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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珩闩好门, 又搬了把椅子顶在门后,这才开始简单清洗。
她白日行了一路,风尘仆仆, 若是还在宫里, 掬月姑姑肯定会提前备好热水, 让她好好沐浴。可惜如今在外,只能将就着来了。
匆匆忙忙洗好,她移开椅子, 欲倒残水。打开门,融融月色倾泻而入。在她房门口静悄悄地站了一个人,逆着光,拉下长长的影子,竟是一身黑衣的周成。
看见她后, 他掀了掀唇:“殿下。”
秦珩心中暗惊, 呆呆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周成默不作声, 将身一侧,直接闪进房内,一手托起一个木盆,掉头就走。还能干什么?奉三殿下的命令,近身保护他,兼带伺候他。这还用问吗?
秦珩愣了片刻, 周成的背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中。她缓缓关上们, 重又将门闩上。
这个周成, 真是……莫名其妙!沉默寡言也得有个度, 怎么连句话都懒得讲?
她奔波一天,甚是疲惫,也不愿多想,直接转身回屋,熄灯休息。
周成替四殿下把水倒掉,再回来时,那门竟然又被闩上了,窗子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光亮。他四处查看了一下,确定无任何异常,才自去休息。
因为事情紧急,次日一大清早,秦珩一行就匆匆上路了。
他们一路风尘,数日之后,终至河东境内。
得知他们要来,当地的官员早早率人开了城门将他们迎入城中。
为首的贾大人虽是文臣,却有着不容小觑的将军肚,他略显肥胖的脸上溢满了笑:“殿下一路辛苦了,可要先到舍下稍作休息?”
他已经知道了此次钦差大臣的身份,这是四皇子,是当今皇帝的亲儿子。
不过这位四殿下,跟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只说四殿下老实,此次虽为钦差,但不一定真的管事。真正主事的,应该是同行的孙杜两位大人。
至于这孙杜两位大人,杜大人年纪甚轻,颌下无须,一看就是没什么经验的。嗯,此次赈灾,应该要靠那位年长的孙大人才是。
秦珩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缓缓摇头,轻声道:“我还不累,这一路已经看过了粥棚,咱们去看看粮仓吧。”
她心知各地粮仓皆有存粮,无诏不能私放。到河东之前,她已派人打听过,河东官员确实如同孙大人所言,不曾私自开仓放粮。如今城南城北,都有粥棚施粥,不过这粮食,却是当地富户拿出来的。
他们进城时,正是午正时分,城南城北的粥棚都在施粥。百姓排着长队去领粥。
秦珩让周成去看了看,周成带了一些回来。那粥并不浓稠,筷子都立不住。想来,灾民凭此粥,仅能保命而非能充饥。
——当然,河东舍粥的都是民间义举,对此,朝廷应予以褒奖。
四殿下一进城就要看粮仓,贾大人愣了愣,有些着慌。那他精心准备的美酒佳肴,歌女舞姬,可就派不上用场了。不对,是应该赶紧撤掉。这四殿下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表面上是心系灾民的模样。他这般傻不愣登地接风洗尘,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真可惜了,这还是他厚着脸皮问夫人讨来的银钱,恐怕都要打水漂了。
想到这里,贾大人不由地一阵肉疼。他打起精神,连忙领着钦差大人们去看粮仓:“殿下,这封条还没揭呢。”
他神情忐忑,心里却极有底气。他在任当中,可没私自挪过官粮,仓库里头,堆得满满的,堪称当朝楷模,官员典范。
然而四殿下秦珩只淡淡地瞧了一眼:“那就揭吧。”
她此次是钦差大臣,有圣旨在手,又是皇子之尊。在场诸人无不以她马首是瞻。
四皇子一声令下,当即有人揭了封条,让门大开。
贾大人嘿嘿一笑:“殿下请。”
秦珩点一点头,随其入内。许是久不见阳光,这里有一股轻微的霉味。她下意识皱眉,听那贾大人道:“殿下,这仓库可是堆得满满的。没有朝廷的诏令,下官可是从来都没……”
他说这话时略带得意,秦珩莫名反感。她咳了一声,打断贾大人的话:“既然是满的,那就拿去赈灾吧。”
“……啊,是。”贾大人的话戛然而止。
随行的杜侍郎扬声道:“开仓——”
这一声高扬悠长,伴随着他的声音,一袋袋粮食被抬了出去。
贾大人指挥着众人搬运粮食,杜侍郎在一旁监督,而秦珩则被请到外边休息。
许是袋子的时间久了,有的竟然有破损,零星的麦粒掉落在地上。
秦珩弯腰捡了一粒,她也看不出好坏,只看这麦粒颇为饱满,想来不算下乘。
孙大人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放心,粮都是好粮。只是这个贾四张,太胆小了些。”
秦珩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与其保持距离,呆呆地问道:“孙大人为什么这么说?”
孙大人神秘一笑,眉目间染上几分得色:“殿下有所不知。贾四张此人,出身乡野,没什么见识,也算有几分才学,可惜注定做不了能臣。他胆子太小,凡事必先向朝廷请示。像河东干旱一事,说起来不算太严重。若换了别人,恐怕为了政绩,隐而不报。可他不行,他不但报,还要报的严重些。恨不得早点引起朝廷重视,早点解决才好……”
秦珩垂眸,面无表情听着,心里着实诧异。孙大人说的,跟她看到的不大一样呢。不过她进城之前也看到了,河东的旱情,确实不像奏折上说的,那般严重。
奏折上说河东“土地龟裂,寸草不生,百姓唯等死矣”,这说辞太夸张了。
据她所知,河东今岁大旱,颗粒无收不假,但是数日前刚下了一场大雨,干涸的河道有了水,再种新的庄家是没问题的。百姓吃不上饭,不仅仅是因为今年的大旱。去年初夏一场冰雹,折损了不少庄家,导致民无余粮,今年又无新麦,加重了灾情。
当务之急是开仓放粮,为避免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需以工代赈,兴修水利。毕竟靠天吃饭,风险太大。
四皇子代表皇帝来慰问灾民,并亲自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河东百姓闻讯而至。
秦珩按着往日章程行事,分毫无错。发放粮食时,杜侍郎等人就在一旁盯着。
发粮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当天并未进行完。夜里秦珩等人下榻贾四张的官邸。
贾大人这回的接风宴不敢大办,只教人备了些寻常的酒菜,来招待钦差大臣,至于歌姬舞女之流,更是一个也不敢叫。
——从四殿下一进城就去看粮,且先前对河东已有了解,他差不多看出来了,他不能招待得太隆重,越简单越好。
四殿下心系灾民,他也得这么做,不是吗?
今日席上除了京城来的四皇弟和孙杜两位大人以及贾四张,还有当地的乡绅。
据贾大人介绍,那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都是这次主动舍粥的富户。
秦珩站起身来,冲其点头致意,口中说道:“此事我必回禀父皇,重重嘉赏。”对于这样的富户,本就应该大家赞赏,引人争相效仿才是。
她说这话时,依然没什么表情,有些呆气。但是孙大人听后,已经觉得惊喜万分了。还好,这些场面话,四殿下竟也能说得,而且没什么差错,不要他再费心补救。
说起来,四殿下真是运气好,第一次出京办差去赈灾,人还未到,雨就到了。放粮时也没有意外,一切顺遂。
看来四殿下这回的差事肯定会办得很漂亮,回京以后,少不了皇上的奖赏了。
想到这里,孙大人心情极佳,端着酒杯,猛饮一大杯。虽没捞着油水,不过也能沾点光。——要知道,他原本以为四殿下办差,多半是要办砸的。没想到四殿下照章行事,倒也顺利。
蒙四殿下夸奖,两个老者忙回礼,口中尽是谦辞。
秦珩轻声道:“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就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家中囤有粮食,没在旱灾时哄抬粮价,而是设粥棚免费施粥,称得上一声仁善了。
她这话一出口,杜损失狼手里的杯子抖了一抖。四殿下,其实你不敬酒也可以的,以茶代酒,埋汰谁呢?
不过那两个老者并无不满,相反他们神色激动,满饮一杯。
考虑到四殿下一行人车马劳顿,这顿饭很快就结束了。
秦珩终于有机会好好沐浴了。
但是让贾大人不解的是,他派去伺候四殿下的婢女全被退了回来。他一琢磨,心想,要么是四殿下习惯了宫人的伺候,他府里的人在四殿下眼里都是烧火丫头一般。——殿下看不上。要么,就是四殿下害怕他派的人有其他心思了。
这可真是冤枉。他挥了挥手,令婢女退下。既然四殿下不愿意,那就算了。从宴席上的表现来看,四殿下大约是有些呆的,他的心思,不能以常人的心思来推测。
罢了罢了,不想了,不想了。
秦珩自行沐浴,浑身舒泰。官邸侍卫不少,且周成就宿在她隔壁。这一夜,她睡得极为踏实。
次日醒来后,她继续监督发放粮食。如此连续三日。
此次同她一起前来的杜侍郎和她一样在工部任职,但是与她不一样的是,杜侍郎很有本事。他才二十来岁,胸有丘壑。刚发完粮,就要拉着秦珩一起去城外看田。他要找合适的位置,教人掘井。
他对秦珩道:“四殿下,下官翻阅典籍,发现河东一带,过去一百年内,曾有过三次旱灾,不算少啦。”
秦珩点头附和:“是,不算少啦。”
“所以,必须要兴修水利。”杜侍郎神情严肃。
秦珩点头:“是,要兴修水利。”父皇也说了,兴修水利,以工代赈,没问题。
“下官经过勘探,已经找到几处,适宜掘井,专门用于灌溉庄家。”
秦珩继续点头:“那很好啊。”对杜侍郎的本事,她一向是很信服的。她在工部时,见识过这位杜侍郎的手段。她想不明白,同样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怎么杜侍郎会有那么多奇巧技艺。
得到称赞,杜侍郎兴致更高。他在城外左走走,右转转,蹲在地上,研究了半天,大致划个范围,要人往下挖。
因为参与掘井可以拿到相应的粮食,是以众人热情高涨,虽然对这个京城来的年轻大官儿不大信任,但是一时之间还是锄头齐飞。
然而,让人惊讶的是,向下挖了数日以后,还真有水汩汩而出。
“水!出水了!真的出水了!”
秦珩正与杜侍郎一道看人挖井,听闻此话,又惊又喜:“出水了!”
杜侍郎面带得色,口中却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既是打井,自然是会出水的。不出水,算什么井?”
挖井的老百姓皆敬佩不已。须知,他们也曾一起挖井,可惜成功的次数极少,多是哑井。这位杜大人竟然一次就中,真是厉害。
秦珩看着杜侍郎,笑道:“杜大人真厉害。”
“哪里哪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杜侍郎摆了摆手,“一口井怎么够?若要免除旱灾,一口井可是远远不够的。”
秦珩轻轻一揖:“那就有劳杜大人了。”
“子清。”杜侍郎一脸严肃。
“什么?”秦珩没听清楚。
杜侍郎道:“下官是说,下官字子清。殿下可以不用那么生疏。”
“哦。”秦珩一愣之后,从善如流,“子清。”
她想,她这次赈灾,带着杜侍郎,算是带对了。
见四殿下这几日常到城外去,贾大人心中不安。夜里,他估摸着时间,在四殿下尚未安寝时,小心翼翼去求见。
秦珩心中一凛,命他进来。
贾大人低眉垂目,用眼角的余光环视四周。
“有事?”
“是有些事。”贾大人嘿嘿一笑,先夸赞了几句四殿下的行为,末了,又道:“殿下每日到城外,还是多带些侍卫吧,也别走太远了。”
秦珩不解:“贾大人何出此言?”
贾大人忙道:“殿下有所不知,距此地向东数十里,有个虎脊山。山里头聚集了一些歹人,为非作歹。殿下金尊玉贵的,何必……”
秦珩板了脸,冷声道:“你是说,山上有流寇?”
“……是,是一些强盗。”
秦珩肃然道:“既是知道有强盗,为何不上奏朝廷,派兵围剿?”
她这般说着,心里头却不由地动了其他的念头。
贾大人暗暗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他没上奏朝廷,也不能怪他。那虎脊山不在他辖内,也轮不到他管。他这不是多事是什么?然而如今四殿下喝问,他又不能这般回答,只能说道:“因为,因为他们虽然作恶,打劫来往商旅,可也没伤过几条人命……”
他暗暗算了算,大概有个三四条吧?他也不是很清楚。
四殿下久久不语。这沉默让他有点害怕,以他的经验,老实人发怒是很吓人的,身份尊贵的老实人发怒,会更可怕。
他悄悄抬起头,看四殿下神情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暗暗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多话。四殿下到城外看人掘井,怎么着也不会跑到百十里外啊。而且,四殿下毕竟是皇子,身边高手如云。若真碰上那群强人,也是那些强人倒霉。
但是白龙鱼服,到底还是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