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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妞在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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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溪边过。从茅屋过。从小桥过。一路沉默。偶尔的水流声,给脚步伴奏。被二妞踢中的石子,滚两下,没入草丛中。走路枯燥。忽然一朵红花,二妞就会惊喜地喊出声来。人在架在溪上的旧木桥上行走,发出轧轧的声响,似乎有人抬着大轿来了。若故意在上面摇晃,就能听到嘈杂的鸟叫。

    二妞觉得桥窄,桥长,桥险。走到桥中间,母亲总骂二妞没用,边骂边用手掐二妞的屁股。二妞双手紧紧地箍住母亲的脖子。母亲的嘴唇,皮肤,都是红薯的颜色。母亲的身体也像红薯。母亲就是一只大红薯。父亲得痨病死的那年,二妞才一岁多。

    二妞是在猪圈里长大的。每次,当邻村那个两泡眼屎,一嘴泡沫的老头把公猪赶过来,向母亲吹嘘公猪品种如何优良,保证能生一窝牛一样健壮的小猪崽时,母亲就欣喜地打开猪圈,帮老头把公猪赶到母猪身边。猪在交配,母亲和老头就开始计算不久的将来,一窝猪崽的数量及人民币的多少。二妞长到一米六的个头,像后山里的一株竹子,直挺挺的。

    没用的家伙,我像你这么高时,都能挑谷子了!母亲骂道。二妞挑个空筐都摇摇晃晃,母亲很不满意。你听,妈妈,我胸口里面像铁铺里的风箱。二妞说。天气越冷,二妞胸口里的风箱抽得更厉害,声音越大。她咳起来像一个人站在洞口朝里喊。

    听到了,听到了,你这个倒霉的家伙,早点嫁出去就好了。母亲挥动手中长长的铁叉,叉起一堆稻草,使劲一扬,她的乳房晃动,肌肉震颤,二妞就觉得她被母亲一下子甩出好远。

    十五岁的时候,二妞跟着媒婆,顺着干涸的小溪往西走了两三个小时,喝了一杯茶,看见了约好的那个男人。用媒婆的话说,这伢子壮实得能拉犁,三天不吃不睡也挑得起百斤稻谷。二妞没什么感觉,她甚至都没好好看男人一眼,她好像只是到这里来走一走的。这个时候二妞想起了兰溪镇里的男人。

    没几天,二妞去了一趟兰溪镇。母亲装了半篓子红薯,要她卖了,换些菜油回来。二妞走走歇歇,到了镇上,卖了红薯,买好菜油,肚子饿了,在百合街东看西看。小店里飘出的香味使二妞更觉饥饿。

    多少钱一碗?离小店还有四步远,二妞朝店里问。

    两毛,来,吃一碗。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乐呵呵地接上话茬。女人皮肤白,不胖不瘦,眼睛明亮。女人和她说话,二妞才知道她就是吴玉婶,碗里的东西叫白粒丸。吴玉婶说,店里忙不过来,有没有兴趣来做服务员?二妞一愣,问道,服务员是什么?吴玉婶说,吃的人来了端盘子,走了抹桌子,没事洗洗碗,磨点米粉,吃住都算店里的。

    二妞就狠命点头。一只手抹嘴,一只手直往裤袋里掏。

    妹子,不用给钱,这碗我请你,明天等你来。吴玉婶眼睛眯成一条线。

    二妞回家时走得飞快。在旧木桥上,她故意大力地摇晃了几下,听到群鸟乱叫的声音,她很快活。她采了几枝野花,扔进背篓里,用溪水洗了一把脸。溪水从没清澈过,她看见自己的脸,很瘦,微微突出的额头非常饱满,黑辫子很长,发梢扫到水面,和水中的辫子连到一起。看见溪边的家时,二妞放慢了脚步。由木头横七竖八地搭建的房子,歪歪扭扭,木头已经发黑,破破烂烂,整个房子像一堆废弃多年的东西,随时就要坍塌。只有房顶飘起的炊烟,才证明还有人居住。

    磨磨蹭蹭的,现在才回来,死哪里去了!母亲的头从厨房窗口探出来骂道。

    二妞这才从背篓里取出菜油,递给母亲,低低地说,死了就回不来了。

    还顶嘴?母亲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几乎是劈手夺过二妞手中的油瓶。

    我要到镇上当服务员。二妞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她不习惯喊“妈”

    哟?家里养不活你?要到外边去野?母亲的声音从黑洞洞的窗口飘出来。

    不是野,是给你挣钱。二妞没敢高声。

    母亲的头又探出来,脸部浮肿,神情柔和,夹杂惊奇。

    真的,镇里白粒丸店的吴玉婶跟我说了。二妞说。

    一个月多少钱?母亲漫不经心,火钳在灶里捅得嘭嘭作响。

    我忘了问。

    每个月交五十块钱回家,其他的你自己留着。母亲头一回这么慈祥。

    二妞松了口气,侧身进门,身影立刻被房间里的阴暗包围。

    白粒丸是小镇一绝。每天,二妞要将十五斤大米磨成粉末。石磨很小,要把米磨成粉末,必须推磨速度匀称。白粒丸味道好,一半功劳在于米粉磨得细。二妞磨米粉时默记老板的叮嘱,不敢有丝毫大意。白粒丸的其他配料的配制,都是由吴玉婶自己完成。据说配方是吴玉婶祖传下来的,也曾有人不断地来吃,然后回去效仿,终不是一个味道。丸子洁白滑嫩,比二妞的小拇指还要细,一碗大约六七十颗,丸子隐约显露在汤水外。汤是酱色的,漂着葱花、辣椒末、胡椒粉,还有二妞不认识的作料。

    兰溪河穿过小镇,在两岸的逼迫中,忽然修长,像美女的腿。断桥所在的位置,正是这条修腿的膝盖部位。膝盖以下,兰溪河微微转折,向西延伸,在这微曲的膝盖弯里,总是停泊着十几只乌篷船。乌篷船很小,基本上是兰溪河上捕鱼的工具。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面涂满了黑油;船尾一般用橹,有的一只,有的两只,船头直立一根竹篙,用来定船。有的船里还备有棉被,低矮的桌子,简单的炊具,偶尔有炊烟在船尾飘荡。船与船的缝隙里黄叶漂浮,一层尘屑蒙在水面,女人们踩着船沿,到靠近河心的干净处洗衣服,一荡一摆,使河面漂浮的东西,变得更为拥挤。

    在这一溜乌篷船中,并靠一只大船,比所有的船要高,要长,原先的乌篷,改装成一个木盒子,设有窗户,更为不同的是,船尾还装了发动机,开动时冒出一股青烟,发出“嘭嘭嘭”的声音,整个船随之剧烈地震颤。镇里管这只船叫机帆船。它是兰溪镇到益阳县城的水路交通工具。一天一班船,早上七点钟的时候,全镇的人都能听到机帆船发动机的声音,鼻子灵敏的,还能嗅到那股发黑的柴油烟味。

    船主张清河,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两年前妻子病故,留下一个儿子。

    张清河个子不高,臂粗腿壮,脸上也像河面一样,总是蒙着一层发黑的尘屑。妻子死后,张清河的脸反倒干净了。张清河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他是白粒丸店的常客。吴玉婶总能嗅到他的味,总会从厨房钻出来,和他寒暄几句。

    吴玉婶想把整个春天穿在身上。她的衣服囊括了所有鲜艳的色彩。她的衣柜,永远是浓烈的春季。在鲜艳的覆盖下,她的躯体就是春天那起伏的山峦。吴玉婶绚丽的色彩总让二妞感到晕眩。她和张清河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控制得恰到好处,眼神总像阴影拂过水面,忽明忽暗,诡异多变。二妞觉得神秘与遥远,满脑子就会有走旧木桥时,群鸟的嘈杂声。

    月亮睡了。小镇睡了。乌篷船睡了。河散发出煤炭、谷物、干草和缆绳的气味。

    白天,过时的流行音乐,从理发店的小门面里稀里哗啦挤出来,饥饿的牙齿,把铺着大块麻石的街面,噬咬得凹凸不平。小镇的人和动物的气味、食物、疾病、水、石头、灰、皮革、肥皂、新鲜面包、放在茶叶里煮过的鸡蛋、面条、擦得光亮的黄铜、酒糟、肥皂水、油条和白粒丸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镇上街道不宽。乡下人赶着马车并排行走的话,也就是容纳一二辆马车的样子。但在湖南省,在离益阳西部三十公里外的兰溪小镇,马车罕见,只有人力板车,也就是乡下人用来接送病人、拖送生猪肉,以及运送其他东西的工具。一辆人力板车不过三四尺宽,在街头迎面会车的时候,倒是从容,不过因为有时要避开行人,难免会碰撞到街边的摊位,引起那些卖鞋子、首饰、塑料盆桶、锅碗瓢勺的摊主们或玩笑,或惊恐的尖叫。那时候,摆槟榔或烟酒小柜的老板,灵巧地推动有四个轮子的小柜,脸上就会蒙上一层颇为得意的微笑。

    从资江河分支而来的一条小河,名叫兰溪河。兰溪河横穿兰溪小镇,把镇子切成东西两块,而拱形的青石板桥又把这两块连成一体。站远一点看,桥隆起的弧度,像女人不太丰满的一只乳房,如果恰好有一个行人走到了桥中间,那个人就是突起的乳头。

    没有人知道桥有多少年的历史,没有人关注与问询过它的存在,与太阳和月亮一样,属于大自然。绿苔沿着水底的基石一直往上长,覆盖了桥侧的青砖,使桥看上去无比没落,但是,夏天的时候,两壁却爬满了青藤,青藤上开出白色的喇叭花,忽然又秀美典雅起来。桥的两端,分立两头石狮子,有雌雄之说,镇里有不少人煞有介事地看过,不能辨别出来;乡下来的人也好奇地摸过狮子的屁股,除了感觉石头的冰凉以外,也一无所获。桥东右侧,临河边上,有一片面积约两三百平方米的枫树林。似乎有些年月了,有的树干像水桶那么粗,就连枝丫也有饭碗那么大。枫树长得不高,春夏期间,树叶茂盛,弯下腰,只能看见林中人膝盖以下的部位。所以春夏间的枫林,是小镇的一个天然公园,是年轻人恋爱的天堂。靠近枫林的房子,在安静的夜间,能听到别人接吻,据说,那混合了激情与唾液,专注并投入的亲吻,像水牛从水坑里拔出前蹄的声音。

    桥,叫枫林桥,年轻人私底下称枫林桥为“断桥”

    有一天母亲来到店里,看见浑身上下干净的二妞,喉咙里没有了呼呼拉风箱声音。母亲在凳子上坐下来,把白粒丸店实实在在地看了一圈,拍拍裤腿的尘土,说,你大嫂又生了一个儿子。

    你先吃碗白粒丸,很好的味道。母亲拍得很响,二妞没听清母亲说什么。

    你大嫂又生一个儿子。母亲的裤脚拍干净了,再把两只手拍了拍,重复了一遍。母亲一身的肥肉堆在凳子上,很有些无可奈何。

    我还要二十天才发工资。二妞低下了头。

    母亲一阵风似的,把一碗白粒丸扫光了。二妞知道那点东西在母亲的肚子里只是垫了个底儿。第二碗母亲吃得很慢,她似乎才开始认真品尝,又似乎是舍不得那么快吃掉,或者说怕吃完了,两只手闲着不自在。毕竟是镇上,不是自家猪圈和那个熏得发黑的厨房。母亲一粒一粒地吃,那么小的丸子,母亲的嘴巴那么大,刚张开就把它吞没了,轻易得像海里的浪头打翻、并且吞没一叶小舟。母亲还煞有其事地咀嚼一会儿,以至于咀嚼得有点做作。

    母亲用最后一口汤漱了漱口,咽了下去。

    这是二十块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二妞的右手一直在裤袋里放着。听见母亲嗓子里咕噜一声,就把右手抽出来,将攥紧的一沓散钞递给母亲。母亲打了一个嗝。打嗝的时候,她伸出手接过钞票,转身就走了。

    黄昏时,二妞抱着钱匣子给吴玉婶盘底,走到吴玉婶家门边,听到一阵咂吧与呢喃声。二妞刚贴近木格子窗户“咣当”一声,一串干玉米掉了下来,二妞抬脚便跑。

    屋里人更是惊慌。吴玉婶一身白肉,扯起睡衣往身上一裹,跑到门边,瞧见一阵风似的二妞,反身闩好门,低下嗓子打狂笑道:“清河,是二妞。”

    白天热闹的街道,到夜晚冷清得肃穆,慢慢地沉下去,就像永远不会醒来。偶尔路过的人,只看见梧桐树下,两个灰糊糊的影子。没有谁在意。脚步零落地一路响过去。有时是一双人造革皮鞋,鞋跟把麻石板街敲得很脆,一下接一下,满是节奏;有时是一双被趿着的鞋子,就会吧嗒吧嗒地,很有动感;有时一双脚会没有声息,像一只猫,贴着路面慢慢地移动。人,是镇子里的也好,乡下的也好,都在夜晚向他的归宿走去。

    吴玉婶的男人回来了,又走了。

    李立高中毕业后闲在家里,把吉他弹得很顺溜。他坚持每天吃一碗白粒丸当早餐,吃完把两毛钱压在碗底,朝二妞抛去顿挫的一瞥。偶尔会请二妞看电影。这一次二妞被李立拉去看生病的同学陆梅。镇子里的房子,里外灰暗,似乎和褐色的木质有关。在屋外能听到屋子里的脚步声。房间里亮的是台灯。坐下来,每个人腰部以下,在台灯的照射中,清晰明亮,而上半身,就镀了一层浓晕。

    陆梅三天前感冒发烧,现在已基本恢复。

    西渡这个家伙,有段时间没他消息了,真是重色轻友。李立指着明信片说。

    生日问候而已。西渡从来都是把兄弟看得很重,你不是不知道。陆梅说。

    里面有人咳嗽。开头很重,尾音拖得很长,在嗓子里震动,慢慢地越拖越细,消逝,另一声咳嗽也随之而起。

    二妞朝里屋望了一眼,门口漆黑。

    把感冒传染给你奶奶了吧。李立把说话声音调小了一点。

    她那不是感冒,是需要,她总想听见自己的声音,还说什么咳一咳对身体有好处。陆梅侧身靠在床头,脸退到台灯的光影里。

    陆梅,陆梅呀。里屋的咳嗽停止了,发出凳子碰撞的声音。

    二妞,叫陆梅的奶奶给你算算命,很准的。李立冬瓜脸严肃。

    命能算吗?

    当然,只要你信,我奶奶算命方圆百里有名。陆梅支起身子,脸又露在灯光中。

    是啊二妞,以前她在百合街摆摊算命,好多人慕名而来,现不用出门,坐在家里也算不过来呢。李立又列举了几个人,听起来有些神乎其神。

    我算什么?算我活到多少岁?二妞仍想不出有什么好算。

    算一算嫁到哪个方向,将来生儿子还是生女儿。李立把二妞脸说红了。

    走进去,往里走五步,伸出右手,会摸到一把椅子,你坐下来就行了。陆梅在背后说。

    二妞抬起脚,一步跨进漆黑里,一股阴凉的气息涌上来。脚下是泥土,潮湿且凹凸不平。鼻子嗅到床褥和头发的味道。缓缓地抬起脚,慢慢地落下去,黑得眼前产生怪异的色彩与花纹。走到第四步时,二妞听见呼吸声,像铁铺里的抽风箱,还有喉咙里的咕噜,像下水道,或者闲着的鸽子。

    二妞迅速地走完了第五步,伸直右手一摸,碰到了椅子,冰凉,她吓一跳,缩回了手。再探过去时,她知道了那是一把竹椅,并且有些年月,座位、扶手和靠背肯定已被磨得发亮,竹子,必定是她家后山的那种大竹,也只有那种竹子编成的竹席,做成椅子,夏天才可以驱热,天气凉快时,才会这么冰冷。二妞的手顺着椅子靠背滑动,摸索完,知道了椅子的大小和位置。椅子虽很坚硬,但不太牢固,像老年人松动的牙齿,她坐上去的时候,发出细脆的吱呀声,像小老鼠磨牙。

    二妞坐稳,只觉一股酸腐味扑鼻而来。她猜想老奶奶打了嗝,或者她已经张嘴,准备跟她说话。二妞壮了壮胆,轻轻咳嗽了一声。二妞听见咕噜声,但这次是肚子里响。二妞搞不清声音来自哪里。她小心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想老奶奶一定很瘦,身穿黑衣,一头短促的白发,皱纹粗得像蚯蚓,牙齿松动,或者已经掉了两颗门牙。她想她眼睛是闭着的,不断地眨动,也有可能是张开的,但只看得见眼白翻动。

    二妞把自己吓得脊背发冷。

    多大了?老奶奶发话。黑暗中撕裂开一道风口。

    十五,不,十六岁。

    哪个月,哪一天,什么时辰?老奶奶的声音在屋子里回旋。

    不知道。二妞支吾。

    老奶奶嘴里“咝”一声,二妞牙齿发酸。忽然,一个冰凉的物体触到了二妞的额头,二妞一愣,本能地往后一缩。老奶奶冰凉的手碰到了二妞的脸、耳朵,头发,一路触摸下来,落到脖子下,滑过二妞的胸脯,像把钳子那样,抓起了二妞的手臂。二妞只觉得有一条蛇从她身上爬过。冰棍一样的手指在二妞的左腕摩挲,然后缓慢地掰直了二妞的手指,打开她的手掌,手指尖舌头一样舔过掌心。那股酸腐味消失了,空气中流淌着寂静。未来好像就要从老奶奶的嘴里吐出,如电影般在夜幕里呈现。二妞紧张,手心出汗,她听见自己胸腔里抽风箱嘈杂的声音。冰棍手指仍在逡巡,缓慢地辨认二妞的手心掌纹,指尖指纹,然后停住不动。

    你小时候得过一场伤寒,肺叶受损,体虚,手心出虚汗,我听到风吹窗户纸的声音。你的身边没有爱。爱你的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你爱动物甚过爱人。老奶奶说着,手指仍然舔着二妞的掌心,就像那上面刻着文字,她用手指一一读了出来。老奶奶由外部环境,正渐渐地渗入到二妞的内心,她的声音也如手指一般冰凉。

    二妞确信,黑暗中的老人,不同寻常。

    人们从集市里买来艾叶和菖蒲,扎成束,屋里屋外到处悬挂,据说可以避邪。端午节的气氛,就首先从这荡开的艾叶和菖蒲的味道里飘浮出来了。艾叶是苦的,叶片与菊花的叶子相似,杆茎笔直,没有分枝,长的有一米多高,在乡下的野地,篱笆墙里,到处生长。菖蒲则长在水塘边,叶子像一柄剑,从水里拔出来,一团一团,到端午临近的时候,好像知道即将派上用场,就已经蓬蓬勃勃的了。

    端午节的时候,悬挂的艾叶和菖蒲都风干了,香气更浓,镇里人用艾叶熬成水喝,可以治咳嗽;再用艾叶菖蒲一起加水煮了,洗个澡,有祛百病的说法。小镇人早上就开始煮艾叶菖蒲水,热气如烟,从各家门口或者房顶游出来,像姑娘的裙子摆来摆去。艾叶草的味道越煮越浓,伸出舌尖,就能舔到它的苦味。苦艾叶的清香中夹杂棕叶香,还有一并磨入米粉做粉蒸肉的八角香,令整个小镇都香喷喷的。

    然后天气热起来,迅速进入炎热的夏季。

    二妞听熟了一首名叫九九艳阳天的歌。隐约听懂歌里面的故事,讲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的爱情。十八岁的男孩子当兵去了,一去不知归期,那个叫小英莲的女孩子痴痴地等,坚决地等,好像歌词写的那样:哪管它十年八载,等到你胸佩红花,回家转。每次听这首歌,二妞就会想象那“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的情景。那条河,应该是像兰溪河一样,河里乌篷船零散地漂浮,船沿上并排立着一种叫鹭鸶的捕鱼鸟,细脚伶仃,或者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一会儿,嘴衔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回到船舱。十八岁的哥哥是否胸佩红花回了家转,小英莲是否嫁给了他?二妞揣测某种结局。比如,十八岁的哥哥,他革命牺牲了;十八岁的哥哥,他一去无音讯;十八岁的哥哥,他胸佩大红花回来娶了美丽的英莲;十八岁的哥哥,他变心了,把等他的小英莲忘得一干二净。

    二妞伸出手指头,把录音机关了。

    哎,怎么看见我们来,就不放啦?郭山的脸不歪,笑得似乎还有些讨好。另有一双陌生人的眼睛。二妞低了头,那双眼睛的黑亮,还闪过一丝诧异。

    哦,我我没看到你们来了。莫名其妙地,她慌乱了,脚指头踢到了凳脚,忍着疼,也不好意思去抚摸。陌生人像熟客,径直往厨房去了。

    西渡,你到外面去,这里脏,油烟味多。吴玉婶把陌生人推出来。

    妈,你天天在厨房忙,我待一阵子算什么。陌生人退出来,比吴玉婶高出一截。

    二妞突觉尴尬,立在原地,又觉得自己很笨拙,于是进了厨房,耳朵侧听外面的声音,将汤勺在锅里弄来弄去。

    二妞,二妞!吴玉婶在外面喊。

    哎!二妞在里面应。

    二妞,你出来嘛。吴玉婶笑,大家都在笑。

    二妞觉得他们一定说了她什么,更加害羞。

    有人进了厨房,二妞以为是吴玉婶,低着头,也不敢拿眼睛看她。但立刻嗅出气味不对,吴玉婶身上是花粉的香味,即便是在厨房,那种花粉的味道,也不会被其他的气味所遮盖。而进来的这个人,身上有股汗味,但是干净、特别,像一只切开了的青苹果。二妞慌乱地抬起头,迅速地扔下了手中的勺子。

    我妈说你很能干,帮了她很大的忙。西渡的身体挡住了门,横在狭窄的厨房过道上。

    她像一只被逼到墙角,进退无路的猫,索性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但看他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你怎么不到外面去呢?现在厨房里没什么事情嘛。他又说。

    我我外面有事吗?她结结巴巴地说,好像到外面去,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他觉得她说得很有趣,她是顺着他的话来推理的。她差点把他问倒了,就笑出声来,并且侧过身子,好让她从他身边走出去。她死死地盯着那条被他占了一半的通道,心里测量,并考虑在不碰到他身体的情况下,顺利走过去的可能性。虽然是极为小心,她还是碰到了他。她的肩膀碰到他上衣左侧的口袋,口袋里的东西很硬,她想可能是一支钢笔。那一刹那,她闻到苹果心的味道,她有片刻的沉醉,甚至想张嘴咬上一口。

    夜晚的断桥热闹了,欢声笑语砸在平静的兰溪河里,断桥就摇摇晃晃的了。

    喧哗掩盖了枫树林里水牛从泥泞里拔出前蹄的声音。水牛从泥泞里拔出前蹄的声音覆盖了当局者的耳朵。凡进枫林的人,都是渴望去创造那种声音的。没有获得资格的,不得不在断桥上苦心地经营,耐心地培育,眼睛不时羡慕地向那片枫林扫去。也有不怀好意的,急功近利的,带着初识的女子进了枫林,往往是溃败而出,当然,也有个别一拍即合的,迅速地产生出一些故事来。

    西渡在断桥一出现,不断有人喊他的名字。有的递烟,有的递槟榔,有的拍他的肩膀,对准他的胸膛擂上一拳,以示兄弟情谊。

    西渡一来,断桥丰满了,兰溪河的水丰满了,二妞的心里,也丰满了。

    西渡身高一米八,在南方的小镇很是罕见。他走在街上,二妞就觉得小镇的木房子矮了,那木刻版画一样的夜景,变得生动而温馨。他是流水。她是石头。他只是从她身边走过。他没有时间和她说话。他卷走青苹果的气味。他留下青苹果的芳香。她满心、满脑子的失落。她赌气,不再去断桥了。不过,几分钟后,她依然出现在桥头。

    她看见了他,不,她闻到了青苹果的气味!她的心一阵战栗。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她感觉自己的虚弱。她听见胸腔里有风箱在抽动。她的脚不是她的。她既盼着快步走过去,离他近一些;又希望只是这样,远远地闻着青苹果的味道,听他和别人谈笑。她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桥端,她希望他看见她,喊她,走近她;可她又想躲着他。于是,她静默无声地,向断桥下面的码头走去。她走下去,并没有躲起来,相反,在一个断桥上能清晰看见的阶梯上坐下来。她希望她的这个举动,和他没有关系,那么,人们就没有嘲笑她的理由。她面朝兰溪河坐着,她似乎是随便来这里吹吹风的。她果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她听到女孩子在喊西渡。是陆梅。她想起来,陆梅是他的同学。但是李立为什么说他,重色轻友。他是不是在和陆梅好?她希望他看见她,只希望他一个人看见她。因为她只是为他一个人,才坐在这里的。

    她坐了很久。

    乌篷船上的煤油灯忽然熄灭了。

    青苹果的气味飘走了。他始终没有看见她。

    她站起来,屁股发疼,两条腿早已经麻木。她一连三个晚上坐在这个地方,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四天后,二妞再次来到断桥。

    二妞,好几天没看你出来玩,晚上都干什么去了?李立说。

    磨完米粉就睡啦。月光下二妞的脸是粉白色的。二妞趴在桥栏上,探出脑袋,看着脚下的河水。她的脑袋掉到水里,月亮挂在头顶上,月亮里的那棵树,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朝河水吐了一口痰,砸碎了她的脑袋和月亮。她想回店里睡觉,这乱哄哄的断桥上无聊透了。

    西渡!她心里喊了一句。空空的胡同,灌满了月色。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加紧脚步往回走,影子跟随她匆匆地前进。

    你急急忙忙的干什么?西渡突然迎面而来。

    我,回店里。二妞慌了。

    回哪个店呢?西渡笑,朝她身后努嘴。

    二妞才发现,店早过了

    你怎么了?又一个人在码头上坐,对着河面发呆吗?他和她在离门三米远的地方站着。

    二妞心里掠过惊喜。

    嗯。那里凉快。她说,并开门。

    二妞没想到,西渡会邀她到林子里转转。钻进林子里,她才发现林子是那么幽深。脚底下的泥土有些松软,风在密集的树叶里穿梭,他伴着她,她觉得被他笼罩了。不时有抱成一团的恋人,靠在树干上,身体与身体之间没有一点空隙,喘息的声音很粗,她听得面红耳赤。

    他带着她转了一下,显然在找远离干扰的地方。在兰溪河的附近,也就是枫林边上的水泥小堤坝上坐下来。小堤坝挺长,远处也有几对恋人坐着,互相看不清对方。在穿过林子的时候,二妞记得,西渡拉了她的手。因为刚进林子,眼前一片漆黑,他就拉着她的手,为她引路。到眼前渐渐亮起来的时候,他又自觉地松开了手。她的手上关于他的体温,一直没有消退。她和他面朝兰溪河。她想起那首歌“十八岁的哥哥哟坐在河边”她问他听过没有,他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听这些早已入土的歌。她也觉得好笑,把自己的手放在膝盖上,看河里阴暗的倒影。

    我借几盒齐秦的歌来给你听,你肯定喜欢。我班上的同学都快为他发疯了。什么“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大约在冬季”“冬雨”几乎没有不好听的。他说。看得见她在笑,在眨眼睛。她背后一片朦胧。她的脸总是那么苍白。她弯了一下腰,她的长辫子掉了下来。她直起身来时,长辫子已经在他的手里了。

    编一条辫子,要花很长时间吧。他把辫子放在手心玩,用发梢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三股辫子,很容易的呀,要是编四股的话,就难了,而且自己给自己编不好。不过,四股辫子很好看的。她把辫子夺过来,让它垂在胸前。关于辫子,她显得很有研究。他空着手不动,仿佛辫子还在他的手心。

    那,我来给你编四股辫子,好不好?他说。

    男孩子笨手笨脚,哪里会编。她扑哧笑了。

    一条小鱼蹦出水面,掉下去时“咕咚”一声,很是清脆。

    我妈以前也留辫子,我小时候给她编过的。他极力证明他真的会编辫子。

    二妞愣住了。

    真的,二妞,你怎么不相信我。他叫她的名字。

    我信,真羡慕你。她脸上的笑容像那条小鱼,藏进了河里。

    这有什么好羡慕呢?他说,忍不住又捏起了她的辫子。这回他的手触到她的肌肤,因为她的辫子紧贴着她的脖子。她身体紧了一下,像棵含羞草。手很快离去。她的心却不平静了。不平静,像那只乌篷船一样晃啊晃。

    我都不知自己怎么长大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吧,我在猪圈里待了三四年呢。她说这个时,是幸福的,她仿佛又闻到了花母猪的乳香。

    猪圈?他很是惊讶。这么干净的女孩子,是猪圈里出来的。他故意很笨拙地拿鼻子往她身上嗅。他的鼻子真的触上她的手臂,不,是手臂上的袖子,那片碎花的布料。那片碎花的布料幸福得颤抖了,小碎花颤抖了,它裹紧了手臂,也被手臂撑满了,动弹不得。小碎花温热了,那股温热缓缓地移动,从臂膊到肩膀,从肩膀往脖子方向流动,温热从小碎花布料上滑下来,落在裸露的皮肤上。那皮肤震颤的更厉害了,它的温度立即盖过了那片缓缓移动的温热,或者说,两种温热融合在一起。但是更大的一片温热落在皮肤上,那是嘴唇。她慌了,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这种温热使她无比舒服,令她晕眩。她除了闭着眼睛,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温热爬啊爬,爬到了她的耳根,包容了她的耳垂,然后斜滑过来,一只手扳住她的另一边脸,那片温热就那么覆盖了她的嘴唇。

    她除了闭上眼睛,仍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傻瓜,张开嘴。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她的背上忽然缠上了另一只手。她听到了他的命令,张开了嘴,他的舌头立即抵了进来。

    她仍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傻瓜,把舌头给我。他说。她慌了,舌头不是在嘴里吗?他要舌头干什么?但她似乎明白了,学他的样子,刚想把舌头伸出来,却猛然被他吸走了,龙卷风那样的力量,她的舌头一阵发麻,不知被卷到哪个地方去了。不知道在嘴里反反复复地弄了多久,她慢慢地感觉到了,她不知怎么形容那种味道,只觉得舒服。后来,他揽着她的腰,站起来,走到树下,让她靠在树干上。

    树是冰冷的,他是温热的。

    树是坚硬的,他,也是坚硬的。

    林子里很黑。他站在她的面前,像鬼影一样,很不真实。她有片刻惶恐,是他身上的青苹果味,缓和了她,抚慰了她。他的手轻易地探进她的内衣,握住她已经鼓胀的乳房。像夜梦被跌落惊醒,她身体猛烈一震,就觉得整个躯体都被他托举起来了,整个生命都在他的掌中握着了。

    热。热。热。风不知到里去了。他的身上爬满了汗。他的汗顺着她的脸往下流淌。她的汗与他的汗一起流淌。等到她知道,她该干些什么的时候,天空划过一道白光,接着响起沉闷的雷声,桥上有人喊,快走快走,要下雨喽!又一道白光划过,雷声轰隆隆从茫茫天际滚卷过来,在小镇的上空戛然而止。

    雷阵雨连续下了两夜,二妞没法到断桥去,估计枫林里的鸳鸯也被打散了,都在自家的房子里憋着,眼巴巴地盼着夜晚重新花好月圆起来。二妞想起上回去找陆梅,路上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觉,那条幽长的小巷,像个无底洞,刮着阴冷的旋风,不断地将她往里吸纳,使她不由自主地停不下脚步。现在想起来,她觉得那完全是个梦。或者本身就是个梦,她常常把梦和现实混淆了。比如说她和西渡在枫林里的夜晚,就是梦,他的手握着她的乳房,她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被他托举起来了。还有他的嘴,那么湿润,温热,他吻她,就像乡下人做年糕,用棍子将煮得热气腾腾的糯米碾碎。

    街道被雨冲洗了,扫去了陈旧与灰尘。屋檐和树木仍有水珠缓慢地滴落,延续大势已去的落寞。天空被洗白了,西边的晚霞又把那白色的天空烧得很红,也将兰溪河染了色,河里渔舟唱晚,归棹声声,在那一路铺开的红缎子上滑过。

    夜来得很迟。装配完十六块木板,仍有一缕霞光,从罅隙里力钻过来,像舞台的追光灯,顽强地投射在白粒丸店对面的斜坡上。

    是晚饭时间,街面人不多。

    二妞出门时,屋檐下的水滴砸在她的脖子上。抬头看天时,最后一缕霞光消失了,天霎时暗了下来,并且在她穿过市场时,天就真正黑了。不过,夏天的夜,通常是清澈明净的,不会像冬天那样,伸手不见五指。月亮是躲起来了,但它还是在小镇的天空,人看不见它,它,还是在俯瞰一切。

    这一次,二妞出门往右,顺着胡同口走出去,再从丁香街上往市场方向走的。她绕一圈的目的,是想经过吴玉婶的家,也许有可能在胡同里碰到西渡。至少,她经过他的身边,她的心灵因此涌上一阵暖流,得到一次慰藉。遗憾的是,她只是嗅到了炖得香喷喷的鸡肉味。她想,那只打鸣的大公鸡,已经在锅里沸腾,黄油泛起了。她咽了一下口水,她还没有吃晚饭。她很想和他们坐在一块,像一家人那样,吃一顿晚餐。她是这么想的,在这诱人的味道面前,她觉得自己可怜巴巴的了。

    门是敞开的,房间里没有亮灯,二妞站在门槛外边喊陆梅。刚喊两声,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咳嗽。她听出来了,还是那种拖长音调地咳嗽,尾音在嗓子里震颤。

    谁喊梅呀,进来吧。苍老的声音像拖布拖过,留下一道湿漉漉的印痕。

    是我,老奶奶。二妞一边说一边跨进门槛。她记得老奶奶的房间,在陆梅房间的左侧,因而走几步后,往左边摸过去。屋子里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屋子里只是比夜更暗的夜。

    老奶奶,我是那个没有生辰八字的人。二妞摸索着前进,希望从老奶奶的声音来辨别她的方向。老奶奶的嗓子里卡着一口痰。二妞顺着墙摸过去。墙是木板的,木板一块接一块,中间那一段很光滑,很凉,像石头。她想,老奶奶在这房子里进出了几十年,是她的手把木板摸成这样。老奶奶闭着眼睛生活,她的手把许多物件摸得无比光滑。比如那把竹椅。二妞的脚踢到了门槛,她知道,跨进去,就到了老奶奶的房子里了。她还记得梅的话,往前走五步,伸出右手,就能摸到一把椅子。但是,这一次,她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的手并没有碰到椅子的冰凉。她不敢再往前走,她怕入侵了老奶奶的地方。于是她在黑暗中拼命划动右手,像个溺水者。

    再往前走一步,梅她没和你说过,要走五步吗?老奶奶说,声音像风吹动糊窗的纸。

    二妞又向前跨了一步,伸出右手,探寻那把冰凉的椅子。

    左边,椅子在你左手边。老奶奶又说。原来那股酸腐的气味消失了,二妞闻到丁香的味道。

    两天了,打雷,下雨,我知道你会来。老奶奶说。

    噢?黑暗中二妞张大了嘴,一只蚊子冲进嗓子里,她一阵咳嗽。老奶奶在哪个方向,她判断不出来。屋子里潮乎乎的,像进了地窖,阴冷使二妞浑身哆嗦,在外面行走时的汗立即凉了,并且凝结,身上像裹了一层纱。

    夏天来了,断桥热闹了,多少年前就这样,欢喜的,悲伤的故事,重复不断。老奶奶似乎在梦呓,平淡苍白的声音拒绝任何听众。

    你是来取你的婚姻之命的。上一回,你不是诚心要算,心不诚,算不准。这一回,你不一样,我听见你的心,在为一个人跳得很急,很乱,它快蹦出你的胸膛。老奶奶捏住二妞的手,枯硬的手指,像根树枝,完全不像上次那样,冰凉却指尖柔韧。

    是的,是的,我不知道怎么办。二妞被她捏得很不舒服。

    你和这个人,门不当,户不对,你不知道他怎么想,他会不会只是一颗流星,划过你的生命。似乎是获得了所有的信息码,老奶奶松开了手。

    黑暗中流淌着水。水流过去。

    水在黑暗中流淌。水淌过来。

    沉默里好像会爆发什么。胸起伏的急促起来,风箱开始呼呼抽动。二妞一只手捂住它,压住它,怕它被突如其来的结论撞疼,或者,防备其他任何东西带来的刺激。

    什么东西挡住了,我看不明白,看不清楚,好像是他,很高啊,他在桥上朝我走过来,他在犹疑。啊,他又掉头了,背对着我,好像是这样,我看不太清楚,唔嗯好远。你的命很硬。啊,他消失了,桥上是空的。老奶奶嘟囔着,她的字句都是抖出来的。二妞觉得她浑身都在抖。她也觉得冷起来,胸口那台风箱抽得更响。她不由双手抱紧了自己,她的皮肤上爬行着湿漉漉的东西,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吸收了这股冰冷的气息,全部向胸口涌聚过去。

    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时辰不对,时辰不对啊,我看不清楚,你的婚姻,很朦胧。像你这样,没有生辰八字,就必须找一个凑巧的时辰,那样,你的婚姻之命,在我眼前就会像打开电灯那样明亮。不行了,不行了,我很累,很累,改天再算。老奶奶也呼哧呼哧直喘气,好像刚爬了二十层楼梯。二妞又听到金属的碰撞声,轻微的,老奶奶肯定在挥手逐客。

    大晴天一个接一个。太阳落下去后,热量从麻石板上散发出来,使小镇的空气像水中一样憋闷。人像待在蒙着塑料的温室里,恨不能将天戳出个洞来透气。只有断桥上的石狮子总是凉的。热得受不了的年轻人,跳进了兰溪河里。游泳是痛快的,顺便也洗了澡,解了酷热,所以从太阳落土,一直泡到月亮出来,迟迟不愿上岸,因而成了岸上人眼里的景色。水里的人对着岸上吆喝,故意扑腾出很大的浪花,岸上的对着水里的喊,说桥上有乖妹子,快上来啊!都是熟人,喊完各自大笑。于是,在河里洗澡的,继续洗澡,在桥上乘凉的,继续乘凉。

    爱情,使二妞的日子丰富。白天越来越漫长,夜晚越来越短暂,在枫林里的时间,过得尤其快。短短的一周,西渡已经成功地攻克了她的上半身。无论他的手在她的上半身怎么摸索,怎么用舌尖爬行,她都闭着眼睛,娇羞且甜蜜地顺从了。

    她喜欢他那样。开始,她像一朵拒绝开放的花蕾,羞涩的闭合,是他,耐心地,用手指,一瓣一瓣地,逐一掰开了她。她不知道,男孩和女孩在一起,是这样的,皮肤和皮肤,一相擦就发烫。嘴唇和嘴唇合在一块,她就舍不得分开。他很高,她踮着脚跟才勉强够得着他。他干脆将她抱起来,放在横长的树枝上。他让她的腿夹着他的腰,这样,就不至于后仰跌落。她果真紧紧地夹住了他。但他还是用一只手圈住了她。她想他是细心的,他还是怕她摔碎了。他的手臂非常有力,她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他还有一只空闲的手,这只手通过她的默认,解开她上衣的纽扣。他不会全部解开,万一有什么情况,她扣起来就有些麻烦。所以,通常他会解到第三颗。这已经有足够的空间,让他自由地在她的胸脯,翻来覆去地抚弄。她的双手则松松地套着他的脖子,她怕箍紧了,他难受。他们长时间地,像农人种植庄稼那么不知疲倦,并且持续美好、美妙的感觉。但是,这一次,他下定主意要改写局面,他开始向她的下半身侵占。

    这个晚上,依旧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树叶一动不动。夜色迷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忽然间发了狂,喷出来的呼吸,像牛一样粗重。这之前,他已经在她的上半身劳作了四个晚上,外加当晚的一个半小时。现在,他忽然失去控制,像不愿拉犁的牛,拼命想摆脱肩上的重轭。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情冲得晕头转向,她感觉到他强烈的爱,霎时间也失去了理智。他把她抵在树干上,除了一条短裤,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的障碍。一条短裤,在这么激烈的洪流面前,又是那么微不足道,他身体往下一蹲,再起来时,短裤就在他的手心攥着了。她又慌里慌张地要抢过来,想给自己穿上,他却用嘴堵住了她的嘴。

    不要,有人在。她喘着气低声说。一边夺她自己的短裤。

    由于身体的冲撞,树枝在微微地颤抖,树叶也发出轻细的沙沙声。她把手反垫在自己的后背,手指抚摸到树皮上的裂纹,她的指甲抠进这些裂缝里。她紧张地期待他快点结束。后来她的手指发现,那些裂纹,像是刀刻的文字。断桥上的人已悄悄地散去,天空里偷偷地挤满了星星。

    哎呀,热死了,热死了,二妞,二妞!肥硕的母亲摇着手中的草帽,汗珠子顺着她的红薯颜色的脸往下淌。这一回,她自己找个凳子坐下来,手脚也放得开了一些。

    二妞忙给母亲端来一碗冷茶,见她喝了,问道,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家凉快,到镇里来做什么?上回托张大婶交给你的钱,收到了吧?二妞以为母亲是为钱的事而来。

    收了收了,猪圈重新修了一下,正准备买猪崽,有良种的,我还是想养头母猪,现在猪崽涨价了,养母猪划算。母亲把关于猪的事情讲了一通,话题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盯着二妞的脸说,肉色蜡黄,没原来白了,跟我回家吧。媒婆给你挑了个好人家,伢子做木匠的,是家里头的独苗,有五间大瓦房。我去看过了,现在只等你们俩碰个面,然后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你也不小了,好人家不等人的!母亲眉飞色舞,好像干了件很有功劳的事情。

    我不回去,我不嫁人。二妞总算明白母亲到镇里来的用意。

    哎?你这妹子,你不回去,我怎么给人交代?人家来家里送过礼了!母亲急了。

    那你还给人家,收了多少还多少。二妞说。

    你看你,在镇里待几天,翅膀就硬了吧?我告诉你,耽误的,可是你自己的事情!母亲没料到女儿变得这么固执。

    我知道你为我好,我真的不回去,以后再说吧。二妞捏着衣角。

    你让我怎么答复别人哟!母亲失望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你就说她有相好的了。二妞本来是教母亲撒谎,话一出口,自己就后悔,母亲也立刻揪住了这句话。

    真的,真的有相好的了?谁?哪里的?母亲咬住不放。

    不是真的,是,是骗他们嘛!二妞脸刷地红了。

    好了,以后,我也懒得管你了。母亲扣上草帽,抬脚就走。

    二妞张嘴要喊,只觉胃部猛地被提了一下,胃里的东西往上翻涌,一阵天旋地转地恶心,张嘴就想吐。

    二妞,你想呕吐?吴玉婶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扯住二妞的手,把她拉进厨房,再次压低了声音,说,傻妹子,你,你和谁那个了?吴玉婶的紧张神色使二妞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什么那个?二妞不明白。

    你,和谁睡觉了?吴玉婶又说通俗些。

    我,一个人睡的。二妞说的是实话。

    哎,你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哪个男人,脱了裤子,动了你的下面?吴玉婶连说带动作。我,得病了吗?二妞脑海里飞快地掠过西渡的影子。

    不是得病,你,十有八九怀孕了,肚子里有崽了!吴玉婶低吼。二妞这才知道,她要像花母猪那样,快要生下一群孩子了,吓得面色煞白。

    啊,我不要生崽啊。她喊了出来。她立即想到了西渡,手不知不觉捂紧了自己的肚子。

    你和谁好了?嗯?那个人,他,他打算娶你没有?吴玉婶很急切。

    二妞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他没打算娶你吗?二妞,你要说实话,这可不是小事。吴玉婶摇了摇她,好像怕她睡着了。

    不,他还不知道。二妞问。

    他,是谁?你还没告诉我。吴玉婶神情紧张地逼问。

    不,我不能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说。二妞坚定地摇头。

    二妞,如果他没打算娶你,他只能带你去打胎。你一个黄花闺女,悄悄地打胎,传出去,就是破鞋,烂货,没有人会娶你,永远抬不起头的啊!他,打算娶你没有?吴玉婶异常关心。

    二妞眼泪汪汪地,不知所措。

    傻妹子,知道他不可能娶你,你还和他这样。先不要着急,我会帮你解决这件事情。吴玉婶摸着二妞的辫子安慰她。

    二妞呜咽。吴玉婶就把二妞抱在怀里,拍着二妞的背,说,傻妹子,别担心,过两天阿姨就带你上医院。不要怕,很快就好。记住了,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怀孕的事,尤其是那个男的,明白吗?吴玉婶又叮嘱了一遍。

    二妞发现吴玉婶的眼圈也湿了。

    西渡像空气消失在空气里。

    第二天,吴玉婶对二妞说,明天停业一天,到县城的医院去。二妞说这两天生意特别好,关了门,可惜。她想再拖几天,碰上西渡,死了也安心。

    傻妹子啊,你拖得,肚子里的家伙拖不得啊,它一天比一天大,胎越大,你就越痛。恢复起来,也没那么容易,自己的身体要紧啊。吴玉婶正言厉色。

    二妞有话说不出,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别哭,别哭,明天就去,回来就好了。

    二妞咬住嘴唇,狠狠地点了头,吴玉婶背底里松了一口气。

    到益阳县城去,坐的是张清河的机帆船。在路上,吴玉婶就嘱咐二妞,上了船,一定要开开心心地样子,让人相信我们到县城去,是逛街,是玩,是买几件秋天的衣服,千万不要让人看出什么破绽来。

    这天,吴玉婶自己倒是打扮的鲜艳夺目。一件藕荷色的上衣,配一条黑色的盖住膝盖的a字裙,露在外面的两条白腿稍嫌粗大,仍是惹男人注目,的确一副上街游玩的样子。

    我是头一回到县城。二妞说完又想吐。

    快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吃什么?吴玉婶就怕她呕。

    苹果,青苹果,酸酸的那种。二妞说。

    呐,吃吧,想吐的时候就咬苹果。两分钟后,吴玉婶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塑料袋。

    一阵温暖涌上二妞心头。

    上得船来,船一晃,二妞就更想呕吐。最终咬青苹果也不奏效,再也控制不住,便探出脑袋,对着兰溪河里哇哇呕吐起来。

    这妹子,头一回坐船,晕得厉害。船舱里没多少人,也不知吴玉婶在和谁搭腔。

    当吴玉婶满面春光地回到船舱,船,已经进了益阳码头。

    河面上排列的乌篷船,像根链条似的,一个扣一个,一个挤一个,数也数不清,好像生了根,把码头都占满了。这码头,比起断桥边上的,不知大了多少倍。说的,笑的,喊的,人声鼎沸,是有别于小镇的另一种热闹。二妞觉得这热闹也气派多了,这些人的说和笑,都像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于新来的船只和往来的人,司空见惯,几乎不会多看一眼。

    张清河从船上支起一块长条木板,另一头搁在岸上,坐船的,都要从这半尺来宽的木板上上岸。二妞羞涩了,好像全码头的眼睛都在盯着她,盯着一个大老远进城打胎的乡里妹子。吴玉婶拉了她一把,说,跟紧我,别走丢了。

    手术,使二妞在医院连续住了四天。

    吴玉婶搞不清楚,是出了意外,还是二妞身体本身有毛病,手术当中遇到很大的麻烦,二妞的身体大出血,休克,然后是抢救。最后的结果,犹如浪打船头,吴玉婶只觉得地动山摇。

    你是病者的母亲吧?医生把吴玉婶请到办公室。

    吴玉婶惶惶地点头。

    你要有点思想准备。

    吴玉婶仍是惶惶地点头。

    她唯一怕二妞有个三长两短。

    但是,她没想到会是另一个可怕的结果。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人没事了。但很遗憾,她不能再怀孕了。

    作孽啊!吴玉婶压低声音喊道。

    现在千万不要对病者说这件事,她身体虚弱,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等她康复以后,再找时间告诉她。医生嘱咐。

    吴玉婶面色煞白。她没有像一个母亲那样,捶胸顿足。但是,她双腿发软,有些抬不动脚。她完全不是装的。她知道,不能生育,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吴玉婶像个患病的人,贴着墙,缓缓地,怀着忏悔的心情,往走廊尽头移动。

    我都干了些什么?二妞,你可千万不要怪我,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二妞,你有霉运,我也有错。二妞,你可千万不要怪我。我,我是自私了,可我不能不为我的儿子着想。我千辛万苦把他抚养大,就是盼他有出息,做读书人,娶城里妹子,永远不被人低瞧。

    西渡,你要气死老子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惹事,不要和乡里妹子搞对象,你就是不听。你哪一次回来,没有气我?现在,你让我怎么跟二妞说,这样的噩耗,哪一个女孩子承受得了哟。作孽,作孽啊。

    静默。

    脚步渐渐清澈了。吴玉婶的腰直了起来。

    二妞,这回好了,休息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吴玉婶笑呵呵地,摸着二妞的手。

    真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二妞这么一说,吴玉婶的眼圈就红了。

    傻妹子,我那店关几天门,算不了什么,钱是赚不完的,只要我一天活着,就没有谁能和我抢白粒丸店的生意。我现在有一个新的想法,等你调养好了,我再慢慢跟你讲。吴玉婶拍拍二妞的手,又替她扶了一把枕头,扯了扯床单,一双手就有点无所适从。

    你看,天快黑了,平常这时候,我得关门装木板了。十六块木板,六张桌子,二十四条凳子二妞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她哪是想什么木板,桌子,凳子,她分明是想回到小镇,她想西渡。她想枫林。

    傻妹子,别哭了,现在好了,什么都好了。我知道你饿了,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吴玉婶的背影沉甸甸的。

    西渡消失了。大约是半个月后,她收到西渡从学校寄来的一封信:

    二妞:

    对不起,不辞而别。但是,这样也好,避免分手时彼此难过,我想,这是一种比较理想的告别方式。我是非常喜欢你的,你不要有丝毫的怀疑。只是我们相距太远,我再沉迷下去,只会给你带来更深的伤害。你知道,我妈妈无论如何是不会同意我娶一个乡里妹子的。二妞,我辜负了你,深感不安,我会永远歉疚。不要恨我,二妞。

    西渡于学校

    似乎没有惊讶,又似乎是被击蒙了。太阳里有火焰跳动,有枯枝噼里啪啦地燃烧并爆裂,将火焰冲散了,落下许多零碎的火花,火花如雪落街面,迅速熄灭了,或者是融入了麻石板里,麻石板像烙铁一样红,光脚的农民,脚板皮被灼烫得咝咝地响。像她出院那天一样,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浑身的水分被蒸发了,肉体像片枯叶,被风翻来翻去。二妞看见了,她被风翻来翻去。从街心,一翻,再翻,碰撞到对面的房子,弹落在那片斜坡上。

    二妞的身体,在吴玉婶细心的调养下,很快恢复了。二妞觉得吴玉婶简直是自己的幸运星,她把她从山那边拉出来,在小镇里生活,她给了她一份工作,还教她做人,让她懂得一些先前不明白的道理。在她遇到麻烦的时候,是她在全力帮助她,并且为她保守那见不得人的秘密。

    吴玉婶对她的好,在打胎这件事情上全部体现出来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这么幸运,遇到像吴玉婶这么慈爱的女人。从医院回来,吴玉婶嘱咐她,半个月之内,不要乱吃东西,比如太辛辣、冰冷等刺激性的食物,更不能让男人动下面。二妞不懂,吴玉婶就对她解释了其间的利害关系。二妞从头至尾都没弄清楚,她已经经历了一场身体浩劫。她以为,所有打胎的,必定都得在医院躺上三五天。她不知道,没有吴玉婶,她一个人,将怎么面对这件事情。

    二妞的病历一直在吴玉婶的手上。她先是把病历从包里取出来,放到梳妆台的抽屉里,觉得不安全,然后又转放了几个地方,最后放在衣柜里,藏在一件大棉袄的口袋里。吴玉婶从来没遇到这么棘手的问题。好像那份病历是一笔巨款,放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被人发现,或者是她心底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哪里都不能放下心来,无法坦然。在这个过程中,吴玉婶同时在考虑一件事情——这个不能怀孕的结果,是否告诉二妞?二妞的脾性,吴玉婶有所了解,但是,她不能确信,二妞知道结果后,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不过,吴玉婶又揣测了两种可能。

    一、二妞可能会歇斯底里,不管什么面子与丑闻,她会告诉别人,孩子是西渡的,胎是吴玉婶带到医院打掉的,这么一来,吴玉婶的声誉显然会遭到极大的破坏。对于吴玉婶的行为,稍聪明一点的人都能看出来,她仅仅是为了拆散这对年轻人,毁了二妞未来的幸福生活。那么,这样一来,西渡也知道了做母亲的用意。开始他只道母亲是为了他的前程,理解了母亲的用心良苦,暑假未完,母亲便催他回校,他带着愧疚离了小镇,没想到二妞已经怀孕,母亲却闭口不提,连蒙带骗把二妞带到医院。最终结果虽不是母亲所愿,但她也等于亲自参与了扼杀西家的骨肉,这么重大的事情,一个人做主操办,也足以伤害母子感情。这样的话,吴玉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里外不是人,实在是得不偿失。

    二、二妞可能会默默地接受这个事实,努力地守住秘密。再过一段时间,她或者和别的男孩子相好了。但是这个可能性很小,即便是二妞自己沉默,她那个肥硕的母亲,就不一定肯轻易罢休。吴玉婶早看出来,二妞的母亲,喜欢的是钱,说不定会大大地敲诈一笔,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对二妞本人一点好处也没有,只会造成更大的的负面影响。

    吴玉婶的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她食不香,睡不宁,披在身上的春天失去鲜艳,蒙上了秋天的色彩。每天晚上,吴玉婶躺上床,眼睛就盯着衣柜,思考着到底要不要把结果告诉二妞。她打心底里愿意为这件事,给予一点经济赔偿,弥补西家对二妞的伤害,但她更希望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来完成这一切。这样心事重重地过了十几天,吴玉婶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她从衣柜里摸出病历,慢慢地翻看了一遍,好像要记下里面的内容,最后把病历点燃了。

    二妞,你有没有想过,在小镇开一家自己的白粒丸店?这天下午,店里没什么人了,吴玉婶和二妞闲谈起来。

    自己开店?那要攒多少钱呐?我可不敢做这种梦。二妞老老实实地说。

    不是做梦啊,傻妹子,至少做白粒丸这门活,你已经学到不少了,过些天,我再慢慢教你做白粒丸的配料,里面的小窍门很多呢,还是要用心学的。吴玉婶像第一次见到二妞那样,笑眯了眼睛。

    啊?你开玩笑呢!这是你家祖传秘方,怎么会随便教给一个外人。二妞将信将疑。

    傻妹子,我不能带着秘方入棺材呀,那多浪费。再说,我也确实想找一个勤快聪明的人,能将白粒丸的名声流传下去,祖先地下有知,只会高兴,哪里还会怪罪呢?吴玉婶说。

    我想好了,你真是个不错的妹子。过两天会有一个乡下亲戚来当服务员,到时你就多到厨房帮手,外面忙的时候,就先在外面招呼。这个白粒丸看着容易做,是需要许多细致功夫的。比如火候,揉面粉的手势,力量轻重,添水的时间,只要当中一件事干粗糙了,就会影响白粒丸的整个味道。吴玉婶边说边配以手势,粗壮的白手臂呼呼生风。

    过两天,果然来了一个女孩儿,年纪和二妞差不多,皮肤挺黑,说话声音不大,笑起来很憨厚。吴玉婶喊她黑妹。黑妹来后,抹桌子、收拾碗筷、洗洗涮涮的活,就落在了她的头上。二妞活儿干得少了,工资反倒涨了一截,一开始她很不自在。吴玉婶说,二妞,我说过,你背了时,现在,是时来运转了。要说干活,那是越累的活,赚的钱越少。手艺活,脑力劳动,看起来是轻松些,但这需要聪明、智慧的嘛。你不知道那些坐办公室的人,工资是你的好几倍呢。吴玉婶说得有道理,二妞忽觉得自己升了一级,快成一名有手艺的人了,说不定以后,她的店会成为全镇有名的,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的店,像吴玉婶这家一样。

    吴玉婶又给了二妞一个梦,这个梦进一步消减了二妞内心里残存的痛苦,她已经开始快乐,脸上也慢慢地红润了。吴玉婶找了一间狭窄的房子,给二妞一个人居住。因而晚上守店,装十六块木板,成了黑妹每天必干的活。二妞的房子在桥西,离酒厂不远,简陋,且屋内光线不太好,但比起睡在店里,已经是有了很大的改善,简直可以说住得相当不错了。关于房租,吴玉婶说不用交付,只说是亲戚的空闲房子,人到县城谋生去了,暂时借来一住,说不定哪天人家回来,还得物归原主。

    这种时来运转,又令二妞措手不及。如此吉星高照一般,她都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了。以前听人说过,人要背时,如果背时透顶,肯定会有转机,那好运一来,也是挡不住的。二妞信了。她也不想再找老奶奶算什么婚姻之命了,那都已经注定了的,该来的都会以来的方式出现。

    二妞看自己的手,手指倒是很长,手背也只见突起的骨头,全没有可以形成酒窝的肉。吴玉婶的手很白,且不粗糙,但是手背上青筋突起,好像随时都在运用力量,因而吴玉婶是一个果断、能干的女人。西渡的手指细长,皮肤平滑,掌心和指尖都没有生茧,那只手从身体上抚过,像奶水漫延过来,温暖浸润肌肤,覆盖肌肤。

    想到西渡的那双手时,二妞的心被虫子咬了一下,一阵刺痛。黑妹却围着她,好奇地问这问那。二妞一点心思都没有,但是不忍让黑妹失望,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并且认真地说,和镇里的男孩子玩,要小心些才是。黑妹说,镇里的男孩子咬人吗?为什么要小心?二妞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得实话实说,镇里人是看不起乡里妹子的,要是上当了,会比咬你一口还疼。

    一场秋雨一场寒。二妞搬到桥西后,雨水多了起来。麻石板街道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坑洼里积余的雨水,也如泉水那样清澈。有一回,二妞倾听了一整夜的风雨声。那夜,绵绵的秋雨忽然疯狂肆虐,肆无忌惮地扑打她孤寂的小窗,木格子小窗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不安分的人在旧木桥上走动。二妞看见了旧木桥上的自己。她最后一次走到桥中间时,忍不住四面环顾。回首,她看到了母亲蚂蚁般的身影,前方不远,一道青山遮住了视线。她觉得心忽然空旷,身体被一股旋风卷走,霎时变得渺渺茫茫。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旧木桥上面走过了,不知道现在走在上面,是不是还会有那样的感觉。现在的风,从门和窗户的罅隙里挤进来,摇晃室内那盏昏灯。房间里简单的家具,冷冷清清的,一言不发。

    思念,像一叶小舟,从夜海里闯了进来,孤棹击碎了湖面,风雨掩盖了棹声,黑亮的波纹荡漾,她想起了一双漆黑、诡秘的眸子,像只夜鸟,一动不动。

    小镇里死一样的安静。

    后来的秋阳,便苍白了。

    现在的秋阳,苍白。苍白的秋阳,也难得一见。

    阴霾和雨,成了秋天的主色调,整个氛围,似乎在表现一种“很多事情都已久远了”的状态,好像一切都随夏天去了,锅底下燃烧的薪被抽掉了,开水停止了沸腾,并慢慢冷却。

    断桥最能体现这种冷调。阴雨连绵,要从断桥上捕捉一个人影,比看见偶尔飞过天空的鸟雀还难。二妞每天从店里和住处往返,少不了来回两趟经过断桥。她常撑的是一把黑色油布伞,一根伞骨已经折了,那一块塌陷进去,伞的圆圈整体便遭到了破坏。然而这伞大,伞柱结实,并不影响遮风挡雨,她舍不得扔。尽管她有些喜欢那些色彩鲜艳的雨伞,但想一想,那雨也不是三百六十五天下个不停,花那钱置伞,还不如添件新衣。因而她就一直举着这把黑布伞,在冷冷清清的街头来往。

    断桥上的风,格外大,雨雾在河面跑来跑去,砸在乌篷船上的雨,发出细密的声音,清脆而不张扬,好像在给那些奔跑流动的一切奏乐。走上断桥,二妞就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兰溪河夏天的热闹,断桥的故事,都会在她的脑海里重跑一遍。那时,她的心底便和这秋天的主色调相融合,幻化出“很多事情都已久远了”的一片苍茫。

    二妞,我有个想法,不知你有没有胆量去做?吴玉婶说。低矮的厨房里,她身上的香粉味很浓。

    不杀人吧?二妞开玩笑。

    杀鸡你都不敢,还敢杀人吗?你敢不敢把我这个店承包下来?吴玉婶说。见二妞不信,接着说道,当然现在时机不成熟,但是,等过了年,里里外外的事,你也都掌握得差不多了。我做了十几年,也该歇歇了,这个店打开门就赚钱,我不会让你有太多风险的,你要相信我。把店转到你手上,我也放心。

    二妞激动得嗓子眼呼呼地响。

    这可不是件轻松活,要动脑子,会盘数,还要掌握运转技巧呢!到时候,你也可以请你信得过的人来帮忙。吴玉婶话说出来,心里略觉宽慰。

    晚上,二妞在乌篷船上见到了李立和谢东。二妞曾见过谢东一面,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二妞心有好感。李立把船撑到河中心,大家盘腿围坐船头,中间放着几瓶啤酒和两瓶白酒,还有花生和袋装点心。

    黑妹噼里啪啦不断地说话,好像不那样她立马就会融化,说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小镇琐事。不说话时把花生壳弄得毕剥作响,扔进河里,不一会儿,水面就浮了很多花生壳。

    河面的秋风从领子里钻进身体,就有了很深的凉意。

    来,喝点白酒暖和。李立说。一个人喝一杯,喝完上岸,到河堤走走,谁不喝,就不当兄弟是朋友,谁醉了吐了,谁就是卵子。

    黑妹粗壮的手臂就举起了杯子,要和李立干。那一大杯,至少有三两之多,把二妞看得傻眼,她没想到黑妹还有这么豪爽的一面。黑妹干杯前,瞟了谢东一眼,似乎是想从他那儿借来一点力量。谢东微微一笑,把眼光抛向二妞。黑妹喝完了,酒量最差的李立,也一仰首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二妞早就想喝醉。她端一满杯白酒往嘴里猛灌,她感觉吞咽的是火,是滚烫的开水,喉咙和肚子里燃烧了一样,火辣辣的热。

    船还没靠岸,黑妹首先稀里哗啦地呕吐,两条腿直不起来。

    你感觉怎么样?还去不去吹风?谢东笑着对二妞说。二妞捂着胸口,想吐,不好意思在男孩子面前吐那些污秽的东西,脸憋得比月光还白,感觉脚踩在棉花堆里。

    你们,是不是喝的白开水。二妞不算糊涂。

    我送你回去吧。谢东低头说。

    李立喝杯啤酒就会红脸,喝这么多白的,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你们,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喝的是酒,不信你闻闻。谢东张嘴朝她呵气。

    我在酒厂,喝酒锻炼出来了。我是很能喝的,这样的一杯,根本不算喝酒。谢东一边说,一边跟着二妞上了断桥。

    二妞两腿有点打晃,他想伸手扶她,但她又稳稳地站住了,他和她只是第二次碰面,他不敢碰她。于是,谢东的手也在打晃。

    你知道,这桥上发生了多少故事吗?都在走路。那些脚步。什么是脚步?二妞趴在桥栏上,摸着冰凉的石狮子,语无伦次。谢东不知道她在问谁,只见她俏丽的身材忧伤地弯曲,两条乌黑的辫子垂悬在桥栏外面,像一双伸向河面乞讨的手。

    二妞,你吐出来了,才会舒服。来,跟我走,我有办法。谢东果断地拉着她的手,往酒厂方向走。二妞越来越糊涂了,她开始咯咯乱笑,笑完又哭,一哭就喊妈妈。最后她终于像团泥一样瘫软。谢东把她抱上二楼,放在他的床上,东翻西翻,调好一杯白水,然后把她扶起来,拍着她的背说,来,把这杯水喝了就好了。二妞嗓子发干,眼也不睁,迷糊地张嘴就喝“嗷”的一声,呕了一地。

    对不起,把你这里弄脏乱了。二妞清醒了。

    你住得真舒服。她站在阳台上说。

    凑合吧,夏天确实很舒服。冬天风大,都不敢开门窗。现在也挺凉快了。你不要光看到好的一面嘛。谢东看见二妞的身影嵌在月色中,很是柔和。

    为什么要让我们喝酒?二妞问。

    我,还是跟你说了算了。他们在打赌。谢东坦白。

    打什么赌?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

    为你是不是处女打赌。赌了一百块钱。让我来做鉴定。

    你,所以,你把我带到宿舍来了?

    天地良心,看你在桥上胡言乱语后,我就没打算做鉴定,当他们的证人了。你后来迷糊不清,我把你抱回来,只是为了让你吐出来,醒酒。小人才会乘人之危!

    他说他抱她回来的,二妞的脸刷地红了,眼睛在地面乱扫。谢东也半天没吭声。她这才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很重,确信他喝的是真酒。她头一回清清楚楚地看清谢东的长相。他比西渡矮一点,五官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看起来舒服,不像坏人。于是她笑了,说,你这个证人出卖了兄弟,看你怎么交差?

    二妞,如果你不反对,我就说,你是个处女。

    二妞的脸红了。

    黑妹知道你们在打赌吗?二妞忽然问道。

    不,她不知道,她的任务是负责把你叫上贼船。

    她要是同谋,我不饶她。

    事情是不断变化的,坏事也有可能变好。要是没有这一次喝酒,我们也不能真正认识。

    二妞从旧木桥上走过。或许是心思太急,她没有听到旧木桥发出的吱呀声,她更没有停在桥中间故意摇晃,让桥发出百鸟齐鸣的热闹声音。她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路边没有突然冒出来的花朵,吸引她,山草枯萎了,点把火就能燃起一座山头。只是石头还在脚底下滚,骨碌碌的没入枯草里。一个多时辰前,村里乡亲捎来母亲重病的消息,也来不及回住处收拾行装,就直接上路了。

    过了桥,家就慢慢地近了,她的心却越来越害怕。她不知道母亲得了什么病,严重成什么样子,她的哥哥们为什么不把母亲送到镇里的医院去。她害怕母亲死了,现在已经死了,或者等她回来后死了,或者等她离开后死了。她放慢脚步,向家里张望,屋前地坪里没有人,门和窗口黑洞洞的,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这种平静使她放宽了心,减少了一点恐惧。当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像听到某种召唤,她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她首先发现,母亲果然修整了猪圈,但圈里没有一头猪,挂满各种农具和干玉米棒子,做种的丝瓜,飘瓜等。她正要进屋往母亲房间里去,听见厨房有人说话,声音从黑暗的窗口传出来。

    就三间房,你说妈会怎么个分法?二妞听出来,这是大嫂的声音。

    兄弟俩一人分一间,余下的一间肯定是给二妞。大哥在说话。

    说什么我也不同意。她是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人。

    是啊,妈要是那样,就太蠢了。妈应该还有些积蓄。

    她当然有积蓄,谁叫你平时不表现好一点,不向弟妹学?现在想要妈多给咱们,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二妞听清了,大哥大嫂在谈财产问题。她故意在猪圈里弄出一点声响,又咳嗽好几声才进了门,大哥大嫂已经停止了谈话。她和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便低着头,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的房间比厨房更暗,她躺在熏得灰暗的蚊帐里,身上盖着同样灰暗的被子。

    怎么病了?又不到镇里去看医生?二妞在离床一尺远的地方垂手站立。她闻到馊尿的气味。她看不清母亲的面孔。

    前几天到山上锄草,闪了腰,就起不来了。也不知错动了哪里的土,造孽啊!母亲的嘴似乎捂在被子里,声音浑浊不清。

    到镇里的医院去看看,到镇里的医院去看看。二妞站着也一动不动,嘴里连续说了两遍。

    看医生有什么用,中了邪气,打针吃药都没用的,后山的毛四婆占卜问过了。

    她问了谁?

    问了山里的鬼魂,说家里有克星。

    二妞记起小时候母亲骂她克死了父亲。她明白克星就是指她。

    毛四婆没问有什么办法吗?

    问了,山里鬼魂说,克星命大,命硬,天晓得哟,这个乱坟堆里冒出来的家伙,要把老子折磨成什么样子。

    二妞心里难过,又匆忙回到镇里。

    谢东来过,好像找你有事。黑妹很不情愿地说。

    噢,回头我问问他。二妞边吃边答。

    你们,那天晚上谁醉了?黑妹指的是二妞和谢东。

    好像只有你醉了。二妞说。

    那谢东没醉吗?黑妹问。

    他酒量大。二妞说。

    你酒量也不小。黑妹揶揄。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二妞放下筷子。

    我,我想知道,谢东是不是喜欢上你了!黑妹瘪嘴说了出来。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他?二妞烦黑妹找碴儿。

    我我不敢。黑妹说。

    二妞明白黑妹喜欢谢东了。

    从梦到老奶奶那夜开始,二妞便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惶惑,并且总是觉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在家里,或者说那次回家,她原本是要办一件什么事,却忘了办。她只是两手空空地回去,又两手空空地回来。这种遗忘和惶惑的感觉,折磨她,困扰她,并使她心头的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越来越冷。她不知道生活中哪一个地方出现了漏洞,残缺慢慢地扩大,似乎快要崩裂,这种快要崩裂的紧张,又形成了另一种精神压力,使她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患得患失。她不知不觉形成一种习惯,只要有一点空闲,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忆那个夜晚的梦,拼命想让那些恍惚的东西清晰起来,她坚信那里面隐藏着一些关于她命运的启示。可是那些梦境,就像水草那样摇曳、柔韧、光滑,它们的姿态挑逗并且嘲弄,得意并且神秘。她依稀地看见它们,像光影。她捕捉不到它们。它们有时像鱼一样,纷纷撞进她回忆的网,然后像水一样从网孔里漏出去。她便是一个收了空网的渔夫,不得不带着讪讪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撒开那张网。也不知是天气的变化,还是情绪的原因,她胸口里那台风箱的噪声更大了。她嗓子里有一种声音,听起来,好像随时便会咳嗽,并且是剧烈的咳嗽。但是,这只是她呼吸的声音,且慢慢地匀称,平缓,规律起来。

    上回谢东找你,找到了吧?黑妹总问。

    什么时候?

    你不用装糊涂。黑妹有点狡黠。

    我今天晚上就去酒厂找他。

    桥西尽头,就是谢东所在的那个国营酒厂,有将近一百个职工。酒厂的效益,像酒鬼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是半死不活的。麻石街道直通酒厂,穿过酒厂大门,倒像酒厂把麻石街吸纳进肚子里,反过来,麻石街又像酒厂吐出来的一条长舌头。这个酒厂,是全镇为数不多的砖块水泥建筑之一,数丈高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或者蒸汽,盘旋在兰溪镇的上空,这种现代化气息,反倒使小镇有几分虚幻。

    二妞先到自己的住处待了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时,才慢吞吞地上了街。上了街也不急于往谢东那里去,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数着麻石板。她还是在拼命地记忆。桥西这边本来冷清,这会儿街上更是没什么人影。这边的房子比桥东的陈旧,没有什么店铺,没有店铺里的灯光影射,因而街上也没那亮堂。小胡同倒是很多,从街面忽然伸直过去,使街道像一条长了许多脚的蜈蚣。胡同里偶尔会有一只猫敏捷地穿过,或者有一只狗,对着墙角撒尿。二妞就住在其中的一条胡同里。刚才出来的时候,她闻到秋天潮湿的霉味,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格外诱人,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块,她就产生了躲在被子里倾听风雪的欲望。

    与谢东干巴巴地聊了几句,二妞就说要走,他留她,说你难得来一次,再待一会儿,我先吃碗面条,再和你下军棋。她说军棋是什么棋,没下过。他说是工兵挖地雷,简单易学,可以打发一点时间的。于是她就等。他在厨房煮面条,她胡乱张望,并且转到阳台,看见秋天的兰溪河水涨了很多,显得丰满肥大。夜船切开河水的肌肤,船内那一星灯火,缓缓地向前移动。

    她待了一会儿,有点冷,便回到屋里,看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书。他看的是和酒有关的书,想必是工作的需要。酿酒,应该是件有趣的事情。她想。就像做白粒丸一样,很多人喜欢,就很有成就感了。他稀里哗啦吃完面条,一边擦嘴一边摆棋盘,先让她把棋子认全了,再分大小,哪个可以吃哪个,哪个不可吃哪个,怎么走,棋子进了营,就是进了安全保护地带,谁想吃也吃不到的。然后他又讲了一下棋子行走的方法,比如只能直行,拐弯必需停一步,工兵只能挖地雷,炸弹总是和对手同归于尽的。她听了觉得很新奇,感觉他讲的不是下棋,倒像是在说某些富有哲理性的事情。她想他懂的东西真多。

    见她都听明白了,他便开始摆棋。一边摆棋,一边说布阵很重要,兵不厌诈,要善于诱敌深入,再干掉敌人,然后安全回营。他把自己的棋摆好了,问需不需要帮忙,并保证绝不动自己已经布好的阵容。她咬着嘴,坚决地摇头。一边认真地调兵遣将,一边忍不住发笑,好像已经看到了敌人中了她的圈套。为了训练她,他让她当裁判。她规规矩矩,并不懂偷梁换柱,谎报军情。第一盘棋她败得惨不忍睹,吸取了一点教训,下第二盘棋时,她已经学会了狡猾,棋盘本来很小,她和他的脑袋都快碰到一块了,手和手更是免不了不时地触碰。不过都会若无其事地继续下棋,好像真的在进行一场胜败荣辱的战争。第三盘棋开始,她在第一阵线放了“师长”随后紧跟一枚“炸弹”他用“军长”干掉了她的“师长”她用“炸弹”与“军长”同归于尽。这时候,外面一阵风呼啸而过,紧接着有大雨“哗啦哗啦”倾盆而下,她惊呼一声,哎呀,下雨了!他从容一笑,说,下雨怕什么,你不专心下棋,你的国土又将沦陷,到时,你只有像李后主那样苦吟“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了哟。她不知他说的李后主是什么,只觉得他念的两句诗挺有意思,或者是他念诗的时候挺有意思,便笑道,还不知谁的国土沦陷呢,你丢了一个“军长”我只是少了一个“师长”而已。他哈哈一笑,错,你快弹尽粮绝了,就算是有千军万马,也会不击自败呢!你太挥霍了,下一个炸弹,可得算计点用呀!他仍是教她。也不知是他让她,还是确实失掉“军长”后大伤元气,反正第三盘棋他败了。

    外面的风和雨,一片混乱。

    她有些兴致勃勃的了。他便和她开始下第四盘。这一盘棋,心思似乎都不在棋上,即便是心爱的“司令”被干掉了,也没有谁大呼小叫。这一盘下得很慢,连时间似乎也慢了下来。这时候,他和她才看清棋盘上有两颗脑袋的影子,影子和影子之间不过几厘米的空隙,也就是棋盘上那条河界的距离。他的脑袋再过去一点,就到了她的地盘,同样,她的脑袋再前进一点,就入侵了他的地盘。他和她都没有轻易越轨。他指挥“连长”杀到她的边疆,忽然有点羡慕这颗棋子,它勇往直前,不惜粉身碎骨。她不知是计,以为来者不善,用“司令”轻轻掰掉了他的“连长”才知杀鸡用了宰牛刀,自己忍俊不禁。他说“连长”死得其所,做了“司令”的刀下鬼,不枉痛快一回。她觉得他话中有话,有点像那句什么“裙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意思。她把“司令”退回营里,半晌不说话。这局棋到这里,就有点走不下去了,影子和影子在河界上空的空隙,不着痕迹地缩短,拉近。其实只是他,向她这边侵占过来。

    外面的风和雨,混乱一片。

    她学他,也调动一个“连长”向他那边冲杀过去。她的手碰倒了他一个棋,正是一枚“炸弹”

    哈,和你同归于尽。她喊道,乐不可支。她原本只是冲过去虚张声势的,没想到那是一个“炸弹”

    你耍赖,看见了棋,不算的,一个小小连长,敢碰别人,不是吃了豹子胆吗?他故意逗她。

    是你先吃豹子胆的,我只是向你学习。她嘻嘻一笑,得意洋洋。

    鬼灵精,学得倒快,看我怎么收拾你。她以为他要动什么棋,没想到他却捉住了她的手。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收拾她,捉着她的手也不知放开,就在河界上面悬着。她脸红了,抽回了自己的手,说,该你下了呢!他便傻乎乎地走了一步棋,心不在焉。你赢了,二妞。他说。

    还没完呢,生死决战都没到,你怎么就失去信心了呢?她还是盯着棋盘。

    一步棋,即可定胜负。我弹尽粮绝,且无精兵良马,拿什么与你拼?所以,我知道我输了。听起来,他有点颓丧,还有点惆怅。

    你在让着我,你明明是在让着我。她低声说。

    不,你很聪明,是我轻敌,大意,所谓骄兵必败,就是我这样的结局。

    河界上的空隙又缩短几分。

    和你在一起真充实,能学到很多东西。她眼里亮光闪闪。

    于是,影子和影子,轻轻地触碰到一块,在河界上空连接起来。

    外面的风和雨,仍是混乱一片。

    二妞。他捏起她的手,玩弄她的手指头,并且叫了一句。风贴着河面扫过。

    嗯。她答。作为对风的响应,水轻微地涌动。

    你可以把指甲留长一点。他沉吟一会儿,竟说出一句令他自己莫名其妙的话。

    不行啊,容易带细菌,再说,做白粒丸时,指甲里填满面粉,不方便,也不卫生。这些话都是吴玉婶说过的,她正好用上了。

    噢,我忘记你的工作了。他意识到总捏着一只手,有点单调,便伸出自己的手掌,和她的手掌比,看谁的手指头长。她便看清了他那双手,大约是因为水,或者其他东西的浸泡,肤色比她的手还要白。她的鼻子隐约闻到酒糟的味道,并从酒糟里分辨出好几种气味来,比如杨梅、大米、小麦、高粱他的手简直是一片农作场,或者是一个粮仓,一派五谷丰登的好景象。他的手型并不算好看,也不像西渡的手指那样修长,圆润,完美。但是,那双完美的手,离开了她的掌心,手的温度,也在记忆中渐渐降温。西渡只是一个名词,他的手只是一件器具,只是片刻间,从她的心底一晃,便模糊了。她很想将眼前这只手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让气味更浓,更芳香,更真实,更迷人。

    外面的风和雨,仍是一片混乱。

    外面的风和雨,整夜一片混乱。

    这一夜,好像是一幕关于手的展览与欣赏。他和她的手始终没有分开,只是变着姿势,换着角度,背光、逆光、侧影,忽近忽远,忽上忽下,时而整个手掌相贴,时而只是指尖相触,时而手指相交,时而手背相抵,不断地摩挲,滑动,手指在掌心划写。两个人沉默。手和手说了很多话,高兴的,不高兴的,明白的,不明白的,手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参与了这场展览,参与了这场谈话。她心里清楚,谢东不可能不知道她和西渡的关系,但是,他了解到什么程度,她不得而知。

    她首先累了,困了,而风和雨还在继续。你在我床上睡吧,现在很晚,雨又一时停不了。他已经松开她的手,替她打开被子。我翻翻书,天就会亮了。见她不动,他补充一句。你总不能坐一夜吧?咱们各占一边,好歹也可以睡上一觉。她听罢,便和衣上床睡下。他还是翻了一遍书,见她睡熟了,就在她的另一侧悄悄躺下,关了灯,只听得外面的风和雨,仍是混乱一片。

    那夜以后,手和手又交流了几次。每次交流的时间都很长。手和手已经熟识了,它们熟悉了对方每一条指纹的走向,浓淡,轻重,长短,粗细,美丑;熟悉了每一条指纹的思想,顾虑,期盼,欣喜。后来,谢东终于忍不住了。

    你和他,还保持联系吗?在自己的木阁楼里,他问道。本来用“关系”这个词,才比较符合他真实的想法,但他不高兴用,所以就用了“联系”这么一个普通的,没有太多感情色彩的词。好像用“联系”这个词,就不会触碰到二妞和西渡的感情。她的心蓦地一跳,只是摇了摇头。她被最近的事情搅乱了,西渡这个人,像一个梦境,被她遗忘,并变得模糊的梦,越来越不真实,他像老奶奶嘴里的一个词,远去了。

    是没有割断联系,还是没有保持联系?

    没有联系。

    那你,是不是还想他?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不至于那么傻,明知道没有结果的。

    他似乎对她的话感到满意了,停止了发问,说,到河边走走,凉爽的感觉应该不错。她说河边太冷,不如下军棋算了。但是,第一盘旗才开始走几步,整盘棋就乱成一团麻。她也不知道,怎么忽然间就在他的怀里,他的嘴唇就那么压过来了。她还主动张开嘴,伸出了舌头,双手圈住了他的脖子。她为自己的熟练暗自吃了一惊。紧接着她被他的肌肤灼伤了,整个人焚烧起来。他比她更熟练,从接吻开始,所有的动作没有一丝生硬,显得非常连贯与融洽。他触动了她身上最敏感的疆域,在她的默许下,侵占了她最神圣的领土。她倒下了,像旗帜倒在自己的山头。完后他有点闷闷不乐,还悄声地叹了一口气。她没发觉,低着头收拾自己。这件事本来就进行得匆匆匆忙忙,这会儿像打碎了碗似的,心里有一小片遗憾。

    雪下得特别早。下雪前,北风刮了三天三夜,街道被风扫得干干净净,似乎是为迎接第一场雪,于是精心洗漱了一番。雪粒是在第四天早上落下来的。雪粒落得很急,夹在风中,没头没脸地砸下来,仅吃一碗白粒丸的工夫,便填满了街上的坑坑洼洼,以及屋上屋下所有的缝隙,整个小镇就像撒了一层稀薄的盐。这时候,除了滚烫的白粒丸汤,身体里的血,小镇里几乎没有流动的液体。屋檐下的污水冻结了,大街上的咳嗽的痰水冻结了,各种声音也冻结了。梧桐树干的向北部分,结了一层厚实的冰块,枝丫上垂挂晶莹的水滴状的冰条,它从来没有这般赤身裸体过。

    兰溪河上也结了一层冰,冰上雪粒铺得均匀。乌篷船嵌在冰块里,安静地停泊。船四周的冰块被捣碎了,因为船上的人要取水做饭,洗衣。碎裂的冰块还漂在水上,像浮木一样,摇晃。到中午的时候,躁动的雪粒轻悠起来,变成小瓣的雪花,以翩跹的舞姿落地。有雪粒和冰块垫底,雪不会融化,因而很快便积得很厚,先前撒的盐变成了蓬松的棉花,各种硬朗的线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没有质感的圆润。断桥上的狮子也臃肿了,枫林里的树开满了大朵的白花,白色房顶下的褐色木材建筑,格外安详,好像那些房子里随时会走出一个童话故事里的人物来。而在断桥上眺望河岸,目光越过白茫茫的兰溪河,对岸那一长排披着白发的垂柳纹丝不动,全无春天花絮乱飞的得意与俏皮。

    二妞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也不管天都快黑了,硬拉着谢东陪她到河边踩雪、敲冰块。下雪的天气里,是没有黑夜的。黑夜里的雪格外白亮。谢东不同意去更远的地方,于是,两人只是在断桥下面的码头转了转。

    近岸边的雪早被人踩乱了,踩黑了,冰块更是捞不着一块。河风不大,吹到脸上是一种很舒服的冰凉。

    嘿,真气人哩,都让人给糟蹋了。二妞很失望,一边踢雪一边嘟哝。

    你不也是赶来糟蹋的吗?只不过没有赶上第一个而已。谢东似乎情绪不好。

    二妞觉得他的话有些刺耳,便不吭声,还是试着往更白一点的地方踩过去。这一片码头只有一小段是石块修筑的阶梯,另一段是不成形的,脚步踩出来的道路。她终于找到一片新雪地,站好了,抓一个雪团,狠狠地朝他扔过去。他立在她几米远的地方,说,看着点啊,掉进河里,没人拉你,看不把你冻死。她说,冻死了好啊,冻死了,就没有人烦你了。他看见她一挥手,一个白球飘打过来,与此同时,她发出一声惊叫,身形一矮,眨眼间便落入水中。

    他把她拉上来后,她浑身筛糠一样,剧烈的颤抖,并且开始爆发性地咳嗽。她的胸腔就像一所空大的没有家具的房子,咳嗽的声音在胸腔内产生共鸣的回音,从喉咙里奔跑出来时,就显得清脆而尖细,像刀子在玻璃上拉划。这种尖厉刺痛了他,他迅速地背起她,往住处奔跑。他只有一个想法,赶快把她放到温暖的烤火箱上。他自己也想躺进温暖之中。他身上也湿透了,她就像一块冰,因为他的体温在融化,融化的水流进他的脖子,并顺着脖子往身体里流淌。他的牙齿上下磕碰,敲打出的声响撞击他自己的耳膜。他想将牙齿咬合,但是他无法控制,他只有任由它们疯狂击打。

    事实上,关于把她放上温暖的烤火箱,那只是他的一种幻想,他的家里只有一个很小的炉子,并且多数时间都只是一堆冰冷的灰烬。他不得不脱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放进被子里,再用滚热毛巾将她擦了一遍。她冷得说不出话,嘴唇发紫,脸色发青,只是一阵接一阵猛烈地咳嗽。他换了衣服,挤进被窝里,抱着她,双手在她全身用力摩擦。南方的房子里没有暖气,被子潮湿冰冷,他和她一块瑟瑟发抖,被子里好半天才有了一点热气。她的咳嗽却并未平息,他听见她胸腔内有一台风箱在鼓动,她的嗓子里气喘吁吁,似乎是透不过气来。嗓子里卡着一口痰,痰在喉咙里上上下下,听起来像煮沸的水。

    二妞,二妞!他仍是奋力摩擦她的身体,他忽然间很害怕她就这样离开了,因而他一边摩擦,一边喊她的名字。她却只是模模糊糊地应答,清清楚楚地咳嗽,一声接一声,每一声从酝酿,在胸腔里回旋,到蹦出喉咙,都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倘有哪一个环节乱了,她便会一阵乱七八糟地、且更为剧烈地咳嗽,似乎是在调整节奏,然后慢慢地找到规律,再重新开始那种秩序地咳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咳嗽。它能将他的心悬起来,吊得很高,再将他的心鞭打一阵,然后猛然将他放落。他心里疼。他想替她咳嗽。他想起那次和她在乌篷船上喝酒,她伏在断桥上,俏丽的身材忧伤地弯曲,两条乌黑的辫子垂悬在桥栏外面,像一双伸向河面乞讨的手。

    二妞,如果你没有那一段经历,那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什么什么经历?二妞心里一紧。

    我我说什么了?谢东含含糊糊地反问了一句。

    你说如果我没有那一段经历,是哪一段经历?

    改天,改天再跟你说这个。还冷吗?感觉暖和了吗?他抱紧她,叹了一口气。

    她的喘息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胸脯也起伏不断,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不能确信谢东知道她上医院的事,也许他只是不能接受她和西渡的那段感情。二妞没有追问,事实上她也没有力气盘根问底,猛烈的咳嗽占用了她的嗓子,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对付这一次有史以来最为疯狂的咳嗽。他的双手在她的肌肤上摩得滚烫,她的身体还是处于麻木状态。她的脑子开始昏昏沉沉,在算命的老奶奶家中出现的幻象,那些似花非花,似物非物,不断闪现、明灭的东西,纷纷拥挤过来了。

    关于“那一段经历”谢东是在一周后讲出来的。

    这时候,雪已经化了,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河里的水也格外清冽。他和她躲在一只没有人的乌篷船里。

    二妞,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那段经历。他是这么说了第一句话。

    为什么?难道你今天才知道,我是有过感情经历的吗?二妞有点激动,乌篷船跟着她摇晃了一下。

    不是,哦是,以前知道的不完整,而且,你也不够坦诚。

    什么样的完整?二妞问。

    我不知道,你还到医院打过孩子!

    是谁告诉你的?

    真有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要承认?你为什么不否认?他低声地喊了起来。

    谁告诉你的?她心里升起对吴玉婶的怨怒。

    镇里有人亲眼看见你在住院。

    二妞绝望地软成一团。

    爱情,在这个冬季,被寒冷覆盖,谁也不知道,来年的春天,还会不会发芽。二妞到医院打胎的事,早就像一股地下涌动的暗流,传遍了有闲心和没闲心的人的耳朵,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夜晚到某一处,和某一个男人发生一点事情,不必有一丝怀疑,对于一只破鞋,更无须有任何的同情。因而镇里的人就把二妞夜里“偷情”的事张扬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连二妞夜里那惊诧的表情,也被她们描述得活灵活现。闲暇时嚼舌根,像嚼颗带劲的槟榔一样,口舌生津,还锻炼了腮部肌肉与口腔,镇里的人因此活得更健康,更有滋味。

    在她们嚼够了,把槟榔渣子吐到二妞面前时,二妞才知道,她已经成了镇里的婊子。

    离年关越来越近,即将当老板娘的兴奋冷淡下来,原本是二妞生命中最重的东西,忽然变得没有一点意义。她心底那股依赖,像一颗爬到了树顶的青藤,再也无可攀附,正昂着头,茫茫然在风中摇摆。此时,草木皆兵,她已无处说话,也无人说话,连吴玉婶也不能让她百分百地信任了。

    不怎么在店里露面的吴玉婶,在厨房与店堂里往返,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这个冬天,吴玉婶瘦了,皮肤里的水分风干了,走起路来便显得轻飘。

    二妞啊,记着不要对外人说,是你把店承包下来了,你看现在到处风言风语的,对你不利,店里也不能失去镇里这拨老主顾,知道不?吴玉婶说。

    二妞茫然点头,只见自己的身体到处飘浮,像尾鱼那样,在空中游弋。鱼呼吸困难,眼睛突出,不断地张嘴,吐出连串的水泡。

    二妞,你应该吃点药,今年冬天特别寒冷,要注意身体。吴玉婶听出二妞的哮喘与往时有些不一样,又叮嘱了一遍。掉进河里的那夜,在谢东的背上,二妞的五脏六腑都被冰水浸泡透了,肺叶颤抖时,她失去了知觉。从那夜开始,她感觉自己的肺,有时像个膨胀的气球,有时像尖细的针头,有时像扎进了鱼刺。她总觉得她的肺是黑的,像一块烟熏过的腊肉,晾在风里。苍蝇飞过来,灰尘粘上来,她的肺脏了,空气便显得很浑浊。她想将它们濯洗一遍,让呼吸清清爽爽。

    日子像一头牛,默默地把一年的犁拉到尽头,也不回首,仍不紧不慢地向前拉去。离过年尚有十来天,零星的鞭炮和花炮声,早已在街上东一响,西一响地热闹,气氛中有了过年的喜庆。这时候,一场流感从空气里夹裹而来,袭击了小镇,许多人病倒了。身体强壮,抵抗力强的,三两天便挺了过来,像二妞这样的体质,体内的病菌,就像一个潜伏已久的汉奸,一见风吹草动,立马就蠢蠢欲动,和流感里应外合,她身体的堡垒一下子就被攻下了。

    二妞一病就病了一个星期。

    打针吃药后,流感似乎是治好了,人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舒坦。她面带潮红,不咳嗽时,也是这样,总像是被火烤热了皮肤。她觉得身体轻了,喘息重了,耳朵里时常嗡嗡地,像电波流动。有时候,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能干,喘息声在她自己听来,尖锐得像金属的相互碰撞。有时候,她觉得喘息使她浮起来,她感觉自己坐在船里,左右摇晃得厉害。

    二妞的病除了咳嗽,特别怕冷以外,似乎并不影响生活,只是模样显得越发柔弱与温顺。小镇的流言,在经历了一番汹涌的冲击之后,发现对象如此不堪一击,竟有些怜悯地默默沉寂了。这些温和的镇里人,到底狠不下心,把一个乡下女子往绝路上逼。她们的所作所为,都只怪生活太过平淡无澜。

    近年关了,小镇人也将精力投入到过年的准备当中。一切都像渣子沉下水底。小镇暂时风平浪静。也没有人关注二妞的身体状况,只有二妞她自己明白。她常觉得自己飘浮起来,离人和大地都有一段距离。有时候明明有人从前面走近,她却愣是看见对方往后退去。她的生活中,最真实的事情只有两件,那就是发出金属音质的咳嗽与喘气。

    谢东暗地里仍在关注二妞。目睹二妞娇弱病态,谢东忽然间柔情满怀,萌生照顾二妞的冲动。

    二妞,其实,我们你,我仍然喜欢你。二妞房间里的阴冷使谢东一颤。他在床边坐下。二妞喘气声很大,和门缝里进来的风一起,凉飕飕地穿透谢东的脊背。

    想和我上床,是吗?不用拐弯抹角,又不是第一次。她漫不经心的话,像一记耳光抽打在他的脸上。他面红耳赤。

    二妞,你,别这样自暴自弃,以前是我错了,现在,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你不要这么理解我,我谢东正说着,二妞一番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她嗓子里卡了一口浓痰,几次试图吐出来,都没有成功。他替她捶背,她一只手推开了,面朝墙壁专注地咳嗽,呼吸中夹有杂音。她别转脸来时,已经有鼻血滑淌下来。他慌了手脚,命她昂起头来。她若无其事地一笑,用毛巾擦掉鼻血,说,小事,习惯了,一会儿就好。

    她的镇定让他吃惊。她用冷淡覆盖一切。

    二妞,原谅我,或者,惩罚我,好吗?他自知有错,不断乞求。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咳,咳也许我该请我自己原谅自己。二妞说。

    不,你不哭就是在怪我。每次都是那样,你只有哭出来,才表示你很委屈,愿意交流。只有眼泪才是你的真心。你哭吧,二妞,哭出来好吗?他很着急。她的鼻血不时地流淌出来,他用指头帮她揩了几下。血,慢慢地止了。他顺着手势掠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趴在他的肩膀上,很久没有抬头。

    他没有动,由她哭。他知道,哭着,是痛快的。他企盼她哭。因而坚决地用肩膀承受着她的眼泪,鼻涕和嘴里呵出的热气,把自己凝固成一堵墙,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微弱,暴风骤雨般歇息下来,恢复平静,他才松了一口气。他也感觉到她原本坚硬冷漠的身体,在他的手中融化,缓缓地松软开来,她的双手不知不觉地箍紧了他。

    老鼠在屋梁上逃窜。

    她嗓子里的声音,像北风在遥远的地方吹刮。

    他只听得有把铲子,把瓦砾铲来铲去,碎片与铁铲撞击的声音,正好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他掰开她的手,两手捧住她的腮,让她张开嘴,努力地想看到她的嗓子里去。她屏住呼吸。声音消失了。他看到一个洞口。空洞。

    很难受是吗?他对着洞口说。他知道这个洞穴里的声音,使她呼吸吃力,很不舒服。如果可以,他真想钻进去,将那里打扫一遍,像吸尘器,把所有的灰尘吸出来,像铲子,把每一块碎片都铲除干净。但是不可以。他松开她,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懊悔当初没学医。

    二妞,我们结婚吧。面对眼前的空洞,他像医生询问患者,或者是下了诊断,又似乎要给刚才的举动一个结果。

    二妞,你不愿意吗?我很认真的。如果患者不相信医生的诊断,医生大约会是谢东现在的神情。

    我愿意,我为什么不愿意呢?你不要后悔。她说。

    我听人说正月十五是个大好日子,镇里就有几家办婚嫁的呢。

    二妞眼里的光亮使屋子里一片亮堂。

    明天我就带丑媳妇见公婆去!

    你爸妈,会同意吗?二妞忽然想起吴玉婶。

    我爸说了,儿子要娶的女孩,就是谢家的媳妇。

    我也带乖女婿回家见丈母娘去!

    当下两人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买什么,不买什么,什么用什么颜色,什么摆什么位置,什么是他说了算,什么是她说了算。

    我咣当一声,掉进了路上的陷阱里。二妞说。

    陷阱?难道你还在怀疑我吗?二妞,你摸摸,摸摸这儿。谢东把二妞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幸福就是一个陷阱,陷入幸福的人,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等于四周一片漆黑,我盼望这时间能变成永恒。二妞说幸福是陷阱,谁都想永远困在其中。

    幸福?陷阱?都哪跟哪啊?谢东惊讶于二妞把幸福比作陷阱。

    也许现在看来,是个温馨的陷阱,到以后,就是个残酷的陷阱了呢。二妞说,哎,你知道吗?吴玉婶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和张清河关系很暧昧我刚来的时候,连发育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二妞的生活像年前的天气那样放晴。然而天气暖和得极不正常。人们在这种温暖中感觉憋闷与烦躁。有经验的人说,气温这么反常,必定会有一场寒流,或者会下一场大雪。果然,两天的温暖过后,气温骤然下降,一年中最冷的天气来了。北风狂号了两天两夜,大地再一次彻底冻结,裹上了一层冰。第三天,大朵的雪花铺天盖地。当大地一片雪白的时候,谢东右臂耷拉,面无血色,在别人的挟扶中,急匆匆一路跑出酒厂大门。白雪上一行鲜血,格外猩红。这时天色将晚,积雪不薄,几个人冒着大雪疾走,脚下悄无声息,等他们消失在镇里的另一头时,酒厂门口便聚集了好些人,纷纷议论。

    二妞赶到医院时,被谢东那半条缠着纱布的手臂吓傻了,只觉得有谁拿了一面锣,在她的耳边狠击了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在战栗与轰鸣。

    她的脚把她带到床边,摸索那半截纱布,她的脸像块石膏,她像在帮别人喘息。

    二妞。谢东笑容惨淡。

    二妞的眼珠子迟缓地滚动半圈,先是有半颗眼泪堵在眼眶边,继而聚成一汪,蜂拥而出。

    谢东我不怕。二妞呜咽。

    二妞,我们,还结婚吗?谢东舔了一下嘴唇,他一直看着二妞。

    二妞一直看着那条残余的手臂。

    咳!咳——咳——!二妞咳嗽,低头吐了一口痰。

    结婚,我们说好了的。你爸妈都在张罗婚事了。等你出院,我们回一趟乡下。二妞对半截手臂说,喘气声几乎盖过了她的话。

    谢东,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嫁给你。我愿意把我的右臂给你,我愿意做你的右臂。

    谢谢你,二妞。原先我还在想,西渡那小子没福气,没想到,我也一样。不,我比他有福气,只是无福

    谢东,你又提他干什么。

    他是摆在眼前不珍惜,而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配不上你。

    谢东,你胡说什么。

    二妞,理当有一个爱你的人呵护你。至少他是个健康的人。

    我们说好结婚,我们都不要改变。

    谢东不说话,只是用左手抓握二妞的双手,默默地用力,再用力。

    谢东出院的那天,雪过天晴,分不清太阳与雪,哪个更为耀眼。街头积雪正慢慢地化成泥水,踩上去,鞋底下溅散湿润的声音。远处不易涉足的地方,雪正变得稀薄,形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像岛屿分布。屋檐的水滴声轻松舒缓,滴在水沟里,聚集成一股细流,流淌,源流不知在哪一处消失。下午的时候,太阳躲起来,雪停止融化,一切即将冰封。

    天更冷了。

    二妞告诉母亲,正月初一,谢东会带上媒人前来“送日子”婚期定在正月十五。母亲似乎还为那个独苗木匠的事耿耿于怀,即便是听到二妞要嫁镇里人谢东,也没有一丝喜悦,还讥讽他胳膊腿都不全。嫁吧嫁吧,反正好人家都让别人挑去了。母亲嫌烦。她抱着新添的孙子,腋下露出一截泛黄的棉絮,脸颊上有一圈更浓的红薯色,那是冻的。母亲腾出一只手,把压在灰烬下的炭火拨旺了,继续说,过年没猪杀,猪发了瘟,扔了。爬过年坎,你二哥就要盖新房,我给你打脚盆、马桶的钱也垫进去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很深,每一条皱纹都淡漠无情。

    二妞盯着母亲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数。母亲的面容消失了,二妞看见的只是一群蚯蚓,一堆枯枝,一片龟裂的田地,一张废旧的皱纸,或者是一些猪圈的稻草。

    大年初一,天冷异常,风呼呼劲刮,似乎在酝酿一场立春前的大雪。屋里比屋外更冷。整个上午,二妞不断跑上山头,望了又望。中午时分,山路上仍是空空荡荡,没见谢东“送日子”的人马来到。母亲在屋子里大骂不绝,二妞胸口发热,咳出一团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