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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大,在左依娜的脸上飞来飞去,皮肤感觉清爽。她穿过它们。鞋跟叩击地面,声音嘹亮,向四面八方扩散,在某一个地方又被弹了回来,重新归入鞋跟与地面的叩击处。雨不大,她从容地穿过它们。穿过它们的同时,她想到了一个地方,就是挺拔苏曼说过的迪厅——人间天上。人间天上,就是人间天堂。没有烦恼与苦难的人间,就是天堂。雨在抒情、煽情、不顾一切,她穿过它们。她一身黑衣,像只夜行的蝙蝠,飞翔。她在建筑与建筑间穿梭。窗户朝她眨着怪异的眼睛。身体等不到夜深的男女,已经在床上干起来了。女人在为孩子洗澡。沙发上一个翻阅当天晚报的男人横躺。老头在看戏曲频道。男人煽了女人一巴掌。客厅豪华,酒具闪闪发亮。一个秃顶朝向窗户写字。女人在阳台上浇花。有的窗户闭上了睛睛。垂着梦涎的呼噜从窗口飞出来。她觉得嗓子痒,她想放开喉咙歌唱,她张嘴时已听到耳畔和声不断:
心血蘸泪写下生命的颓废夜行装让我有冷艳的美跌入没有阳光的黑社会穿梭妩媚穿梭妩媚黄昏中你的目光尚有余味冷月纯澈中却成无边的追悔发端的思念扫荡着无尽地累轻指已染昨天的憔悴我想买醉我想买醉路过的草地绿色已褪墨镜下逝去枯黄的轮回群蝇乱舞远山失翠你的微笑忽然市侩谁说我对谁说我对怀疑你便怀疑生命是累赘享受幸福本身便是一种罪一场浩劫我心向背万劫不复只是我一个人的悲无路可退无路可退
她被人间天堂里露着乳沟,甚至差点露两点的小姐们吓了一跳。接着她满怀羡慕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它们很有活力,她看出来了,如果她有,她也愿意这么穿。这样的乳房,没有家,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如果它们摆在庄严面前,庄严想摸它们,粗暴地把它们挤得泥一样滑溜,应该很好玩,应该是正常的男人行为。它们兴奋,她对它们也有欲望。小姐们斜睨着眼,看她裹到脖子的穿着,扭扭她们的上半身,唇彩闪亮。但是,她很快发现了,她们有冷漠,有不屑,也有羡慕。因为她带着与她们不同的气息走进来,她吸引了男人的眼光,和男人另一部份驯服的欲望。进入迪厅的暧昧走廊之前,她在一面哈哈镜前停留了一阵,分别欣赏了自己被缩短,拉瘦、扯胖,变成水纹的样子。其中有一个样子她很迷恋,她的胸脯很挺,乳房变得很长,绕到了哈哈镜的另一面,看不到止境。她的眼睛很大,比原来的要大很多倍,镜面光洁,能清晰地看出她眼里兴奋的亮点,像一颗沾着水珠的新疆大黑葡萄。她的皮肤很白,白得跟镜子一样,黑衣把镜子涂黑了一大块。镜子里的那个女人,非常年轻,不像已婚,神情像唱诗班的修女。她打量着她,形容她,她喜欢她。她已经听到强烈的鼓点的催促。她喜欢这些强劲与混乱。她并不常来这种地方。
她和她面对面。这时,一个同样的黑影叠在她的身上。一颗脑袋,从她的脑袋上面生长出来。脑袋上面的眼睛上眼皮与下眼皮的距离很远,似乎用牙签撑开了,均有一个尖峰。像她的母亲庵制咸鱼前,为了让太阳晒到肚子里面,用棍子撑开的剖开了肚皮的鱼。那张脸面皮肤比她要黑,嘴唇周围的一圈更是模糊,好像戴着口罩。她一动不动,她在等它挪开。那颗脑袋也没动,好像粘固了。她往左边移了移,给后面的黑影腾出一片空地。从这个角度,她基本上看清了黑影原貌。这是个高大的男人,微曲着一条腿,站立。她在哪里看到过,或者是某个西服品牌的广告形象,或者是某个杂志的封面男郎。镜子里的黑影扩大了,水一样向她覆盖。极淡的香水,像剥开一颗葡萄时,忽然散发的味道,飘到她的鼻孔里,很遥远的,她的心微微震颤了一下。
黑影水一样覆盖过来。
依娜?遥远地呼唤。
依娜?葡萄叶子沙沙翻动。
依娜。依娜。
她猛地扭转头,视线被宽广的胸脯挡住了。她的鼻尖快要触到黑色的衣服。这种站立的姿态,她很熟悉,她的嘴唇测量出对方一米八的身高,比尺还准。她的目光顺着他的身体爬上去,艰难、缓慢、慌乱、胆怯。爬上去,人在井里,往井口爬去。她的手臂被一双手捉住了,那双手提了她一把,迫使她仰起头。
依娜!是你!
吉姆郎格你。她微张着嘴,葡萄的青涩味在她的嘴里漫延,眼前葡萄叶纷乱翻飞。他被她眼里很深的东西怔住了。他的手一使劲,她迷迷糊糊,跌倒在他的胸口上。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也不管人来人往,他的唇紧锁住了她的唇,像粮仓的大锁一样牢固。她感到她和他同时升腾起一股激情,像带着邪恶的火焰。
依娜。他说。
带我走,到哪里都可以。她急促地说,仿佛随时会改变主意。她看到哈哈镜里,他拉着她的手,进了他的车,一辆黑色帕萨特。他和她都急匆匆的,好像怕炽热的情感如雪糕一样融化。
他带她到了他的住处,在本市有名楼盘里的一个套间。屋内摆饰像他的车一样,光洁发亮。灯光是温暖橘子的色彩。他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急迫,把她扶坐到沙发上,倒了两杯水。她这才有机会认真地看他。他还是几年前的样子,只是胡子长得更茂盛,但他又不是几年前的样子,似乎已经脱胎换骨。令她既熟悉,又陌生。她的眼睛看出来,他是有女人的。但她还是用鼻子暗暗地嗅了嗅,屋子里似乎有女人味。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她的周围就一片温热。她和他都没有说话。缓慢地,极为缓慢地,一种妙不可言的脉脉温情使她全身躁热。她开始晕眩,爱情像缆车一样,从对面的山头滑过来,在高空中颤颤微微。那情景就像世界从缆车旁荡开去,爱情在云巅,在山尖,被迷蒙的轻雾缠绕。几年前的感觉,好像一直潜伏在她的体内,从来没有消失过,在一瞬间里使她苏醒过来。她的眼前晃过那片枫叶一样火红的空壳。她想把自己抛出去,像一只球那样。
你还是这么瘦。他拿着她的手。
她把嘴角上翘一下。她觉得他的每一处的色彩都重了一些。眼里的,皮肤的,轮廓的,她重新发觉他很迷人,还是深深地吸引她。他也爱穿黑衣服,像个杀手一样冷酷的黑。他的生长着短胡茬的下巴含着笑,嘴唇坚毅,刚才还紧锁着她的嘴唇。她心里一阵荡漾。
你结婚了。他把水端给她。她喝了一口放下来。她的舌头已经没有那么麻木了,她现在才品出他嘴里的味道。清凉的,带着薄荷味。
你呢?她点点头反问。
你看,就这样,去年离了。他摊开手臂环指了一下整个房间,然后重新捉住她的手。忽然,他把她的手腕拧转,手心朝上,她手腕处的那条多脚蜈蚣在灯下煞白,她的眼前划过一道闪电。她慌忙抽回了手。
你,这么傻?什么时候?他凑近来认真地看,手指头细细地抚摸过去。她咬咬嘴唇,显得难以启齿。怎么这么傻。他追问。他焦灼的样子启发了她,于是,她说,好几年前,在新疆,我爱的男人抛弃了我,第一次没有他期望的红色。泪花在她的眼里闪烁,没有滴落。
他怔住了。他重重地搓着她的手,然后吻了一下那条蜈蚣。他吻她的手心时,她的心颤栗,手心感觉他嘴唇的形状,温暖,还有胡子的坚硬。依娜,我一直在找你。他把她的手放到怀里,微躬着身体,像农夫要用体温救活一条蛇。她的身体不由得靠过去了,泪滴在他的胸口上。他把她的人和她的手一起并在怀里。
你在深圳做什么呢?她看着他的胸膛。
搞房地产,建筑工程,赚了点小钱。他说得很谦逊。她看到了,他赚的不是小钱。
你住在哪里?吉姆郎格接着问。
听海花苑。左依娜说。
噢,是我们公司开发承建的。
是吗?这么巧。
你看,我建房子,你住。他开玩笑。
你有孩子吗。她问。她有点高兴他是一个人。他摇了摇头,说,你也没有,根本不像结了婚。结婚不结婚是看不出来的,多一张纸而已。没有结婚的人,性生活比结婚的人过得更多,更纵情。他又说。她有点信。因为她结婚后,性生活的确很少。说到这个事情上,他和她仿佛才记起来,他们是有性行为能力的。他的嘴搜索过来,在她嘴的四周摩挲,然后用舌尖抵开她的嘴唇,慢慢地深入进去。他发现她的嘴滚烫而湿润,他再一次猛烈地锁住了她。
她不知道她怎么充满了如此迫切的情欲,她像一根导火索一样,被点燃了,咝咝地燃烧。她在他的嘴里化了。她觉得她像一根管子,被他吸着,吹着,快要发出芦笛那样尖利的声音。她的肉体被烤出了香味,像块烤牛排,她觉得很饥饿,食欲迫使她的嘴唇也在不断地吸吮,翻滚。第一百零八棵葡萄架下,他掀起她的裙子,那时候她不能闻到肉体的香味,心被一只手紧紧地攫住、压制,现在,没有了,除了偶尔翻飞的枫叶一样火红的空壳,什么也没有了。
他引导着她。她赤裸着落在他的怀里。轻巧的、诱人的、冒险的、复杂的、简单的、含蓄的、活跃的、犹豫的、精确的,全部落在他的怀里。他发现她变了,她和身体更加柔韧,弹性,她像一只鸽子,一只灵巧的鸽子,在他的掌心,轻理羽毛。
喜欢它吗?他说。当它弹跳出来,她吃惊地看着它。它在和她打招呼,冒着腾腾热气,像刚从浴室出来,露出粉红的小嘴,甜蜜地微笑。一只燕子呢喃着从南方飞过来,在她的双乳至肚脐间飞上飞下,划出一道道温热和晶亮的痕迹。
喜欢,喜欢。她说。她俯下身子,它像婴儿的脸,纯洁无暇,憨稚可爱;她渴了,她啜饮它,她饥饿,从很多年前一直饿到现在。它像一根魔棍,不断地变大,变长,最后像棵树耸立在她的面前,树尖冲破了房顶,穿过茫茫夜空,一直往天上长去。她摸着它的枝杆,手中有一圈一圈的年轮,有时候一片光滑。春天阳光的温度,是它的恒温,所以它的四周长满叶子像花,嗅它,芳香飘逸。她迷路了,她想靠着这棵温暖的树,躺在芳香的叶子丛中,睡去。树不让她睡,它挪动了,张着嘴,漫不经心地,孜孜不倦地、带着好奇心,在她的地球上移动。它像个盲人,摸索着,经过她的臀部、她的腹部、划过她的乳房、她的手臂,她的脖子,她的嘴唇,她的耳朵,然后折回来,依从往下摸索,她的腹沟,她的大腿。一只鸟停在荷塘边,月亮从云层里爬出来,屋檐的滴水声,像石子落在井里。
你不是第一百零八颗葡萄架下的那个女孩子了,你在驾驭我。他压在她的上面。多么奇妙的充实与满足,她的整个生命仿佛因此而丰盈。她昏厥过去。而他也似乎也昏厥过去了。我要死了!她喊了一句。我们一起死去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