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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倪又打来电话, 说他买好了菜,等着她和林三籁回去庆祝。
是得庆祝一下。
倪南音还想把四人打牌小组也叫到家里去, 一块儿庆祝庆祝。
又一想,算了算了,她怕老倪多想。
本来也就剩下没几天了,她不想因为打工的事情再和老倪起争执。
还没八点,天就黑透了,天边隐约挂着三几颗星, 一闪一闪的, 预示着明天不会是个好天气。
林三籁、倪南音和四人打牌小组在老街的街口分开。
本来是要直接回去的,林三籁却拐了个弯,一转方向盘,往公司去了。
倪南音随口问:“去公司干吗?”
“拿样东西。”
拿啥东西,她没再问, 他现在也不会说。
反正不远,多踩几脚油门的事情。
“首都的学校?”快到公司的时候, 林三籁忽然发问。
“嗯?”倪南音反应过来了之后,点了下头,笑着说:“我都做好了被调剂的打算, 挺好的, 没被调剂。”
学校固定了, 专业固定了, 学费也有了着落, 倪南音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
林三籁也笑了一下, 打了方向盘,拐弯,进了去公司必经的那条小巷。
不多时,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也拐进了那条小巷。
林三籁托人从首都给倪南音定做了一套头面。
头面就相当于戏曲演员的脸面,最华贵的还属点翠头面。
在戏曲行业,拥有一套定制的点翠头面,是很多名角的正常配置。所谓的粉墨登场,就是形容登台前的梳妆打扮了。
林三籁给倪南音定做的却是套水钻头面。
一来她还不是名角儿。
二来真给她订了点翠的,因为太过华贵,她也不一定要。
三来戏曲中年轻活泼的青年女子使用的多是水钻头面,点翠头面多是贵族的妇女类的角色才能佩戴。
倪南音唱的是小花旦,至少这七八年内,都不一定能用的上点翠的头面,还是水钻的头面更实际一些。
定做头面的时候,林三籁不是太明白,自己图的是个什么乐子。
如今头面回来了,也就没有不给她的道理。
而且,时间点刚刚好,昨天寄到的,今天就当是送给她的升学礼物了。
林三赖开了门,递给她一个密封的很好的纸箱子。
“这是什么?”倪南音下意识接了过来之后,才问。
“给你的。”
“给我的?”
“嗯,你不是送我了一盒烟嘛!我也得送你个礼物表示表示啊!”
“不用。”倪南音不好意思地说。
“哦,反正我也用不着。”林三籁淡淡地回应。
倪南音本来还想再推迟一下,外面却响起了吆喝的声音。
“里头的人,出来。”
林三籁怔了一下,转身看向外面。
外面的那片废墟,顿时亮起了好几个汽车大灯。
照的他眼睛一眯。
从车上下来了一群人,最中间的那个,林三籁见过,别人都叫他杭哥。
林三籁和这个杭哥谈不上多熟,就是赢了他八万块钱,以及弄坏了他的跑车。
看这架势,是来算账的。
他自己倒还无所谓,偏他今儿还带着小桃子。
林三籁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杭哥扔了手里的烟头,啐了一口,朝里头喊:“妈的,你撞坏了老子的车,老子今儿就要你的命。你不是横吗?老子今儿就让你看看在安县,谁他妈才是最横的!”
旁边负责盯梢的说:“里头还有一个女人。杭哥,祸不殃及妻儿。”
“放屁,妈的,老子的车就是老子的女人,他弄坏了老子的女人,老子也要弄坏他的女人。”
倪南音眯着眼睛看清楚了门外的情形,一共有四辆车,还有十来个人。
本来想着就下来一会儿,手机都搁在了车上,这下好,连报警都报不了。
倪南音很紧张地问:“怎么办?”
“没事儿。”林三籁居然还冲她笑了一下,推着她的肩膀说:“你去把后面的窗户打开。”
后面的窗户对着另一条胡同,前面的路已经被车堵死了,也就只能从后面走了。
可是后窗的外面,焊有防盗窗。
倪南音慌里慌张地打开了窗户,林三籁啪一下关上了门,冲她道:“你到一边儿去。”
她依言让到了一边,林三籁飞起一脚踹了过去。
防盗窗晃了一下,林三籁又退回了原地,连续踹了两脚,防盗窗“咣当”一下摔在了地上。
林三籁一把把她抱了上去,慌乱中也没顾上看推到她哪儿了,推了又说:“快走。”
那人,一巴掌罩在了她的屁股上,要不是情形慌乱,她得给他一巴掌。
倪南音跳了下去,没有自己跑,反而是急切地道:“你也快下来吧!”
“等一下。”林三籁回头,推动了沙发,堵在门口。
外面的人已经发现了里头不对,有人在喊:“大哥,门被堵住了。”
林三籁一脚跨上了窗户,才跳下去,就听见外头又有人喊:“他们从后面跑了。”
他一把扯住了倪南音,一头钻进了胡同深处。
这里的胡同一条挨着一条,密集的犹如蜘蛛网一样。
倪南音跟着他飞奔过一条胡同,又一条胡同,她气喘吁吁,可一下都不敢停。
因为后面的人紧追不舍。
倪南音实在是跑不动了,而且不知道是从窗户上跳下来的时候扭住了脚,还是跑的时候哪一步没落稳,她忍着脚踝传来的撕裂似的痛,喘着粗气说:“咱们,咱们找找哪有派出所,跑进去。”
“好。”这次林三籁居然没有反对。
可哪儿有派出所啊!
跑的时候,根本没来得及辨明方向,眼看他们就要跑到江边。
这一块儿已经很偏了,加上拆迁拆的乱七八糟的,江岸边没有什么行人。
身后的人,越来越近。
林三籁松开了她的手,急道:“我拦住他们,你往江边跑,江边停的肯定有渔船,你往船上跑,拿上钱,给船老板钱,让他把船开到江中间。”
“那你怎么办?”
“你走,才不会拖累我,知道吗?”林三籁吼。
接过他胡乱塞来的钱包,倪南音咬了咬牙,拔腿往台阶边冲,下了几层台阶,却又忍不住回头。
那些人已经冲到了林三籁的跟前儿,他一脚踹飞了一个,又朝她吼:“走。”
她没命地往下冲,台阶下是黑乎乎的江水。
江边停的果然有渔船,她朝渔船喊:“救命啊,救命啊……”
岸上传来了打斗的声音,她惊慌失措地回头看,可是只能看见护栏边的树影。
她喊了很多声,终于从渔船的船舱里走出来一个人。
“喊什么呢?小姑娘。”
倪南音跳上了木头做的跳板,忽然泪如雨下,央求道:“报警,报警,快报警,求你了。”
这时,从台阶上冲下来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吼:“别多管闲事啊!妈的,小心,老子哪天晚上过来烧了你的破船。”
“开船,开船。”渔船老板一把把她拉上了船,赶紧回头喊。
船发动了。
那两个男人冲下台阶的时候,船已经驶离了岸边。
这条船上住着五口之家,一对儿老夫妻和一对儿小夫妻,带着一个三岁懵懂天真又可爱的孩子。
他们都是好人,却不敢招惹那些人,把船开到了江中央,这才报了警。
警察到了以后,他们又把倪南音送回了岸边。
倪南音要给他们报酬,他们死活不要。
这个时候,岸边除了不知是谁的血迹以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倪南音被带回了派出所,又被送回了家。
她追着送她回家的警察问:“这算不算失踪,或者绑架?”
警察叹了口气,很好笑地说:“小姑娘,失踪要二十四小时,我们才会立案。而且,更不可能是绑架了。这就是一起简单的小流氓打架斗殴事件,那些小流氓打完了架,怕被警察抓住,当然要躲起来了。过几天,等风声过去,一个一个又该跳出来,危害社会了。你一个小姑娘,不要不学好,和那些人呆在一起,看看今天多危险。”
老倪来开门。
警察又斥责老倪:“女儿要好好管管了,还没十八岁,怎么好天天和些流氓混在一起的。不听话,就使劲儿打,你们家长要是能把孩子管好了,就不用我们警察出手了。”
老倪都听懵了。
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说好了今天要庆祝的啊,他不到八点就做好了饭菜,一直等到现在,十二点多了,女儿被警察送了回来。
警察走后,他冷着脸,想问的还没有问出口,他的女儿眼泪汪汪地说:“爸爸,林三籁不见了。”
老倪愣了一下,上一回见她哭,还是她母亲过世的时候。
——
这可能是女人的知觉。
倪南音真的觉得林三籁不见了。
手机一直没有人接,就连四人打牌小组的手机,也都在关机的状态。
她出不了门,脚踝肿成了馒头。
只能在家里,干着急。
想一想,有些事情真的是一念之间,如果,那天她也邀请了四人打牌小组的话,她和林三籁的告别,或许会晚上很多天。
至少会和她想象中的告别是一个样,她去上大学了,他们分别了。
而不是,那个人忽然就不知所踪。不知道他受伤了没有,不知道他伤的重不重。
还有,她还没有来得及问他,他要回去究竟是回到什么地方去。
五天后,为了让自己死心的倪南音一歪一扭地出了门,打车到了工地。
工地已经收工了。
又去了公司。
那片废墟中的小楼,也成了废墟。
五天,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
又过了两天,倪南音收到了一样东西,用的是同城快递,寄件人的姓名是陈秋。打开快递的包裹,那是一套被踩坏了一角的水钻头面。
倪南音看着那套水钻头面愣了很久,再打陈秋的手机,居然通了。
陈秋说:“小六啊,我想着这肯定是赖哥给你买的,就给你送过来了。”
“他人呢?”
陈秋支吾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啊!”
“那工资呢?”
“小六啊,范经理去首都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
陈秋的声音很为难,她叹了口气,说:“那就这样吧!”
倪南音挂了线,像个不会动的木偶似的,盯着那副头面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倪怕她犯傻,劝她:“你林叔叔的儿子应该没事的,这叫吉人自有天相。”
倪南音冷着脸讲:“我又不是担心他,他们还欠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呢!”
老倪一噎,不说话了。
兜里就揣了三千多块钱,加上林三籁钱包里的一千多块,连五千都不到。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学费却差了一大半,倪南音辗转了几夜,终于打定了主意。
她提前报到时间两天到了学校,又辗转找到了相关的老师表明自己要改专业。
“老师,我想学京剧。老师你相信我,我从小就开始练基本功,能唱、能念、能做、能打,老师你要是不信,你可以考考我。老师,求你了,给我个机会吧。”她信誓旦旦地说。
不想都知道,改专业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呢!
尤其是这种专业性很强的专业。
还有这里的学生,能到这里的,哪个没有戏曲的功底呢!甚至还有一些,早就小有名气。
可倪南音打听过了,她对症下药,找到的是在京剧方面颇有建树的老师程思安。
他是今年的京剧系主任。
倪南音胡搅蛮缠,缠了程思安三天,终于缠的他肯给她一次机会了。
倪南音特别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她盘算了很久,京剧和黄梅戏当然是不一样的,京剧唱起来是啊呀呀呀,黄梅戏唱起来却是咿咿呀呀。
她的京白肯定不行的,唱念做打,“唱念”处于劣势,那就只能从“做打”上下功夫。
尤其是打。
她的腰功柔,跷功也算稳健。
把自己的东西安排好了,和宿舍里的同学都还来不及熟识,她一个人在学校外面的网吧里面整整待了三天,翻来覆去地看一些名家的京剧选段。
程老师也没说是随机命题,还是她自己选唱段,她心里头没底,却一刻都不敢放松。
自己选了个《扈家庄》,作为表演曲目。
这个戏又叫《扈三娘》,取材于《水浒传》,武旦为主。
她选了迎敌那一段。
这其实是个唱念做打具重的戏,倪南音的唱念不行,主攻做打。
一招一式,举手投足,哪怕一个凝眉的动作,都没有放过。
她想打的好看,念白就不求专业了,最好能抓住一点点的韵味。
可就是这一点点,特别的难抓。
一个“啊”的腔调,她喊了两天,嗓子都快哑了,觉得还是没有抓住神|韵。
她不敢再练了,唯恐真的哑了嗓子,心想着就这样吧。
机会只有一次,最坏的结果就是退学了。
开学的一个星期之后,倪南音按照和程老师约好的时间,到了形体教室。
一推开门,形体教室里坐着四位老师。
以程老师为首,其他的三位老师,倪南音还不认识。
她一进去,就听见程老师和其他的三位老师说:“看,就是这个孩子,文化课成绩不错,艺考的成绩也还行,报考报的也是黄梅戏,不知道别到了哪根筋上,现在非想学京剧。”
紧挨着程老师的老师笑着说:“老程,你就是太惯着这些学生了。”
“孩子嘛,思想不成熟,不定性那是一定的。最主要是咱们这个,和其他专门做学问的学科不一样,想找个可心的徒弟啊,确实不容易。我就想着,这万一是个好苗子呢!看看吧,反正咱们还得聚在一起开个会,看看这孩子什么样,顶多耽误半个小时。”程老师很好脾气地说。
倪南音听了真的是很感激,她朝四位老师鞠了躬,恭敬地道:“四位老师好,我叫倪南音,我不敢耽误各位老师的宝贵时间……”她顿了一下,明显问向程老师,“老师,我这就开始吧?”
“开始吧。”
倪南音点了点头,深呼吸了一口。
没有武场三大件的伴奏。
她在心里锵锵锵,自己数着拍子。
跟着一个亮相,开始唱“俺,一丈青扈三娘……”
这是段扈三娘全身披挂,御敌的戏。
即使没有装扮,手中也并无兵器,她学阎派名家在翎尾枪尖、妙舞翩翩中,表现扈三娘的恃勇,空手比划的动作该凌厉的凌厉,该婉约的婉约,演出了扈三娘既娇媚又豪迈的神态。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倪南音不算行家,在做的四位老师却是。
第一个唱腔才落地,程思安和旁边的魏茗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孩子很有意思,嗓音甜脆,亮相利索,身段优美,就连武功也是真的扎实,还真是个天生的武旦、刀马旦的苗子。
一共也就唱打了十几分钟,倪南音出了一身的热汗。
唱闭,最后一个亮相后,她又朝四位老师鞠躬,急切地问:“老师,我怎么样?”
魏茗说:“唱的很一般。”
这个倪南音当然知道,她抬着头,还带了最后一丝的希冀问:“那打的呢?”
“比葫芦画瓢。”程思安评价。
可将将进学校门的学生,没有名师指点,比葫芦画瓢能比出来神|韵的,也确实不易。
倪南音以为自己彻底没戏了,两个肩膀耷拉了下来,心情很沮丧。
这时候,程思安和魏茗交换了一下意见,清了下嗓子说:“这样,你先回去。能不能转专业,我们再研究研究。”
“好的。”倪南音转身,慢慢地走出了形体教室。
关上教室门的那一瞬间,她还想再争取争取的,忽然间觉得很累,她一个字都没有说,默默地离开了。
人,总是不停地在和命运做对。
她不想学京剧,明知道首都的京剧系是免学费的。
如果,一开始她就认命地选择京剧专业,也就没有现在这许多的麻烦事。
如今,她妥协了,命运为了惩罚她,她还在挣扎。
倪南音一回宿舍倒头就睡,什么军训,什么学费,全部都抛在了脑后。
一觉睡醒,同宿舍的黄叶说:“倪南音,你得搬宿舍了,搬到京剧系的宿舍去。”
她愣了一愣,特别想大哭一场。
转念又一想,哭什么哭啊,有什么好哭的。
她立志学黄梅戏,不过是因为母亲是唱黄梅戏的,如果她的母亲唱的是京剧,那可能她从小立志学的就是京剧了。
人该吃哪碗饭,有时真的是天注定。
倪南音就这么换了个专业,跟做梦似的戏剧化十足。
没有人知道她非得换专业,就是因为京剧系免学费。
开学两个月后,忙的晕头转向的倪南音忽然收到了学校给的一万块钱退款。
她问班长,“这是什么?”
“你交的学费啊?”
倪南音张了张嘴,想说,她根本就没有交。
话没有出口,是因为她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他也在这里是吗?
可首都很大,听说以后会有八环的。
要找一个人有多不容易,不用想都知道。
还有,倪南音咬牙切齿地想,她为什么要去找他啊!
想是这么想,就连换好了专业也没有安定下来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夜里,她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
就是那一夜的江边,他推开了她吼:“走,快走。”
却又猛然把她拉回了身边,一个吻,落在了唇上。
醒后,心里像是有烟花炸开了似的,怦怦怦乱响。
理智却又提醒着她,什么叫做荒唐。
后来是谁跟她说的,只有爱了才知道,爱是有多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