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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朱利安躺在床上,林会不会来呢?她会的。因为这一切乱糟糟的事,纯属无中生有,当他们在一起,一笑了之,能扫清全部误会。仆人们走后,门有响动。有人走入,接着是门关上的声音。朱利安就等着那上楼的声音。在安静的早晨,那轻轻巧巧的脚步,比乌的鸣叫动听。
房子里很静,太静了,久久没有声音。
他忍不住,没穿衣服就奔下楼去。湘妃竹盆前搁着一个信封,是给他的。拆开,包着一把钥匙,还有一个手订的小册子。这房门钥匙,是他以前给林的。她的确来过,她的气味还在屋子里,他能感觉到。钥匙还给他,就是说她以后不来了。
“我不是已经明确说了我爱她。难道我没说吗?为什么她还要耍我?”他几乎要咒骂了。
中国女人怎么这么难相处?也好。很好。这样对双方都好一一她已看穿了男女之间的事。不过,他对系里那两个女人,被林弄得一点兴致也没有了。
他想起,今晚英国驻武汉领事馆有个晚宴招待会。到中国后,朱利安本来尽可能避免与任何官方机构打交道,上次学生游行他加入,受伤后,或许已经成了领事馆注意的对象。但林的事弄得他非常不快。想想,大模大样去,反而对他有利。
他穿好衣服,把钥匙放进裤袋时,才注意到,这小册子,好像林手订的诗稿。林在北京说过,她也写诗,只是没人欣赏,不像小说得到社会承认,诗就是写给自己看的。
“我想看。”
“你不能,或许,你有一天会看到。”不等朱利安问,林立即说,声音含糊“因为,”
“因为诗的内容与我有关?”朱利安多聪明,他猜。
她摇摇头。
朱利安问是否认或是承认?
林说,都不是。她突然低下头来,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在想着什么,眼光有点闪避。
为什么林现在给他看?难道又扔给他一个谜?他翻看了一下,全是手抄工整的中文,只有一首,中文边上抄着她试翻的英文,标题没有译。他好奇地赶快读:
除了雨水,就是脆裂
在北方,铁栏栅上挂着一页信
蜷缩翅膀,三次了,三次都飞不走
你的心狂沙喧腾
在路边,遇见一个女人,垂着眼睛
朱利安很惊奇:中国现代诗竟然是这个样!的确,她的诗句简洁,但是非常含蓄,诗风非常东方味,这首诗是在写他,写爱他的痛苦,但点而不明。相比之下,他自己的诗就太笨拙了,比喻累积着比喻。或许他追求的是理性的密度,而她却与中国古典诗传统接近,以前他认为中国当代诗全是西方的模仿,明显是他的偏见。
她比我写得好吗?
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但是说不出口。如果在床上输了,他可以说房中术是中国人的游戏;如果写诗输了,那可是他的游戏。才气不如,就是不如,不服气也没用。
他真没有什么可以在林面前傲慢的地方?哪一项不比他强?差别无非是他的母语是英文,他读得多些的是欧洲文明的书。她的写作,她写的是中文,她对中国文化精熟,他所有的不过是语言文化本身的优势?
朱利安觉得他的事业走到死路上了。他的评论,他自己的阿姨认为不够格;他以前觉得作为诗人,有几首可传世之作。现在,他对这点也开始怀疑。他这个布鲁姆斯勃里骄傲的长子,竟然是个既无才气又无专长的人?那么,他这一辈子能完成什么?
新雇来的厨子,可惜不会说英文,但饭菜烧得比巫师和田鼠强多了。他还是以前林介绍来的,跟所有的厨子不一样,长得瘦精精的,很少麻烦巫师田鼠,少了他们的事,他们乐得高兴。
冷静下来后,朱利安回到卧室,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在抽屉里找到林的英文小说手稿诱惑。也是表示他的大气,他一向喜欢有才华的人。他将小说寄给母亲。附了一封信:“寄给你林的小说,可能会迫使你多给我写信。”
小说写的是夫妻俩欢宴一个女客人,客人在沙发上睡着了,妻子却无从人睡,要丈夫同意她吻一下那个客人。丈夫很生气,但最后同意了。一同意,妻子这奇怪的欲望也就冷却。
“我无法使自己不相信是杰作,”尤其是她的叙述语调,很恬淡,优雅。可在中国文学以道德为崇尚,就显得离经叛道了。林从北京回武汉后把这小说给他,不知是否有所暗示?
“我希望此小说能在英国出版。”若这样,林一定会非常高兴。为什么使林高兴的事,他就愿意为她做。林并没要求他,他暂时也不会告诉她。你不必怨我,你会了解我。你总认为我是个冷酷人。这是错的,人和人表达情爱不一样,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方式。
汉口中山大道八九七号的远东饭店,门口轿车出租车不断。这原是英租界,远东饭店听说是八年前建的,五层钢筋混凝土,通长式阳台,算整个武汉最大最漂亮的饭店。朱利安到宴会的大厅,看到满堂男士领结、燕尾服,女士晚礼服。
由于特地装饰过,每个人心情都似乎不错。英领事馆这个酒会,看来请的大多是外国外交界和商界头面人物,同时也请了武汉中国人社会的精华。四分之三是西方人,大约三四百人。朱利安来的时候算是高潮开始之际,他看见武汉大学一些著名教授也在。侍者白西服白领结,端酒递点心。
香槟,红、白葡萄酒任选,朱利安好像又回到伦敦社交界,虽然他一点也看不起这些俗人。他格外口渴,一杯喝了,换一杯,另一种酒。介绍到每个男人时,他都说声:“荣幸之至。”介绍到每个女人,他都温柔地说:“太迷人了。”
这儿女人大都穿得光闪闪,稍稍一看,他就剔掉一大半。漂亮女人真他妈太少,西方女人一个不入眼,东方女人也差强人意。朱利安从一面镀金框大镜子看到他自己,鲜花簇拥灯光辉映之中,他年轻,高大,黑领结和西服对他很合适,在众多西方人中间,也显得气度不凡。
乐队不小,西洋人中国人都有,不太高明,但气氛不错。不少人在跳舞,他看到舞池中有个绝色的中国女人,眼睛自然跟了上去。她转过身时,一看竟然是林。她穿着一身白,不,带点紫,准确说是淡得仔细看才是紫的紫,头发高挽在脑后,露出额头,戴了长长的耳坠子,无袖长裙贴身,使她显得颀长,同色的丝网长手套及肘,有点华丽。
林怎么会在这儿?他到哪儿,林就到哪儿!不过可能是巧合,他已有好些天没见到她。英领事馆开酒会在武汉社交界应当是大事,林是著名作家,她被邀请是正常的。
朱利安是第一次看见林穿西式晚礼服,略施脂粉口红,使她如一新人。她没戴眼镜。朱利安记得他有一次建议她公众场合不必戴眼镜,但他是说跟他在一起时。她完全知道自己不戴眼镜有多么吸引人,也知道戴眼镜就定了型,像个职业妇女。她本来想做一个“进步”的职业妇女,但她不只是职业妇女。
她好像很开朗,喜悦,风姿卓绝,和她的舞伴,一个相貌堂堂的金发家伙边跳边笑边说。
一曲终了,新曲尚未开始,朱利安就走近林,有礼地抢过她,才对那男士说了一声“能不能?”林似乎没想到是他,她的反应很迅速,好像等着他似的,自然地将手臂搭在他肩上。她的袖口齐肩,圆润的肩膀露在外边,他一下子就注意到,她光滑的腋下,心就热起来。
他和她手握着手,他虚搂着她,她开始低着头,但微笑并没有从她脸上消失。她的舞步极娴熟,优雅,一定是经常出入社交场合的。
她终于抬起头来,谢谢这音乐!朱利安想,她看他仍是他熟悉的深情的目光,湿湿的,热热的,他抱紧了她,她也由他。他知道她还是爱他的,她一直是爱他的。这么一想,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愤怒都没有了,他从裤袋里掏出房门钥匙,从手心里传给林,动作轻巧自然,任何人都看不出。林看着他,微笑起来,他也笑起来。但笑容凝住,他突然想起程,程可能正在瞧着他们。
音乐正好停了,林和朱利安朝舞池旁沙发椅走去。他扫了一圈,看来程没有来,学校里风潮正闹上劲,好些课都停了,不会立即恢复。作为院长的程,可能没心思参加酒会。系里教语言的那个曾被林当做l的英国女人也在,朝朱利安走来。林认识不少人,当然也认识她。林从别人那儿拿来钢笔,在朱利安手上写了三个字“不嫉妒”他只认识第一个字“不”
“notjealous。”她低声翻译。主语呢?谁不嫉妒谁?当然是说林自己不。中文总是省略主语。
行,那就不嫉妒。
旁边沙发有人让坐位给林,她谢了一声坐下,与朋友或熟人谈论,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好像她每说一句,就笑成一片。他知道林在点火,他只能让火燃烧起来。在朱利安与英国女人说话时,朱利安故意深情地拿起英国女人的手腕不放,恭维女人,一直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注意到林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她有本领控制。
临街的大窗子,差不多和天花板一样高,对岸武昌的夜景,在打开的落地窗可看到,在关上的窗子玻璃上只有金碧辉煌的吊灯壁灯,鲜花和叠叠挤挤的人影。
但在酒席上,正好他们同一个大桌子,朱利安就有点失意了,林始终没朝他看,她依然谈笑,风趣幽默。朱利安没胃口,上来的头道和正菜,就尝了一下,他注意力全在林身上。侍者送来一道甜食,冰淇淋,每盘中间是一颗大草莓冒起来,太像林的乳房。他未吃,而且觉得越闹越难堪,就借故离席,一个人回了家。
“不嫉妒”三个中文字,在朱利安的左手掌上,他故意留了一天才洗掉。依样画葫芦,他现在已经会写。“嫉妒”都是女字旁。好像中文女字旁的字,意思不是极好就是极坏。怎么想他还是不清楚,林让他还是说她自己不嫉妒?这些女字旁在他眼前扭动,非常性感。中国字果真是通人神的,这儿街上普通老百姓烧纸时,有字的都要放在一堆里烧,对天磕三个头,才点火。
朱利安想起庞德,他的诗里不少中国字,以前以为此人是大糊涂,现在才觉察出他可能真是大天才,只有大天才,才会本能地敬畏汉字中的诗性潜力。
虽然明知林不会来。朱利安一早还是把仆人们赶出去采购东西,不过是以防万一。一个小时的偷情,朱利安这才明白,对他来说,不仅仅是肉欲的需要。林还会来吗?在他的梦里,她说“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这太神秘,太难解,即使林重新拥有他的房门钥匙,就像重新拥有打开他灵魂的密码,但不使用,又有什么用?
但是,怎么去说服林?而且要答应她到什么程度?
林再也不会来了,不仅不来,在教室里,在校园里,在哪儿都看不到她,她一下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见了。上个星期他给母亲的信,照旧长,照旧谈生活琐碎,但对这件事,他只是简短提了一句“已经结束”他非常不快:五月,百花盛开,谁的精神不振,谁就有问题。
我就是有问题的人!他恼怒极了。中国女人,漂亮的很多,马上找一个新的情妇,难道非林不可?
朱利安走到林的房子前,是一个星期天,林和程都会在家。敲开门后,仆人去通报:“是贝尔教授。”
程迎朱利安进门后,仆人茶也端上来。朱利安说他在汉口买古董:几个碗和一幅画,想请院长夫人去鉴定一下真伪。
客厅一切依旧,盆花都是清一色的白花。朱利安好像记得林不喜欢纯白色,他注意到壁炉上的镜框多了一个,一个是他们新月社的人和泰戈尔合影的剪报,那是第一次他来这个家时见到的;另一个则是他们夫妻俩欢迎朱利安的那个晚宴的留影,朱利安神情有点不安但快乐地站在照片中间,林在一群人中和他离得最近。林把照片放在客厅,名正言顺的,可以天天看见他。她聪明过人,这么说,她心里仍然有他。
程说:“林不在,她每天都去城里。”
“汉口?”朱利安问了一句。
“一些北方来的作家诗人在这里访问,也是我们的朋友。她作为武汉日报文艺刊的编辑,算是主人,陪他们游中山公园,去蛇山古琴台,今天可能去寺庙看五百罗汉。”
没喝完茶,朱利安就告辞了。
他不嫉妒。林不来,不想来,并不是像他担心的,她没有自杀,也没有故意挑衅。她有她的生活。在中国文人圈子里,她受到尊重。他想起她的诗,她的才气,她的知识,富裕的家境,她一切比他强的地方。真的,连床上,他都不是对手,她又何必天天来哭着哀求他的爱情。
那天在酒会上,林美得惊人,她的谈吐,她的亲切待人,他对她越来越着迷。她的洒脱劲当然是装出来的,是有意气他,让他不高兴。好,好,她现在天天陪客,干脆与他无关,甚至不必让他知道,她已经没有感情依恋。
中国文人!他与系里那两个女人说俏皮话时,母语与学得语,到了这种时候,就相去极远。那么林与她的中国同行,岂不更是如此?他已经领教过汉语有意朦胧的花样。
“不嫉妒。”他惊奇地发现他不能不嫉妒。
他不仅是嫉妒,而是特别嫉妒。
朱利安的手上又有“不嫉妒”三个字,他写得大大的。字一会就被汗气弄得有些模糊了。他希望林出现在小路上,他一打开门,林一进来,就变魔术似的变出一个赤身裸体的美人。他闭上眼睛,开始想念。
他没法再作任何否认:他想念她。
想念啊想念,猛然转成急切的渴望。以前每天早晨林与他的xìng交,要他的命的紧张,也是要他魂的快乐,哪怕再给他一次,就是付出任何代价,他也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