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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沐是六岁的时候来到郦城的。她爸爸领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了这个和他们家祖宗八代也不沾边的城市。郦城位于中国北方,可也算是个难得精致的城市,自古时便以扬天的棉柳和茶楼里吟词作赋的诗人词人而闻名。而小沐那从未曾去过的家乡原本是在南方一个长江流经的城市,以向他省输出民工而出名,小沐的爸爸正是其中一员。作为一名建筑工人,他通常一年只有两个假,春节和劳动节。其他时候他都在很卖力地工作,辗转各个工地之间。小沐三岁的时候,她爸爸已经升为所在的包工队的队长。
这一年的冬天小沐的妈妈死于意外。当年那场意外在整座城市非常出名:一块硕大的水泥石板从还未竣工的大楼上飞下来,砸在了小沐的妈妈和另外一个纺织女工的身上。那天小沐的妈妈和另外的那个纺织女工去买毛线。后来下起了大雨,她们就在这幢还在施工的大楼下面躲雨。当时小沐的妈妈还掏出刚买的草绿色纯羊毛的毛线和那个纺织女工一起欣赏。她说她要给小沐织一件新的毛衣。水泥板砸下来的时候,小沐的妈妈正在充满热情地向同伴描述她将要织的这件毛衣的样式。将草绿色和白色拧在一起织,娃娃领,要在左领下面用细细的毛线绣上小沐的名字。女人一脸陶醉地说着,然后一块大水泥板从天而降,盖上了女人幸福的脸。那个建筑队的队长就是小沐的爸爸。一些记者寻访需要对水泥板事件负责的人员时,找到了一言不发的小沐爸爸。之后他们在采访受难人家属的时候,找到的人竟然又是小沐爸爸。他端坐在他家的客厅的饭桌前,对着剩下的,小沐妈妈前一天做的饭发愣,镜头里的他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可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那天小沐的爸爸同时作为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和刚刚在这场悲剧中丧妻的鳏夫,两次出现在电视上。之后的一个镜头是小沐的爸爸带着亮铮铮的手铐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小沐。小沐圆睁着一双极其大而充满着泪的眼睛,仔细地盯着她一夜之间老去很多的父亲。小沐从小就长着一张令人怜惜的脸,据说那个电视镜头使无数收看的主妇眼泪夺眶而出。令人更加怜惜的是小沐有先天性二尖瓣心脏疾病。后来那个电视台还专门做了一期关于救助小沐的节目,号召大家捐钱给被孤儿院收留的小沐。四岁的小沐又一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在孤儿院的阿姨的引导下,睁着空旷的大眼睛,对着黑色亮晶晶的镜头说:谢谢,谢谢叔叔阿姨。
孤儿院的生活并没有给小沐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后来觉得,也许那两年她只是一只被搁置的玩具,不再有人给予重视的目光。主妇们哭泣完了便忘记了,又各自去照顾自己的孩子了。
两年之后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终于走出了大铁门的爸爸来到孤儿院领走了小沐。那天孤儿院阿姨给小沐穿了一件新的小袄,也把她的脸蛋擦得特别光亮。小沐挽着他爸爸的手,从一排没有父母的小孤儿身边经过。这是她生来第一次感到了一种优越感。她感到他们羡慕的目光送了她一程又一程。在那以后的很多年当小沐感到绝望的时候,她总是能想起这一刻,这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一刻,她是和她爸爸一起的,她牵着爸爸的手走进云霞里,后面是孩子们啧啧的艳羡之声。
小沐和爸爸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她爸爸在车站给她买了一只紫色的长颈细腰的水壶,然后装上桔子味的苏打汽水。小沐非常喜欢,她紧紧地依偎在她爸爸的身边,隔几分钟就打开水壶的盖子,把水壶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那窜鼻的凉辣辣的气味直打通了心肺。然后小沐轻轻地啜上一口,再小心翼翼地把瓶盖拧上。她告诉自己说,不能喝得太快,桔子的芬芳淡淡地回味在口腔里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啊。她的爸爸一直目光呆滞地对着她发愣,身子随着火车的节奏一前一后地摇动。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在郦城下了车。似乎是小沐的爸爸问了一句小沐:“你喜欢这里吗?”小沐从结满冰凌的车窗望出去,她第一次看到了雪。大片的白花花使她感到有点茫然。可是她觉得她非常喜欢,她就点头说:“喜欢。”然后她爸爸就带着她下了火车。
小沐被她爸爸送去了一家临街的幼儿园。幼儿园很小,临街只有一扇大门,上面画着各种动物。橙色的背景,前面站着一群花花绿绿的动物。最前面的是一只站立的刺猬。它全身是鲜艳的紫褐色,脸蛋上还涂着胭脂,小手小脚,一副很优雅的样子。它的旁边是一只精神萎靡的大熊猫,背后插着一棵葱郁的竹子,看起来像是一个风尘仆仆的侠客。它们身后还有长颈鹿,花狐狸和含情脉脉的小鹿。小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斑斓的画,孤儿院的大门是铁栏杆隔开的,上面爬满了蛇一样狡猾的植物,密密麻麻,让人窒息。小沐走过这个幼儿园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小手,轻轻地拂过幼儿园大门上画的动物。她的爸爸察觉到了她的这一细微举动,问她:“你喜欢这里吗?”小沐从半虚掩的大门里看到了幼儿园里面玩耍的小孩子们。她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被一群小孩子围在中间,她唱了一首歌,大家都着迷地看着她,大声欢呼。小沐真喜欢她的样子,她的嗓子也好,小沐从小也喜欢唱歌,可是从来都是唱不完整,声音也沙哑,哪有这小姑娘唱得好听。小沐一直盯着那个小女孩看,她觉得自己看到她就像跟着她动起来,跟着她唱跟着她跳,她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是和她连在一起的,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了她的行动。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小沐想过去把小女孩看清楚,她也想抱抱她,和她做一对小姐妹。于是小沐答道:“我喜欢这里。”她的爸爸就领着她进去了。她爸爸牵着她的手走过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小沐回过头去认真地看着那女孩,这女孩沐着一种幸福的和光,让她无比羡慕。
小沐那最后的有关父亲的影像,是一个滑稽的卓别林。那个黑色西装,船型鞋子的可笑的人儿总是踏着有节奏的步伐来到小沐的梦里。她觉得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委屈的形象啊。
小沐进入这间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恰好在准备迎新年联欢会。幼儿园要求每个小朋友的家长都要为这次节目出一点力。有的家长是做酒店老板的,捐了很多钱;有的家长在印染厂工作,扯了艳丽的花布把整个小礼堂装扮了一番;有的家长扛着最好的相机来了,说是要给大家拍照。只有小沐的爸爸,什么贡献都不能做。他还是一副建筑工人的潦倒模样,在所有家长讨论筹备联欢会的时候,缩在一个角落里,局促不安。最后,那个负责筹备联欢会的家长对他说:“你什么都不能拿出来,那么代表我们家长去表演节目吧。你,去演那个卓别林吧。”于是小沐的爸爸就作为家长代表,上台表演了节目。
小沐将永远记得那场联欢会。她爸爸穿着一身临时借来的大一号的黑色西装,船型的黑色皮鞋,脸上涂了厚厚一层像面粉一样粗糙的劣质的粉。他的整个脸都被糊住了,只有眼睛描成浓黑色,像是濒临灭绝的熊猫一样的忧伤。他们还找来一撮像松针一样坚硬的东西粘贴起来作为胡子。那盏礼帽对于小沐爸爸的头似乎是太大了一些,它从他的额头上一直向下滑,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还把他粘得好好的眉毛揩下来一大半。他表演的是摩登时代,拄着一根细细的小木棒走起来像企鹅一样,而且还要故意站不稳,故意跌倒。他一直走得那么危险,小沐分不清他是真的要跌倒了,还是在表演。不过在大家眼里,他出色极了,尽管音乐不合拍,伴舞的小孩子们自己在台上笑起来,穿了帮,可是这个节目还是因为小沐爸爸的精彩表演而获得了最热烈的欢迎。小沐记得她坐在第三排最中间的位置,她身旁的一个胖男孩看着卓别林,一边大笑,一边冲着小沐大声说:“喂,你爸爸可真逗!”小沐张大茫然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这个胖男孩。
多少年之后,小沐总是能想起这句话,当她想起了父亲的时候。她的身旁一个令她厌恶的胖男孩用赞许的语气说:“你的爸爸可真逗!”这话似乎从来没有间断地从他肥厚的嘴唇间涌出来,简直把小沐的眼泪逼了出来。
那次演出之后,她的爸爸就离开了郦城。这间幼儿园是寄宿的,小沐就被安置在这里。她记得就是那天的演出结束之后,他爸爸摘了礼帽,胡子,洗了一把脸,就要匆匆离开。他领着小沐的手一直走到幼儿园的大门口。小沐就倚着幼儿园的大门上那只美丽的刺猬,看着她的爸爸走远。小沐敏锐地感觉到,周围还有很多人在注视着她爸爸,他还穿着那双西瓜皮形状的大鞋子,脸上还挂着没有揩干净的面粉。我的爸爸是卓别林。这是爸爸给小沐留下的最后的记忆。
从那天之后,小沐就没有再见过爸爸。他没有再回到郦城。小沐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相信对她来说如此陌生的一个男人,可是她还是坚信访她爸爸肯定遇到了什么意外,而绝不是因为她是个带着心脏疾病的累赘。她还是会意犹未尽地回忆起她爸爸给她买了紫色的细颈水壶,她爸爸为了她在舞台上扮演一个滑稽小丑。小沐仔细回想,父亲在她生命里的意义是,首先把她的母亲带走了,然后把她带出了孤儿院,然后把她带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郦城。这已经将她的一生都迁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