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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容身着一身夜行衣,坐在一座十三层浮屠的顶端, 靠在刚岩雕刻的塔刹上。口中含了一根草棍,有一下没一下地咀嚼着。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在前方不远处的一身九层浮屠上,秦嫣正一次又一次徒手攀爬上去,然后依照他教的心法轻轻跃下, 在跃下的过程中以足点塔身, 使得自己尽量慢一些落下去。
他跟兄长讨论过这个姑娘的疑点, 打算通过带她学轻功,仔细筛查她的身手。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只能判断出,这姑娘确实是个很努力很有韧劲的人。但是, 也仅此而已, 甚至连最基本的内功基础, 都一丝全无。
昨夜, 翟容将花蕊娘子自称幽若云的事情跟翟羽说了。翟羽对南云山之案所了解的情况,与花蕊所说并无出入。翟羽说, 要证实那姑娘是否真的幽若云, 需要去南云山找个认识幽若云的人,如此, 至少来去路上要耗费个二十来天。他们决定, 先把这姑娘当做幽若云待着。
秦嫣又一次从九层浮屠上跳下去, 足尖在塔身上划出一片灰土,人如一片着了风的落叶在塔旁左右飘动。
翟容看着她的动作,已经是第四十三次了,她的动作依然没有打任何一点折扣。眼前的“幽若云”,目前看起来应该是个天赋卓异的姑娘。
不过,无论她是否属于山海饱满,气穴流通的内家之材,在翟容眼里,她已经错过了幼童的启蒙阶段,再怎么练也就是令轻功略提高一些,身法手眼步更流顺一点而已。
此时看着她慢慢随着不断攀爬,他教给她的那一点运气能力在不断与她自己的肢体动作相协调。翟容咬了咬草棍,帮她数着数儿。练功最需要沉得住气,耐得住磨炼,这姑娘看起来这一处的韧性一点也不弱。
“五十次满了,上来吧。”翟容轻声道。
秦嫣听到他终于满意了,便从那浮屠上悄然跃下,走到他坐着这个大浮屠,抓住塔边的棱角花纹,五指发力向上攀爬。翟容道:“你不能从那座塔顶直接跳过来吗?”
秦嫣抬起头看了一下两个塔顶的距离,估摸了一下距离,貌似是可以跳过去的。
她还不习惯有轻功可以高来高去。她爬到了翟容身边,满头臭汗淋漓。翟容递给她手帕。秦嫣看了一眼,又不是没练过功,又不是没出过汗?抬起袖子,呼啦啦从额头擦到脖子,完事!
翟容说:“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姑娘家。”
秦嫣也觉得自己不像,抱着膝头侧过脑袋,问他:“我方才练得如何?”
“特别好。”翟容点头,“休息一下,该回去了。”
秦嫣听着寺墙外传来的四更锣鼓声,点头:“我该睡觉了。”她的意思是,该轮到她去练那两个时辰的心法了。
翟容听着觉得她是一团孩子气,取笑她:“小孩是该多睡觉,这样才长得高。明日我跟哥说一声,让你多睡一会儿。”
“没关系的。”秦嫣说。“如果翟家主有吩咐,奴婢愿意为他效劳。”
她打个哈欠,伸个腰,体内血脉流畅,如暖泉汩汩而过,说不出来的舒坦。在翟家藏书楼里被《大招》惹来的那些不痛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忽然口中被一块帕子塞住,身子一轻,人在半空中一忽悠。翟容一把衣领把她拎到半空,将她一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将她砸向地面。
十三层浮屠也并没有多高,以翟容这把大力气,秦嫣会在瞬间撞在地上,碎骨裂筋。她口被堵住无法出声,人猛然击向地面,那黑色的刚岩地面已经狠狠砸向自己的面门。她骇然之下,毛孔骤缩。
只听得翟容在高处喝到:“起膺、沉伏、跳突。”正是他授给秦嫣的轻功基本法门。刚经过五十次的重复训练,已经成为她的肌骨直接反应。不由自主转身翻腰,人便减缓了落地的速度。她双掌翻出,打向地面。
“砰”一声闷响,她人斜飞出去。又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滚,才卸去了翟容将她砸到地面的狠劲。
刚要坐起来,脖子已经被随她一起跃下的翟容以膝盖顶住。秦嫣怒视着她,口中有帕子说不出话。翟容将头凑下来:“你的轻功呢?练了不知道用吗?”
秦嫣挣扎着推开他,将他的帕子从嘴里拉出来,朝他身上摔:“你突然袭击,我怎么能记得啊?”
翟容一脸嫌恶地躲开那块满是她口水的帕子,说:“练武之人就必须懂得防范各种袭击。”
秦嫣心知他说得有道理,嘟哝着:“我不没摔着吗?”
“还不是我喊着你的”翟容将那块帕子勾起来,踢到她面前,“拿着走,不要在这里留行迹。”
“你自己的帕子自己拿。”秦嫣才不想替他拿那条脏兮兮的手帕。
“都是你的口水。”
“是你塞进来的!”
“不拿帕子塞你的嘴,你方才就尖叫了。”
“你才会像个婆娘一样尖叫呢!”
“你个女响马,说话这般粗俗!”
……
僧房处传来一声大叱:“什么人?!”
两人的争吵戛然而止,翟容连忙拉起她的袖子将她一把从地上拽起来,顺便将那条脏手帕往她怀里一塞。脚下一蹬,手中揽住她的腰,如鹰隼一般,平地急掠,到了墙边,身子凌空而起。
秦嫣耳边风声急灌,觉得自己如鸟儿一般翼翔九天。
来的时候翟容是让她自己翻墙、跳壁的。此时此刻,她方是领教到了他的轻功了,简直跟腿上生了翅膀一般。
他将她带出香积寺,担心寺中僧人追出来。足尖频点,御风凌波一般,一口气飞到半里外的惠成里坊,才松开她的腰。
此时惠成里坊的武侯,带着人马巡夜经过,翟容怕被发现,他自己是夜行衣,秦嫣只是普通的淡色麻布裙衫。他将秦嫣一把压到土墙的阴影后,用自己的黑色挡住了秦嫣的身子。
两人都同时屏住呼吸,等待管理里坊的武侯带着人从面前持着火把走过。
秦嫣兀自停留在初次体味高超轻功的兴奋中。想到他可以如此疾飚飞跃,当初自己滚着爬着去救丝蕊的模样,委实可笑。
她仰头看着翟容的后背,想猜测一下他是如何使力,如何驾驭气流。
武侯走得近了,火把的松香味道都能闻到。无数微尘带着火星飞舞。
翟容往后一退,将她挤进了土墙。秦嫣压得胸骨都扁了一圈,皱眉龇牙将他向外推。因巡夜之人就在面前,翟容越发用力将她压进土墙中。
翟容见巡夜武侯走远了,扯一下她的袖子,示意她去爬里坊的黄土墙。秦嫣左手捂着胸口,抱怨:“被你挤成薄饼了!”
翟容笑答:“本来就薄得跟张纸片似的。”
他是无意中说了一句,秦嫣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平胸,毕竟是欢场中打过滚的姑娘,懂得的事情,要比寻常小丫头多不少,她立即双手捂住胸口。
秦嫣说:“方才只是练习而已,家主要不要奴婢正式弹一遍?”
翟羽什么也没说,一个人离开了杏香园,秦嫣跟到杏香园的圆洞门前,目送着他的背影。
她看到轶儿远远奔来,看到父亲,高兴地扑过去。秦嫣忽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翟家主很是眼熟了,因为,他有一种父亲的感觉……
第二日午后,秦嫣被准许出翟府,翟家的人都不会来送一个小小的乐伎。她自己坐了车,成叔将她送出翟府。车上放了许多翟府送的礼物,其中一个食盒是各色点心,最下面满满一层梅子饺子。
秦嫣一看便知道是二郎主给她的礼物。拈了个饺子在嘴里,酸酸凉凉的,也没觉得多好吃。不过,他还能记得她这个小小的要求,她心里有些甜甜的。
秦嫣回到“蔡玉班”,仿佛得胜的将军荣归故里,得到了乐班上下热烈的欢迎。那些礼物一一分发出去,费了不少功夫。待到傍晚时分,才有机会问蔡班主,丝蕊坠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蔡班主说:“是那跳剑器舞的林大娘子心术不正,害人害己。”
“丝蕊有没有被关入大牢?”
蔡班主看着她,如见白痴:“丝蕊娘子是受害者,怎么会入大牢?”
“?!”秦嫣一脸茫然,说好的丝蕊行刺呢?某人一本正经端着一根淬了毒的长针,痛诉翟家家史,感悟各种人生,愤恨丝蕊行刺……秦嫣的茫然化作愤怒——难道说,翟容全部是骗她的?很快,愤怒又化为一团闷气,她自己目前也尚且瞒着他的身份。
算了算了,彼此半斤对八两,她这事儿就轻轻放过了。问了蔡班主,丝蕊目前在何处?
蔡班主说目前丝蕊去了“玉鸾”班,在里面继续跳舞,因在翟家那次献舞表现出色,翟家主亲自修了一封书,那里的宋班主待她不错。
此刻已经天晚了,马上宵禁,秦嫣不能出门去找丝蕊,只能呆在蔡玉班。
如此便听乐班中各种人,说起了丝蕊坠台之事,说是负责做高台的工匠水头儿,很久之前就对跳剑器舞的林娘子心存仰慕。自丝蕊进入“蔡玉班”之后,因容貌身材出众,又肯痛下功夫勤练舞姿,加之年轻,隐隐有了抢夺“剑器舞”地位的倾向。林娘子便串通水头儿,在丝蕊上台之前,将高台上的榫头拧松一些,让她舞蹈姿势不雅,不能出风头。水头儿为了讨好佳人临时起意,将护身丝绳割断,酿成惨祸。
林娘子已经被逐出“蔡玉班”了。班主则在另外寻觅舞伎,准备替代她。丝蕊被翟家主照顾去了一个小一些乐班。水头儿谋杀未遂,被敦煌刺史捉入大牢,发配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秦嫣带着点蔡班主给她准备好的小礼物,去找丝蕊。她打听问询着穿过大半个敦煌城,来到了玉鸾班。此处屋宇门楣也是气派过人,里面各色乐师、舞姬人数也不少。
丝蕊乃是翟府亲自写书推荐的,所以独自有一间不小的堂室,显然她在此地位还不错。听说是“花蕊”前来拜访她,她派了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出来,将秦嫣迎接进去。
两个姑娘都是心思甚重之人,丝蕊将她客客气气让入自己的屋子,让小丫头给她上了两盅酪浆。秦嫣一看,她此处的屋子显然比在“蔡玉班”两人合住的屋子要华丽许多,先恭喜了丝蕊的因祸得福。
丝蕊淡淡看了她带的礼物,说道:“翟家主待你很不错。”
秦嫣说:“待你也挺不错。”
她一点儿不觉得是工匠水头儿割断了护身绳索。当日她在台下看丝蕊跳舞看得很清楚,她的动作与平时不相同。应该是发现了高台的松弛,为了保持平衡,拼命以越发舒张的舞姿来克服。秦嫣佩服她的临危不惧和应变能力。但是,也认为,水头儿拧松高台的做法其实已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不认为他还需要断绳杀人。
丝蕊喝着酪浆,垂目看碗,似乎并不想跟秦嫣多说什么。
秦嫣说:“那绳子是你自己割断的吧?”
“自然不是,水头儿已经认了罪。”丝蕊冷冷道。
秦嫣点头:“他是认了罪,是翟家主让他认下来的吧?”
丝蕊道:“你我也算姐妹一场,你要我逐客吗?”
秦嫣大约知道了,那绳索的确是丝蕊所断,替她捏把汗:“你也真是胆子大。当日你上台发现那台子不稳,便知道着了小人暗算。跳完舞一定是想到我们在大泽边,你见到翟二郎主那些人武功高强,所以冒险跳下来,栽赃给水头儿,是吗?”
“你说什么是什么。”丝蕊眯起的眼睛,浅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有着明亮的色彩。
秦嫣替她说道:“若是跳完舞毫发无伤地下来,林娘子会越发嫉恨你。她在敦煌拥蹇无数,要想欺负你有的是机会。现在你将她名声都弄坏了,你再也不用担心她暗算你了。”
秦嫣说:“万一翟家二郎主是个不会武功的,你这一跳,没了性命怎么办?这始终太冒险。”
丝蕊将裙子慢慢撩起,只见她玉白的右腿上,一个巴掌大的胎记。丝蕊道:“我没有多少机会,等到班主发现我身上有这种东西,是不会让我主舞的。对我而言,每一次机会都是最后一次机会。”
秦嫣闷住,没想到,看似姿容艳丽的丝蕊,竟然是个身上有瑕疵的女子。难怪她如此决绝,宁愿冒险。
“我从小就喜欢跳舞,想做河西最好的舞伎,可是身上有这个瑕疵,可能很难达成了。这一次来敦煌,就是想试一试。”丝蕊道,“其实我跳下佛台之时,没想那么多。我就是想着,如果还没起步,便会被如此种种算计,待他们发现我身有瑕疵,就更不会容我了。我还不如跳过这场之后,就死去。”
秦嫣说:“活着也不是光为了跳舞啊。”
“对我而言,就是为了跳舞。”丝蕊道。
秦嫣说:“这个敦煌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好玩的东西,都没见过,没尝过,真的太可惜了。”
“嗯,是有点可惜。”丝蕊微笑一下,“你才去翟府三日,怎么吃得胖了一圈?翟府的饭菜很好吃?”
秦嫣脸红了。
丝蕊看着她:“那个翟家二郎如何?大泽边我看他就挺喜欢你。”
“没有……哪有?”秦嫣脸越发红了。
“你已经攀上高枝了,如今也不会毁我饭碗吧?”
秦嫣看着她,半晌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你说出去,如今我也不怕了。”丝蕊淡淡道,“翟家主会为我做主的。”
“翟家主是好人。”秦嫣赞同她的说法,如今的丝蕊的确不用再担心什么了。两个人喝着酪浆,方才那点剑拔弩张的味道就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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