南燕百姓, 亲眼看到受尽折磨、惨不忍睹的南燕遗将,才深刻地明白。
“户部说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可结果呢?如果不是南燕的子民亲自向我诉说了他们在江东一带所受的□□,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穆崇玉的脸色仍然冷淡,可眼角那微微泛起的红却出卖了他, “开仓放粮, 结果是坐地起价,轻徭薄赋, 结果是横征暴敛。江东大旱,本是一场天灾,你们北渝却把它视作发财致富的一次良机, 结果竟生生地把天灾弄成了**。可见人心之险,犹比天甚。”
“而这,并不单单是几个胡作非为的贪官污吏的问题。”穆崇玉的声音里染上几许冷冰冰的愤慨:“是你们北渝从一开始就容不下南燕人的存在。我们败了, 文武百官都被掳去了北渝当囚犯, 你们还要对这些战俘施以百般折磨;江东大旱, 南燕的百姓几无活路, 你们还要再踩上一脚,将无粮纳税的贫苦百姓悉皆充作你官宦之家的罪奴,任意□□。”
“我倒是想问邹将军一句。在阁下眼里,可曾把南燕百姓当做人看待过?还是说,他们不过是任你们予取予夺的牲畜,可随意糟蹋?”
穆崇玉的声音并不大,可在这安静的营帐中,那轻飘飘的尾音却仿若包裹着坚冰的重锤,震得人浑身发麻,冻得人寒意四起。
沈青、李元善、陈康四几人皆是静坐不语,可那铁青的脸色和几人微微发抖的脊背却昭示着他们彼此的愤怒。
穆崇玉所说的,他们感同身受。
邹淳已是难堪得脸色黑沉,他没想到会从对方的口中听到这么一段控诉。他下意识地就想厉声反驳回去,斥责穆崇玉胡说八道。然而甫一抬头,触及到穆崇玉身后那人的目光,又瑟瑟闭上了嘴。
他们圣上,此时正用一种甚于他百倍的痛心的神情望着这位旧燕之主。
邹淳咬了咬牙,忍不住替自己的主子辩解道:“可我大渝圣上确实下过令,要户部发放赈灾粮食,减轻赋税……也从未要你们南燕人去做什么罪奴……”
穆崇玉冷笑一声,并未言语。北渝人自当有自己的一套说辞作掩饰,不然又怎能显得他们“正义凛然”呢?
邹淳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沉默一阵,忽敏锐地觉察到一个问题,忙道:“好,穆舍人所说之事的真假暂且不辩。不过……若连我们圣上都不能确切知道江东一带的民情,穆舍人当初身在重重深宫之中,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当时人身在皇城,并未主持赈灾之事。只是听说吴郡太守上书来奏,说江东一带有乱民暴动,公然抢夺赈灾粮食,胆大包天,要求严惩。当时他也觉得应该对此镇压惩处,可却没深想,这里面是否还有别的隐情。
若果真是吴郡太守隐匿民情,把流民说成暴民,便可以想见京城所受蒙蔽之深了。
然而若是这样,穆崇玉又是从何处得知实情的?
穆崇玉深深看了邹淳一眼,只简简单单说了一句话:“有心之人,前面纵有千般阻拦也能明察事实;无心之人,纵然把事实摆在他面前,也会装作不识。”
邹淳倒吸一口气,面色青一片红一片。
这句话他没法反驳,亦不能再逼问穆崇玉。这位旧燕之主和他的几个手下自迈入这营帐开始,就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眼下他们不想说的,想必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了。
营帐中再次安静了下来,唯有桌案上的沙漏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
现在这个情况,还要不要问下去,邹淳有点犹疑不决。他不着痕迹地望向他们那站在角落、伪装成小将的圣上,暗暗寻求示意。
却只见圣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穆崇玉的侧脸,好似目光从未离开过。
邹淳低低地叹了口气,终于无可奈何地道:“穆舍人所答之事,我已记下。待回去禀明圣上,一定会严查密访,把这整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以给南燕百姓一个交代。”
“至于几位,就请回吧。诸位放心,我北渝的军队明日一早就会全部撤出,决不食言。”
他见穆崇玉几人目含惊讶,似是没想到他能这么简单就答应撤兵,也不禁苦笑。他能说什么呢?之前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时,他的震惊也绝不亚于他们。
有时他真觉得,陛下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明明半年之前还对突然逃跑的穆崇玉恨入心扉,发誓要将他捉回来永远看押,可现在却突然变了。
虽然一样的时时留意着这位旧燕之主的踪迹,可却再不见那种随时能点燃的怒意了。相反,那是另一种叫他有些看不懂的情感。
他摇摇头,勉强向穆崇玉解释道:“虽然穆舍人可能不会相信,但我还是要说一句,此前我大渝本就未要求徐立辉进贡粮草,尤其还是用搜刮南燕人的口粮得来的粮草。这回圣上派我出兵黑云山,也不过是为了明面上敷衍徐立辉罢了,暗中却是叫我查实那些粮草究竟是从何得来的。”
“这几日我已从徐立辉手下打探得知,粮草确为从南燕百姓手中强征暴敛而来,这与你们鹰头寨的人说法一致,可互相印证。既然如此,你们南燕人再将这粮草抢了去,实为天经地义,我大渝又怎会不辨是非,助纣为虐?”
穆崇玉听得此言,将信将疑:“可我们……”
邹淳知道对方顾虑什么,便道:“你们是逃犯不假,可圣上亲笔密令让我放了你们也不假。现在诸位尽管出这营帐,我等绝不会有任何阻拦。”
他说得坚决,字字认真,惹得穆崇玉他们竟也不自觉地相信了。几人互看一眼,都颇为默契地站起了身,准备离去。
能够毫发未损地走出这营帐,这对他们来说当然是好事。
只是这时,突然听到那个戴着面具的小将在身后说道:“外面夜深风大,恳请穆三爷叫末将送上一程吧。”
听到这句突兀的请求,穆崇玉回过身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邹淳连忙道:“正是。现下已近深夜,路不好走,你便去送送三爷也好。”
穆崇玉只好应允,却觉得有些怪异,待要掀开帘帐之时,面前却已有一只手代劳了。
这是那小将的手。竟是与他见过的普通士卒的粗糙的手截然不同,它虽称不上光滑如玉,可也看起来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虽然手掌处有薄茧,可却没有一丝粗糙的伤痕。这更像是一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的手。
穆崇玉抬眸看向那小将,不期然又没入了一片黑漆漆的深潭之中。他心里咯噔一记,连忙别开目光,跨步迈出了营帐。
那小将便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在月光的照耀下,穆崇玉能看到这个人高大颀长的影子。
沈青他们也很快跟了上来,几人一路疾行,果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四处都只有战事过后士兵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和马儿疲累的喘-息声。
鸭嘴涧中徐立辉的部队早已撤退干净,鹰头寨的人也如蒙大赦,回去了多半,不过也仍有很多人留在原地坚持等着穆崇玉的归来。
几个时辰之前的生死搏斗,就如同梦境一般消散了,只有这满地的狼藉诉说着战争的伤痕。
穆崇玉心里百般复杂。这场战役说不清楚他们是赢了还是输了,但有一点却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如果他们不抗争,就不会有现在的生路,一切都还将重蹈覆辙。
他仰颈看向天际斜挂的明月,此时正有淡淡的清辉拂来,穿过了月边的阴云洒向大地。 </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