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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执安州北部那环抱希金斯湖的一带地方,当地的商会称为“逍遥之乡”
亚当特伦顿,布雷特迪洛桑多,还有在五月下旬到汉克克赖泽尔的别墅度周末的其他一些人,他们都看出这个称呼倒是恰如其分。
克赖泽尔“别墅”其实是个占地广阔、设备豪华、卧室众多的狩猎庄子,座落在希金斯湖上端的西岸。整个湖的形状好象花生,又象胎儿,究竟象什么,也许就要看游客凑巧待在什么样的地点了。
星期六早上,亚当独自驾着汽车,取道庞提阿克、萨吉诺、贝城、米德兰和哈里森,大都是在第七十五号州际公路上,赶了两百哩路程,他毫不困难就找到了希金斯湖和那别墅。在各城郊外,只见密执安州乡间一片葱绿,白杨开始闪光,花楸树上鲜花盛开。空气新鲜得透着清香。近乎万里无云的空中射出阳光。亚当在离家的时刻,心里抑郁不欢,但等车子往北疾驰而去,顿时心情舒畅了。
他之所以抑郁不欢,是因为跟埃莉卡争论了一场。
几星期前,布雷特迪洛桑多转达了要他去参加一个周末男子聚会的邀请,他告诉了她,她只说了一句:“好吧,假如他们不要妻子参加,那我只好自个儿找点事做做了,是不是?”当时,她那样通情达理,倒叫他重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去;一开头他并不起劲,可是经不住布雷特硬要他去见一见那个供应商朋友汉克克赖泽尔,他只好答允了。最后,亚当就决定一切听其自然了。
但是,埃莉卡分明没有作好打算,这天早晨,他起身后,动手收拾一些行装时,她问道:“难道你真的一定要去吗?”他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非去不可了,因为他已经答允了,她就直截了当问了一句:“‘只准男子参加’,是指没有女人参加,还是仅仅指不准妻子参加?”
“没有女人嘛,”他回答,心里可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不过他猜想是假的,因为以前也参加过供应商的周末聚会。
“我敢打包票!”这时他们在厨房里,埃莉卡正在煮咖啡,她故意把咖啡壶弄得乒乒乓乓的响。“我看,除了牛奶呀,汽水呀,也不会有更刺激的浓茶烈酒。”
他回敬了她一句:“有也好,没有也好,总比这里要称心得多。”
“那么是谁搞得不称心来的?”
亚当这下可发脾气了。“鬼才知道。但如果是我的话,那么除了对你以外,看样子我对别人都起不了这种影响。”
“那么你就到该死的别人身边去吧!”说罢,埃莉卡抓起一只咖啡杯向他扔去,幸而是空的,他也幸而干净利落地一手接住,放下,杯子才没碎一个角。或许也是不幸吧,因为他笑起来了,这下子,埃莉卡格外火了,她冲出厨房,把门砰的一声关上。这时候亚当也火透了,他把不多几件行装扔在车里,就驱车走了。
驶了二十哩路,这场吵看来倒真可笑,因为回忆起来,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亚当知道假如他留在家里,过不了半个早晨,这场吵就会烟消云散。
后来,汽车驶近萨吉诺,再加上这么样天气的一个日子,他心头感到高兴了,他就试着打个电话回家,可是,没有人接。明明埃莉卡已经出门了。他决定回头再打。
亚当一到希金斯湖别墅,汉克克赖泽尔顿时迎接了他。克赖泽尔刻意打扮得既整洁又随便,穿着一条熨得很挺的百慕大花短裤和一件夏威夷花衬衫,瘦长的身子照例象军人一样笔直。他们相互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亚当就停好汽车。那里还停着七八辆车子,都是最新型的豪华汽车。
克赖泽尔朝那几辆汽车头一点。“昨晚就到了几个人。有的还睡着。回头还有不少人来。”他拿起亚当的过夜用具包,陪着他从车道边沿走上一条环绕别墅的木头回廊。这座别墅建筑坚固,外墙都是披叠板壁,中央一垛山形墙,由手砍的巨梁支着。在湖边,有一个浮坞,停着几艘小船。
亚当说:“我喜欢你这个地方,汉克。”
“谢谢。大概不算坏。不过,不是我盖的。从造屋人那里买来的。他钱花得太多,后来需要现款了。”克赖泽尔呲牙咧嘴一笑。“我们大家不都是这样?”
通回廊的门有好几扇,他们在其中一扇门前站住脚。零件制造商跨进门,后面跟着亚当。一进去就是个卧室,里面,凡是上光木制品,都亮晶晶的。
在一只双人床对面的壁炉里,搁着整段木柴。
“有火真好。晚上会着凉的,”克赖泽尔说。他穿过卧室,走到窗边。
“给了你一个可以看看风景的房间。”
“一点不错。”亚当站在主人身旁,可以看到明亮清彻的湖水,瓦蓝瓦蓝的,靠近沙岸的边沿,就化成了绿色。希金斯湖位在峰峦起伏的群山之中——刚才最后的几哩路一直是向上爬着的——在别墅和湖水的四周,东一丛,西一簇,都是巍巍然的短叶松、云杉、香枞、落叶松、黄松和桦树。看看这么样个一览无余的景色,亚当猜想是给了他最好的一个房间。他想不透为什么。他也想知道一下其他客人的情况。“你要吃喝点什么,”汉克克赖泽尔宣告说“酒吧间里随时供应。厨房也一样。这里不按顿吃饭。二十四小时都有吃喝。其他一切也都可以安排。”他又一次呲牙咧嘴一笑,打开了他们进来的对面一扇房门。“有两扇门进出——这一扇和那一扇。都有锁。好私下进来出去。”
“谢谢。要是用得着的话,我就会想起来的。”
主人走后,亚当把带来的几件行装从包里拿出来,过不久也从主人走出的那另一扇房门出去了。原来门外是一条窄狭的走廊,下面是起居中心区,设计布置都是狩猎庄子的款式。走廊围绕着整个起居室,连着一级级石板台阶,那一级级台阶又构成巨大岩石壁炉的一角。起居区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朝着外面人声嘈杂的地方走去。
他到了一个高临湖面的宽敞阳台上。只见一群人在高谈阔论;这时,有条嗓子比别的嗓门都响,在慷慨激昂地争论说:“说真个的,你们这个工业里的人,一举一动越来越象胆小鬼了。你们对批评太神经过敏,只知道招架守住。你们在鼓励那帮出风头专家,捧得他们好象都是盖世圣贤,而不是一批专想在报纸上、电视里出名的好名之徒。看看你们的年会吧!如今成了马戏团啦。有的家伙买了一股公司股票,竟然把董事长都数落一通,董事长光是站在那里,听凭他骂。这好比让一个选举人,随便哪个选举人,到华盛顿去,在参议院里乱发一通牢骚。”
“不,不是这样,”亚当说。他没有提高嗓门,插入了谈话。“一个选举人在参议院里可没有权利,但是,一个股东,哪怕只有一股股票,在年会上也有种种权利。我们的制度就是这样。何况批评家也不是挑剔专家。假如我们动不动就这样想,也不听听他们的意见,那我们就会恢复五年前的老样子了。”
“嗨!”布雷特迪洛桑多嚷道。“听听那几句定场诗,再看看是谁来了!”布雷特穿着洋红和鹅黄两色的奇装异服,分明是自己设计的,好比一件古罗马式宽袍。说也希奇,居然又有气派又合实用。亚当呢,穿着喇叭裤和高领毛衣,相形之下,不由他不感到自己保守了。
另外几个认识亚当的人招呼了他,其中包括皮特奥黑根,刚才亚当来时,正是这人在讲话。奥黑根是一家全国性大型杂志在底特律的代理人,他的工作就是同汽车工业的头面人物交际——这是既巧妙又有效的一种拉广告办法。展望、生活等等大杂志,多半都有这样的代理人,他们的代理人有时候就成为公司总经理或者其他高级人员的好朋友。这样的友谊,广告公司是知道的,但很少出面干涉;因此,碰到公司不得不削减广告时,影响最大的刊物总是最后才轮到。尽管亚当说了那番不客气的顶撞话,奥黑根倒是生就那种脾气,并不恼火,只是笑笑。
“来,同大家见见面,”汉克克赖泽尔说。他带领亚当绕着这群人走了一圈。这批客人中间,有一个众议员,一个法官,一个电视明星,另外两个零件制造商和亚当公司里的几个高级人员,包括三个采购人员。另外还有一个青年,等亚当一走近,他就伸出了手,笑得真迷人。“斯莫盖跟我说起过你了,先生。我是皮埃尔弗洛登海尔。”
“对,对,对。”亚当记起了这个年轻赛车手,以前曾经在斯莫盖斯蒂芬森的经销商行里见过,他在那里兼做汽车售货员。“你的生意怎么样?”
“要是有时间做生意,生意总是很不错,先生。”
亚当对他说:“去掉‘先生’这捞什子吧。这里只叫名字。在戴顿纳五百哩车赛那一次,你的运气可不好。”
“一点不错。”皮埃尔弗洛登海尔把一头金发往后一推,扮了个鬼脸。
两个月前,他在戴顿纳跑完了艰辛的一百八十圈,一直领先,眼看只剩二十圈了,偏偏发动机盖炸开了,他只好退出比赛。“事后真想把那辆老爷车踩上几脚,”他说出了心里话。
“换了我,一定把它推下峭壁。”
“想来过不了多久,我也许会干得好一些。”赛车手稚气可掬地笑了一下;他还是象亚当以前看到过的那样,举止挺讨人欢喜的。“总觉得今年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我可能会跑头一名的。”
“到时候我也会去塔拉德加,”亚当说。“我们在那里展出一种‘参星样品’。这样我就会去给你加油啦。”
从后面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传来汉克克赖泽尔的声音。“亚当,这是斯特拉。什么事她都会替你做。”
“譬如说拿酒啦,”一个姑娘的美妙声音说。亚当一看,原来身边站着一个美丽娇小的红发姑娘。她穿着等于光着身子的三点式游泳衣。“你好,特伦顿先生。”
“你好。”亚当看到近旁还有两个姑娘,心里不由想起埃莉卡的那个问题:“只准男子参如”是指没有女人参加,还是仅仅指不准妻子参加?
“我真高兴你喜欢我的游泳衣,”斯特拉告诉皮埃尔说,他的两只眼睛一直在仔细打量。
赛车手说:“倒没注意到你还穿着一件游泳衣呐。”
姑娘回头又对亚当说话了。“说说看,要什么酒。”
他叫了一杯“血玛丽”1。“不要走开,”她告诉他说。“我就回来。”
1“血玛丽”是掺入西红柿汁的伏特加酒,有时掺入柠橡汁,或加香料。
皮埃尔问:“什么叫‘参星样品’,亚当?”
“那是特种车,在真车出来前,先造出来给人家看看的。在我们这一行里,管这叫做‘头炮’。”
“不过在塔拉德加的一辆——不会是一辆货真价实的‘参星’吧?”
“不是,”亚当说。“真的‘参星’要一个月后才出来。‘样品’会跟‘参星’相象,不过,我们说不上有多象。我们要到处把它大大展览一番。用意是要人们去谈论,去推测——定型的‘参星’会是怎么个模样?”他又添补了一句:“可以说这有点象脱衣舞舞女。”
“我也能扮演那种角色呀,”斯特拉说。她已经端着亚当的酒回来,也给皮埃尔带来了一杯。
众议员走过来,到了他们跟前。他白发飘飘,态度和蔼,嗓子响亮,只是带有唯我独尊的声调。“我听听你们谈到你们工业的话,很感兴趣,特伦顿先生。我相信我听到的有些话就是议员都在讲的。”
亚当迟疑了一下。他本想跟往常那样,不客气地回敬一句,但这毕竟是个聚会;他毕竟是个客人。他的神情引起了汉克克赖泽尔的注意,这人似乎有那么种本领,可以到处都有他的影踪,随便什么紧要大事,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不必顾虑,”克赖泽尔说。“打几个回合不会打伤的。我们也邀请了个医生来呐。”
亚当告诉众议员说:“眼下立法机关里搞出来的一套,大多是一些人干的蠢事,他们总想在新闻里见到他们的名字,他们也知道,乱轰汽车工业,不管有没有道理,都会达到这么个目的。”
众议员脸红了,亚当还是一个劲说下去:“有个美国参议员要在五年内禁绝汽车,如果车里装的是内燃机的话。不过,用什么发动机来替代,他心里也没谱。说起来,如果事情果真如此,唯一的好事,就是他没办法到处去发表他那番蠢话了。有几个州里竟然提出诉讼,想方设法要我们把一九五三年以来制造的汽车一律收回,按照排除废气标准重新制造,这个标准,加利福尼亚州是在一九六六年以后才有的,其他各州,是在一九六八年以后才有的。”
“那些都是极端措施,”众议员顶了一句。他说的话,有点含糊不清了,他手里的酒,显然不是这一天的头一杯。
“我同意都是极端措施。但是,正好代表我们从议员那里听到的话,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也正是你提的问题。”
汉克克赖泽尔这时又重新出现,他高高兴兴说:“是这个问题,没错儿。”他拍了拍众议员的肩背。“可注意啦,伍迪!底特律那帮小伙子头脑才灵呢。比你在华盛顿见惯的要聪明得多。”
“你们怎么样也想不到,”众议员告诉那一群人说“这位老兄克赖泽尔跟我一起在海军陆战队那时候,他老是向我敬礼的咧。”
“如果你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个,将军”汉克克赖泽尔依旧穿着那条漂亮的百慕大花短裤,啪的一声直挺挺地来了个立正,行了一个校场式的敬礼。礼毕,又下了个命令:“斯特拉,替参议员再拿杯酒来。”
“当时我不是将军,”众议员自怨自艾说。“是小小的上校,现在我也不是参议员。”
“你可不是小小的雏儿,你才有一套呢,伍迪,”克赖泽尔给他打包票说。“将来你也会当上参议员。说不定是踩着这个工业的尸体上去的。”
“看看你,看看这个地方,那倒是个过得硬的尸体。”众议员又回头注视着亚当。“还要把政治家给搅个落花流水吗?”
“或许有一点儿。”亚当笑笑。“我们中间有些人认为,事到如今,我们的立法人应该做一些积极的事情,不要尽跟着批评家鹦鹉学舌啦。”
“象什么积极的事情?”
“象制定几项强制治安法。举个例:空气污染。好,新造汽车的抗污染标准是明摆在那里。我们工业里多数人都同意这套标准是好的,是必要的,是早该这么做的。”亚当发觉他们四周的一群人多起来了,其他的谈话都突然停下来了。他接着说下去:“但是,象你们那样的人,却要求象我们这样的人,为每辆汽车生产一种终生保用的抗污染装置,既不会出岔子,也不要检查或者整顿。我说,这是办不到的。存这个指望,可不合情理,那等于是要求一架机器永远运转得十全十美。那么,需要什么呐?一项强制的法律,法律上硬性规定,要经常检查汽车抗污染装置,必要的话,就修一下或者换一个。不过这项法律一定不受欢迎,因为公众对污染并不真正在乎,他们只关心方便罢了。这就是政治家所以害怕的原因。”
“公众是关心的,”众议员气呼呼说。“我有信件可以证明。”
“个别有些人是关心的。公众并不关心。两年多来,”亚当死不罢休说“我们一直都有供旧式汽车用的污染控制器呢。这套控制器装一下,要花费二十元,我们知道这是管用的。可以减少污染,使空气纯净些——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做过宣传推销,在电视里、广播里、广告牌上都做过广告,但是几乎没有人购买。汽车上,甚至是旧式汽车上的附件,譬如象白边轮胎也好,立体声磁带录音机也好,都一直畅销。可是谁也不要抗污染器;我们还没有过这么滞销的一个项目呢。你问到我的那些议员,每到投票选举,就在洁净空气的问题上,把我们教训一通,可他们对污染控制器看来也毫无兴趣。”
斯特拉和其他几个人异口同声喊道:“别闹了!别闹了!”
亚当和众议员身边的那群人渐渐散开了。“是时候了,”有人说。“我们有一个钟头没吃啦。”
现在阳台后边的餐柜上,已经堆着食品,由一个戴白帽的厨子领班在照管,这情景提醒亚当,刚才跟埃莉卡吵了一架,连早饭都没有吃过,肚子是饿了。他也想起,他得马上给家里打个电话去。
一个采购人员客人,端着一盘堆得高高的食品,喊起来:“好菜呵,汉克!”
“真高兴中你意,”主人表示了谢意。“有你们这批人在这里,什么都会削减的。”
亚当跟着其他一些人笑了一笑,他心里明白,克赖泽尔讲的是实话——采购人员一出席,这样的聚会就成了谈生意的场合,结果总是在汉克克赖泽尔的所得税申报单上削减一点数目。道理是:汽车公司的采购人员,每年分配价值几百万的定货,对克赖泽尔这样的零件制造商操有生杀大权。过去,由于这个缘故,采购人员惯常从他们照顾的供应商那里收到一大笔厚礼,甚至还会收到一艘游艇或者整套家具。现在,汽车公司禁止这么种贿赂,如果有违犯的,一抓住,就马上解雇。话虽这么说,给采购人员的外快还是有的,象这样的场合或者私底下请客吃饭,就是一种。另一种方法,是采购人员的旅馆帐单或者由供应商,或者由他们的售货员拿去代付;这方法是认为万无一失的,因为既没有货物也没有金钱私相授受,事后,必要的话,采购人员可以推作不知,说他本来是等着旅馆给他开帐来的。圣诞节礼物又是另外一种。
圣诞节礼,汽车公司经理部门每年在十一、十二这两个月的通报中都讲明不准接受。但是,采购部的秘书们还是免不了准备好采购部人员的家庭住址表,供应商的售货员一来索取,就拿给他们,索取这种表格,正象说声“圣诞快乐”一样,看作了例行公事。秘书们的家庭住址总是列在表格上,尽管采购人员推说对这事的经过毫不知情,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他们的住址也总是列在表上。这样子,送来的礼物,没一件是送到办公室的,并不象过去那样多得不计其数了,可是敢冒风险不送礼品的供应商却为数极少。
亚当还在望着那个端着堆得满满一盘食品的采购人员,忽听得一个女性的柔和声音悄悄说道:“亚当特伦顿,你总是心口如一吗?”
他转过身来。只见面前有个姑娘兴味十足地瞅着他,照亚当猜想,年纪不是二十八就是三十岁。她那张颧骨高高的脸歪着,湿润润的两片饱满的嘴唇,微微张开,带着笑。一双亮晶晶的秀气眼睛,跟他四目对视。他闻到一股麝香香水的味儿,发觉她身材娇柔苗条,穿一件裁剪讲究的粉蓝色麻布衣服,下面有一对小小的、结实的乳房。亚当心想,她也是他生平看到的一个勾魂摄魄的美人。可她是黑皮肤。不是棕色的,而是黑色的;乌油油的漆黑色,一无瑕疵的光润皮肤有如滑溜溜的乌木。他抑制住了冲动,才没有伸出手去碰她。
“我叫罗韦娜,”那姑娘说。“你的名字告诉过我了。要我来照料你弄点什么吃的。”“罗韦娜什么?”
他感到她犹豫不决。“这有关系吗?”她微微一笑,这下他又发觉她那湿润润、红彤彤的饱满嘴唇了。
“再说,”罗韦娜说“我先问了你个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亚当想起她问过什么话——问他总是心口如一吗?
“不一定。我不相信我们中间有什么人真的这样。”他想:我敢说我现在就不是这样,于是出声添补一句:“不过,我一讲到什么话,总是力求老实,说真心话。”
“我知道。我刚才一直在听你说话。在我们中间,这样做的人还不够多。”
那姑娘跟他相对望着,怔怔凝视。他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到她对他的吸引力,可他猜想她是感觉到了的。
照料餐柜的厨子领班,在罗韦娜帮忙下,装满了两盘子,他们分别把盘子端到了近头一只阳台桌子上。桌边已经坐着一个年轻黑人,他是密执安州的联邦法官,还有另一个客人,他是亚当公司里的产品发展部工程师,一个名叫弗雷佐恩的中年人。过了几分钟,布雷特迪洛桑多也来了,带着一个动人的、娴静的黑发姑娘,他介绍说是埃尔茜。“我们猜想这里是热闹地方,”
布雷特说。“可别让我们扫兴呵。”罗韦娜问:“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样的热闹啊?”“你也了解我们汽车界人士。我们只有两种兴趣——生意和男女。”
法官笑了一笑。“时间还早着呢。说不定我们先该谈谈生意。”他对亚当说话了。“刚才你在谈公司年会。你说的话合我的心意——就是说,有人,哪怕只有一股股票,他的意见,人家也该听。”工程师弗雷佐恩,就象鱼见到诱饵一样,顿时放下刀叉。“可不合我心意。我不同意亚当的说法,还有好多人跟我的想法一样。”“我知道,”法官说。“我刚才看到你有反感。好不好跟我们谈谈是什么原因?”弗雷佐恩皱着眉考虑了一下。“行。那些只有一股股票的吵吵闹闹的人,包括一群群消费者和所谓的集体责任委员会,正是要制造分裂,他们用的手法,就是歪曲,扯谎,还有侮辱。记不记得通用汽车公司的年会?那会儿纳德一帮人管这个工业里的人都叫做‘结伙罪犯’,后来又谈到我们‘无视法律和正义’,还说我们投入了‘结伙犯罪潮,这比之街头抢劫,是大巫之于小巫’。我们听了这些话,该有什么样的心情呢?感激不尽吗?我们该怎样去对待那么样胡说八道的小花脸呢?拿他们当真吗?”
“嗳!”布雷特迪洛桑多插了嘴。“原来你们这批搞技术的都是听着的。我们还以为你们只听得到马达声音呢。”
“他们都听到,没错儿,”亚当说。“我们大家全都听到——我们通用汽车公司的人,还有其他公司里的人,也都听到。但是,这工业里有好些人却听漏了这么一点,就是刚才引的那些话”——他朝弗雷佐恩打了个手势——“目的是要人家生气,发火,不让人家表现得通情达理。提抗议的群众是不希望汽车工业通情达理的;要是希望如此的话,我们就会把他们驳得体无完肤了。可他们的一套打算全都实现了。我们的人都上了当。”
法官提醒说:“那么你们是把谩骂当作一种战术了。”
“那还用说。那是我们时代的语言,使用这种语言的小伙子——大多是年轻聪明的律师——完全知道这对董事会会议室里的一些老头儿会起什么样作用。会叫他们毛骨悚然,血压上升,弄得他们毫不变通,寸步不让。我们工业里的董事长和董事们都素有教养;在他们的全盛时期,哪怕你把敌手扎了一刀,你也会说一声‘请原谅’。可现在不再是那样了。现在的对白粗暴刺耳,言过其实就能取胜,所以你如果听着人家说话——你人也乖巧——你就不必当真,头脑要冷静。我们的高级人员多半还没有学会这一套。”
“我可没有学会这一套,也不想去学,”弗雷佐恩说。“我死也要态度文雅。”
布雷特带着刺说了一句:“发言的是位工程师,彻头彻尾的保守派!”
“亚当是工程师,”弗雷佐恩点明说。“问题是,他在设计师身边打转,时间花得太多了。”
一桌人都哈哈大笑了。
弗雷佐恩望着亚当,说道:“你总不至于是叫我们照着年会里那批激进分子提出的要求办吧——做董事会里的消费者代表什么的吧?”
亚当平心静气答道:“为什么不呢?这可以表明我们是愿意随俗的,或许这也值得一试吧。把什么人放到董事会里——或者放到陪审团里——他们很可能就此煞有介事,不光是挑三剔四了。我们说不定到头来也会学到些什么。再说,事情最后总要发生的,如果我们使它现在就发生,而不是以后被迫处于这种情况,那么我们的处境就会好些。”
布雷特问:“法官,你听了两造的话,现在你怎么个判法?”
“我放肆了。”法官一只手掩在嘴上,压住了呵欠。“我一时还以为在法庭里呢。”他装得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对不起。在周末期间,概不裁决。”
“随便哪一个也不该这么做,”罗韦娜讲道。她摸摸亚当的手,五只手指轻轻滑过他的手指。他一向她转过脸来,她柔声说:“带我去游泳好吗?”
他们两人在浮坞那儿乘上一只小船——汉克克赖泽尔的一艘舷外装着马达的汽艇,亚当不慌不忙驾着船,向湖的东岸推进了四哩路左右。一望见背后一片参天绿树的湖滩,他顿时刹停了马达,他们就在半透明的碧水上荡漾。另外几艘小船,为数不多,到了眼前,又离去了。正是后晌时分。太阳高高挂着,空气使人昏昏欲睡。刚才下船前,罗韦娜已经换上游泳衣;那是一件斑豹花纹的,把她的身材,连同她那柔滑的黑皮肤都暴露无遗,比先前穿的那件麻布衣服更见妙处。亚当穿着游泳裤。船一停下来,他就给各人点了一支纸烟。他们并肩坐在小船的坐垫上。
“嗯,”罗韦娜说。“这真好。”她仰着头,闭上眼睛,避开白亮的阳光和湖水。嘴唇分开着。
他懒洋洋喷了一个烟圈。“这就叫做远离尘世。”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声音颤颤巍巍的。
她柔声说,刹时间一本正经了:“我知道。这不是常有的事。而且也从不久长。”
亚当转过脸来。他凭本能知道,假如他向她伸出手去,她决不会不理不睬。但是他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几秒钟。
罗韦娜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轻盈盈笑起来。她把纸烟丢到了水里。“我们是来游泳的,记得吗?”
倏一下她站起身,从船沿跳进水里。他好象觉得她那柔软的黑身体,四肢笔直,象一支箭。于是,啪的一声,水花飞溅,她顿时不见了。船微微摇晃。
亚当又迟疑一下,也跳进水里。晒了太阳,一触到清凉湖水,直感到冰样冷。他打着寒噤,喘着气,回上来,四下张望。
“嗨!在这儿啊!”罗韦娜依然哈哈笑着。她在湖面下来回游了一会,又露出水面,脸上、头发上都滴下水来。“这不妙吗?”
“等我血液恢复循环,再告诉你。”
“你的血需要热一热,亚当。我要上岸了。来吗?”
“总要来吧。可我们不能让汉克的船漂着呀。”
“那么带了来吧。”罗韦娜已经向湖滩奋力游去,回头喊道:“那就是说,如果你怕同我一起流放到荒岛上的话。”
亚当拖着船,更慢地跟着游去。上了岸,又一次欢欢喜喜迎接了温暖的阳光,他把船拉到岸边,于是走到罗韦娜跟前,她正躺在沙地上,双手枕在脑后。在湖岸那边,有间小屋,掩在树丛间,百叶窗都关着,人去楼空了。
“既然你提出来了,”亚当说“这会儿我可想不起还有什么意中人可以一起流放到荒岛上的。”他也是直挺挺躺在沙地上,只觉得几个月来还没有这么轻松过。
“你跟我不熟悉。”
“你激起了某些本能。”他一只臂肘支着身子,心里认准,身旁的姑娘看来正象几小时前遇到时那样美得勾人魂魄,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其中一种就是好奇。”
“我不过是你在聚会上碰到的一个人罢了;这是汉克克赖泽尔的一个周末聚会,在这种聚会上,他雇了些女招待。万一你想弄个明白的话,他雇我们来无非是这个原因。你是想弄个明白吗?”
“是啊。”
她发出了他已经听熟了的轻盈盈一声笑。“我早知道你是想弄个明白的。你跟大多数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别的人会扯谎,说‘不’的。”
“那么没有聚会时,其余日子呢?”
“我是个中学教师。”罗韦娜说说停住了嘴。“真要命!我可没打算告诉你呀。”
“那么我们就来扯个平吧,”亚当说。“有件事我本来也不想告诉你。”
“是什么?”
他小声安她心说:“我生平第一次懂得了,真正懂得了,人家说‘黑的就是美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接着而来的一片沉默里,他不知道是否把她冒犯了。他可以听到湖水拍岸声、营营虫声、远处一只舷外马达声。罗韦娜没有出声。于是,冷不防的,她弯下身,亲他嘴。
他还来不及回敬,她已经跳起身,跑下了岸滩,朝着湖奔去。从水边,她回头喊道:“汉克叫我特别照顾你那会儿,说你出名是个可爱的人。现在让我们回去吧。”
到了船上,船向西岸开去时,他问:“汉克还说了些什么?”
罗韦娜考虑了一下。“呃,他告诉我,你会成为这里最最重要的人物,有朝一日你会做你们公司的头头。”
这时候,亚当放声笑了。
可他对克赖泽尔和他的动机还是想弄个明白。
夕阳西下,一个个钟头过去了,别墅里的聚会还是不散,热热闹闹的。
在夕阳最终消失前,好象哨兵黑影似的一排白桦后面,湖水色彩千变万化。
一阵微风吹皱了湖面,带来了松树香味的新鲜空气。暮色四合,转眼间天黑了。星星闪现,夜寒料峭,聚会从阳台上移到了室内,在巨大的岩石壁炉里,高高堆着的柴禾和木柴熊熊烧着。
汉克克赖泽尔,这个和颜悦色的殷勤主人,就象白天时分一样,似乎到处都有他的影踪。两个酒吧间和一间厨房里都是人手齐备,忙忙碌碌;克赖泽尔早先说每天二十四小时内都供应吃喝,看来倒是实话。在狩猎庄子款式的宽敞起居室里,聚会分成了几组,有并有合的。围着皮埃尔弗洛登海尔的一簇人,连珠炮一般问着车赛的各种问题。“譬如说车赛的胜负是在修理加油站里决定的。这是你的经验吗?”“是的,但是赛车手的计划也决定胜负。在比赛前,你计划怎样一圈一圈跑完全程。在比赛时,你计划着下一圈怎么跑,把早先的计划改变了”那个电视明星,先前有点束手束脚,现在却大显身手,维妙维肖地学着美国总统,算是在电视里跟一个汽车制造商和一个环境污染问题专家在一起,竭力说好话给这两个人消气。
“污染,连同所有的缺点,也是我们伟大美国的专长我的科学顾问都向我担保,汽车现在造成的污染要比以前轻——如果没有更多的汽车,至少是会这样的。”(咳,咳,咳!)“我保证这个国家里重新会有清洁空气。政府的政策是要把清洁空气输送到每户人家”听他说话的那批人中间,有一两个看上去板着脸,但大多数却哈哈笑了。
有几个姑娘,包括斯特拉和埃尔茜,从这组走到那组。罗韦娜还是待在亚当身边。
午夜来了又去了,人渐渐稀了。客人们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过不久,纷纷登上壁炉边的石级,有几个从走廊上向留在下面的熬夜客道着晚安,有一两个人从阳台上走出去,大概是从汉克克赖泽尔早先指给亚当看的那另一条路走进他们房间的。最后,克赖泽尔端着一杯酸麦芽布滂威士忌酒,上楼去了。不一会儿,亚当看到,埃尔茜也不见了。布雷特迪洛桑多和那个红头发女人斯特拉也不见了,在临走前一段时间里,他们一直是形影不离的。
在那巨大的壁炉里,木柴已经烧成了灰烬。亚当和罗韦娜坐在靠近火炉的一只沙发里,除了他们以外,只有一组人还留在房间的那头,依旧喝着闹着,分明还想再待一长段时间。
“来点夜宵吗?”亚当问。
罗韦娜摇摇头。她最后的那杯兑水的淡味苏格兰威士忌酒,足足喝了一个钟头。整个夜晚,他们一直谈着,多半是谈亚当的事,倒不是亚当要这么做,而是因为罗韦娜巧妙地回避了她的身世问题。可是,他终于也弄清楚她是专教英语的,这一点,她在承认之前,先是笑着引了塞万提斯的一句话:“我的记性坏得很,有不少次连自己名字也忘掉了。”这时候他站起身来。
“让我们到外面去吧。”“行。”他们离开了,那另一组人没一个朝他们看一眼。
月亮已经升起。夜凉如水,空气倒真清新。月光洒在湖面上。他感到罗韦娜在打寒噤,就伸出胳臂搂住她。
“看样子,”亚当说“几乎人人都已经上床去睡了。”
罗韦娜又是轻盈盈一笑。“我看见你在留心。”
他把她转过身来,托起她的脸,吻她。“我们也去吧。”
他们的嘴唇又碰在一起。他感到她两只胳臂把他搂紧了。
她悄声说:“我说的全是真话。这可没订在合同上。”
“我知道。”
“在这儿,一个做姑娘的可以自己安排一切,不过,汉克总是代劳。”
她偎得更紧了。“汉克要你明白这一点。你对他怎么看法,他可关心呢。”
“这会儿,”他也悄声回答“我根本没想到汉克。”
他们从外面回廊走进了亚当的房间——就是他今天早晨到达时走过的那条路。房内暖烘烘的。不知什么人,想得周到,已经进来生了火;此刻,火舌把光影投到了天花板上。床罩已从双人床上拿掉,被褥摊了开来。
他原以为会温存一番。谁知他偏偏发现,罗韦娜野得很,这先是叫他惊讶,转眼又兴奋起来,不久也象火烧似的了。凭着以往的经验,他心里说什么也没准备她有这样狂风骤雨一般的情欲。就这样他们过了一夜。
将近黎明,她调皮地问他:“你还认为黑的就是美的吗?”
他告诉了她,说的是心里话:“我现在更是这么想了。”
他们本来一直并排躺着,不出一点声。这时罗韦娜撑起身来,望着他,她在微笑。“可你这个白佬嘛,倒不算坏。”
正象头天下午一样,他点了两支烟,递给她一支。隔了一会,她说:“想来黑的是美的,就象人家说的一样。可话又说回来,碰到万事如意的日子,想来,在你眼里,什么都是美的。”
“今天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可你知道,今天,我要怎么说吗?今天,我要说‘丑的就是美的’!”
天慢慢亮了。亚当说:“我要再见见你。我们怎么来安排一下?”
罗韦娜还是第一次没好声气。“我们不再见面,这我们谁都明白。”他一表示反对,她就伸出一只手指掩上了他的嘴。“我们谁对谁都没有扯过谎。不要让我们开这个头吧。”
他知道她是对的,到此为止。底特律既不是巴黎,也不是伦敦,甚至也不是纽约。骨子里,底特律还是个小镇,刚开始容忍以前素来不能容忍的事情,但是,底特律和罗韦娜,他不能兼而有之——绝对办不到。想到这一点,他禁不住伤心起来。整天悲伤。当天下午四五点钟,他也是这样凄凄凉凉地离开了希金斯湖,往南走上归程。
他向主人临别道谢时,汉克克赖泽尔说:“话谈得不多,亚当。但愿再有机会。下星期打电话给你,怎样?”
他叫克赖泽尔尽管打来。罗韦娜却不在眼前。一个钟头以前,在两扇锁着的房门里面,亚当已经私下同她告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