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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沐为小杰子做了很多事情,在她全部的生命里,她都在持续地做,不懈地做,可惜这些小杰子仿佛从来没有看到过。
11岁的时候,小杰子是西更道街最高的男孩儿,他骨架也很宽,说话声音惊天振地的。他穿的多是一些从黑洞洞的小店子里的买来的廉价可是古怪前卫的衣服:多口袋,多拉链,多窟窿。他的耳朵上缀满了铁制品,生锈的颜色,老虎或者豹子的图案,看起来像极了当时流行的香港警匪电影里的黑帮小混混。小杰子也是西更道街的同龄人当中最小学会抽烟的。大家最常看见的小杰子,是以一个“稍息”的姿势站立,叼着一根劣质香烟,站在巷子口,斜着头,一副挑衅的样子。公平地说,小杰子还是个好看的男孩,尤其是他频繁地和人打斗过之后,脸上挂彩的那副样子,使他看起来很酷。小杰子总是爱用一种黑紫色的药水,涂在脸上几乎是完全的黑色,看起来非常有硬汉的气质。
有一次小杰子又和人打了架,这次太严重了,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小杰子不敢回家,他爸爸已经厌倦了看他的这副样子,医药费也不肯给他一分。他站在巷子口,却不怎么焦急,还是一副不屑的样子,只是头上不断有血流下来。
黄昏的时候,小杰子遇到了放学回家的段小沐。他虽是破着头,有一点眩晕,可是他看见架着双拐,被特大号的双肩书包压得抬不起身子来的段小沐,像个蚂蚱一样,一蹦一跳地走过来,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段小沐不敢看他,心里惶惶地不安着——不知怎的,自从小杰子带她参加了“捉媳妇”的游戏,并且把她当“媳妇”对她做了那个动作之后,她一见到小杰子,就一阵心慌不安——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她的心脏病的心慌,会伴有脸颊的潮红和头脑发热。当段小沐经过小杰子身边的时候,小杰子忽然张口说:
“喂,大头针,基督徒是不是应该救死扶伤的啊?你来救救我吧。”他的样子笑眯眯,半真半假的。段小沐抬起头看看他,夜色里她并不能看清,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她慌忙向小杰子走过去,说道:
“你怎么了?”
她走近了他,看见他的头上在出血,血流到了头发上和脸上,嘀嗒嘀嗒地向下淌着。段小沐惊了一下,同时也感到了一阵心疼。她焦急地说:
“流这么多血!你去我家吧,我有医药盒,我给你止血。”
小杰子跟着段小沐回了段小沐和李婆婆的小屋。李婆婆在烧饭,她虽不怎么喜欢小杰子,可是她仍旧拿出医药箱,还帮着段小沐煮了一块热毛巾给小杰子擦干净伤口。段小沐曾在教会学过简单的外伤急救,她的东西也齐全,纱布,酒精,绷带都有。给小杰子包扎伤口,她又是格外用心的,所以伤口处理得和诊所医院没有什么区别。
缠着绷带的小杰子在镜子面前看了看自己,他感到非常满意。他跳起来就走了,什么也没有对段小沐说,不过从那以后,他一受伤,就站在巷子口等段小沐。见到段小沐他还是说那句:
“喂,大头针,基督徒是不是应该救死扶伤的?你来救救我吧。”
段小沐立刻明白他又受伤了,赶快跑过去看看严不严重,然后带他回家,给他包扎。
后来小杰子就不仅仅是需要包扎一下的了。13岁那年小杰子开始和一伙不上学的,所谓郦城“黑社会”的孩子们混在一起。他们除了结成团伙去打架之外,还一起打台球,打麻将,赌大小。这些都是用真的钱来的,小杰子常常输得欠下好多钱,这时候那伙人可完全失去了“兄弟”的和蔼,他们会把小杰子扣住,让小杰子找人来赎他。这个人就是段小沐。第一次,小杰子是让人带了一张纸条给段小沐,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
“你快带300块钱来救我,他们要剁去我的手。”
段小沐看了慌了神,从家里找了三百块钱,架着她的双拐,像疯了似的赶了过去。于是小杰子安然无恙地被放了出来,他笑嘻嘻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段小沐,说:
“嘿嘿,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大头针媳妇’”
段小沐听到“媳妇”两个字,脸一红,低下了头。
从那以后“黑社会”的人在扣住小杰子之后,总是能看到一个拄着双拐的姑娘很快地赶来,把小杰子赎走。于是他们频频扣住小杰子,然后若无其事地对小杰子说:
“放心,你的大头针媳妇儿等下就会来救你的。”
小杰子输掉的钱越来越多,这远远超过了段小沐的支付能力。段小沐和李婆婆的唯一收入来自于教会的援助。但那收入是相当微薄的,简单的生活也许还够用,可是段小沐每个月都要花去很多钱买治疗心脏病的药。于是从12岁开始,段小沐就开始了她的工作。她先是拣易拉罐卖钱——这工作对她来说,相当困难,她架着双拐,每一个弯下身子拣起易拉罐的动作,都要比一个正常的人花去几倍的力气。后来她改为帮一个郦城的玩具厂缝制玩具布偶。她的工作包括把棉花塞进空空瘪瘪的娃娃布皮里面,然后用内缝制的细小针脚把布娃娃封好口。最后是用五彩麻线给布偶缝上五官。段小沐的针线活是跟李婆婆学来的。李婆婆年轻的时候做过裁缝,自己还开过店子。李婆婆无数次激动地给段小沐讲起她的年轻时代,她曾是郦城有些名气的裁缝,最擅长于做旗袍。她说很多时髦的年轻姑娘都到她的店子里面来量体做旗袍。牡丹花,野菊花,翠竹子,细兰草,彩蝴蝶,火凤凰,这些都是姑娘们青睐的图案。姑娘们从来不用自己四处奔波买布料,因为李婆婆在她的店子里准备了各种最新鲜明艳的布料供姑娘们挑选。那是多么令段小沐着迷的故事和历史,她无数次听李婆婆讲起这一段闪着不落的光辉的往事,从来不厌倦。段小沐也想着自己长大之后做一个优秀的裁缝,自己做的衣服被走在大街小巷的姑娘们穿着。她们彼此经过,就停下来,互相赞美。
李婆婆的服装小店是70年代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关掉的。那年月满大街的姑娘们都穿着清一色的蓝、灰、黑的工作服,军装绿的宽肥裤子。旗袍店作为“资产阶级生活”的象征,被查封了。李婆婆年轻的时候挣到的钱都给儿女花光了,所以虽然后来文化大革命过去了,她却再也没有本钱重开店子。后来,李婆婆的手艺就用来给女儿,儿媳,孙女,孙媳做结婚时穿的中式旗袍,还有就是给教会的牧师缝制袍子,给受洗的教徒缝制洗礼时穿的衣服,给死去的教徒缝制下葬时穿的丧服。
12岁之后段小沐开始帮郦城的一家服装公司加工服装。她用的还是李婆婆那台用了几十年的旧缝纫机,可是祖孙两个都觉得这缝纫机非常好用,仿佛是通了灵性的,格外明白主人的意图。起先段小沐是帮服装厂的衣服锁扣眼,缝口袋,后来她开始给那些成品的裙子缝制人工绣花。那些都是需要段小沐一针一针亲手缝制的。段小沐缝这些裙子的时候,从来不放模子在下面,她总是想到什么就绣上什么。她脑子里的影像多来自于工笔画的旧挂历,或者是每个月纪言买给她的最前卫的艺术杂志。粗粗的麻线,随机的图案,每一件裙子都互不相同,各具特色。这些出色的裙子深受郦城和其他地方的强调个性的姑娘们喜爱,她们谁能想到,这奇妙的绣花裙子出自于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之手呢?服装公司渐渐地把更多的裙子交给段小沐来绣,也不断有新的服装公司来找这个藏匿在西更道街小胡同深处的瘸腿姑娘为他们缝制裙子上的图案。
李婆婆虽然很心疼小沐还这么小就要做这么多的工作,可是她深知这孩子在这方面有着超越自己的才华,更重要的是,这些钱,段小沐自己的确非常需要。
段小沐先天心脏缺损,这个病也慢慢地随着段小沐的成长而成长,医生早先就跟她们说过,段小沐必须做一个心脏修补的手术,手术最晚也要在段小沐14岁之前完成,不然等段小沐长大了这手术就不再奏效了。可是手术需要很多的钱,所以李婆婆希望她们能尽快攒够了钱,才能够尽早地给段小沐做心脏手术。
当第一次段小沐把赚到的钱交给李婆婆的时候,李婆婆感到非常欣慰。她一直为年迈的自己无法挣钱给段小沐而感到伤心,现在她看到段小沐自己已经能够赚到那么多钱了,李婆婆才把多年压在身上的重担卸了下来。她把段小沐挣到的钱都放在一个大抽屉里面,不管是整百的钱,还是节约下来的零碎钢镚,都放进这个抽屉里,然后把钥匙交给段小沐自己保管,告诉段小沐说赚来的钱都放进来。为了让段小沐知道这是属于她的,给她治病的钱,李婆婆从来不动这个抽屉,只是把自己节省下来的钱从抽屉缝里悄悄塞进去。
可是李婆婆怎么也想不到,抽屉里的钱总是被段小沐拿去赎那个一脸邪恶的小杰子。段小沐内心也常常感到不安,她知道李婆婆对她去做手术的热切盼望,她自己又何尝不想健康起来,有一颗完整而健壮的心脏呢?可是对于一个遇难的陌生人,善良的段小沐尚不忍心不救,何况是小杰子呢?段小沐也越来越发现,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小杰子的要求,不管多么非分的要求,她从来不能拒绝。在她并不守旧,并不封建的内心里,却一直坚持着她是小杰子的媳妇。仍旧不断地不断地记起,那只浮躁的右手躲进了她的衣服里面,像在探究着她内心的秘密一样地摩挲着,那种温柔的摩挲让她的五脏六腑都热了起来,在此之前太过平淡的生活已经使段小沐充满了不安的期待。那只手的确是段小沐从未想象到的,可是它来了,而且它确实弥补了段小沐那颗在期待之中的空洞的心。
段小沐只能不断地接更多的活计,怀着对李婆婆的越来越多的歉疚,却仍旧一次又一次地去赎小杰子,不由自主。
可是小杰子会记得吗?或者在过去很久之后的某个时刻骤然想起,那个被他唤做“大头针”的女孩,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黑漆漆,满地烟头的麻将房,台球室里,她带着一双工作了整夜的充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副疼惜他的表情,架着双拐歪歪斜斜地站在门口,像深沉的天幕下最哀伤的流星留下的一道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