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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众人刚见面时, 三皇子是向她点头致意, 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实实听从太子的建议, 唤了她一声嫂子。
他那声“嫂子”虽也低哑, 但是和那日在宫门口的声色并不一样。她自幼对声音敏感,基本可以过耳不忘。难道是她当时听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秦珩佯作不知,只木着脸。她心里甚是奇怪, 一时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们弟兄玩乐,当然一切规矩从简,先去抽签选马。你们嫂子也想试一试。弟妹……”他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妃:“既然来了, 不下场试试?”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庄典雅:“皇兄说笑了,我不会骑马。”——其实她倒也不是不会,只是她自小学的规矩使她做不出与几个男人一起骑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儿今日只观战, 皇兄别为难她。”
——大皇子发帖子邀请他们夫妇前来, 打的什么主意, 以为他不知道么?莫氏善骑射, 宫廷内外都知晓, 而如玉性情温婉,举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马娴熟。大皇兄此举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话。
太子夫妇拒意甚坚, 大皇子不好硬劝弟妹, 只得作罢。
莫氏见此情形, 有些许失望。骑术极好的她今天信心满满,自忖能完胜太子妃,只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对手。可如今太子妃不愿参加,只她一名女眷,若执意参与,似乎显得不那么妥当。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沉声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观战好了。”之前言之凿凿说必让她大放异彩,果然又是骗她的!
大皇子面显尴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搁时间,肃了面容,轻击掌,一声呼哨,马夫牵了数匹骏马过来。一黑一白,两枣红。他指着那匹白马,豪气一笑:“这就是我新得的骏马,叫‘疾风’,性子烈,脚程快。我花了好几日才驯服了它,现在温顺得很。今日我不独占,让上天来决定。咱们兄弟抽签,谁运气好,能骑它夺魁……”
他将“运气”两字咬得极重。在他看来,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凭借的无非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占了一个嫡字,秦璋又有哪里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为何制定这样的规则,这还有比赛的必要么?坐骑的脚力不一,那即使赢了,也显不出骑术的厉害啊。
至于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马,瞧着确实神骏。只是马头上写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对这次的规矩,其他几个皇兄竟无异议。秦珩心念微动,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输赢。
自秦琚起,他们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轮到秦珩时,只剩了最后一支。她小心取出来,瞥一眼,看到签上的“乙”字,心里一跳:真倒霉。
“我是——丁。”秦琚长眉一扬,脸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里的签,环顾四周,沉声问,“乙是谁?”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给吓到了,她颤声道:“乙是我。”她将签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点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谓的神骏好吗?这样她必须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没道理骑着千里名驹还居于末等的。可是,几个兄长,似乎哪一个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点多了……
她思绪转的飞快,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动声色站在了她身侧:“怕什么?”他在这里,肯定不会让老四被人欺负。
秦珩抬头,飞快扫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来是老四,老四今日运气倒好。”大皇子轻哼一声,语带怒气。
秦珣眼眸半阖,唇角微扬:“四弟运气一向很好。”他说的缓慢,声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护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里阳秋:“他能得你维护,自是他的运气。”
秦珣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轻咳一声,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我骑术不好,好运气给我也浪费了。要不,咱们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断然拒绝,“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气冲冲,待发觉并不是给太子抽去,而是老实蠢笨的老四时,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只把秦璋当做自己的对手,想处处胜过对方。但是对秦珩,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他邀请他们,不过是为了向父皇表明他们手足和睦罢了。
秦珣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附和。不过是一次私下的赛马,又不输赢什么,何必再折腾?
当下有侍卫做了裁判,复又讲解详细规则。
一声哨响,几人打马疾驰。唯独秦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紧紧揪着缰绳,一脸紧张。三个兄长都纵马离去了,她才像是后知后觉刚回过神一般,驱马前行,手忙脚乱。没办法,她只能如此了。
远处一直盯着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轻笑,四皇子反应好慢!
而莫氏却忍不住叹气,真是浪费了好马,她都恨不得上场代替秦珩了。老四太迟钝了!
然而那疾风到底是神骏,虽然暂时落后,但脚程极快,一点点缩短了差距。
秦珩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么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腹内热流涌动,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一事来,瞬间脸色苍白。
唉,弟弟太蠢,少不得他这做哥哥的,要稍微提点一二。
他轻咳一声,肃了面容:“不是玩的。这是咱们阴阳和合之事,阴阳相交,男女相合,也是人伦所在。你先看看欢喜佛,知道怎么做。日后兴许会派宫女……”他说到这里,有些不自在。对着四弟单纯老实的脸,他到底是不好再云淡风轻说下去,只得含糊说道:“没事,以后就会懂。”
秦珩脸色微微一变,还会派宫女吗?若是真派宫女近身教导,她的秘密哪里还瞒得住?她低声道:“我,我懂了,皇兄不必再细讲。那,皇兄将来会要宫女吗?”
她水眸晶灿,神情焦灼。教导人事的宫女,是不是避无可避,推拒不得?
“嗯?”秦珣微怔,四弟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秦珩思考着措辞,结结巴巴:“看懂了就好,没必要再和宫女……这种事情,还是和心仪之人……比较好……”
她心里忐忑,不知道将来用这个理由能不能婉拒掉教导人事的宫女。
秦珣眼眸半阖:“嗯?是么?”他父皇的妃嫔有数十个,没名分的女人也有不少。可不见得这些女子都是他心仪之人。
“是这样。”秦珩认真点头,似说服兄长,又似说服自己。
秦珣沉默,母妃苍白美丽的面容倏忽浮现在眼前。母妃还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跟他讲过她与父皇的初遇。
年轻英俊的太子看上了文英殿看守古籍的宫女。一夕欢愉,便撩开手去。
父皇后宫妃嫔众多,若非有了三皇子,他不会想起文英殿里的那个苍白羸弱的女人;而母妃,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他的情绪忽然低落,对新鲜生动的欢喜佛也没了多大兴趣。
秦珩小心翼翼看着皇兄,见其神色冷峻端肃,眸中幽暗难明,她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说法是不是不对。
“皇兄……”
“方才你说你看懂了是不是?”秦珣轻声问道。
“啊?嗯,是的,看懂了。”秦珩忙点头。
“既是看懂了……”秦珣又一看静止的男女搂抱的欢喜佛,轻叹一声,“那就出去吧。”说完转身离去。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她一时猜不出方才皇兄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好像不大开心了。但她素来是听话老实的好弟弟,见兄长离去,自是乖乖紧跟其后。
冯公公在外头,正捏了兰花指教训小太监,一抬头赫然看见一前一后面无表情走出来的两个殿下。他愣了愣,脸上瞬间堆满了笑:“殿下不看了?”
秦珣轻轻“嗯”了一声。
“那,可懂了?”冯公公眨了眨眼,暧昧一笑。
冯公公此次奉命教导皇子男女之事,准备非常充足。除却欢喜佛还有一套精美的春.宫。可惜那画册,他先前塞给了太子殿下,不好贸然要回来。
听到他问“可看懂了?”秦珩不免想起方才在宫室中的场景,登时脸颊鲜红,偏又要做出一副茫然呆滞的样子。
秦珣现下情绪不佳,对此兴致缺缺,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厌烦。他摆了摆手:“劳公公费心,自是懂了。我与四弟先行回宫。公公也回去歇着吧。”
三殿下是龙子凤孙,虽然不受宠,可他如今在兵部做事,威仪有度,气质冷峻。他既然这么说了,冯公公就打一个哈哈,不再强留:“两位殿下慢走。”
秦珣略一颔首,扯了扯弟弟,大步离去。
“皇兄,你不高兴了?”秦珩紧跟其后,呆呆地问。她急于驱走脑海里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索性主动开口转移注意力。——当然,她看皇兄神色,很确定自己没有猜错。
秦珣脚步微顿,看看一脸担忧的弟弟,他心中一暖,面色稍缓:“那倒没有。”他轻拍弟弟的脑袋。这小子虽然呆气,但是却能精准地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
母妃过世后,真正关心自己的,只有这个家伙了吧?
他双目微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再行走时,他有意放缓了脚步,保证四弟能轻松跟上。
秦珩回章华宫后,于无人处同掬月讲起此事。具体细节她没有讲,只含糊提了冯公公带他们去看欢喜佛。
掬月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她看着四殿下瘦弱的肩膀,真想将其一把揽在怀中,好生抚慰。
男女毕竟是不同的。现在只是看欢喜佛,将来恐怕还会有教导人事的宫女,再往后还会给四殿下娶妻。拖延,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是她能怎么办?她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可怜四殿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担恐怖的后果。
四殿下如果真是男儿身,该有多好。
秦珩反倒安慰她:“姑姑别难过,能拖一日是一日,反正秦瑶三岁就死了。这十年也是白捡的。”
她说的一本正经,略带呆气,掬月叹一口气,终是红了眼眶。这样的殿下,不怨天,不怨命,着实教人心疼。
秦珩虽说这样安慰掬月,可她心里还是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先时她想自己能得个王爵,一辈子逍遥快活待在封地。随着年岁渐长,她开始觉得,若是不用提心吊胆活着,不做王爷也行。只做个平头百姓,无忧无虑的,不比现在的日子强上百倍?届时她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
然而想归想,现实生活中,她依然老老实实,不敢出半点差错。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宫中上下提起她,都是老实木讷,倒无人怀疑过她会有异心。姨母活着的时候,陶皇后跟她不大对付。可是如今陶皇后对她还不赖。该给她的,一点儿没短了她。
事实上,陶皇后自诩宽宏大量有慈母之风,除了不喜欢大皇子秦琚,其他的皇子公主,她都愿意善待他们。甚至在得知老三老四已经看过欢喜佛以后,还亲自选了一个宫女,要其教导秦珣人事。——四皇子毕竟小上两岁,还不急。
看着老四的神情,秦珣一脸“果然如此”,他略带同情,拍了拍老四的脑袋:“好吧,哥哥今天做回好人,就带你出去一趟。”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秦珣满意地看着老四脸上的惊喜,他轻咳一声,“不过,得悄悄的,莫给旁人知道。你嘴严么?”
“严。”秦珩毫不犹豫。——笑话,整个皇宫,再没有人比她嘴更严了。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悄悄的啊?不去禀报父皇吗?”
他们是皇子,受的束缚相较公主而言要少许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诉父皇,咱们要出宫买书,最好把名字也告诉他。”
“……哦。”秦珩老实闭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语重心长:“你人笨,少说话是对的。”
秦珩憋红了脸,她不笨的,好么?
他们换了便装,在约定好的场所碰面,由北边的一个宫门出去。秦珩高悬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宫,才落回到肚子里。她轻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吗?”
秦珣对这声“哥”并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扫了一眼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没带侍从。”秦珩这次不全是伪装,她心里确实有些惧意。他们两人就这么出宫,一个侍从都不带,不会有危险么?
“你想带多少人?好让人知道咱们是偷溜出宫的?”
“……不是。”秦珩摇头。
秦珣轻拍弟弟的肩头,和颜悦色:“宫外没那么吓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宫里比宫外可怕多了。
不过秦珣仍然小心谨慎,他有着固定的路线和活动范围。溜出宫后,他带着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闲人书肆。
书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柜台打盹儿。见到他们,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视线微移,转向秦三身后的蓝衣少年:“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顺势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来是秦四小姐。”店伴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蓝衣人年纪不大,声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丽,肌肤如玉,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嘛!他心里这般想着,没留神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装,就是不想给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面上又怎会好看?
秦珩瞳孔紧缩,神色忽变,身体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补救之法。
噩梦要提前到今天了吗?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继而失笑,他将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对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这是舍弟。长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确是个男儿。你该称他秦四公子。”
不过,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着秦珩,从眉骨,到下巴,再到圆润的耳珠。嗯,也不怪别人看错,这皮相,确实女气。
四皇弟身体微微发颤,似乎是被店伴的话给气到了,秦珣觉得好笑,他凑近弟弟的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调笑。
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耳际,秦珩只觉得痒痒的,脸颊却腾地红了,故意粗声粗气:“哥——”
一颗心晃晃悠悠却终是缓缓放下,背后的冷汗彰显着她方才的紧张与恐惧。
——店伴不与秦三公子争论,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这道理他懂,他懂。
于是店伴诚恳道歉,从善如流:“原来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肃着面容,“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定要想法子掩饰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脸上已经没了羞恼、气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里呆呆的模样,秦珣觉得没趣,指了指书肆案上的书:“四弟,你看上什么,尽管拿走,哥哥带的有钱。”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迟疑半晌,方道:“给我一本《律书注解》吧!”前段时日季夫子讲授律学,考虑她在上书房的表现以及她平日形象,买这本书是最稳妥的。
秦珣嗤笑一声,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别的了?”他取了两本册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义话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
“还要别的吗?”秦珩微微抬头,眨了眨眼,有些呆。很快她又缓缓摇头,认真道:“不要了,这就够了。《律书注解》难,够我看好久了。”
秦珣沉默了一瞬,他能说什么?好学上进的四皇弟溜出宫都不忘带一本《律书注解》回去。这是何等的勤学精神,何等的呆气!律书有什么难的?
店伴帮他们把书打包好,秦珣付了帐就往外走。秦珩乖乖地充当书童角色,抱着书,跟在他身后,始终跟他保持半步的距离。
秦珣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在地面形成不长不短的影子。秦珩头一回出宫,呼吸着宫外的气息,一时间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险境。她听着街市上人们的声音,一脚一脚踩着秦珣的影子,难得有兴致,竟轻轻哼唱了两句不知名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