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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局面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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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小红在穿着上是有点天才的,这件配衬一下,那条比试比试,收拾一番后面貌一新。深蓝色外套配石磨蓝牛仔裤,个儿不高鞋跟撑,头发齐耳长,边分开来,齐齐整整地驯服地贴着,胸突出,整个人显得生动异常。钱小红挤上中巴,摇晃十分钟就到了千山村。一下车就看到“千山宾馆”四个黯淡的金字。宾馆前趴了一些车,门口不太热闹。大门是玻璃的,钱小红差点撞上去,慌乱中才伸手一推,就有点窘态。钱小红觉得本来挺满意的一身妆扮,变得俗不可耐。服务台墙壁上挂着好几块闪光的钟,其实是玻璃钟面闪光,钟的金色圈蒙了灰一样锈钝,每个钟上时间指数不一样,细看每个钟下写有“北京”、“纽约”、“加拿大”、“日本”、“英国”等字样,穿着深蓝色服装的漂亮小姐正在服务台后笑容可掬。

    小姐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说话的长发女孩长着一对杏眼,皮肤鸡蛋白一样嫩滑,能看到皮肤里纤细的血管。哦,我有事找你们经理,请问他在哪层楼办公?钱小红想这女孩长得好看,制服好看,笑得也好看,就是牙齿不白。找我们经理有什么事情?旁边那个年纪稍微大点的问。是这样,我是来应聘前台服务员的。哦?年纪大的问杏眼女孩,有这回事吗?好像是,我打个电话问一下经理!杏眼食指啪啪啪啪按电话键,喂,潘经理呀,有个女孩应聘前台服务员嗯,嗯,好的!杏眼放下电话,笑着对钱小红说,经理办公室在509房,你上去吧!电梯在楼梯左边。谢谢你们。钱小红快乐地一笑,就已经喜欢这个地方了。

    地毯很旧,红的快磨成黑的了。一路走,听不到脚步声,人就像幽灵一样飘浮。敲响经理办公室门“请进!”钱小红隐约听得里面回应,拧转铜质门锁推开门,经理办公室的豪华把钱小红唬一大跳。

    潘经理,你好,我是来应聘的!钱小红说完才找潘经理的人影。

    请坐一会,马上完。潘经理在大案台后头也不抬。

    钱小红在沙发上坐下,目光巡视经理的办公室,心里啧啧地叹好气派啊好气派!天花板上的吊灯由无数个小灯泡组成,层层叠叠,把房间照得很亮。壁柜里的奖牌闪闪发光,有两个瓶罐比家里泡咸菜的坛子还大!还摆了些书,墙壁上还垂挂着字画,经理巨大的办公桌有床铺那么宽大。

    经理三十出头的样子,白衬衫配深蓝领带,很是体面。经理抬头朝钱小红打手势,示意坐到办公桌前谈话,他匆匆瞟一眼钱小红,忽又抬头扎实地看了一眼,像离开的人遗漏了东西回头重取。

    潘经理很忙,打扰了!钱小红在经理对面坐下,笑得很舒展。潘经理像个文化人,不是庄老板詹老板及村长之流可以相比的,这种氛围里有什么东西流淌着,钱小红不自觉地过滤掉了散漫嬉皮不以为然的说话方式。

    你现在在哪儿做?潘经理温和地笑,腮部有点鼓胀,似乎是含了一颗糖。

    在新星玩具厂做,我是湖南人,十八岁。钱小红说的是临时身份证上的年龄,说话间她始终微笑着。潘经理似乎很满意,递给钱小红一张表,说,你先填一下这个。聘用登记表划分得很细,填到学历栏,钱小红略一沉吟写上“高中”其他一律照实填写,写完双手递给潘经理。经理微笑着看了一遍,说,你很聪明!被潘经理一夸,钱小红觉得很突然,一愣一高兴,说,潘经理多指点呀,我一定好好地学!

    你哪天能来上班?

    明天就行!

    潘经理往服务台挂电话,说,黄杏啊?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不一会儿杏眼女孩进来了。

    经理,咪耶事呀?杏眼在经理面前没有拘束。

    阿杏,你的新伙伴钱小红,你们上班时带一下她,宿舍就安排你和张为美那间吧。

    没问题啦经理,阿杏讲的广东话。钱小红没想到这么顺利,明天就可以穿上阿杏的那好看套装,她控制着没让自己蹦起来,眼睛头一回那么明亮,她清清脆脆地说,多谢潘经理啊!

    离开千山宾馆,钱小红直奔玩具厂,首先把这好消息告诉阿军,要不是阿军,她就看不到那招聘广告,看不到广告,就去不了千山宾馆,就得继续忍受平胸的显摆,在囚牢里机器人一样地干活。“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钱小红一路美滋滋地,哼起了久违的小曲。刚在阿军身边坐下,阿军就低声地说,阿红呀,平胸发火了哩,好像告到上头了!阿军说完又急急地问,聘上没有,聘上没有嘛?钱小红打了个响指,快乐地使个眼色,美不可言。阿军,我要是干得好,会留意有没有适合你干的活,你也别在这破地方呆了!阿军听了有点惆怅,说,你怎么想走就能走呢?

    阿军你傻哩,不试怎么知道呢?我担保你肯定没出去找过。

    阿军果然摇了摇头。

    这时平胸出来了,她踱到钱小红背后,冷冷地说,你去一下主管办公室。

    啊?多大点事?我不是托阿军请假了吗?你告诉主管做什么?显什么摆?你成天一脸阶级斗争,像是谁借了你种谷还稻壳,你比谁高级了?钱小红对平胸的行为大为恼火,这样求功取宠实在过分。平胸原以为钱小红得低声下气解释哀求,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刻毒。工友们都停下活看着平胸。

    看什么看,干你们的活,信不信我扣你分!平胸气得发噎,直咽口水,狠狠地吼了一句。工友们乖乖地收回目光。钱小红轻蔑地扫一眼平胸,准确地说,扫一眼她的平胸,甩下她去了主管办公室。

    我们厂的规章制度你知道吧?主管比办公桌高不了多少。

    知道,读过好几遍。

    那你说说今天违反了哪一条?

    我不知道,我肚子疼去医院了,托人跟平胸请了假。

    什么?

    哦,是我托人跟拉长请了假。

    医院证明呢?

    没有开,忘了!

    朱大常是你什么人?

    他?这跟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先说!

    我的表哥。

    嗯,按制度办事,记旷工一次,扣除五十元。

    什么,扣五十元?你也别说我旷不旷工的了,我现在辞工!

    哦?那你自己决定。

    我决定了!辞!

    好,你把拉长叫进来。

    我不去,你自己去叫!钱小红一屁股坐下来,胸脯把办公桌撞了一下。主管愣了,转身站在门口挥了挥手。一会儿平胸就进来了。

    她辞工,你领她去财务室结算一下。主管对平胸说。

    第一个月的工资全作押金,得工作半年以后才能退回,她没有帐可算!平胸对主管说。

    那我这二十几天白干了?太黑了啊!喝人血啊你们!钱小红霍地站起来。

    这是我们厂的制度,写明了的,你不是没看过。主管说。

    人人都像你这样,干二十天不干了,怎么生产?平胸讲的似乎有道理。

    吃人不吐骨头,你俩既吃人也被人吃!我操!钱小红骂。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如节省点唾沫星子。钱小红气愤地冲出来,跟阿军道个别,昂首挺胸地走了。

    钱小红在士多店里给朱大常打电话,说了离开玩具厂的事。朱大常并不吃惊,说你觉得哪里合适,就上哪,我知道你呆不了多久的,工厂的人身自由限制得太死。

    你们挺好的吧?钱小红小心地问。

    没事了。要带的东西多吗?我过来送你吧!

    嗯,也好,我在宿舍等你。

    朱大常来得很快,他从摩托车尾箱里拿出一块比砖头还厚重的东西,说,送你这个,你应明白我的意思。什么东西?辞海?天,这么重,砸死人哩!钱小红双手抱过来,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书,吓了一跳,看看书背定价:人民币98元,连连咂舌,妈呀,这么贵啊!朱大常说,你要愿意读,这书就不贵了。如果你想工作生活好起来,在s城干出样子来,你就得学习,不仅仅是辞海。

    嗯。钱小红脑袋发晕。

    我妹妹跟你一样大,在中山大学念中文。我的意思是,读书,可能会改变你的命运。

    哦!钱小红嘴里应着,翻开辞海,密密麻麻的字句像蚊子一样乱飞,天啦,我要读多少年啊!

    朱大常笑,多少年也背不完的!这是工具书,无所不知的好老师,你会知道它的用途多广的。

    嗯,我知道了,走吧。钱小红小心地把书装进袋子里。

    钱小红,你自己一个人,注意点了,在酒店做,也容易学坏的。朱大常戴上头盔,脑袋变得很大,机器人似的。

    朱大哥,我知道了,我永远都会记得你。钱小红眼圈红了。

    你很聪明,年纪还小,我总感觉你会有所作为。

    会有什么作为呢?坐在摩托车车后,钱小红回想朱大常的这句话。会当老板吗?会赚很多钱?成为s城名人?钱小红想不明白,就像坠入一片迷雾中,眼睛拼命想看清远处的风景。她只知道,眼下能穿上千山宾馆那套漂亮的制服,才是最真实的。

    从千山宾馆到李思江的住处,钱小红大约走了十五分钟,游山玩水般地就到了。

    李思江耶!刚到门口钱小红就开始喊。

    哎!哪个?门开了,李思江应声而出,噫,小红,你何解来哒啦?苹果脸有点皱皱的,小眼睛也不精神。

    我何解来不得?哈哈!钱小红大笑进门,李思江的内衣短裤到处飘扬,正想损李思江几句,猛然发现坤仔和衣在床,忙敛了些笑,说,坤仔好啊!坤仔嘿嘿勉强一笑,坐呀,食花生!坤仔指指椅子上的塑料袋。

    好啊!李思江,你不是喜欢吃酸梅吗?钱小红打趣李思江。李思江一怔,坤仔也莫名其妙垮了脸。钱小红发现坤仔鼻子有点扁,李思江的脸色也不太好,总之两个人情绪不对劲。

    思江,我冇打搅你们吧?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冇在原来厂里做哒。

    何解喽?到哪里去哒?

    千山宾馆,离你很近。

    那很好,我有时间就到你那里去耍。李思江声音奄奄的,像只垂死的母鸡。

    你冇事吧思江?何解蛮不快乐的样子喽?

    李思江嘴瘪了瘪,不想哭,眼泪却吧哒吧哒往下掉。

    坤仔,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了?钱小红转问坤仔,她知道这事肯定与坤仔有关。

    坤仔嗫嚅半天,好像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然后叹口气,说,她有bb了!

    你说什么?

    李思江,她怀孕了!

    小红,我怎么办啊,呜呜呜李思江终于哭出声来。

    啊呀,怎么办?结婚生下来呀!钱小红大声说。

    可是,他,他,他有老婆孩子呀!呜呜呜。

    你别哭啊思江,坤仔你真的有老婆?钱小红故作怀疑。

    坤仔点点头。

    那你还把她搞成这样?你有点良心没有啊?

    我,我也不是有意的,是她坚持不要我戴,说是安全期,结果就这样了。坤仔也很委屈。

    钱小红傻了,关于安全期,自己还是李思江的导师,搞半天,这账似乎该算到自己头上了。思江耶,你是何解算的?我跟你讲过,安全期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呀!

    李思江重述了前七后八的安全期理论,呜呜地说,不是百分之百安全,我现在怀上了,就是百分之百的不安全了嘛!李思江说话变得哲学起来,钱小红哭笑不得。

    思江,书上是这么写的,说是科学,我也说不清楚,事情都这样了,坤仔你说怎么办?

    坤仔的扁鼻子动了动,眼珠子呆滞地转了几下,说,没办法,只有做掉了!

    三个人睡三张床。靠窗一张写字台,三人共用。三张床围着窗户,组成四边形,构成一个正方形空间,每张床上都挂着蚊帐,蚊帐外挡着一层布帘子。黄杏床前挂着米老鼠、小白兔之类的公仔,她总喜欢收集这些小东西。帮钱小红整理床铺时,黄杏说,你明天买块帘子,这么围一下。黄杏挺高,身材纤细,她用手比划时,似乎整个身体都在扭动,白净脸蛋上隐约的血管让人担心皮肤会一触就破。钱小红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说了,阿杏,你皮肤怎么这样好看?你不是广东的吧?阿杏微微一笑,怎么呀,就许你们湖南的好看么?钱小红看阿杏好交流,就轻松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好看的广东女孩,总是不像广东的了!或许是听惯了赞美,阿杏显得很平和。

    你多大了哩阿杏?十九。哦我十八。吴樱呢?她不住这里么?吴樱二十五,仔都三岁了,她老公在做厂里做主管,一家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她是潮州的,叫张为美,明天你跟她上早班。阿杏指了指另一张空床,钱小红看到蚊帐上粘着歌星张国荣的塑料画,蚊帐的三分之一都被张国荣覆盖了。哦,我几点上班?八点钟呀!食堂在一楼,七点十分起来吃完早点就差不多了。对了,你试一下衣服,我给你领的小码!钱小红把制服拿出来穿上,深蓝色套裙、马夹、白衬衫,领口还有一个飘带打成的白蝴蝶结,再配上高跟鞋。嗨,挺好看的,你自己照一照!钱小红往镜前一站,噫,鞋子不对劲,我得重买一双!

    呵呵,钱小红,我给你讲件睡衣的故事!从前有个人买了一件漂亮的睡衣,回家穿上,发现鞋子与睡衣不谐调,就另买了一双鞋子,过两天又发现家里地毯太旧,就把地毯换了,地毯换了后,发现房子更旧,于是就下决心买套新房子。你看一件睡衣折腾出多少事来!钱小红听得哈哈直乐,说,他没把老婆也更换了吗?我只换鞋,这鞋太旧了,对不起这身衣服。钱小红在镜子前转来转去,这种照法还是第一次。

    阿杏,你说我好看吗?

    阿杏笑眯眯地看,说钱小红你是想听我赞美你吧?你好不好看,你心里有数。

    我太矮了点儿,像你那样就好啦!

    napoleon比你高不了多少呀,仗打得那么漂亮。

    哪个破人?钱小红发懵。

    拿破仑呀,以后再跟你讲,我要听节目。阿杏打开收音机。有一个女孩的声音操一种床上娇媚状态,故作可爱,要求点一首“一起走过的日子”送给原来的男朋友,主持人说对不起,手头没准备刘德华的歌,只有张学友的“分手总要在雨天”阿杏就笑,说这女孩运气还算好,两首歌表达的意思挺相近,没给她播“我爱北京天安门”就万幸了!

    这玩法新鲜得很哩,歌是怎么点的?钱小红边脱制服边问。给广播电台打电话呀,有条点歌热线,我们打了一个月才打通一次,挺好玩的。钱小红听阿杏说话,像个读了书的人。

    张为美美得让人极为失落,她颧骨有点突出,笑起来堆得更高;眼睛不大,像老鼠一样机灵。死去的青春豆尸体风干在脸上,一看就有替她揭掉那层死皮的冲动,新的又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让人慌乱不知所措。张为美不矮,本来身材可以拿回几分,可惜胯骨大,肉多,走起路来臀部往上一杵一杵,背影像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然而张为美偏偏梳着清汤挂面纯情少女式的的直发,整个人的形象是“内部矛盾”冲突异常激烈,但这不妨碍张为美自我感觉良好。钱小红早上跟她打招呼,她似笑非笑的样子,也不怎么说话,在服务台小壁上摆个小镜子,有空就照,一会抹唇膏,一会揉眼睛,保持她端庄的仪表。大堂左侧是千山宾馆西餐厅,二楼是中餐厅,三楼到九楼是客房,张为美似乎在这里干了些年月,与进出的人都熟悉得很,钱小红也只得跟着陪笑,一天下来,脸都快笑僵了。

    仲有冇房租?来个黑胖男的。

    不好意思,请你说普通话。男人讲粤语,钱小红听不懂。

    丢!你系边斗盖?我甘样讲着几十年啦,你叫我改?男人嗓子很粗,瞪着双浑浊的眼睛。这阵势把钱小红搞懵了。这时张为美停止照镜,颧骨堆得很高,说,先生莫恼,她新来的!要几间?

    要一间啦,仲话要几间,没钱啦,困街啦!

    先生你真系讲笑,大把钱啦!请你登记一下。

    登咪耶记呀,甘麻烦!俾身份证你,你同我写!

    张为美接过身份证连同登记表一齐推给钱小红。

    请问先生住几晚?钱小红问。

    还住几晚?一阵间啦!我不同你讲!他头转向张为美,说,一个钟。张为美说一个钟按半天算,请先交二百块钱押金。男人掏出鼓鼓的钱包,扔下两张,拣起房票转身就走。钱小红看到男人趿着皮鞋,钱包把屁股撑得圆圆翘翘的,有个年轻女子像狗一样嗅着男人屁股的气息,悄悄地尾随这圆圆翘翘的屁股进了电梯。

    阿美,他们怎么把皮鞋当拖鞋穿?我看到好几个了!钱小红实在忍不住,也不管张为美有没时间搭理。

    有钱呗!张为美简简单单地说,眼睛没离开镜子,正在耐心地收拾脸上一颗顽固的青春豆。张为美很可能处在排卵期,她脸上的豆豆有此起彼伏的势头。

    皮鞋当拖鞋穿,和有钱没钱有必然的联系吗?有钱人就是这样找罪受的么?我看抵着脚后跟多难受啊!钱小红嘿嘿地笑。

    人家喜欢,你管他干什么!张为美摆不平手下那颗青春豆,手下使了点力,语气里就带了点狠劲。钱小红听她话里有点少见多怪的意思,好像这世界上除了她的青春豆,没有更值得关注的事情。

    张为美的直发遮住了半边脸,钱小红从小镜子里看到张为美两个食指崩儿挤出一粒泛黄的东西,直接弹粘到镜面上,接着皮面冒出一滴殷红的血,张为美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用一张纸巾堵住了冒血的小洞,然后转过脸,高堆着颧骨瞟向钱小红,似乎挤出这个青春豆钱小红有莫大的功劳,这一个热情的微笑倒把钱小红搞愣了。钱小红只有挺了挺胸,算是对张为美罕见微笑的回应。

    你脸上挺干净,我内分泌失调。张为美替自己长青春豆的过错找了一个很客观的理由。钱小红觉得张为美在表达一种潜在的意思,那就是如果她内分泌不失调,就不会长青春豆,不长青春豆,她脸上就光滑了,脸皮一光滑,张为美自然就美不可言。

    你不要用手指去抠,结了婚就好了,真的!钱小红认真得像个妇科医生。

    张为美立即压抑着嗓门,从喉咙里发出一线金属声响的哑笑,就像外面有线拉扯着,把那丝笑从嗓子拉扯出来后,雪球般滚动增大,最后,张为美张大嘴爆发三个圆满完整的哈哈哈,把五官挤成一团,活脱脱是拍着大腿的二婶。她说阿红,你的意思是跟男人干一干就把青春豆干掉了是吧?错啦,只能干掉青春,干不掉青春豆噢!我跟男朋友干了几年,这脸上的东西却越来越多。

    是吗?那情况有点复杂了!钱小红没有长青春豆的经验,也有点拿不准,继续说,据我所知,还有一种办法,把探亲一号避孕药用水泡成浆沫后涂在患处,一周内肯定能干掉所有的青春豆。张为美受了惊吓般直起了身子,看得出为了干掉青春豆,她的触须是灵敏与细腻的,小小的青春豆肯定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她迅速地拿起了笔,连声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我记一下。

    探亲一号!钱小红重复了一遍。

    探亲一号,听起来像科技卫星。张为美沙沙沙写着,鼠样的小眼溜溜地转。

    后来张为美主动粗线条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对钱小红友好起来。然后又过了一泡大便的功功夫,趿着皮鞋的男人就下来退房了。这是个身体憋了火的男人,显然是得到了熨贴与疏导,退房时居然还用疙疙瘩瘩的普通话与钱小红磕磕碰碰地调侃起来,而那个年轻女子像上了趟洗手间般,若无其事地经过大堂,出了大门,往右一拐就消失了。当男人转身,钱小红就盯着男人的屁股,男人的屁股刹那间瘪了很多。

    钱小红觉得这个活儿闲得可以,无非是搞搞登记练练笔,审审身份证充充公安,高兴时和来客调调情悦悦神经,打量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传一些关于房客的趣闻逸事,风流隐私,自己也快活一把。当然要保证心情坏到想砸碎点什么时依然保持一脸惑人的微笑,这个月的工资基本就妥了。说白了,这等活儿就是卖笑,穿着职业装卖,且卖得有点体面。

    看在过年的份上,酒店的有关工作纪律也宽松了许多,人一散漫下来,多少就有点闲得无聊了。但张为美是没有时间无聊的,她折腾脸上的青春豆,把眉毛周围的杂草拔得光光溜溜,使她的两道短眉像水中礁石一样突兀。她还会把开叉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挑出来,一根一根地剪,除了因误剪了一根好头发而失声惊叫外,她的情绪绝不会有什么波动。跟张为美这样的自恋狂当班,自然很无聊。钱小红最喜欢和阿杏或者吴樱当班。阿杏赏心悦目,吴樱成熟幽默,最主要是脾性相投,交流起来,像在阳光下的草坪里奔跑。

    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李思江的事情,钱小红还是挺操心的。她替张为美顶了半个班,凑足了一天的时间,准备陪李思江去医院打掉那“快活的孽种”(李思江语)。李思江的神情和走路的姿态,像一个足足怀孕十个月而即将分娩的女人。她的脸不再是那个新鲜饱满水汁欲裂的苹果,仿佛阴干了一样,不但缩了一圈,而且还有点皮皱皱的。单纯是“快活的孽种”在生理上的作祟,也不至于把李思江折腾成这样。钱小红知道李思江的心理压力太重了。一截温暖的肉和一把铁钳子捅进身体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李思江对于那把钳子的恐惧钱小红完全能够理解。钱小红只有不断地说,思江耶,冇事,冇事,几分钟就好这哒。李思江的双脚戴着千斤镣铐似的,像一个即将英勇就义的革命烈士,沉缓地行走着,如果说她在回味悲壮的革命事业,不如说她在忏悔,为什么不坚持让坤仔戴上那个躲避灾难的套子。此刻她的眼睛是一潭深水,像失去阿毛的祥林嫂,因为一种绝望而显得苍白与空洞,她草草梳理的头发,绑得很不仔细,风一吹就乱,飘舞的乱发就是水边的凄迷芳草。

    几分钟吗?几分钟,一个生命可以诞生,几分钟,一个生命可以结束,那样血淋淋的几分钟,何解落到我的头上了啊?李思江喃喃地说。

    钱小红愣了。钱小红再次发现李思江是个天生的哲学家,是个大智若愚深藏不露的高人。那个毫无主见的乡里人李思江正在慢慢地隐退,难道是爱情捶打与造就了崭新的李思江?

    不,我不去医院,这是一个生命,是我的崽。李思江抚摸着小腹,停住了脚步,车来车往的喧嚣中,她的声音不大,钱小红却听得清清楚楚。

    你想生下来?钱小红狠狠地质问。

    我我想李思江点点头,瞬间亮起来的小眼睛又迅速黯淡下去。

    操!李思江,现在不是你表现你伟大母爱的时候,生个野种,你就完蛋了你!你看看,你看看,钱小红指着桥底下抱着孩子的肮脏乞丐,那个母亲伟大吗?她抱着孩子乞讨,她制造了一个生命和她一起受罪!你要真爱这个孩子,就立刻打掉!李思江浑身哆嗦了一下,像一个放阴的女巫重新回到阳间。她的小眼睛轮了一下,添了一点亮色,上齿咬着下唇,仿佛在咬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当李思江的答案还在上齿与下唇的咬合中,她们已经来到了人民医院的大门口了。巨大猩红的十字划在医院洁白的墙上,如鲜血泼洒在床单,触目惊心。

    何解医院才是爱情的归宿,那个血红的十字,何解不弄成粉红色的。李思江又神经质地捅了一句。如果李思江没读过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样的句子,那李思江简直就是个语言的天才。肚子里添了一块肉,就把李思江搞得深沉起来,这的确是一件值得研究的事情。

    是啊,思江耶,弄成粉红色的就柔和多了。钱小红说着,几乎是拽着李思江进了医院大门,医院里弥漫一股刺鼻的气味,这种气味足以把健康的人熏出毛病来。

    李思江无头苍蝇一样,小睛睛里居然噙着默默的泪,宛如一头被驱赶向屠场的牲口,隐隐地知道了灾难却无从抗拒。钱小红挂完了号又领着李思江到了二楼妇产科,妇产科门前排队的长龙把钱小红和李思江都震住了。李思江惶惑地看一眼钱小红,似乎是孤身抗战中找到了革命队伍,心里有了点暖色,胆子也大了一点。她扯着钱小红的袖子悄悄地问,你说,你说,这都是来做那个的么?钱小红迅速地扫描一下,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有的穿着胸前绣有厂名的工装;有的独自默默等候;有的有工友相陪,悄声地交谈什么,偶尔漠然地看一眼钱小红和李思江,脸上切换幻灯片一样闪过幸灾乐祸的表情。钱小红点了点头,说,估计是的,所以你不用害怕。钱小红帮李思江把病历本儿交了,找个地方坐下,忽然就笑了,说,思江耶,你晓得医院的下水道里每天要冲走多少小崽子啵?李思江木木地回了一个笑容,说,做男人真舒服,猪日的,什么也不用承担!李思江在恨坤仔,恨坤仔下了种不管事,坤仔理当来陪李思江。

    啊,你也骂粗话了。对了思江,坤仔给了你多少钱上医院?李思江的话提醒了钱小红。

    五百块钱,他说先去做掉,回来再好好补一补身体。

    操,坤仔真抠门啊,我真应该让这小子来看看,你是怎么受苦的!思江,你应该厚起脸皮找他要五千啊!猪日的,便宜他了!

    阿红,我怎么说得出口,他又不是故意害我。

    思江耶,你傻呀你,理所当然的啊,他搞大你的肚子,搞垮你的身体,他又没打算娶你。

    他他,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他对我有感情。

    操!他添一点爱情的佐料来搞你,就搞得合情合理了啊?感情,真是样好哄人的东西!真有感情,他就该拿五千。钱小红呼哧呼哧直生气。

    李思江尴尬地看看四周,说,阿红你小声点。

    思江,这样吧,今天先检查,晚上回去找坤仔要钱,我来替你讲!五百块钱吃个鸟呀!别落下个病根,以后就麻烦了。钱小红刚说完,科室里就点李思江的名字,李思江挤在钱小红身后,颤颤巍巍地进了妇产科。

    上次月经什么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医生头也不抬地说。她有一脸繁华的雀斑,仿佛地坪里的一群麻雀,举手一轰就会扑腾乱飞。

    李思江愣愣地想不起来。

    谁是李思江?一脸雀斑面朝前方,分别看了钱小红和李思江一眼,然后回过头又看了钱小红一眼。

    她!钱小红把李思江拽到医生前面。

    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雀斑的声音如妇产科的不锈钢钳子闪着寒光。可怜的李思江瑟瑟地抖,嗫嚅半天才出来下文。

    停经三十五天。雀斑沙沙地写,嘴里念叨着,像一个抄作业的孩子。

    是不是与男人同房了?雀斑的声音金属般坚硬。

    李思江愣愣地不说话。

    是的,她与男朋友在一起睡。钱小红替李思江回答。

    有什么反应或者症状?雀斑瞟了钱小红一眼,雀斑如蚂蚁爬行在她泛黄的脸上。

    天天恶心想吐,不想吃饭李思江拼命搜寻与打捞这些日子里近乎绝望的妊娠反应,她又猛烈地发出干呕的声音,忽然希望能立刻有只手伸进她的子宫,把那折腾她的玩意儿挖走。

    知道难受了吧?怕难受就莫乱搞啊。雀斑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语调里有冷冷的幸灾乐祸,好像她从不乱搞。

    操!雀斑真不是个鸟。钱小红听得心里直冒火,暗地里狠骂了一声,又不敢声张,怕真的把麻雀轰走了,李思江就要受罪。雀斑开了一堆单子,依次是血常规、尿化验、b超。排队缴费,两个人像小乳猪拱母猪的乳房,这个窗口挤挤,那个窗口挤挤,总算吃饱了搞掂了,完了就坐着等化验结果,缓一缓窗口挤奶的疲劳。

    没啥毛病,要不要做掉?原来做过没有?仅一秒钟,雀斑就看完了所有化验单。李思江胀红着苹果脸摇摇头,再点点头,就把雀斑搞糊涂了。

    医生,她摇头是回答你后一个问题,点头是回答你前一个问题。也就是说她没做过,现在想做掉!钱小红噼哩啪啦解释一通。

    雀斑漫不经心地地瞄钱小红一眼,悄悄地像一只蚊子,钱小红正想逮住它好好研究一下,谁知那蚊子还没抵达钱小红的脸就马上飞了回去。

    今天排满了,明天上午来做。蚊子的大嘴发出依然冰冷的声音。

    猫发情在深夜鬼一样嗥叫,狗发情屁颠着到处寻找交配的母狗,人发情何解就这麻烦嘛?阿红,要是能屙尿一样屙出来就好了。李思江不断地假设,不断地希望怀孕的事实只是不真实的梦境,就像饥饿的人不断地幻想自己拥有面包、米饭,甚至山珍海味。李思江不无绝望地明白,明天她仍得把下体交给雀斑。

    出乎意料的是,扁鼻子坤仔像滴水融合在大海里一样,再也不露面了。

    五百块钱成了李思江和坤仔的终结符号。按张为美的说法,坤仔还算有点人性。这个闭塞久远的穷渔村人,因为猛然的开放与新生事物的突然涌入,腰包里鼓囊后,把猎艳与品尝“北妹”(广东以北的女孩子)当成了人生的娱乐休闲,甚至生活志趣。大多数泡打工妹的本地仔,通常像条公狗一样,遇到母狗时上嗅下嗅,很带感情般地与你耳鬓厮磨,母狗起初是警觉的,但出于虚荣心,或由于动真情,终究会在公狗的温情攻击下溃败,于是公狗顺利地干完走人。

    张为美最后总结,李思江是幸运的,没遇上烂仔,沦为他们的性欲工具,吸毒、卷入某些非法勾当当中。他们会像蚂蟥一样,把吸盘紧紧地扣在你曾像肌肤一样溃烂的意志上。张为美说起这些,就像与烂仔们跌打滚摸过。钱小红对张为美产生了新的惊奇,向李思江复述的时候,特别强调了张为美的“幸运说”以期拂去李思江雪上之霜。

    第二次到医院,李思江出奇地勇敢起来。她走在钱小红的前面,如同上自家茅房一样轻松自如,好像她已经打过无数次胎。李思江的小眼睛闪闪发亮,这使她的脚步有点风风火火。当李思江昂着苹果脸,挺着并不突出的胸站在雀斑面前,雀斑明显地怔了一下——李思江那架势似乎是要找她算账!

    你都想好了今天做掉?这回雀斑的声音是放到太阳底下的不锈钢钳子,染了一层暖色,脸上的雀斑开始灵动起来,她扯动嘴角,浮现一个罕见的笑容。

    做掉,越快越好!李思江回答,苹果脸在那一霎那很圆很圆。

    去把尿屙了,到对面手术室等我。雀斑用笔指了指门口。

    医生,我去陪她,她需要!钱小红紧紧地跟上一句。

    雀斑扫了钱小红一眼,没吭声,算是默许。

    手术室里带血的垃圾桶使李思江重新恐惧,蓄谋已久的眼泪从李思江的小眼里汩汩而出。洗不掉的血色污迹,历史一样涂写在铁架手术床上的白色布单上,各类不锈钢钳子在瓷盘里静卧,李思江依然听到了碰撞的叮当声响。这些冰冷的东西,不知道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分别伸进她温暖的肉身。李思江一阵干呕,当她把口水吐在带血的垃圾桶里,白色的唾味粘在模糊的血块上面,终于爆发了一场稀哩哗啦的真正呕吐。

    思江耶,莫怕莫怕,很快就做完。钱小红轻捶着李思江的背,递给她一团纸巾。

    别磨蹭了,把裤子脱了,躺上去躺上去!雀斑端着一个盘子进来,不耐烦地催促。她利索地打开盘子里的布包裹,一堆白色的钳子剪子棍子散开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快点啊!还有很多手术等着我做!雀斑又催了一道。

    李思江忸怩地脱了裤子,几乎是颤抖两条白色大腿爬上了手术床,用没有灵魂的眼神,傻傻地看着雀斑。

    躺下,把腿分开,搁上去!雀斑已经戴上了白色口罩、手套,只剩一双捉摸不定的眼睛。

    李思江麻木了。

    钱小红帮她摆好两条腿,雀斑用绳子把它们绑在手术床上,开始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机械操作。

    李思江像抓稻草般抓住了钱小红的手。

    思江耶,我讲一个笑话给你听,听哒不准笑的。有一个女职员分了新房,因为装修,向领导请了半个月的假。半个月后,装修的事没完,她想续假。于是给领导写了一个请假条,请假条是这么写的:房事未毕,请求续假一周。

    李思江没听明白,这时,雀斑把扩宫器往李思江下体一塞,李思江就发出了一声惨叫。

    叫什么叫?还没开始做呢!雀斑坐在李思江两腿中间,操起了那些冰冷铁器。

    钱小红抓着李思江的手用了些力,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发紧。苹果脸上滑下一串晶莹的泪珠,融聚在肮脏的床单上。

    雀斑面无表情地捅进了一把钳子,李思江发出了嚎叫。雀斑握着铁器儿左右捣腾,李思江像头被劁的猪,被活活地拉开一道血口,嚎叫声渐渐地滑向虚弱,虚弱间产生一种梦呓,声音像马蹄声儿渐行渐远,她流下一身冷汗,躺在一片湿濡中,小眼睛直视,用目光狠狠地将坤仔钉在洁白天花板的十字架上。

    是过年的天气了,刮起了阴风,细雨在风中搔首弄姿,似乎是轻柔善良、妩媚多娇的,打在脸上才感觉它的冰冷、坚硬与无情。事实上,这种天气在北方——广东以北来说,算顶温和的,但却让这里的人缩起了脖子,一声一声地嘀咕“好冻好冻噢!”冷风瞅准进出的人推门的瞬间钻进大堂,扑过来,钱小红的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下午的时候,天却晴了。酒店披红挂绿,张灯结彩,不断地播放婚礼进行曲,音乐在酒店里盘旋,就像不断有人把幸福的彩屑从头顶抛下来,人就莫名其妙地被感染了,好像今天都要结婚!或者说结了婚的会重温一下新婚,投入地做一回爱;没结婚的可以与男朋友(女朋友)模拟一次结婚,品一品结婚的甜头;没有伴侣的完全可以用手淫代替新婚,而不必背上心理包袱。总之,今天是结婚的日子。

    张为美小姐的感觉是最强烈的,她从早晨开始就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她在小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好像能照出她穿婚纱的样子来。但张为美的男朋友说过,没搞到s城绿卡前,无论如何是不结婚的。他们已经搞了两年s城建设了,s城没有理由拒绝他们这个即将诞生的小小家庭,他们小小的家庭一定遵纪守法,绝不添乱。张为美没想过,s城像他们这样表衷心的多如蝼蚁啊!

    搞绿卡很难吗?你准备怎么搞?钱小红才来几个月,对绿卡问题的无知表现如处女般的惘然。

    钱呗!买呗!张为美简短地说,似乎很不乐意对钱小红进行这样的启蒙。然后她扯开话题,说,潘经理的弟弟潘安结婚摆酒,你有热闹看了。钱小红原本死死地盯着张为美的脸,看到的只是绿卡的问题,这会儿忽然间发现她脸上的小土堆奇迹般地夷平了,正形成一层真正的泛白的死皮。

    潘安?就是那个瘦瘦高高文文静静的小伙子吗?

    张为美点了点头。

    钱小红见过潘安,听说是黑社会的,但实在难以令人相信,文弱书生样的潘安,握着那块砖头般大的的手提电话,都让人忍不住想上去帮他一把,这样的人,怎么能与打斗、杀戮连在一起?然而,钱小红亲眼目睹过潘安出手的狠辣,那是在酒店的停车场,潘安一伸手把半个身子已探进驾驶座的人扯出来,先是对准那人下体一抛膝,接着按住那人的头就往车窗上猛撞,那人脑门开花,溅在车窗上。

    哪个女孩子敢嫁给潘安呢?为什么不选在正月里结婚哩?钱小红没休没了地闲扯。

    黑社会怎么啦?黑社会的人才有安全感,哪个欺负你,分分钟会被做掉!张为美一副神往的样子。但张为美清楚,做黑社会的女马仔,无疑得有几分姿色!张为美满嘴黑话,钱小红忽然觉得张为美有了些神秘魅力。

    也可以说是废掉,视乎事情的轻重,决定废掉的程度。张为美进一步阐释。

    哦,明白,哪里犯错废哪里,手犯错砍手,脚犯错断脚,jī巴犯错剁jī巴!有意思,痛快!

    黄昏的时候,酒店里几乎是摩肩接踵了。酒店大门口那一层厚厚的鞭炮纸屑,像新婚的床荡着洋洋喜气和丝丝暧昧,来赴宴的人们,张着饥饿的嘴,不得不微笑着道喜祝贺。停车场里舶着好多台闪亮的小轿车,鲜红的法拉利、银色的沃尔沃、漆黑的奔驰、洁白的宝马那片天空平白地有了些眩目,即便把它们停在阴暗的地下室,它们能凝聚成一盏五十瓦的灯泡的亮光,把地下室照个通亮。从法拉利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牛裤的男孩。他掏出一支烟点燃了,满怀爱意绕车转了一圈,再回头看一眼,然后进了酒店。

    阿志,好久不见你,又换新车啦!张为美堆起颧骨,以一种罕见的热情迎接这个家伙。男孩子将额前的一绺染黄的头发使劲往后一拢,弯眼一笑,指着钱小红说,新来一个靓女啊!说完,他就趴在前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小红看,眼神有几分肆无忌惮的邪恶,像观赏笼子里的宠物,鱼缸里的金鱼,表明自己是个久经沙场、阅尽春色的老手。

    我以为是香港影星林志颖来了哩!钱小红仍觉得他满脸稚气,坚决地抵挡着男孩的目光调侃。

    他叫林志颖,我叫陈志颖,都说他长得像我。陈志颖把大哥大摆在台面,半边脸藏在这块黑漆漆的砖头后。忽然他又突然伸长了脖子,努力靠近钱小红的胸。

    看吧看吧!钱小红挺了挺胸前的工作牌。

    噢,钱小红,见钱眼红,好!晚上跟我卡拉ok去怎么样?想一想,回头告诉我!陈志颖抛下一句话,留下一个很酷的背影。

    嗨,你的砖头!钱小红对着背影喊。陈志颖掉回头,取走大哥大,意味深长地看了钱小红一眼,好像钱小红是网中之鱼,他吃定她了。

    他想抠(泡)你!你小心点,他们吸毒。张为美立即对钱小红发出警告。

    这时新娘子前呼后拥地进来了,两个穿着华丽的小孩在背后托着长长的婚纱。所有的声音都湮没在鞭炮声里,每一个笑容都哑了,像浮在水中的泡沫。新娘子的脸蛋真漂亮啊,但身材却那样臃肿,婚纱的上半截是红的,腰围以下是镶着黄边的黑纱。再仔细看,新娘子圆粗的并不是腰,而是肚子,是一个怀孕的新娘!

    噢,张为美呀,她肚子好大!

    你现在才知道啊?她是个北妹,还是大城市里的哩,听说以前在s城的一个大酒店做,潘安他们去那里挥霍时认识了她,就把她带回来了。潘安不打算结婚,女孩子死心踏地要把孩子生下来,双方僵持着,就僵持到这么一种结果啦!

    噢?钱小红一愣,忽然想到李思江,李思江要是坚持的话,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这会儿李思江一定躲在小屋子里独自流泪,不知坤仔有没有去看她,这个表面善良的本地仔。

    新娘子立在大门边笑容可掬,晃动手臂招呼客人,她的两条手臂金光闪闪,像一尊佛祖,戴满了——不,准确地说是缠满了金镯、金链,她的十个手指头套满了大大小小的金戒玉戒钻戒,这些装饰使新娘子体面风光雍容华贵。钱小红看得眼花缭乱,新娘子的笑容好像也金灿灿的了。张为美的目光痴痴的,极力隐藏某种饥饿,这种排场,这种显赫,对于外地打工妹来说,比梦还不真实。

    钱小红,婚宴其实就是一种炫耀场面,新娘子这一身金银珠宝值钱啦,潘安在香港赚港币的亲戚买个钻戒就像咱们弄个玛瑙戒指一样容易。钱小红笑,婚宴是一种炫耀场面,那婚姻呢?我觉得婚姻的本质是一样,怎么炫耀都只是一时的,这炫耀完一男一女还得悄悄地过日子。

    张为美说你好像结过婚似的,你不想这样风光吗?

    想,不是想这样珠光宝气的风光,而是想穿上婚纱的感觉。

    张为美听完鼻孔里哼哼两声,不再作声。

    晚上七八点钟,婚宴结束,陈志颖带着他那双总在微笑的眼睛下了楼,说,阿红,想好没有?面对陈志颖那副小帅哥模样,钱小红不动心是假的,她已经感觉身体有点湿润。她开始没有把陈志颖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这家伙是认真的。黑社会的人说一不二,肯定也容不得别人撒谎欺骗。钱小红略一沉吟,说我今晚上当班哩!几点下班?12点噢!ok,那我十二点准时来接你!陈志颖不说半句废话,语气是不容抗拒的坚定,把钱小红整得愣愣地不知所措,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

    晚上12点,陈志颖的法拉利出现在酒店大门口,像钟一样准时。他眯缝着眼睛朝钱小红一笑,拉着钱小红一路开到一个相当气派的大酒店门口,在一前一后两个保安员的协助下,把车挤进一小片空间里舶好,进了酒店夜总会。

    钱小红在卡拉ok包房里看见新郎潘安,胸前贴搂着一个性感女孩,这实在是个意外。潘安在新婚之夜与兄弟们在外喝酒、泡妞,那次婚礼就像他必须出席的宴会,他是一只只管交配的鸟,把大肚子的新娘扔在孤独的洞房。

    场面乌七八糟,唱的唱,谈的谈,烟雾缭绕,闹哄哄的谁也没在意谁来了,谁走了。钱小红消灭了几块苹果点心,枯坐了两分钟,陈志颖的手在钱小红的大乳房上停留了一分钟,钱小红就被陈志颖拉着手离开了包间。

    陈志颖不说带钱小红去哪里,钱小红也不问,两人迅速达成一种默契。法利车在朦胧的黑夜里飚飞,车前两道强灯光柱,射得很远,人似乎登上了另一个星球,直奔高潮般,就莫名其妙地痛快了。车绕进海边的别墅区,在一栋精致的别墅的后院里趴下。

    一切都是高档精致的。

    你洗澡,我抽支烟。陈志颖说。钱小红伸过手臂抱他,陈志颖摸了摸钱小红的大乳房,钱小红就开始呻吟不已。

    先洗澡去。陈志颖重复着,在钱小红胸前拧了一把,钱小红乖乖地进了浴室。浴池白得耀眼。钱小红磨蹭着,感觉欲望从胸前散漫到全身,是那么的不可抑制。洗完澡出来陈志颖半截身子在被子外,双手玩弄纸烟。他拼命地嗅着一张白纸,并用烟头在上面磨来磨去,使劲全身力气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然后把白纸与烟卷在一起,按响了打火机。点燃烟后他腾出一只手绕过钱小红的脖子,搭到另一侧,抚摸着钱小红的半只乳房,他默默地烧烟,享受情欲像青烟一样上升。烟快烧完时陈志颖掐灭了烟头翻身跨上了钱小红的身体。不知是他的吻还是他嘴唇里的味道,钱小红只觉得神智迷糊。完事静静地躺了十分钟,钱小红并不满足地伸手抚摸陈志颖的身体,陈志颖平淡地说,我不跟同一个女人做第二次,这个戒指送给你,这不是你跟我搞一次的代价,事实上你不跟我做,我也会送给你,我早就想送出手了。有麻烦事就找我。好了,穿上衣服,我送你回宿舍。

    阿红快起来快起来!大约六点多钟,钱小红辗转反侧刚刚入睡,正在梦中陶醉地抚摸陈志颖,猛然被人推搡着。

    嗯嗯,干嘛呀?钱小红不耐烦地扭身朝里。

    快点,警察找你!阿杏迷糊着面孔,迷糊着声音。

    啊?警察找我干什么?当头一盆冷水浇下,钱小红只听得自己的心咕咚一声掉进了冰窟,有瞬间的恐慌,忽地坐了起来。

    我不知道啊,在外面等你呢!

    钱小红起床往门外看,果然有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像两根木桩立在那里。

    动作快点,我们在外面等你!四只眼睛不由自主地粘在钱小红睡衣里饱满的前胸,声音像大理石一样冰冷,似乎是故意强调“我们拒绝诱惑”

    我有什么问题?钱小红右手撑门,左手撑腰。一大早扰了她的春梦,他们理当客气与尊重点儿。她的心里是踏实的。她有暂住证,有酒店工作证,安分守己,除了昨天晚上跟陈志颖做ài,没干别的非法事情。难道这鸟事儿也能惊动他们?那管得也太宽了!

    我们正在调查一个案件,请你协助我们走一趟!比较魁梧的那个温和了一点。

    需要我协助对吗?那怎么像是对待罪犯的态度?我是良民!钱小红似笑非笑。她想起朱大常和马小明,警服下裹着的仍是男人简单的肉体,知道这一点,各类职业的人,不但不复杂,更谈不上可怕了。不过因为刚脱离温暖被窝,她免不了有点瑟瑟地颤抖。

    猪日的,早晨真冷!钱小红用老家话骂了一句,返身进屋换衣服。

    天昏昏的亮。风确实很大。钱小红做了个裹紧衣服的动作。在路上,两个警察居然和钱小红闲侃起来。魁梧的男人说他叫廖正虎,昨天夜里千山宾馆有客房遭劫,一客人丢失20000元港币,千山宾馆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得通过审查,审查一律在千山宾馆潘经理的办公室进行。廖正虎虎头虎脑,虎背熊腰,虎虎生威,眼睛很小,本来有点职业的锐利,一触及到钱小红,立即像棉花缎子般柔和了。另一个叫叶凯,是个面黄肌瘦的本地人。当然那并非营养不良,也许恰恰是汤汤水水喝多了的缘故。

    在走廊上遇到刚从经理办公室出来的服务员小非,她显然被经过一场紧张的盘问,脸蛋憋得红红的。她故作轻松地朝钱小红吐了一下舌头,躲闪着警察贴着墙壁磨了过去,衣服与贴着墙纸的墙壁磨擦出光滑的声音。

    请你坐下。经理办公桌成了审讯桌,一个黑脸包公模样的警察四四方方地端坐,比潘经理还威严。包公左侧的女记录员握着笔,准备随时捕捉钱小红的口供。钱小红在包公对面坐下了,平时这个位置,是给经理汇报有关工作情况的。

    请如实陈述一下你昨天夜里八点钟至凌晨四点的动向。注意,如实陈述。包公说,记录员的笔就如虫子啃桑叶一样沙沙沙地开始忙碌。

    我,昨天下午二点到十二点值班。十二点下班后和朋友去了卡拉ok。唱完卡拉ok回宿舍睡觉。

    在哪里唱卡拉ok,跟谁,几点散场?散场后干了什么?

    在富丽华大酒店。有很多人,散场时我没看表。散场后就回宿舍睡了。

    据我所知,富丽华大酒店的卡拉ok厅是凌晨一点停止营业的。而你快三点钟才回宿舍,这两个小时内,你到了什么地方?

    我是否可以不说?总之我不在千山宾馆。

    你不说,我们只有带你回派出所,慢慢审问。

    我我跟朋友去了别墅村。

    是谁。

    我是否可以不说。

    必须说,而且要说实话。这对你有好处。

    陈志颖。

    噢,他。怎么跟黑社会的人搞到了一起。

    阿sir,这好像跟本案件没有关系。廖正虎插进一句。

    黑社会的人贴了标志吗?我看不出来。

    你和他干了些什么。

    我是否可以不说。

    你必须说,每一个细节。只有真实,才证明你可信。

    好,请你仔细听了。我们一进门,他就疯狂地吻我,他嘴里有酒味,因为参加潘安的婚宴他喝了几杯烈性白酒。我们大约吻了二十分钟,然后他对我说,你洗澡吧,我抽支烟。陈志颖是很帅的,你知道我肯定恋恋不舍地又吻了他五分钟,这样我才进了洗手间。我脱衣服,我是对着镜子脱的,你知道我很喜欢自己的身体。他浴室里有一整面墙都是镜子,我很自恋地照了很久,具体多久我记不清大约七八分钟吧。我发现我的乳房小了一些,大概是很久没有男人抚摸的缘故。我默默地伤心了一分钟,打开热水器,水很热,我请他进来帮我调水温是不是这样讲下去?

    没有人说话。

    我是不是这样讲下去?钱小红又问了一句。

    这帮家伙都好像沉浸在回忆当中,虽然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身体变化,但无疑他们都进入了钱小红的裸体境界。

    对,继续讲吧。包公的声音遭雷击般有点懒。

    都记好了吗?钱小红问记录员。她下定决心要让这几个饭桶难堪一回。她朝廖正虎莞尔一笑,好像廖正虎是她的一个卧底,廖正虎棉缎般的眼神就有点轻飘飘的了。

    他进来帮我调好水温,然后在我身上拧来拧去,他很粗野,像要揉碎我,挤爆我。水哗哗地流满了浴缸,他把我放倒在浴缸里。他进来了,水往外溢得厉害。他并没有急于进入我的身体,他吻我乳房的时间比吻我嘴唇的时间要长很多,大约有十五分钟,我的乳房差不多被他吃麻木了。然后他把浴液涂抹在我的身上,手指的搓洗遍及了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我要求他在浴缸里做,他说他喜欢床上,喜欢被子里的感觉。大约四十分钟后,他用浴巾包着我把我扔在床上,席梦思床将我抛弹了无数次。他还是并不急于进入我的身体,他赤裸着身体点燃烧了一半的烟,任凭我在他身上乱蹭,摆弄。他喜欢做的前奏曲,这点和我一样,起码是三十分钟后,我和他才真正的合为一体。做了二十分钟结束,准确地说是他结束了,我还远远不够。休息了十五分钟,我们又很带劲地来了一次,这次搞的时间很长,他彻底地收拾了我。大约休息了三十分钟,他送我回宿舍,说他从不留女人过夜。余下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现在我的时间都明白了吧?你们可以找陈志颖做证人,我没有他电话。

    阿sir,我计算了,多出了二十分钟。记录员合上记录本对包公说。

    基本上这样,可能我们做ài的时间并没那么长。这只是一种估算,难免有些出入。钱小红模仿警察的口吻。

    你最后一次看到张为美是什么时候?包公鼻孔里排出一声粗重的呼吸继续问。

    昨天夜晚十二点。

    之前,你们聊过什么?

    忘记了,昨天有人摆结婚酒,聊的大约与结婚有关。

    嗯。一有她的消息马上通知我们。这是派出所电话,你可以走了,谢谢协助。包公隔着办公桌递过一张名片。他似乎站不起来,由廖正虎在中间传递了一把。

    审查就这么结束了。这纯是一帮磨洋工打发时间的家伙。回到宿舍,钱小红围着张为美的床转了转,床底下只剩一双破拖鞋,床上的张国荣图已经消失,钱小红确信张为美已经悄悄地逃离。至于那二万块钱,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都不能下结论,张为美永远只是个嫌疑。如果真是张为美干的,钱小红简直要佩服她了。如果张为美能用这两万块钱结婚弄绿卡,钱小红还想好好祝福她。据说被窃者是潘安香港的亲戚,丢失二万块,根本不值得同情,如果能造就一个小家庭的诞生和两个人的幸福安定,他们也算是暗中助人,积了阴德。住千山宾馆的那些家伙太有钱了,钱多得可以在你面前烧给你看。

    早餐是白粥加奶黄包,阿杏替钱小红打了一份。谢谢阿杏啊,我可真饿了!张为美什么时候走的,你知道吗?钱小红捏起奶黄包,一口咬掉一半,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我可能睡死了呀,我都不知她有没有回来过哩。她常常晚上住男朋友那边的。阿杏小啜一口白粥,这粥稀得像水,再这样搞下去,油水都被榨干啦。

    小妖精,昨天泡谁了呢?

    阿杏,你说,会不会是阿美干的?钱小红避开阿杏的敏感话题。

    不是她是谁哩?她跑了,明摆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要回来,肯定会被黑社会那帮家伙给废了。敢在潘安亲戚头上动土,吃错药啦!我开始以为是你干的哩,大半夜的不回来。好啦,这下全酒店都知道你晚上跟陈志颖泡上了。不过,钱小红,这下还真没有谁敢惹你了,陈志颖是块牌子噢!

    打完胎的李思江并没有什么不同,面部特征也看不出有打过胎的痕迹。有经验的妇女们看看女孩子的眉毛和屁股,能区分处女和非处女,打没打过胎,她们的眼睛还不能看出来,或者说打胎实在不会在脸上留下什么后遗症。所以,一个星期后,李思江又像一个红光满面的处女了。当然这肯定与钱小红每天送鸡汤肉菜不无关系。这些钱都是钱小红自己掏的,坤仔给李思江的五百块钱早在医院花光了,李思江有点钱,根本舍不得大吃大用,保持农民伯伯勤俭节约的本色。钱小红认为,钱用到实处,就不算浪费,苛待自己是一种无耻。

    钱小红建议李思江搬离,到酒店来当服务员,酒店住宿条件不错。李思江犹犹疑疑地,暗地里总盼着坤仔突然出现。钱小红每见李思江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噼哩啪啦就开始爆豆子,思江耶,你就不要再期望坤仔出现,既便是他再来找你,你也要顺手给他几巴掌,不再理他。通过这件事,你应该看出了这个人的心到底有几分诚意。你就当坤仔是泡大便,你已经拉完了,现在该用纸好好擦干净屁股,扯起裤子系好腰带干该干的活,走该走的路。

    于是李思江淌着泪开始收拾那点可怜的家当,几件皱巴巴的旧衣服、两双灰头土脑的鞋子、牙刷面巾、脸盆水杯,统统塞进当初来s城的灰不溜秋的帆布包。

    房子还有半个月到期呢。李思江忽然想起来。

    你还恋这破地方不成?要我看,一秒钟都呆不下去,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它!

    不是的阿红,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说,便宜房东了!

    李思江你这账算得真糊涂,管她那么多,别人占你便宜够多了,还在乎这半个月房租做么子。

    李思江不吭声了,不吭声的李思江肯定像头反刍的牛在消化钱小红的话。

    总之李思江离开了出租屋,跟钱小红在千山宾馆狼狈会师。

    大年三十,李思江穿上制服开始在西餐厅端盘子。

    西餐厅有个做咨客的大辫子漂亮姑娘。大辫子姑娘的辫子又黑又粗又长,大辫子让许多人羡慕、嫉妒、垂涎。但大辫子总是匍匐在姑娘高挑的身材背后,规矩得让人绝望。不过有一点蜘丝马迹值得留意,那就是千山电影院那个叫黎学文的北方小伙子,只有他能使大辫子的笑很快乐地羞涩,腰很柔韧地曲折,目光很含混地抛出去收回来。黎学文每周要在西餐厅坐上几回,有时与朋友,有时独自一人,不过,来的时候肯定是大辫子当班。现在有必要描述一下黎学文的样子,因为他将卷入复杂的女孩子们当中。事实上吴樱、阿杏以及千山宾馆的服务员们对他已经了如指掌,除了没人见过他的裸体外,他几乎没什么隐私。黎学文,男,身高一米七八,长春人,鲁美毕业,年龄28岁,巨蟹座。黎学文戴个眼镜,五官没什么特别,组合起来也不惊人,大体看过去蛮帅的。走起路来却不怎么样,脚板总想把地磨平的感觉,像个老学究或者总像遗失了什么在地上寻找的家伙。不过,给人一种踏踏实实、稳稳当当的安全感。

    据说黎学文弄了许多千山原始股,跟千山村的领导搞得很熟,这一层使黎学文的身份跟别的打工者拉开了广阔的距离,几乎可以与村干部平起平坐了。村干部们两腿泥,且一般家有黄面婆管束,相对而言,黎学文的优势一目了然。所以说黎学文是块热乎乎的馅饼,这块热馅饼尽管低头走路,却从不耽误他对美女的发现与追求。

    吴樱是比张为美还老资历的员工。吴樱知道阿杏来的时候,引起过一场阿杏与大辫子谁比谁靓的争论。阿杏与大辫子居然从来没有认识过,两人都高昂着头,像两条好斗的眼镜蛇,只看见自己的光晕,咫尺内若有东西侵入,绝对敏感地抵触与攻击。黎学文像块馅饼一样掉下来,黎学文这块馅饼掉在大辫子和阿杏这两块馅饼之间,馅饼就陷入不为人知的迷惘。因此黎学文与大辫子之间的关系,像蜗牛般发展缓慢,这跟阿杏有很重要的关系。

    奇怪的是大辫子跟李思江立即好上了,并且混得不错。或许美女们都需要李思江这样的绿叶相衬,而李思江也乐意成为绿叶。但钱小红始终是她的死党,有关大辫子的事她总是如实向钱小红汇报,而钱小红跟阿杏要好,大辫子的一举一动就自然地落入了阿杏的掌握中。把大辫子挤走,李思江功不可没。

    阿杏一副柔弱温顺的样子,阿杏的狠劲没使在明处,阿杏用行动证明她是一个有心计的纯情女孩。阿杏是有底气与信心的。虽然某次看电影的时候,黎学文摸了她的手,吻了她的耳珠子后没有下文。阿杏出于某种羞涩,以守为攻,一直在等待黎学文的进一步行动。但很明显,大辫子又是影响黎学文向阿杏发起正式攻击的主要因素。钱小红认为竞争是公平的,机会是同等的,每个人都享有爱与获得爱的权利,她鼓动阿杏主动点,要是黎学文把大辫子搞上床,事情就复杂了。

    李思江遵照钱小红的指示,对黎学文在西餐厅与大辫子的接触进行了严密监视,记下了他们所有的语言及眼神交流。大辫子的辫子一天比一天漆黑,一天比一天光溜,直到有一天李思江说他们俩的眼神怪怪的,心不在焉,像是故意躲避,却又暗地捕捉,眼神碰到一块,像一道东北“地瓜拨丝”菜,粘粘的,蜜蜜的,扯得老长,粘而不断,蜜而不腻,钱小红的话提醒了阿杏,她觉得,该出手了。

    阿杏安排得天衣无缝,连吴樱、钱小红都蒙在鼓里。事情是这样的,阿杏忽然宣布她今天十九岁生日,把吴樱、钱小红、李思江召集到一间小餐馆的包房里,理所当然地把黎学文叫来。黎学文是惟一到场的男性,众星捧月,大伙将就着破旧的音响,饭前唱了半晌卡拉ok,饭后又唱了半晌,但饭后的阿杏已喝得差不多了。喝得差不多了的阿杏忽然哭了起来,这是她头一回在众人面前流泪,包括黎学文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阿杏似乎真的到了伤心处,她说,时间啊,眨眼间就离开学校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要不是为了弟弟妹妹,要不是穷,我现在大学都快毕业了啊!那样的话我的工作,我的生活,爱情,一切将是另一种面貌了!我的命运怎么就这个样子的,为什么啊!阿杏这会决不像演戏,或者说阿杏原本打算演场戏给黎学文看,但终于演出了真实的自己。

    李思江的小眼睛也悄悄地红了,她说阿杏,谁都有自己的苦难,我比你更惨,我连高中都没有念。何况,你还那么漂亮。现在才发现,没读书,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噫,思江耶,话可不能这样说,任人宰割,跟读书不读书没关系噢。钱小红也喝了点啤酒,因为有帅哥在场,她就拖出来一个性感的长音,没有以爆豆子的方式反对李思江这种对自己的定位。像阿杏这样情到真处,还真是很感染人的。阿杏杏花带雨,柔弱的双肩耸动,目光里痴迷惘然,黎学文要是还不怜香惜玉,只能证明他是个弱智或者阳萎。事实证明黎学文很正常,谁也没留意他什么时候把单买了,也搞不清黎学文动的是身体的情还是心里的情,总之他托着阿杏的手臂站起来,说今天到这儿吧。谁也搞不清是黎学文把阿杏架到宿舍,还是阿杏用身体推着他,总之阿杏上了黎学文的床。后来阿杏并不无耻地说,在黎学文宿舍,她得到了最好的生日礼物,她的初恋初吻初夜在这个晚上,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她的生命中。一个稍有良心的男人,拿了女孩子的初夜,等于给自己上了绳索,因而阿杏坚信,黎学文掉进了她的生命漩涡,是不可能再漂走了。

    据李思江可靠信息反馈,大辫子这几天白天的辫子梳得不顺溜,人失魂落魄,两眼无神,夜里睡在下铺的李思江感觉到床整晚都在微微地颤动,天亮的时候总能看到她床前扔了一堆纸巾。大辫子压抑着整夜整夜地哭。李思江很内疚,好像自己成了帮凶,她为自己这些天对大辫子的出卖感到难过。

    思江,你知道黎学文说什么吗?他说,她是处女,他必须对她负责!谁对我负责呢?难道我和他的爱情,就败在处女膜面前了吗?大辫子,你们相爱了吗?李思江吃惊了,她不敢相信大辫子和黎学文已经上过n次床。

    我们相爱了吗?这用问吗?我怎么会和一个不爱的男人上床?我拒绝了有钱公子的追求,一心只想跟他这个穷光蛋北佬好不说了,思江,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一丝寒意飘上大辫子秋水一样的大眼睛。李思江心里忽然涌起对大辫子的同情,自然就对黎学文开始蔑视。

    你不要走,把他找回来,你比阿杏好看,你们有感情在先的。除了钱小红,李思江就只有大辫子这个朋友了,她真舍不得大辫子,她真想帮帮大辫子。

    大辫子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即便他回头找我,我也不能原谅他,我要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我要他在想我的时候,找不到一点关于我的痕迹。

    大辫子真走了,大辫子走的姿势很潇洒,很悲壮,有点扬眉剑出鞘的凛然。大辫子走了,她的芳香在寝室里萦绕了几天,李思江对着那个空空的床位痴痴地发愣,大辫子给李思江留下一个传呼机号,但传呼机号没三天就停了,大辫子就像这个传呼数字一样被划掉了。妈的黎学文,黎学文他妈的!

    吴樱心情好时,会把三岁的儿子亮仔带过来,亮仔一来,酒店就有了阵开锅般的热闹。钱小红喜欢那可爱的小家伙,事实上,酒店所有的女孩子们,都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家伙,都喊他小帅哥。小帅哥也喜欢和这些姐姐们泡在一起。这里的习俗是,未婚女孩子一律叫姐姐,已婚的才叫阿姨,小帅哥姐姐长姐姐短地没完没了,全世界的幸福都写在他的脸上,不过,他似乎特别喜欢钱小红。这个漂亮与聪明的小家伙是吴樱惟一的慰藉,是吴樱一件体面、保暖的衣服。吴樱以一个母亲最伟大的胸怀,给亮仔快乐与幸福,可是吴樱那张脸,那张本来很秀美的脸,像凄风苦雨中的砖头,坚硬而斑驳。吴樱的单眼皮,偶尔有哭红的时候。张为美走后,钱小红基本是与吴樱搭档。吴樱的事情钱小红、阿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吴樱的老公姓颜,颜先生除了个儿高以外,真的长得很丑,两只眼睛靠得很近,脑袋两头尖,皮肤黄里黑,谁都不能想像颜高个儿是怎么把吴樱泡成老婆的。据吴樱自己说,颜先生肚子有点货水,这看得出来,否则他也做不到工厂主管的位置。但吴樱找个肚子里有点货水,外表上有点帅气的也不是难事啊,可见肚子有点货水一说有点牵强。当然亮仔都这么大了,谁也不好去翻吴颜婚姻历史,惟一的现实是,吴樱过得并不快乐,甚至是痛苦的。颜先生与女人有染后,吴樱开始与寂寞有染。

    这天吴樱忽然塞给钱小红六百块,外加一点散钞。

    吴樱,你这是干什么?钱小红搞懵了。

    分红呢,你不知道?张为美从来没给过?吴樱撑了撑单眼皮,吴樱从不是个自私的人。钱小红摇摇头,摇头间看见张为美的小镜子还在,里面有一张熟悉的脸,被酒店那种金灿灿的温暖的灯光混糅得很迷人。钱小红一愣,转而明白镜子里的人,便呵呵一笑,拿起小镜子,左侧右侧摇头晃脑地照开来。

    喂,发骚啊,问你哩!你不要我拿去请客了!

    行啊。拿去给亮仔买吃的吧!

    阿红,你真不想知道这是什么钱?钱小红正着迷于镜子里的自己,吴樱夺下小镜子,晃动手中的人民币,小声地说。

    偷的?钱小红睁大那双狐眼。

    当然不是,你不知道咱们可以直接打折扣吗?我们对客人收全价,报上去算折头,只需潘经理在票据上签名就可以了,每半个月结一次,你真的没领过?吴樱对钱小红交了底。

    哇!我一分钱也没领过,张为美这个娘们独吞了!她真是贪啊!我说她为什么有事没事打开抽屉点钱,翻票据,我操!钱小红这才被踩了尾巴一样惊讶起来。六百啊,一个月薪水,容易吗我们?钱有时候来得这么简单。钱小红真的激动了。激动归激动,一种更为深切的同盟友谊诞生了,钱小红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吴樱,说,哪天带亮仔出来,我好好请一次客。

    注意点影响啊,搂搂抱抱的!黎学文忽然出现在服务台前,手里提着快餐盒。黎学文的眼镜片圈圈一层叠一层,他透过这么复杂的圈圈看人,就像绕了许多道道,眼神有些漫不经心的迟缓。自从阿杏与黎学文住一起后,黎学文总是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阿杏的女人味迅速地膨胀,精神焕发,两人形成鲜明对照。

    阿杏还在睡觉吧?你可别把她宠胖了,哈哈哈!

    你们两个家伙真会享受,天天吃西餐!

    钱小红吴樱每人拍黎学文一句,把他乐得屁颠屁颠地走了。走出大门,黎学文又折回来,拧着脖子对钱小红和吴樱说,你们哪天休息,到影剧院唱歌去,新花了一百多万买的音响,绝对让你有当歌星的自信!

    不怕阿杏吃醋你就叫阿红去,我老了,唱不来气。吴樱笑。钱小红仿佛觉得黎学文有一次眨眼特别粘乎,她不敢肯定那是他向她使眼色。钱小红咯咯咯乱笑,说黎学文,哪天阿杏给你一纸休书,你就知道该不该乱动了!

    下午闲得发慌,钱小红买了点亮仔喜欢的零食去了吴樱家,吴樱家住在胡同里的出租屋里。不去不知道,去了都不敢相信,像吴樱这么清澈的女人,亮仔这么可爱的孩子,就在那样的房子里生活,从那样的房子里走出来,在那样的黑暗中打发一天天来临的日子。屋子里是永远的黑夜,一天到晚点着一盏日光灯,地面凹凸不平的泥土被踩得黑亮。卧室里窄得进来个人都转不开身,偏黑的蚊帐罩着顶多能睡两人的床。吴樱,你们,你们三个人就睡这里?钱小红有疑必问,直来直去。他爸爸基本上住厂里,难得回来一次。吴樱黯然,脸比泥土地还黑。爸爸很久没回来了。亮仔跟着嚷了一句。钱小红就去抱小家伙,小家伙说姐姐姐姐你常来我家玩嘛!听得钱小红鼻子一酸,小家伙这话明显是替他妈妈说的。

    都在家啊!门外响起脚步声,颜高个跨进了门槛。亮仔喊爸爸爸爸,颜高个拍拍亮仔的头,朝钱小红笑了笑,钱小红回了一个笑。颜高个自言自语地说,我取点东西,然后进卧室转了一圈,还在上班,走了。前后不到十分钟,颜高个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外,吴樱的眼泪扑簌直落,转而凄然一笑,阿红,你都看到了吧,半个月没回过家,回来就这样子的。

    忽然间房子里异常压抑,天花板凭空降低了几尺,低低地逼向地面。钱小红烦躁起来,她能说什么呢?怎么去安慰吴樱呢?从李思江到大辫子再到吴樱,女人怎么都一个境遇?钱小红差点将离婚二字脱口而出。但想吴樱比自己大七八岁,并非无主见的人,这般忍耐着,必定有她自己的想法。

    吴樱,如果他真的不想要这个家了,这样拖着,对你自己不利的。钱小红很同情地环视房子四周。

    我在想,过些时候,也许他就会回来的。阿红,等你到我这个年龄,你会明白我。

    钱小红若有所思凑凑合合地点点头。

    再有阿红,在酒店干完全是吃青春饭,十几二十岁很抢手的年龄,再过几年,狗都不理了。学点东西,或者学一门技术,不要像我这样,很被动。和他同居的女孩子跟你一般大,他很久不管这个家了,连他的儿子也不管了,钱都贴到那个女孩子身上去了。我见过那女孩子,江西的打工妹,她也不容易。吴樱有点语无伦次,她有怨怒,她有愤恨,但是她都理解并且接受了生活的现实,像条狗一样忍气吞声。

    阿红你肯定在骂我,说实话,像你这么大时,我也是心高气傲,现在到这一步,相互依赖的感觉还在。一日夫妻百日恩,谁也不能抹掉血缘亲情。吴樱语调苍凉得让人发冷。

    受不了你受不了你啦,你其实已经没有自信了吴樱,你才二十五岁,把自己搞得老太婆似的,这么早就把自己的情感世界划上句号,说实在的,我觉得你应该离开他,他承担抚养亮仔的一半责任,大家各自追求幸福去。没有理由要女人独守空房!

    日光灯忽然黑了,房子里隐入一片黑暗,一股阴冷的潮气从脚底升起。亮仔在钱小红的怀里恐惧地呼喊妈妈,吴樱摸索着抱过了亮仔。

    是停电吗吴樱?

    不是,保险丝老化了,接触不良,一会儿我再去弄。

    吴樱,要是你害怕了,你喊谁去?黑暗中钱小红逼问。

    我害怕了,喊儿子,儿子在,我不怕。

    门外很亮,脚步与笑语来来往往,靠近门边有一小片阳光停驻。阳光不能深入到房子里来。眼睛适应了停电后的光线,渐渐能看清对方的身影和脸庞。门边那一片阳光湮没在吴樱的泪水里。再闷闷地呆了一会,钱小红提议,吴樱,走,带亮仔到黎学文那里唱歌去。吴樱低声说,你去吧,我陪亮仔认认字。

    千山影剧院的建筑与设备是有档次的,无论外观还是内部环境。里面的活动舞台,演奏池、灯光音响达到演出大型文艺晚会的标准,清一色的软坐,楼上楼下能容五六千观众。现在电影院空无一人,站在舞台上放眼一望,似乎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空间大得让人产生巨大的陌生感。怎么样阿红,在这样的地方唱歌,马上就能找到舞台表演的感觉。黎学文得意的好像这一切是他们家的。

    你怎么能随便让人进来唱歌?你不是搞电影宣传的么?钱小红没想到黎学文还懂音响技术。

    告诉你吧,电影院请了我,省下不少薪水啊,我是音响发烧友。黎学文生龙活虎,全然不像平时那个走路脚步总是与地面较劲的人,原来是个大智若愚多才多艺的家伙。想唱什么歌,用麦克风说,我去机房替你播放,保证你唱得口干舌燥。钱小红站在偌大的舞台,试探性地走了几步,象征性地四处看了看,楼上封闭的玻璃窗口内,黎学文正埋头找碟。钱小红对着麦克风吹了吹,剧院里立刻回荡着风扫落叶的巨响,她吓一跳,差点把麦克风扔了,音箱里传来黎学文的笑声,说阿红,你嘴唇离话筒远点,不像在卡拉ok厅,这玩意厉害着呐!钱小红唱得不怎么样,台风像模像样,煞有其事,为了配合歌词做出某种相应的动作,放肆地搔首弄姿。黎学文始终一副观赏的姿态,而不是一副聆听的神色。钱小红闭上眼睛沉醉地表演“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睁眼忽然发现机房窗口多了一个人影,穿工作制服的阿杏进来了。黎学文肯定关掉了麦克风,钱小红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但见阿杏逼视着黎学文,黎学文讨好地去抱阿杏,阿杏甩手愤愤地躲开,黎学文奋力地解释什么,阿杏圆睁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喂!你俩干什么呀?

    没事,你继续唱!黎学文说。

    阿杏,你干什么呀?

    没事,你继续唱!阿杏说。

    后来阿杏基本上不回这个破宿舍来住了,偶尔会带着视察慰问的表情捎点水果,坐上一时半会,脸色比往时红润些,总像刚刚经历过云雨颠覆。自影剧院唱歌阿杏跟黎学文吵架后,钱小红再也没去唱歌了,与黎学文可能的一段艳遇很理智地结束。是钱小红这么想而已,钱小红总觉得黎学文那小子是暗示过的。

    张为美连同她的张国荣图画一起失踪后,一个叫朱丽野的成都女孩迅速填补了那张空床。朱丽野是一颗让人产生食欲的白粒丸,尤其是在你吃饱了以后,这颗白粒丸会以一种口感不错、清爽怡人的味觉引诱你。这个白白胖胖的成都女孩,有时把自己裹得像一颗新茧。

    现在派出所基本上断定张为美是携款畏罪潜逃,她的梦想是搞到s城绿卡,估计她现在仍躲在s城的某个角落。当然这些只跟警察有关系,钱小红不怀念张为美,阿杏吴樱也不怀念张为美,现在睡张为美的床与张为美未曾谋面的朱丽野更不会怀念张为美。朱丽野还骂骂叨叨地说张为美的床有异味,钱小红说那是香水味香粉味和汗臭脚臭味混合的结果呀,本室通风效果不强,不要大惊小怪的。朱丽野一副性欲旺盛的样子,丝毫不掩饰她丰富的性经验,动不动就说,将就点,就那点破事儿。来千山宾馆之前,朱丽野在邻镇稍次一点的酒店当咨客,千山宾馆的薪水比那里要高。你来对啦,白粒丸,千山宾馆会是一个你留恋的地方,在千山宾馆干过的人都会大有出息。你看看张为美,赚大钱走了吧;咱们的阿杏,找了个多有前途的小伙;吴樱姐姐,单是那小亮仔也足以让咱们垂涎一辈子,也许咱们一辈子也干不出这样的小家伙来哩!朱丽野露出胖胖的笑容说,你呢?你男朋友在哪里呢?

    我么,我坚信他会在山顶上等我啦!

    朱丽野性欲旺盛不单是外表的。某天钱小红午间下班,推开宿舍门就看到朱丽野的床在震荡,隐约见蚊帐里朱丽野的手放在身上。钱小红进来时抖动突然停止,显然是意犹未尽,片刻后继续抖动起来。白粒丸,大白天的怎么躲床上睡觉?出去活动活动嘛,手淫损害身体健康呐!随手掩上门钱小红就开始嚷嚷。朱丽野恼怒地叹口气,完了,钱小红你他妈是嫉妒老子活得快乐,好好的一桩事让你给搅了,你怎么早不进来迟不进来!钱小红涮地撩开朱丽野的蚊账,哈哈哈大笑三声,白粒丸同志,你这个小潘金莲,西门大官人最近怎么没亲自搞你?朱丽野将钱小红一扯,你这个小贱人,我就不信你不手淫!钱小红跌到朱丽野身上,钱小红不知道朱丽野一身软绵绵的,还是自己的身软绵绵的,反正肉体贴上去就像水融到水里一样舒坦了。朱丽野揪一把钱小红的乳房,接着说,我只嫉妒你这个长得诱人,这个东西,比脸蛋还重要!钱小红反掐朱丽野一把,我操,卖淫还差不多。别把我搞兴奋了!

    除把玩自己,把玩男人外,朱丽野的双手最喜欢的还是把玩耳环。那是一对浅绿色的玉环,光洁、冰凉,白天一定是驯服地贴在朱丽野的耳朵上,到晚上洗完澡,临睡觉前,她肯定要取下来放在手心玩一阵,说一段她姥姥的故事。这是朱丽野惟一认真干的事情。据说这对玉环子是从她姥姥的姥姥一路遗传下来的,虽然只有黄豆那么大两颗,很不起眼,但也可能是在外行人眼里不起眼,比如钱小红就天天嘲弄她,成天把两个塑料球玩宝似的。

    似乎是钱小红提醒了朱丽野,没几天她的西门大官人真的出现了,是一个剃着板寸的四川仔,两人操成都方言打情骂俏,搂搂抱抱,晚上的时候,朱丽野说,钱小红,你不要介意,他回去有点远,要留一宿。转而面向她的西门大官人,亲爱的,你就将就着住一晚吧。于是西门大官人常常快乐地将就着,有一次就将就了差不多半个月。朱丽野说他失业了,正在找工作。钱小红想像不出板寸能干哪行,穿得倒是体面,却像游手好闲之徒,适合给老女人送温存换点钞票。宿舍三张床,分配很是不公,小潘金莲和她的西门大官人愣是挤在一张床上,钱小红一个人睡两张床,但小潘金莲一点意见也没有,只说钱小红你晚上用棉花堵一堵耳朵,或戴上随身听的耳机,将就点吧,顶多四十分钟。做人到朱丽野这个份上了,你不得不为她喝彩。钱小红捡来朱丽野的口头禅,说,你们随意,不就那点破事儿吗?要命的是朱丽野那张破床像朱丽野的肉体一样到处都敏感,轻轻一触,它就会哼哼唧唧地摇晃,它准确无误地传递床上人的动作、速度、进展,关于堵棉花、塞随身听耳机等方法都试过了,根本不起作用,不能从思想上清除阴暗的毒瘤。钱小红最终找到一条绝对理想的途径,那就是伴着铁床的哼唧手淫,把这门多少有点生疏的手工活重新捡了起来,达到了柳暗花明的别样效果。这样持续了十天左右,这条理想途径也不理想了,再这样磨下去,非把下身磨平不可。小潘金莲,你看看我,面黄肌瘦,备受摧残啦!钱小红对着镜子说。朱丽野走上来瞅一眼,是哟,该男人来滋润滋润你了!我操,朱丽野,你把西门大官人借我用一用,你来随身听一听怎么样?朱丽野吐出湿润的肥腻腻的大舌头,阿红,真对不起,你再将就两天吧,他下周到猎鹿酒吧做跟班了。回头我好好补偿你的精神损失。

    受够朱丽野他们的折腾,钱小红强打精神地上班,只有胸部一直很胀,很渴,很饱满。是不是也得找个男人了?步行到千山宾馆的五分钟时间里,钱小红很认真地想了这个问题。可是目标在哪里呢?交班的小非暧昧地告钱小红一个小时前有个男的找她时,钱小红差点认为桃花运降临了。但是廖正虎留下的电话号码使她立马泄了气,跟警察太没意思了,他们那身狗皮目标太明显,且受约束,她受不了那副人民公仆的样子。

    今天吴樱的右眼很不对劲,眼角周围有点发青,快赶上熊猫国宝。

    吴樱,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我顶着。钱小红明白吴樱肯定是和颜高个闹事了,不知到底是什么促使忍耐与沉静的吴樱也使用暴力。

    没事,一点事也没有。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昨天找他谈了离婚的事,他不同意,我们扭打到大街上。阿红,这架打得很痛快,真的痛快!

    啊吴樱,我都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哩,仅作个参考吧,因为毕竟你才是局中人啊。钱小红见吴樱挨打,有点难过。

    旁观者清吧,打完那一架我觉得痛快,我会继续跟他打下去,直到离婚为止。

    吴樱,我支持你。要不,你搬宿舍来住,省下房租。

    不好,他会到酒店来找我,我不想人人拿这事作为谈资。房租我还是付得起的。

    吴樱,反正有需要你尽管说,对了,阿杏怀孕了你知道么?

    知道啊,结婚条件不成熟,黎学文陪她去医院做掉了。这年头,怀孕打胎跟感冒发烧一样正常,阿红你小心点儿,对身体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钱小红呵呵一笑,说,似乎每一个女性都避免不了要感冒发烧,只是感冒发烧过后明白还是健康舒服,才小心提防。对了,我跟廖正虎联系联系,看是不是会有艳情。

    廖正虎接了电话,公事公办地问是否有张为美的动静,还是那几句屁话,什么一经发现,立即主动地与他取得联系。过了几分钟,廖正虎重新打过来,说刚才在办公室人多,不好随便讲话,现在用手机打给你,钱小红你不要介意。钱小红说怎么个随便法啊,阿sir,我可不敢随便。没什么,有空请你喝茶方便吧?钱小红大笑,喝茶可以,方便就不必啦!廖正虎没吭声,被钱小红的话噎住了,半晌嗓子里咕噜一声,缓过气来,今天晚上怎么样?闲得慌,没问题。

    钱小红本来想叫上朱丽野一起去,两个人肯定能把廖正虎搞得云里雾里,可是朱丽野上晚班,这个得到性爱狂补的家伙现在明显有点营养过剩,对于喝茶之类的事情没有过多的兴趣,她只说阿红喝茶喝出点名堂来,别成天压抑自己,忽略正常需要,扼杀人性,要见好就上,记住啊!受了朱丽野鼓励或者怂恿之后,见廖正虎的目的就很明显了。所以在那个叫避风塘的茶室见到廖正虎的瞬间,钱小红就迅速地侦察了廖正虎的关键部位,只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肉体力量的男人。廖正虎没有傻b到家,穿警服来泡妞喝茶,这一点让钱小红欣慰。虎背熊腰的廖正虎举止腼腆,一双很聚光的小眼睛每次投向钱小红,必得绕过钱小红的胸,正是这种故意的避绕使他的眼神直板,像港产片里的僵尸。然而廖正虎又是一个很健谈的人,有严密的逻辑思维与一大堆理论,似乎涵养不浅。从九二年的股潮到打工妹的贞操,从他大学毕业初到s城的艰苦,到现在比较小康的生活,都像杯茶一样倾倒在钱小红那个并不需要喝茶的胃里。廖正虎最终流露的苦闷情绪隐藏在所有的话语里,钱小红隐约明白,廖正虎像她一样,也有性苦闷。

    你没有女朋友吗?钱小红问。廖正虎摇摇头,在这个男女比例为一比七的城市里,大街上走着那么多的女孩子,居然没有一个是我的,这实在说不过去。说实话,年轻的打工妹以和一个警察上床为荣,但我不能随便勾引。

    那你就正儿八经地勾引,认认真真地谈一个嘛!钱小红觉得廖正虎不像是做戏,如果是做戏那就太逼真了。廖正虎老鹰捉小鸡般用他粗大的手举起那个纤巧精致的高挑银质茶壶,细心地替钱小红添了点茶,说,这茶很香的,要小口小口地品,你们挺不容易的,像浮萍一样,随时会被风吹到另一个地方。

    你以后有事尽可找我,比如办暂住证、边防证之类的。钱小红一肚子水咕噜咕噜地响,她觉得她快被淹死了。

    边防证?噢,我知道了,怎样办?要多少钱?

    廖正虎憨憨一笑,我说过要你的钱吗?

    那你是要我的人?钱小红刁蛮地看廖正虎一眼。

    廖正虎正色道,我本意不在此,如果意外收获,我倒不会拒绝。

    阿杏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享受了一个准坐月子女人的待遇,黎学文已经把她当准老婆来伺候了,鸡、鱼、鸽子、人参、燕窝,变着法子做,盯着她吃,把阿杏补得很丰胸。阿杏重出江湖的时候,整个人都丰润起来。她使那件不幸的事情变得很美丽并且让人向往。

    同人不同命啊,钱小红不禁暗地里替李思江不平起来。李思江最近行踪有点诡秘,钱小红与她的上班时间不同步,所以尽管同在千山宾馆上班,凑到一块玩乐时间不是很多。李思江慢慢地与西餐厅那拨人混上了。钱小红开始把朱大常送的辞海大砖头当枕头用,后来摆到桌子上,偶尔翻翻。凡见到这本书的人无不愕然与惊叹。叹完书叹人,说钱小红你读这么厚的书呀,将来肯定有出息。钱小红乐个半死,说我搂着它睡觉,是不是出息更大?不过钱小红由随手翻翻,到下意识地去读读,慢慢地养成了读辞海的习惯。朱丽野多次讽刺钱小红,有那功夫翻书,不如手淫或去经历一次爱情,那才会使你懂得更多,翻书顶个屁用!

    你这家伙真打击人,连读书都成了耻辱了,唉呀,都怎么活的呀!朱丽野,你现在起码也是个性硕士、爱情教授了吧?

    错,性博士后!现在门下全是男生。朱丽野很逗,跟朱丽扯闲淡很过瘾。

    钱小红好不容易在春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机会里和李思江聚上公园溜旱冰,李思江抢着买门票和付旱冰鞋的租金。她的钞票里居然混着很抢眼的港币,钱小红一眼就看到了。噫?思江耶,何解有港币的喽?哪个把你的?李思江支支吾吾说是一个客人给的小费。这么大张还小费啊?不是吧思江耶,你最近行踪诡秘,是不是有新动静了?溜冰场人不少,场内响起很激烈的音乐,哗啦哗啦滑动磨擦的声音也显得很有节奏。因而李思江说什么钱小红也无所谓了,两个投入到滑行的快乐当中,直滑得耳旁呼呼生风。李思江吱吱笑着,张开双臂,风吹得她的袖子像旗子一样飘荡,似乎从不曾这样轻灵,可一会又跌倒了。有几个像李思江一般大小的女孩子背着书包自在地滑行着,她们的手里还捏着雪膏,她们交谈着同桌的男孩和一道讨厌的作文题,说着英语老师说话时可笑的尾音,她们像阳光一样让李思江一阵眩目。

    李思江与钱小红滑到边沿的栏杆旁边休息,两人的情绪都受了那群学生的影响。

    思江,你看看她们,我们是否可以边工作边读书?

    怎么读啊,到哪里读啊,读什么啊?原来学过的都还给老师了。

    不要急,思江,可以打听一下。我问一问廖正虎,或者平时没事我们出去转时留意一下。

    她们真幸福。李思江看着这群快乐的中学生,痴痴地说。

    有点后悔了吧思江,当初你为什么不读书了。

    没钱,三十块钱学费都交不起,每学期都欠,欠得我都没脸面见同学和老师,背着我哥哥传给姐姐、姐姐传给我的破书包,穿着哥哥的旧衣服,妈妈的旧皮鞋,像讨米的一样,那时我长大了,我害怕男同学看我的眼光,后为就再也不愿去丢脸了。

    思江,你还是个人才哩!

    有两个男孩滑过来,想和钱小红他们调笑,钱小红牵着李思江滑到另一偏僻处,两个男孩追了过来,于是她俩索性离开了滑冰场。在公用电话亭,钱小红打了廖正虎的传呼,问起读书的可能。廖正虎正在附近值勤,不一会就开了辆边三轮摩托车过来,拉她俩到了青年文化宫。

    宣传单到处都是,什么电脑培训、美术培训、夜校、自学考试,一窝蜂似的飞舞。两人阅读半天,研究半天,细读了收费标准,认真思考了实用价值,最后在廖正虎的指导下,钱小红与李思江达成共识:读自考。理由是读完国家承认学历文凭,还有是自学为主,其它为辅,一年考两回,时间上很充裕,入学不用考,能否毕业全凭真本事。不过在选择专业上两人又有了分岐。李思江天生爱跟钱打交道,想学金融,她说她数学不错,就数学捡起来容易。钱小红对死记硬背的东西有把握,想报那种花点猪力背一背就能过关的专业。

    廖正虎说,选择自己喜欢的吧,这个问题上没必要求得统一,你俩就算共一条裤子穿,也毕竟是两个人,要走各自的路的。先把东西拿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决定,交了学费定了专业就不太好改。

    明天带上学费就来报名。钱小红李思江当下表示想妥了。虎背熊腰的廖正虎就憨憨地笑,说,你们能产生没有学历没有知识的危机感,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就已经很不一般了。把青春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中,生活会给你回报的。我等着看几年后的你们。廖正虎像个老师一般大放厥词,但他的说教并没有引起两位女生的反感,两位成熟的女生笑眯眯地,仿佛也看到了一个光明的未来。

    钱小红对于陈志颖,是有几分留恋的,她一直盼望再坐一坐他的法拉利,盼望陈志颖给她一次高潮,盼望她们能真的像她给饭桶警察描述的那样,很带劲的来一次。可能是生理周期,这几天这种愿望很强烈,强烈到她渴望听到小潘金莲和西门大官人的声音。可是朱丽野最近也没什么动静,她的西门大官人不怎么露面了。

    再过些日子,朱丽野换了个东门大官人。东门大官人有一个跟班的,朱丽野问钱小红有没有兴趣消遣一下,保证很干净,说不定还是个处男。朱丽野在外面兼职,兼什么职,她从来不说。在她的嘴里还有另一句口头禅,辛苦两三年,幸福一辈子。钱小红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是把朱丽野的两句口头禅或者说名言联起来是,辛苦两三年,幸福一辈子,就那点破事。朱丽野就这么一个乐观豁达的主儿。冬天的鸟儿也要觅食呀,食色性也,青春的躯体蠢蠢欲动更要营养。朱丽野愈堕落愈快乐,愈堕落愈飞翔。

    情欲不是肮脏的,交易才是可耻的。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这多么正常啊。吃饭,吃山珍海味的宴席,一如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上酒楼比较奢侈地挥霍,好比富贾官员,时时纵欲;叫几个小炒也能舒舒服服地吃好喝好,这是一般工薪层的性爱,合理合法合乎自己的经济条件。一个馒头、一碗面条式的快餐,这便是最底层人的性生活——打发一次算一次,当然还有连馒头面条也弄不到的,并不能像有身份的人那样,酒足饭饱之余把偷情当作乐趣与刺激——下等人的偷,仍是停留在温饱与基本需求上。钱小红想来想去,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类,直到迷迷糊糊进了廖正虎那间灯光朦胧的房子,也没想清楚这个问题。只知道自己饿了,很想饱餐一顿,廖正虎看上去令人蛮有食欲,那双大手调拨起来的温情,理应是可口可乐的。

    廖正虎用一次性纸杯泡了杯茶,在灯光下晃荡了几圈后坐定下来,憨憨地笑,脸上始终保持一种无所适从的真诚,好像这是钱小红的房子,而他是一个偶尔打扰的客人。衣架上挂着他的警帽、警衣、警裤,猛然一看,像一个站立的人。但廖正虎是坐着的,并且早已除下了警服。

    钱小红一点也不渴,一点也不渴地喝茶,像是电影场景设计,作为一个即将与一个并不了解的男人上床的女主角,她的心理活动蕴藏在不渴喝茶的动作中。她渐渐地再次清晰地感觉饥饿。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廖正虎的床,很宽,可以打三四个滚而不会掉下床来。床罩床单干净得像个未受任何污染的处女。

    一个小时后,钱小红与廖正虎把这张床折腾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