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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银河:
你好。
感谢你的信任,把你最近写的短篇小说集发来。因为内容涉及虐恋,你反复叮嘱,读完删除。你像绝大多数有真才学的人一样,没有自信,充满自尊,希望小环境和谐,忘记自己已经得到的一切,一辈子记得自己介意的点滴。你问我,这些小说值得写吗,值得发表吗?我看过之后,在直接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先想到的是另外一个每个真正的作家都躲不开的问题:我为什么写作?
这个问题,孔丘答过,拜伦答过,乔治奥威尔答过,劳伦斯答过,亨利米勒答过,海明威答过,库尔特冯尼格答过,王小波答过。人有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作家有审美观、道德观、正义观、写作观,无可奈何花落去,躲也躲不开。
我记性不好,比背诵唐诗、宋词一定输,但是我直觉好,没背过的唐诗、宋词,掩上几个字,我常常能猜到,即使猜错,也常常比原来用的字格调高。老天赏饭,和自卑以及自尊无关,三月桃花开,躲也躲不开。
所以我也记不得我读过的先贤们的写作观,所以我按照我体会的时间顺序,和你唠叨唠叨我为什么写作。
最早的时候,我小学五年级,我写作为了学习汉语。
我那时初步掌握了一两千个汉语词汇,毛笔字练习柳公权和颜真卿。区里通知比赛作文,题目是“江山如此多娇”我语文老师是个热爱妇女的老右派,他说我对大自然似乎有感情,汉语词汇又多,逼我写一篇。我老妈是蒙古人,喝白酒,喝多了说蒙古话,唱悲伤的歌曲,趴在地上流眼泪和鼻涕。我没去过草原,写了一篇我在草原,后来才发现,另外一个学校有个胖男生,比我更无耻,他从来没在地面上仰望过星空,写了一篇我在火星上望月亮。我在作文里用了五种主要代词:“我、你、他、她、它”用了接近三百个形容词。结果是那个胖男生得了一等奖,暑假去全国写作夏令营做交流,我得了二等奖,奖品是冰心的寄小读者和再寄小读者。
后来,我高中一年级,我写作为了消除内心肿胀。
我那时开始喜欢女生,觉得女生比榆叶梅好看,特别是在她们笑的时候,开始喜欢穿漂亮衣服在女生面前不经意走来走去,开始喜欢抽烟、做古怪的数学和物理题、读庄子和存在与时间等等脱离日常吃喝拉撒的风雨中独自牛屄的活动。没抱过女生,但是已经开始有日本和欧美的毛片看,但是看毛片自摸只能消除裆下的肿胀,消除不了心里的肿胀。于是开始写,一本一本稿纸地写,一支一支圆珠笔地写,右手中指写得弯曲,十七、八岁写完了第一个长篇小说,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十几万字,肿胀随着倾诉渐渐消失,我心里舒服了,也决定彻底忘记写作这件事,自己折磨自己可以,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折磨别人就不一定了,不写了,别人也不用看了,我开始用世俗的方式追逐世俗的幸福。
再后来,我在美国学mba,我写作是为了消磨时光。
美国大好河山,但是与我无关。或许是唐诗、宋词看多了,外国姑娘不知道杜牧和柳永,我对于外国姑娘没有邪念,而周围的中国女生都是女战士,穿西装套装、盘头发、肉色丝袜、公文包,到处投简历、拓展社交圈子、拼命要进华尔街的投资银行。我不喜运动,不迷恋歌星,习惯性不看电视,不爱在网上论坛吵架,窗外每天都有黑夜,黑夜一天比一天漫长,我打开电脑,开始码字,写自己第二个长篇小说,追忆我在医学院八年没能想明白的身体生长和没能泡透彻的拧巴女生。
再后来,我在国内干繁重的全职脑力劳动,我写作是为了打败时间。
2000年底,在被二十家出版社因为“颠覆传统道德”为理由拒绝之后,我出版了在美国消磨时间写的长篇小说。小说出版之前,周围很多人说好,我拿到纸书之后,直接打车去我常去的中国美术馆附近的三联书店,看我写的小说有没有上销售排行榜。没上。我不理解为什么,确定眼睛没看漏之后,打车回办公室,发现手机丢在出租车上。又过了两周,我再去,还是没上排行榜,再打车回办公室,这次手机没丢在出租车上。
那时候,每周工作八十个小时,几乎没在晚上两点之前合过眼,几乎没过过完整的周末,繁重的脑力劳动偶尔让大脑产生肌肉繁重体力劳动之后的酸痛感。在不需要工作的细碎的时间里,我在电脑上码字,欲念纠缠,对于现世,我幻想有一天“文能知姓名”千万双手在我面前挥舞,上街如果不戴墨镜,就有人问,你是不是谁谁?对于来世,我幻想五百年后的某一个春天,杨花满天,布谷鸟叫“布谷、布谷、光棍真苦,光棍真苦”有个和我眉眼类似的少年,遇上和我少年时代一样的问题,翻开我的书,一行一行读完,叹了一口气,灵肉分离。
现在,我还在干繁重的全职脑力劳动,我写作是为了探索人性。
还是每周工作八十个小时,和人打交道的时间比和自己独处的时间多,在飞机上吃的饭比在地面上的多,坐着睡觉的时间比躺着睡觉的时间多。我不打高尔夫,我父母康泰,我无儿无女,我不纠缠欲念,我不在乎糟蹋自己的肉体,让颈椎、胸椎、腰椎、骶椎、尾椎长出细碎的增生和结节,在想短暂放下工作的细碎的时间里,我零敲碎打,总共写了五个长篇、三个杂文集、一个诗集、一个短篇小说集。我想想我少年时代的汉语文字英雄,司马迁、李白、杜牧、兰陵笑笑生、李渔、张岱,周作人、周树人、沈从文,王小波、王朔、阿城,我尽量客观地看,我看到,我血战古人而杀出重围,我长出了昆仑山巅半米高的我那棵野草,我遥待五百年后心地纯净的来者,之后,除了死亡、自宫、一言不发,我还能干点什么?
我不自主地跳出来,反观自我,我看它如同我看一切人类,它有它的短长,它有它和其它人类一样的局限“我不是爱我自己,我是爱人类。我不是厌恶我自己,我是厌恶人类”我不需要外求,我探索汉语的可能,我心中没有不能被说服的肿胀,我没有多少剩余的时间可以消磨,我不再痴迷五百年后文学史的写法,我想像我是个矿工,拿“小我”当矿山,人性无禁区,挖掘人性的各种侧面和底线,看到山崩地裂和天花乱坠,每天得道,每天可以没有明天。
所以说,银河,我看完你的小说,我看到清通简要的汉语,我看到你在写作这些小说时候的快感和惆怅,你消磨了你除了文字不能消磨的时光,你写了之前的汉语没有描述的人性。你经历了所有伟大而谦卑的作者所经历的一切光明与黑暗,你还纠结什么?你还期望更多什么?
除了自渡与渡人,其他毫无所有,毫无所谓。
顺颂笔健。
冯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