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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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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并且明白的事就是,很多年很多年前,我就非常非常乐意赖在你身边了。”男生一只手搭在眉毛上“如果把这份依赖说成喜欢的话,也不为过。”

    01

    夏至。

    明晃晃的阳光照得少年睁不开眼,抬起手遮住临近正午时强烈的白光——头脑里莫名其妙地跳出了“夏至”这个词。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呀,甚至都过了小暑——右手手腕处有些麻,也或者是疼,总之是很难受的感觉。夏宁屿抬起左手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不用照镜子,也猜得到,必定像是要烂掉的一对坏桃子,再揉一揉,也许就会流出水来。

    昨晚喝了很多绿茶,就算是在梦里面,尿意也滚滚袭来,被迫起床去卫生间小解,不是这样的话,也许夏宁屿一觉能睡到黄昏。

    都是些不好的预兆,其实之前也出现过,不过一直没在意:

    朝着四面八方乱翘的头发使这个男生看上去像是被遗弃的小孩,刷牙的时候还出了一点血,用丁家宜牌子的男士洗面奶,之前一直没问题,这周却皮肤过敏,起了层红色的疙瘩,而且洗完脸后,镜子里的那张脸看上去还像是蒙了一层灰,没有一点光,看过去就是倒霉相。

    还真是上火了呀。

    都跟自己说得好好的,就算是考成一地鸡毛也是无所谓的事。可是——少年拿牙刷狠狠地在口里捅了两下,血渗进白色的泡沫,一起粘在嘴角,看上去就很恶心——还是上火了唉。

    上午1040,妈妈早在三个小时之前就已离开家门。

    上班去了。

    拿着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的夏宁屿,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张便条:

    小屿,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起床后记得吃。我已经给你爸爸挂电话了,讲了你成绩很差,他现在也蛮有钱,不在乎花几万块的赞助费送你去重点中学读书。妈妈真是没能耐,到头来还是要去求他。

    成绩是昨天晚上,哦,正确地说,是今天凌晨出来的,妈妈比自己还心焦,守着电话,秒针刚刚划过数字12,她立刻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查询夏宁屿的中考成绩。因为按了免提键,所以守在一边的夏宁屿也听得清清楚楚。

    就像是眼睁睁地看见从天上掉下来一把铁锤,躲闪了半天,还是走霉运地跟它亲密接触了。

    “当”的一声,砸在头上,鲜血横流。

    总分471。

    471分。

    夏宁屿看见妈妈的眼睛一下就红了,眨眼之间,眼泪就跟夏天囤积在云层上的积云雨,瞬时掉了下来。

    那该死的声音还在继续:“返回请按1号键”

    02

    返回请按1号键。

    夏宁屿擦干了头发,站在电话机旁狠狠地捅了下1号键,要是真可以按一下就返回到闪亮的旧时光去,那么,宁愿就这么一直按一直按,按到出生以前,就当自己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那该多好不过,一想到那样的话,便吃不到路边的烤肉串和鱿鱼爪,夏宁屿就摇了摇头,朝镜子里的自己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比起那些被禁止的路边美食来,四处流亡怎么样,交了白卷怎么样,中考落榜又怎么样?

    中考落榜的话,又——怎——么——样?

    “中考落榜的话,你就离开青耳,去上海跟你爸爸一起生活吧。他总归不会害你,何况他那里的环境啊条件啊都要比这里好上千倍呢。”

    “读普通中学也无所谓啊。”夏宁屿嘟起嘴,像小孩子一样扯住妈妈的衣角走路,其实身高早早高过妈妈,脱离了小孩子的行列,所以撒起娇来,难免有点怪怪的,妈妈却从来不管,小时候夏宁屿很少撒娇,更多的时候都是抿着嘴唇迎接不可预测的生活危机,现在日子总算安稳了,小孩子的性子反弹回来,越来越有自己的小脾气,算是对过去不幸的补救吧。就算是想管也开不了口。

    “我只想你读重点中学。”夏妈妈走路很快,怕是误了开考的时间,太阳恹恹地挂在天边,还没彻底燃烧起来,打在眼皮上的日光也只是晕出一圈毛茸茸的温暖。“你爸说,你要考上重点的话,什么都好说,一切依你的。我知道你肯定想要生活在我身边的。那样的话,就算再苦,我也能撑得下去,多干点活供你读书也没什么了不起。要是考不上,那就得听你爸的,之前我们也是约法三章,别管他对我怎么样,也不要看我们俩关系有多恶劣,在你的教育问题上,我跟你爸是没多大分歧的。”

    “我的成绩也还可以呀!”夏宁屿知道妈妈只是嘴上说不在乎,其实全世界最在乎自己的人就是她了,很难受地翻了翻眼睛,有些赌气地说:“我一定会考上重点中学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考上最好。”夏妈妈站住,前面的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我也不希望你从我身边离开。”

    以前妈妈不是没说过,自己之于她,是比心脏、比双手、比大脑、比她自己还要重要的存在,所以,就算是活生生地把她的双手剁下来,也未必有自己从她身边离开更令她难受,虽然比喻得血腥了点,却也精准。

    已经十六岁的夏宁屿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比任何人都明白。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一个月以前。

    夏宁屿对这样窒息压抑的对话充满了厌倦,于是先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才转过脸来朝妈妈露出一个明晃晃的微笑:“妈,时间好像来不及了啊,咱俩一起闯红灯好不好呀?”

    “找死啊,你!”同样不分大小地顶撞回来。

    但妈妈还是下意识地拉住了儿子的手,怕他真要横穿马路闯过红灯。

    夏宁屿挣脱开来:“我只是调节一下紧张的气氛罢了。”

    ——这样的少年,在儿童时期,就已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来,并非是多么的超尘拔俗或者是幸运地像是漫画男主角一样,拥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更没有特殊的能力,比如能看到鬼、会炼金术、穿越时空之类的,没有,这些都没有,哪怕是最俗气的一种设想,生下来就可以有轻松过完一辈子的财势,对于这个叫做夏宁屿的男生来说,这些都是放在心底的妄想。

    甚至在一出生,爸爸就弃自己和妈妈而去。

    连如何活下去都是横在眼前的大问题。

    然后被妈妈送出去,四处辗转寄居在远房亲戚家,受尽了挖苦和白眼。就是这样的少年,这么多年,从不哭泣,始终对生活充满强大到凶悍的热情,很少有人看见他没精打采的模样,经常是露着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朝人灿烂地微笑,每个接近他的人都能从他身上获得快乐的能量。

    健康明朗的少年总归是惹人喜欢的。

    更何况,虽不是什么绝世美男,但还是可以划到美少年的范畴里去,虽然皮肤有点黑黑的,不过这在时下也很流行呀。

    同班的女生背地里经常会这样议论。

    夏宁屿会很得意地凑过去,明知故问地朝向那些女生:“你们议论的是哪个男生呀?”

    女生们的脸飞速蹿红,眼睛里荡漾着窘迫而温柔的甜蜜。看到这些,夏宁屿就会更加得意地伸手抓抓头发:“嗳,我的魅力很大的呀。”

    “是呀!”一个跟史努比是表兄妹关系的女生顶着一张大红脸看过来“我喜欢找有魅力的男生做男友。”

    夏宁屿觉得脚下安装了弹簧,狠狠地踩下去,只为了寻求更大的弹力,把自己弹得越远越好,好想用力地逃脱这样的境地。

    于是,伸出双手挡在胸前用力地摇了摇:“请你,嗯,对,站在那里,离我三米远的地方说话就可以了,不要过来呀。”

    轮到在场的其他人哈哈大笑。

    他心里却泛起这样的嘀咕:“啊,冒失的女生还真是多。”

    03

    刚刚被夏宁屿调节过的气氛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紧张了。

    从马路对面正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个女生。

    她嚣张得都没有抬头看下红绿灯,就噔噔噔地朝这边跑过来。一看就是平时不大参加体育锻炼的女生,跑起步来缺少必要的协调性。东一下西一下,像是随时要跌倒在地一样。

    “又是一个冒失的女生。”夏宁屿苦恼地皱起了眉。

    旁边的妈妈忍不住说起话来:“这孩子疯了,车开得都那么快,怎么就敢横穿马路,万一撞”

    夏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应验了。

    “你还真是乌鸦嘴。”夏宁屿在等待绿灯跳转前的一丁点时间里没有忘记嘲讽了妈妈一句,又一辆车呼啸着在最后一刻奋力越过斑马线,朝前方突突突地开过去。隔着这些飞快移动的车辆,夏宁屿视线里的那个女生痛苦地瘫倒在地上。

    飞舞的灰尘以及刚刚排放出来的汽车尾气将空气搅得一片模糊,就算是这样,慢慢抬起的一张脸,以及涨满了泪水的通红眼眶,还是渐渐清晰在夏宁屿的视线里,然后,他抬了抬手,试探着朝对方喊了一声:“顾小卓——”

    “没事吧,你?”夏宁屿一脸焦急“还是那么冒失,一点儿没变。”

    女生感觉到头顶快速移过来一片阴影,抬起头来朝上看,用了一些时间才从男生的眉眼里唤醒了记忆的画面。

    画面翻涌着跟潮水一样朝自己拍打过来。

    “你是夏宁屿?”

    男生点了点头,露出暖暖而惊讶的笑:“没想到你这个臭记性,还能记得住我呀。你怎么闯红灯呀,连小学生都不如。”

    顾小卓有些脸红,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我忘带了准考证,这不着急回家去取”

    “挂个电话叫家里送来不就结了。”

    叙旧至此,两个人都说不出话了。夏宁屿瞪眼看着从女生裙子下淌出来的鲜血,瞬间震住了。然后迅速掏出手机拨通了120,操着爆破音朝那边大喊大叫。一边的妈妈看不下去了,劈手夺过了夏宁屿手上的手机,脸色无比难看。

    “开考时间马上就到了。”夏妈妈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硬是把夏宁屿塞进去“你再这样爱管闲事的话,就”

    车子飞快地开起来。

    而顾小卓一个人被抛在马路中央。

    “就怎么样?”完全陌生的冰冷语气,连看过来的目光也带着寒冷“我不想做跟爸爸一样冷血的人。”

    “当初他们顾家是怎么待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妈妈紧紧地拧住双手“这么多年,我们早跟他们家划清了界线,你是你,我是我,再无往来,你何必多管闲事呢?”

    “我不管我要下车!”

    被夏宁屿吵闹得不知所措,妈妈双手掩面,低低地哭泣起来,其实过去那些年的许多事,她都不愿甚至是不敢再去想起,可是这一刻,还是风起云涌般簇拥着,像是从天边翻滚着移动而来的乌云一样,遮住了阳光,停在了自己的头顶。

    面对妈妈的潸然落泪,夏宁屿突然安静下来:“妈妈,对不起只是,我不想做心肠硬的人,就算是对于曾经伤害过我的人,我一样不愿看到他们的不幸。”

    “小屿真是长大了呢。”夏妈妈把眼泪擦干“但我还是不想影响你考试,这样吧,我现在下车就回去照顾一下顾小卓,你放心去学校考试吧。”

    夏宁屿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进了考场,却一道题目也写不下去,拿笔尖将试卷戳了无数个小洞,规定开考半个小时方可出考场的时间一到,他立即起身,急匆匆交了一张白卷,顶着一张白刷刷的脸拉开教室门,朝泛着白光的操场跑去。

    而另外一个窗口下的顾小卓正忍着小腿上伤口的疼痛,埋着头刷刷地写着卷子,偶然抬起头去朝窗外望去,视线里是男生一小片模糊的白色影子。

    那是夏宁屿吧。

    记忆里,许多年前的夏天从遥远的海域滚滚而来。

    04

    理所当然,夏宁屿并不能如愿以偿进入青耳中学。

    夏宁屿也觉得对不起妈妈,只是一味地讨好妈妈,并且反复强调着,就算是读普通中学也无所谓,自己一定要留在妈妈身边。总归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何况事已至此,再责怪也于事无补,夏妈妈也接受了这样的事实,甚至对儿子的表态大为感动,也就没有第一时间将成绩告诉夏宁屿远在上海的生父。一心想着,就算是累死,也要赚足够的钱把夏宁屿送进重点中学,不能耽误了孩子。

    妈妈自作主张地联系上了青耳中学的教学主任。

    据说他是学校的骨干,也是能跟校长递得上话的厉害角色,

    一天时间没有出门,一直在挂线,跟朋友聊天,更多的时候是在打游戏,眼睛累了就揉一揉继续,就这么一天的光景到了尾声,门外才传来金属钥匙插进门孔的转动声。夏宁屿站起身来,朝客厅走去,妈妈左手提菜,右手接起了响个不停的电话:

    “啊,喂,请问你是”

    妈妈踢掉鞋子,换上了拖鞋,将手中的菜递给夏宁屿,微微歪着头,将手机夹在肩膀和下巴中间,夏妈妈使个眼色示意男生把菜拿到厨房去。

    “俞老师啊,是俞老师啊,你好你好啊。”

    男生拎住菜站着没动。

    “我们听你的呀,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就什么时候见面。我就想吧,你也见一见这孩子,要不是出了点意外,哪里会是这个成绩呢。其实他挺聪明的,你见一见就知道了,将来肯定能考个好大学的。这孩子我就托付给俞老师你了啊。”

    “”“这件事真的就拜托俞老师了,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要不是芳姐给我引见你,我真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芳姐我们都是很好的姐妹,所以,无论如何,还请俞老师帮帮忙呀。”

    “”“好的好的。”夏妈妈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就明天晚上见。我记牢了。谢谢俞老师呢。”

    挂了电话后,妈妈舒了一口长气。随后她朝夏宁屿笑笑说:“要是他真肯帮忙,你进青耳中学问题就不大了呢。”妈妈甚至高兴得哼起了小曲,并且做了儿子爱吃的红烧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宁屿却觉得心里被塞了满满当当似的棉絮。

    男生夹了最后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的时候,发现妈妈脖子上的金项链不见了。

    其实不问,也知道为什么。

    饭店是俞姓老师选的,显然这里是他平时常来的地方,跟服务员都很熟悉,菜单在几个人手中传了一圈后,俞老师一个人包揽了点餐的权利。清蒸鲑鱼、山参老鸡汤、新疆扒羊腿、三文鱼、爆炒龙虾菜名一道道报过来,夏宁屿有点心惊肉跳,这老东西不仅能吃,而且也太能吃肉了吧。俞老师一口气点了八道菜后“啪”地把菜谱一合,得意扬扬地说:“这些就可以了。其实,点菜也是一门不小的学问呢。”在等待上餐的大部分时间里,三个人就听着俞老师对于美食的一番评头论足了。

    夏宁屿并不知道老师的全名,只是跟着芳姨和妈妈一口口地叫着俞老师。客套之外,无疑要接触到核心问题。顶着一头白发的俞老师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推托说怎么说这孩子分也太低了吧。才四百来分,别说青耳中学,就普通高中也拿不出手去呀。芳姨最会圆场,立刻接下话茬儿说就是因为难办才找到俞老师的,别人谁都办不了的俞老师也能办得下来,俞老师就是本事大。说完又给夏妈妈使眼色,夏妈妈心领神会,立刻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了满满当当的百元大钞,目测之下,也是会有一万块的吧。

    俞老师眼睛一亮,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仰起脖子喝光之后,立即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他身上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从饭店出来后,俞老师走路有点晃。夏妈妈忙嘱咐小屿过去扶一下俞老师。根本说不上什么早有预谋之类的,只是,第一印象就是那么那么讨厌这个人,特别在他吹嘘自己是多么多么厉害的时候,夏宁屿只是恶心得想要吐掉。把妈妈站收银台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白白送给这样的人,总是心有不甘。于是手悄悄地伸进了他的口袋。

    05

    出门前,夏宁屿掏了掏口袋,然后一手拉开门朝妈妈喊:“妈,帮我从储蓄罐里倒些零花钱出来呀。”

    “好。”夏妈妈应了声后匆匆朝儿子的卧室走去,看了眼摊在床上的被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不知说了多少回起床要记得叠被子,却老也记不住,他的卧室一眼看过去就跟猪窝一样,抓了几个硬币转身出来递给夏宁屿,嘱咐着记得路上注意安全后,夏妈妈暂时放下了厨房里的活,到夏宁屿的卧室去整理被子。

    叠完被子放在床头,用手压了压。又将横在里侧的枕头够了出来想压上去,当夏妈妈拎起枕头后,看到的却是一个被塞得鼓鼓的一个牛皮纸信封。

    不敢相信地打开来,是一叠崭新的钞票。

    从什么时候开始保留了这样的习惯。

    出门前要带上一把硬币塞进口袋里,给遇见的每一个乞讨者一毛钱。这样的行动常被引来诸如“做作”、“虚伪”或者“傻瓜”、“笨蛋”等两种充满贬义的评价。前者一般是不大熟悉夏宁屿的人,看见他这么做,会觉得他这种行为是起高调故意引起别人注意的伎俩,后者一般都是男生身边的熟人,知道他这么做绝非想赢取什么,倒是在他施舍钱财的时候常常提醒现在乞讨的人多是骗子。夏宁屿指着在地上靠双手走路的残疾人说,就算他是骗子,你不觉得他也很可怜么。再怎么说,我们也是比他要强上很多的人啊,一毛钱也是我现在能给得起的。

    这样的男生,一般长大之后都最想做慈善事业,想成为大慈善家。

    所以他最羡慕的人是李连杰,不是因为他的功夫和电影,而是因为他做了壹基金。夏宁屿在学校成了这个慈善项目的免费宣传员。

    那些长手长脚的男生起初会笑话夏宁屿,伸过长长的胳膊一把搂过不算高大的夏宁屿,嬉皮笑脸地说你的脑袋是不是被门给夹过了。

    这些都是不了解夏宁屿过去的人。

    了解他的人都有谁?

    顾小卓算是其中的一个吧。她知道他的很多历史。换句话说,在那段可能算得上是夏宁屿一生中最凄惨最狼狈的时光里,他遇到了顾小卓。

    那时的夏宁屿,被寄养在远房亲戚家里,因为备受虐待,从被寄养的人家逃了出来,差不多三天没吃东西的夏宁屿倒在了顾小卓家的门口。昏倒前响起了尖锐而细长的小女孩的哭叫,那是顾小卓无疑了。

    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想起来就跟是一场梦似的。

    前一天晚上刚进家门,俞老师就挂了夏妈妈的手机。

    大致意思是说谢谢你们的款待,小孩子头顶灵光得很,真不是我这样的老师能指点得了的,凭这聪明劲,将来读大学肯定没问题。

    夏妈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那边已经收线了。合上手机之后,夏妈妈转过头来冲儿子说,这个俞老师还真是怪怪的哦。

    夏宁屿支开话题:“妈,你以后少喝酒。”

    此时此刻,站在儿子卧室里的夏妈妈,手里攥着那一沓钱,才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电话,那种恼怒铺天盖地般朝自己劈面袭来。

    头像是要裂开了一样的疼。

    06

    夏宁屿在百盛一楼卖黄金饰品的地方收住了脚步。站在远远的地方看过去,穿着整洁的售货员小姐僵着一张脸在珠光宝气的柜台后站着,偶而抬起眼,流露出来的却是警戒。

    靠,以为我来抢珠宝啊。

    夏宁屿抓抓后脑勺转了一个方向。

    十六年前的今天,夏宁屿来到这个世界上,在自己出生的这一天,他和妈妈被爸爸抛弃。

    长大的这么多年,他甚至想过“死”这样的字眼,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个错误。可是这孩子并没有就此真的一败涂地下去。等到他长大到多少懂得一点人生道理的时候,就比别的孩子更清晰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母亲之间的血肉相连。

    比自己更不幸的是妈妈。

    怎么说,自己还是孩子,还可以因为“孩子是无辜的”之类的借口得到怜悯,而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妈妈则不行,她要背负着道德败坏之类的罪名,因此不被社会所容,连找到一份谋生的差事都成为奢侈之事。

    比自己活得更辛苦更艰难。

    妈妈才是需要保护的人吧。

    在街坊邻居们纷纷朝向妈妈的复杂而异样的目光里,夏宁屿攥紧了拳头。从记事起,夏宁屿都记得妈妈的生日,没有钱的时候他自己做小礼物送给妈妈,甚至包括一只用泥巴做的玩偶,后来则用自己积攒的零花钱给妈妈买廉价的化妆品。一直到今天——

    都是因为自己升学的事,其实夏宁屿也是心知肚明,妈妈脖子上的项链是拿出去当掉了。他手里攥着一千块钱——妈妈是那么爱美的人,所以在她当掉那条项链的时候一定很心疼的是吧——要是给妈妈买一条更漂亮的项链回去,她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夏宁屿垂头看着柜台,指着其中一条价格在1999元的项链喊服务员拿出来看。从柱子后面应声走过来的人在看到男孩的瞬间,灿烂的笑脸消失了。

    “怎么是你?”

    夏宁屿微微一怔,明亮的灯光下女生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顾小卓?你不读书了,你来工作了呀?”

    小卓微微仰起下巴,一脸说不上是骄傲还是倔强的神情:“看到我今天沦落到靠上街打工来维持生活的样子,你心里会冒出罪有应得之类的想法吧,你也会觉得很开心,是吧?”

    “我并没有这样说。”

    “可是你的眼睛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男生搔了搔后脑勺:“哈,我的眼睛还会说话啦?”

    “哼。”顾小卓对男生的调侃根本不屑一顾,而是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要高兴太早哦。”

    07

    夏妈妈很少跟儿子说起以前的那些事。一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未必要当做反面教材来展示给小孩子看,羞于启齿,对自己也过于残忍;二是觉得这么多年,苦多于甜,即便不说,夏宁屿也会有所感知,将来会越来越好,那就少回顾点过去,多盼望点将来吧。但架不住夏妈妈有一好姐妹芳姐,她把夏妈妈所有的事都跟夏宁屿翻来覆去地讲了好几百遍。

    芳姨给夏宁屿上忆苦思甜课的时候每次差不多都这么开头:要不是你妈当初是个美人坯子,你能长得这么秀气,我跟你说,好看就是资本,将来你靠这个吃软饭都可以活得很潇洒。每次说到这,夏宁屿都忍不住翻翻眼睛以示嘲讽。芳姨才不肯作罢,哦呀呀,你是不是觉得你芳姨我特俗,我跟你说,整那些清高的没用,就跟当年你妈似的,一心追求啥爱情,结果就碰上你爸那么个花花公子了,到最后又怎么样,还不是生生被人抛弃了。要说都是你爸的错也不尽然,你妈当年能像我这么清醒哪会遭这么些罪?

    夏宁屿心想,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就没我了吧。

    时光飞速翻转倒退。

    夏宁屿出生的那个夏天。连续的暴雨使得天气变得特别清爽,云朵飘到离阳光更近的地方点缀着天空。从医院里抱着孩子走出来的夏妈妈一脸豁达。倒是一旁的芳姐愁容满面。

    “你以后怎么生活啊。”

    “我就不相信他那么狠心,就算是不顾及我,他总得顾及一下他的儿子啊。”夏妈妈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就算是他不回来,我也一样可以把他带大。”

    冷酷的现实狠狠地扇了年轻的夏妈妈两个耳光。

    响亮得连芳姐都觉得疼。

    那个姓夏的男人不仅没有回来,反而在上海安了家。而夏妈妈并没有与男人办理结婚手续,所以就算是男人后来富裕了,夏妈妈也根本没有办法获得一分钱。更因为未婚先孕,年轻的夏妈妈承受着从未遇到过的巨大的舆论压力。

    如果单单是舆论压力也倒还好。

    舆论渐渐波及现实的层面上来,本身学历不高的夏妈妈在这个不大不小讲究社会风气的小城里变成了一臭名昭著的女人,再没有男人乐意跟她靠近,更没有随便一个什么职位适合她来做。

    在一年多之后,手里的积蓄被渐渐花光,夏妈妈不得不为生存而犯愁了。

    芳姨说到夏宁屿被送人一节也是百般感慨。

    “要说也不怪你妈心肠硬,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芳姨甚至抹了两把廉价的眼泪“那时候要再挺下去的话,估计你连小命都得搭上。”

    带到夏宁屿三岁那一年,夏妈妈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了。更糟糕的是,夏宁屿感染了肺结核,别说求医问药,就连如何活下去都成了问题。当时芳姨给夏妈妈介绍了一个对象,那男的将近四十岁,对夏妈妈带着小孩子特别不满。芳姨当时就出主意叫夏妈妈把孩子送给别人寄养一段时间。无奈之下,夏宁屿被送到附近褐海的一户人家。

    08

    夏宁屿最后还是买下了那条项链。

    顾小卓饶有兴趣地看着夏宁屿,白着一张脸问:“买给你女朋友?”

    夏宁屿举着金项链神秘地朝顾小卓一笑:“给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

    “谁?”

    “我妈呀。”

    “有钱真好。”

    “你家不是很有钱么?”

    “要是我家很有钱的话,我至于在这里替人站柜台赚钱么,至于么?”女生撇了撇嘴角“我家现在非常穷非常穷,就像是你小时候一样。”

    “有时连饭都吃不上?”男生不相信似的看过去“都啥时代了,不至于那么凄惨吧。”

    顾小卓在男生关切的表情下慢慢松弛下来。

    其实自己内心里并不反感这样的男生,甚至有点羡慕,有点惊讶,跟小时候那副又臭又硬脏兮兮的模样比较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可是依旧不能释怀的是——

    09

    夏宁屿在褐海仅仅被寄养了不到两年的时间。芳姨介绍给夏妈妈的男人是个不靠谱的货色,单身下来的夏妈妈跑到乡下去看望夏宁屿,当即被夏宁屿的惨样给震慑住了。才刚满五岁的孩子居然要跟着大人一起做煤球,他一个小孩能做什么,做不好就是一顿毒打。看见妈妈时,孩子眼睛一亮,眼泪就下来了。

    夏妈妈借口说把小孩带回青耳住上几天,就计划着再也不送回去。

    照旧面临生存的压力。

    更何况,离开了之前男人的资助,没有任何文凭的夏妈妈也仅仅能够养活自己,有时连糊口也显得艰难。夏宁屿又被送到一对没有子女的远房亲戚家去寄养。平时一个月,夏妈妈过去看一次夏宁屿。

    六岁这一年,夏宁屿第一次见到了顾小卓。

    少年眼睛漆黑明亮,吸引住对面窗户里的顾小卓。她嘴里叼着棒棒糖问:“你叫什么名字呀?”因为犯错误,被反锁在家里的夏宁屿肚子饿得已经前胸后背都贴在一起了。他没出息地咽了几下口水,声音响亮地说:“我叫夏宁屿,你能给我点吃的么?”

    “为什么?”

    “我已经饿一天了。”

    “那你为什么不吃东西。”

    “他们不给我东西吃。”

    “我家有很多好东西的。”那时的顾小卓家里开着一家便利店,生意很是兴隆,不过对于小孩子来说,美食则是最大的诱惑力“有手指饼、棉花糖、巧克力威化、雪饼、火腿”在顾小卓说完了长长的一串美食后,夏宁屿的眼睛已经放射出两道光芒,可是,那道光芒随即熄灭了。因为她说:“可是,你要是想吃到这些东西是要花钱的,我妈说了,没钱可不行。”

    跟顾小卓的关系显得有些尖锐。

    不过大大咧咧的夏宁屿很快就忘记了这些。下次见到顾小卓的时候照旧是嬉皮笑脸的少年模样,因为想要一个棒棒糖还帮这女孩背过书包。那时夏宁屿已经开始读入学前的学校小班了,每天赖在顾小卓的屁股后面想从她那得到一些好处,因为寄养父母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发脾气,惩罚他的办法就是不给他饭吃。那一天也是如此,没吃早饭的夏宁屿中午想跟顾小卓要一点,却被她当着很多小男生的面热火朝天地嘲讽了一番。

    “要是你跟大家面前承认你是一个要饭花子我就把饭分你一半。”顾小卓说完,回头朝身后的男生做鬼脸,其实主意是后面的男生出的。

    夏宁屿嬉皮笑脸地说:“要饭花子怎么了,要饭花子也要吃饱肚子才有气力讨饭吃的。”

    “你是饭包啊,除了吃就是吃。”周围的人因为顾小卓的这句话纷纷笑了起来,前所未有的虚荣心充斥着小女生胸腔里的每一道血管,忍不住炫耀起来“你们都不知道吧,夏宁屿是寄养在这儿的孩子,他是个私生子,所以,收养他的吴叔叔平时经常打他,不信你们都过来看看”说着一把扯起夏宁屿的胳膊,将袖子撸起来,小臂上有一道红色的伤痕。

    那一刻,屈辱感油然而生。

    夏宁屿将顾小卓刚刚递过来的饭菜摔在了桌上,转身就走。

    而放学时,顾小卓则非常不幸地被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劫持在了街角。而中午时,那些跟她一起取笑夏宁屿的男生们纷纷作鸟兽散,根本不顾她的求救讯号,因为害怕,泪珠已经挂在了女孩的眼角。就在一个高个子男生将手探进了小女生的口袋里时,夏宁屿大呼小叫地举着一块砖头冲了出来。

    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吓退了很多人。

    回去的路上,顾小卓跟在夏宁屿的身后,憋了半天还忍不住说了句:“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啊?”

    夏宁屿转过身来看着逆光站定的小女生,吐了吐舌头,语气竟然也怪起来:“你还是送给我一个棒棒糖比较实际,我都快饿趴下了。”

    10

    推开门来,夏宁屿看见妈妈正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夏宁屿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索性也就直截了当。“妈,你相信我,在哪里读书,只要我是金子,都不会被埋没的。所以你给俞老师的钱被我‘拿’了回来。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做那样的事而已。何况,还是用当掉你金项链的钱。”说着,男生举起了一条明晃晃的项链“我送给你一条!”

    夏妈妈忍不住刷刷地流下了眼泪。

    这么多年,夏妈妈最担心夏宁屿重蹈十几年前的一幕,就是偷盗别人的东西。时光翻转倒退到多年以前,夏宁屿在一个午后偷偷跑回市区的家里来看望妈妈。他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因为身无分文,快要三天没有进食的妈妈几乎要饿死在床上,又赶上生病,连走出家门的力气都没有。

    “小屿回来了,能不能给妈妈弄点吃的?”

    “好。”小男孩眼睛里的光亮被点燃了“妈妈,你要等我哦。”

    两个小时后,夏宁屿扯着一袋牛奶和一条毛毛虫面包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就是从那时起,夏宁屿为了供养妈妈活下去,开始了偷盗生涯。

    那一年,他十一岁。

    十三岁的时候,他被人擒到,送到了少管所。抓他的人就是顾小卓的妈妈,夏妈妈前来求情,说是自己要顶夏宁屿去认罪什么的,却顶不住顾妈妈一副义愤填膺的正义劲儿,顾妈妈把之前店里被偷的东西一并扣到夏宁屿的头上,说是要拿枪崩了他也不为过。看来,顾妈妈的确是很生气,擒拿时拿板凳敲破了小男生的额头也是证明。

    后来照片上夏宁屿鲜血横流的照片也使很多人站在了孩子的一边,就算是贼,也未必要这么凶悍地对待吧,何况还是孩子。

    “何况”这样的词接下去的内容是会对前面陈述的事实造成扭曲的,新闻报道的介入很快改变了舆论的方向,当十三岁的夏宁屿靠偷窃供养了生母两年的事实被戳穿后,同情的舆论潮水一般涌向了小男生,而指责和唾沫则纷纷对准了顾家,甚至有人在半夜的时候拿砖头砸碎了顾家的玻璃。

    半夜里从外面刮进来强烈的冷风,黑黝黝的天空上走过黑色的云朵。顾小卓被惊醒之后怎么也睡不下,闭上眼就是夏宁屿被警察带走时头破血流的样子。他当时没哭,脸很冷。唯一的话是:“警察叔叔,我要是被抓起来,以后谁挣钱养活我妈呀。”

    接下去的事发生了谁都不曾预料的逆转。

    顾小卓家的便利店遭遇生意上的冷清还仅仅是厄运来临的前兆。顾妈妈因为面临巨大的舆论压力而显得精神恍惚,以至于在一天去批发市场进货横穿铁路时被火车碾过,当场死亡。顾小卓觉得在妈妈死去的那一天,她就开始恨夏宁屿了。

    随后爸爸下岗。

    生活由富裕转向拮据。

    很多年来,自己的生活费有相当一部分靠自己假期出来打工来获取。

    夏宁屿下午在面对顾小卓的时候有点茫然。

    面对女生机关枪一样的语言攻击,男生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原来是这样哦。”以及“后来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你妈妈都没了”之类的话终究还是无关痛痒的感叹而已。夏宁屿也并非不知道,只是除了这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更难以直面女生的泪水滂沱。

    “就算是报应了吧,看到我们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高兴啊?”

    “你莫要以为你现在有钱了就可以看低我们,你也要记得你当初也有穷苦得活不下去的日子,而且,如果你在我这里买一条金项链,仅仅是对我的假惺惺的施舍的话,那么麻烦请你收回,没有你的这些施舍,我同样可以活得很好。所以,我不会对你表示感恩。

    “夏宁屿,如果说要谢谢你的话,就是那天中考,我本来是故意出了那个小意外的,因为怕给爸爸造成更大的经济负担,我想主动放弃读高中的机会,以我的成绩,考上青耳中学是件很轻松的事。可是我却偏偏遇到了你,你点燃了我的仇恨,你让我想起了那些旧事,你让我的难过排山倒海,那一刻,我就想,为了不输给你,我改变了主意,就算遇到再大的困难,我也一样要努力,要在将来的一天彻底将你打败。所以夏宁屿,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拿到了青耳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了。我得谢谢你,要不是因为你的话,我怎么可能”

    男生举起了手,探在两人的空中,想要再往前伸一点,碰触一下眼前的女生,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顾小卓。

    “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啊。”男生的眼角有点湿润“发生了这么多意外,我完全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妈妈去世也不是我所愿意看到的,你爸爸下岗也不是我制造的,对于你我来说,我们都曾生活在低谷,除了直面生活,任何仇恨和埋怨都没有意义。我记得并且明白的事就是,很多年很多年前,我就非常非常乐意赖在你身边了。”男生一只手搭在眉毛上“如果把这份依赖说成喜欢的话,也不为过。”

    “啊?”顾小卓看着男生的脸,冷漠慢慢融化。

    “所以,就算赎罪也好,从今天起,请让我来照顾你。”夏宁屿将那条金项链提在手,在空中晃了晃“喏,麻烦请帮我开个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