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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喝了酒播种容易影响下一代,兔唇,吊眼,歪嘴,智障,失聪诸如此类,比例翻番。但据说水牛是酒后精血特别旺,若想一次产下两头幼崽,必须要舍得几桶老黄酒,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意思。这一带的农民把水牛视为生产力和家境殷实的象征,一头小牛的价值绝对超过一个小孩子。所以,都想方设法让母牛创造产崽奇迹——要么量多,要么质高,其中给母牛喝上两桶以上的老黄酒,是沿袭已久的做法,众所周知,众所公认。问题是,发了情的母牛喝上两桶黄酒,常常骚劲十足,一反平时羞羞答答的常态,会半夜三更主动出击,漫山遍野地去找公牛。毕竟有两桶酒在肚子里作怪,牛神经麻痹,牛腿子失控,那个找法自然是莽撞的,不得要领的,像一只无头苍蝇,经常在一个地方打转转,撞南墙。
连日来,一辆挂着军用牌照的吉普车,在南岸的崇山峻岭里颠来簸去,穿梭往返,晕头转向,正如一只喝了两桶陈年老酒的母水牛,在迫不及待又不得章法地寻找公牛。
是李政在寻找黑室的培训基地。
南岸的山远远望去,山苍苍,林莽莽,好像蛮原始的,这样要去找一个单位也许是不会太难,至少比在城市里找要容易。难就难在路多、单位多,一条条路去分辨,一家家单位去问询,麻烦就大了。李政第一天进山时信心十足的,以为山里只有一条路,用一天时间一定能够解决问题。但是一天下来,他知道厉害了,那些山远看是那个样子,格局一般,阵仗不大,走进去则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大路小径,石道土路,错综复杂,浩浩竹林间,森森树丛里,谷地里,甚至山洞里,私人别墅,农家村舍,公家单位,处处是人迹,是诱饵,是掩护。一天转下来,人车困顿,精疲力竭,却是一无所获。
第二天依然如故。
第三天照样无功而返。
第四天,李政着实累极了,歇了一天。这天中午,李政在单位食堂里遇到赵子刚,几次冲动想找他重新打听一下,讨个口风。所谓“南岸的山上”范围太大了,他需要一个小的限制,比如在东边还是西边,在国道大路上,还是小径深处。一个小小的提示,也许能给他天大的帮助。但赵子刚似乎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他的期待,有点躲着他,转来转去就是不往他身边靠。这也算是个“提示”使李政及时谨慎地想到:还是别莽撞为好,万一让他多心怀疑自己的身份,反而是因小失大。就这样,南岸的山还是南岸的山,需要李政用耐心和时间去一片片探望、寻觅。
第五天是周末,李政早早起了床,草草吃了碗隔夜的菜泡饭,一如往常地从抽屉里拿出证件、介绍信和手枪、望远镜等用品,又带了些干粮和水一一放在皮包里,下了楼,便驱车出发了。
夜里山上下过雨,山路泥泞得很,树叶湿漉漉的,泥泞的山路上不时可看到野兽踩踏留下的足迹。时令已过中秋,正是各路野兽频繁出动的时节,它们在为冬天储备食粮忙碌。因为进山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中带枪的也越来越多,现在这一带山里大的四足野兽是越来越少了,只剩下像野猪、獾这样繁殖能力超强的家伙。据说山里原来是有老虎的,老虎喜欢在大路边的岩石上拉屎,拉屎的时候都是倒着走的,以此来掩饰它们的行踪:一则岩石上是留不下玫瑰足印;二则,倒着走拉屎,屎粒渐行渐小,容易给人造成错觉。这就是老虎的心计,但实际上很容易被识破,因为当老虎从岩石往下跳时,往往会留下明显的足迹——实为欲盖弥彰。就这么一点心计,还没有一只猫狡猾,难怪它们要频频被猎杀,现在山里已根本寻不到老虎的踪影,只剩下了它们的传说。几天下来,李政最常见到的动物是野兔、山鸡,仓皇的野兔不时从车轮下冒死逃窜,受惊的山鸡扑打着笨拙的翅膀哗啦啦从车顶掠过,时常落下几片羽毛,像雪花一样飘飘扬扬。落在车窗玻璃上,又随风飘走。曾经有一只傻东西,瞎了眼,一头撞在前窗玻璃上,当场昏厥过去,成了李政进山唯一的猎物。
没有明确的方位,只有跟着路走。换言之,只要是没有走过的路,都是方位,都是该走的路。今天李政闯入的这条路,在两脉山岭之间,一个狭长的山谷,有一条山涧小溪,路就在小溪之上。因为夜里才下过雨,小溪里水流潺潺,但水却不是想象的那么清澈,而是浑浊的,像洪水。这也是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雨水冲刷了泥土,泥沙俱下导致的。这说明两边的山不是石头,而是有土层。从毛竹良好的长势看,这个土层还很厚。这些毛竹的头——竹梢,一列向山下倾斜低垂,使山谷显得更加狭窄,车行其中。不免感到拥挤、压抑、逼仄。然而,李政却喜欢这种感觉,他想象黑室的培训基地应该就在这种鬼地方,草萎萋,风飒飒,山高路险,荒无人烟。
一直往里开,几公里开过去,没有见着一个人影,连一间破败的茅草屋都没有看见。这种情况在前几天是从没有碰到过的,同样是南岸的山,今天却好像换了一片天地,完全是一个深山老岭的感觉,一个死人谷,了无人迹。
这难道是偶然的?李政认为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这里面驻有一个秘密的有特权的单位。他们把这里原来的居民都清走了。这么想着,李政的心律不由得加快起来。但是山谷如此逼仄,一线天似的,一块像样的平地都没有,怎么造屋安人呢?对此李政也有解释、自慰的余地:也许前面会豁然开朗,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生活在地面上,他们把山体挖空了。像野兽一样生活在山洞里——山是他们的房屋,也是他们的防空洞。
山道弯弯,草长鸟飞。越往里走,越是山深林密,荒僻冷寂,不时可以看到松鼠、野兔、刺猬、鸟儿在路中央大摇大摆地嬉闹、觅食,甚至见到车子开来都懒得理睬。这本是应该引起李政质疑的,因为这说明这些小东西还没有见识过汽车,所以才不知畏惧,不闻不顾。但如果里面有黑室的基地,怎么可能没有汽车出入呢?李政误入歧途,却执迷不悟,只因他太想找到黑室的基地,似乎有点利欲熏心,鬼迷心窍。
不用说。李政此行的收场是悲惨的,他开掉小半箱油,结果只看到一个废弃已久的矿石场。就是说,这条路跟黑室包括其他什么单位、组织都没有关系,只跟多年前的某些人的发财梦有关。他们以为这里可以淘到金(也许是铜,或者其他宝贝),跑来大兴土木,开山劈路。从废弃的样子看,他们的发财梦并没有实现,山挖开了,挖得四处褴褛不堪,却都没有深挖,感觉是还在寻找中,破烂的工棚全是临时性的,没有一间像样的屋,一切似乎都在初创中草草收场了,留下的是一副狰狞一正如此刻的李政,他气得鼻孔冒烟,指天而骂。
不用说,他懊恼死了!
二
当李政站在破烂的矿场前骂天骂地时,蒙面人一如既往地立在树下当当当地敲钟。
今天是周末,怎么还上课?陈家鹄为此而懊恼。他正在给惠子写信,他已经好久没写了。最近一段时间海塞斯在破译特一号线的密码,几乎天天晚上都上山来跟他探讨破译情况,有时白天也来,陈家鹄的宿舍几乎成了他半个办公室,弄得他连给惠子写信的时间都没了。今天难得有空,不知那个神经病老师又要占用他多少的时间。
扯淡!他对着教室方向嘀咕,你们以为破译密码是可以在课堂上教出来的,整天补课、补课,有这工夫,还不如学女娲补天。
这话其实也不对,他马上想到,跟有些人是可以学到东西的,比如海塞斯和炎武次二,两人在他心目中犹如狮子与国王,抑或蛇与阴险的女人。这些年,他一直试图努力抹掉记忆中的炎武次二的影子,这个人给了他太多,水和火,荣和辱,安宁和危险,舞台和陷阱,都给他了,多得让他盛不下,装不了,成了累赘和负担。所以,他要逃,要忘掉他,要砍断他,要跟他的学问——秘密学问——密码科学——刀两断。但事与愿违,陆从骏的出现,又把他拉近了,几年的努力在一夜间泡了汤。然后海塞斯的降临,又拉得更近了。海塞斯是另一个炎武次二,公开的炎武次二。如今,两个人像一前一后两面镜子,把他的前后左右,过去和未来,都照得雪亮。两个人又像两个狱卒,一个牵着他,一个押着他,令他无路可逃,别无选择。这种情况下,他也下定决心,决定好好跟他们干一场。他知道,真要干破译,他俩就是他的大金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必须要去挖掘他们,开采他们。至于其他那些教员都是烂泥堆,没名堂的,他真不想把时间交给他们。
但蒙面人敲了一道钟,又开始敲第二道。陈家鹄知道他的德行,正盯着自己呢,如果他再不出门,他可能还会敲第三道,甚至是第四道钟。这个人也是个神经病,爱多管闲事(可能还是个共党分子)。想到他可能会再次敲钟,陈家鹄神经质地起了身,丢下笔,悻悻地出了门。
当陈家鹄走进教室,蓦地呆住了——教室已被临时布置成一个体检室。几个穿白大褂的人都拉开架势,各司其职,正有模有样地在给林容容等人看的看、摸的摸、听的听,好一派认真负责的样子。左立见他来了,发给他一张表格说:“往天都是海塞斯在考你们,今天轮到我来考你们了,所不同的是,海塞斯考的是你们的智力,我考的是你们的身体。”
“陈先生每天登山跑步,身体一定好得很。”一旁的老孙插嘴说,他是带医生们来的,这鬼地方没人带谁找得到。
“那不一定。”左立扬了扬一对斗鸡眼,跟老孙抬扛“照你这么说,那些登山、跑步的运动员身体就是铁打的。其实你不知道,他们浑身都是病。生命在于不运动,你知道吧,为什么乌龟、王八能活千年万年,就是这个理。不动,从来不动。”
左立本来对陈家鹄是蛮有成见的,但是后来发现海塞斯和陆所长都那么器重他,他的态度也变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多种花少栽刺,他可不想今后在长官身边有个自己的刺头。陈家鹄看得出,他说这些话明显是在取悦自己,属于热情过度,他不能让人家热脸孔贴冷屁股,便笑道:“我不想活千年,所以每天运动。尽管我每天运动,尽管生命在于不运动,尽管我的身体不是铁打的,但我想也不会是泥塑的。放心吧,左主任,除了偶尔感冒过,我的身体还从没有出卖过我。”
左立嘿嘿一笑,不客气地打击他“看你满嘴大话,难道就不怕天妒你?要知道,谦受益,满招损,做人要谦卑,别这么自为以是,自以为是的人容易招是非。”
“你就别咒我了。”陈家鹄说。
“我身上没有神性魔力,咒你也没用。”
山上毕竟人少,整天呆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时间长了,大家都很随便。林容容跟左立就更随便了,两人表面是上下级,暗地里是同盟,说话没轻没重。这会儿,她刚测完血压,一边把袖子放下来,一边走过来,笑着问左立:“左主任,如果他身体有问题,你会不要他吗?”
左立拉下脸“废话,如果身体不行,就是天皇老子也不要。”
林容容笑道:“他可是你的掌上明珠哦,即使有点瑕疵也是宝哦。”
但是宝贝今天真的出事了,也不知是陈家鹄遭了天妒,还是左立的乌鸦嘴起了作用,年轻的小护士量过陈家鹄的血压后竟然大惊失色,立刻把老主任喊到教室外,窃窃私语一番后,老主任回来亲自上场,让陈家鹄躺在桌子上,用听诊器反反复复地听他的心脏,听了前胸听后背,听了心脏又号脉,号了脉又掐他手指头、脚指头。一番折腾后,最后确诊陈家鹄有严重心脏病,建议立刻下山,住院检查和治疗。
晴天霹雳!
“不可能,我不可能有心脏病。”陈家鹄不信,当场跟医生较起了劲“我回国前才做过体检,都是正常的。”
老主任问:“是不是你最近精神压力太大了?”
陈家鹄说:“我有什么精神压力,我每天晚上都睡得香得很。再说,心脏病又不是什么传染病,说有就会有的,我做过多次体检,从来就没有医生说过我心脏有问题。”
老主任和气地笑道:“真是年轻啊,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但是你说的话不叫人信服,以前没有不等于现在没有。人的身体不是生来就有病的,所以总有个第一次。这不,现在就有医生说你有心脏病了。”
“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但我有感觉。”
“我怀疑你的感觉。”
“当然我也可能是误诊,但这个判断不是由你来对我下,而是由另一个医生和更高级的仪器。”
陈家鹄抗议的结果是让医生更加隆重地折腾了他一次。经过再次检查,老主任吃了定心丸,便懒得跟陈家鹄再作口舌之争,不客气地在体检报告上签署了意见和他的大名:有严重心脏病,建议立刻下山住院复查。
左立开始深深地自责,为自己之前说的那些话。那纯属是戏言,心情好,想讨个热闹。而且,之所以对陈家鹄这么说(没有对其他人说),就是看好陈家鸽的身体,没想到一语成谶,成了乌鸦嘴。戏言成真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给陆所长打去电话汇报情况,后者一听情绪即刻变得恶劣,在电话上骂他:“你跟我说有个屁用,听医生的,快把他送下山来!”话筒的声音之大,即使立在门外的陈家鹄都听得一清二楚。
几分钟后,蒙面人看见陈家鹄上了老孙的吉普车,跟医院的救护车一道下了山,不禁浮想联翩。这是陈家鹄第一次下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真想上去拦住他,问问他下山去干什么。可他坐的是老孙的车,老孙是单位的大管家,自己的上司,又怎么敢去问呢?只有胡思乱想。
李政从死人谷里转出来,远远看见前方有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吉普车正在往山下开去。有一会儿,他们的直线距离只有一公里远,如果用望远镜看,李政应该会发现那辆吉普车的牌照是他熟悉的——是老孙的车,车里还有一个他最最想念的人:陈家鹄。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心情懊恼的原因吧,李政没有停下车用望远镜看一看,他只是在想:它们是从哪里出来的,那边肯定有什么单位。
山路还泥泞,车印比野兽的足迹明显一百倍,就是天黑下来都看得见,看不见还摸得着。就这样,很快,李政碾着刚才那两辆车的轮胎印掉头往另一个山谷里开去。好了,这下终于踏上了正途,培训中心成了他足下的瓮中之鳖,跑不了啦。没有一刻钟,李政透过峡谷的一线天,便看见了前方一片参天的树林和一面白色的围墙,以及围墙里的几只屋顶。
培训中心没有紧临大道,大门离大道约有三十米远,所以专门从大道上支出了一条小路。李政没有直奔培训中心,车子开过岔路口继续往前。但是开出几十米远后,他故意在低挡位上猛加一脚油门,车子轰的一声熄了火。如果有人在围墙里观察他,一定会以为是车子出故障了。李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下了车,打开引擎盖,假装修理起来,一边修理一边用余光观察围墙那边的动静。
蒙面人早就在观察他,他已经养成习惯,只要外面有汽车声音传来,便从窗洞里向外张望,看看情况。他希望是陈家鹄又回来了,但不是。是一辆不认识的车。这会儿,他看见司机下了车,打开盖子,钻进车头捣鼓起来,可以想见是车子抛锚了。如果车子是下山的,他也许会出来搭讪一下,见机行事(他做梦都想托人往山下捎去一个信)。但车子是上山的,他不感兴趣。
李政修理了一会儿后,假装修不好,打开车门,拎了皮包,慢吞吞地朝培训中心大门走去,给人感觉是去求人帮助的。蒙面人听到有人敲门,从门缝里看到李政在使劲地擦拭手上的油污。
“什么人,敲门干什么?”蒙面人在里面问。
“对不起,打扰一下,我的车子坏了。”李政在外面答,一边从包里摸证件准备示人。
哗啦一声,蒙面人打开大铁门上的小铁门,走出来凶巴巴地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李政见了他浑身一颤,手里的证件差点跌落在地上。他惊呆了,早在心里想好的一大堆话,被猛然出现的这个人全都噎了回去,好像吓坏了。其实他不是吓坏了,而是太激动,因为天上星已将这个潜伏在黑室里的同志的“显著特征”告诉过他——高个子,面孔被烧坏,脸上可能蒙着黑套子,只看得见两只眼睛。
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不会有第二个!
蒙面人见李政傻了似的不回答,看他手上拿着证件,擅自拿过来翻看,一边问:“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啊,怎么不说话?”李政惊醒过来,赶忙凑上去,小声说:“我找你。”蒙面人白他一眼,哼一声:“找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少跟我套近乎!”李政扭头看看,见四周无人,便开始跟他对暗号:“徐州一战,生灵涂炭,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下轮到蒙面人惊愕了,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欣喜作答:“天圆地方,生死轮回,龙之传人永不灭。”
暗号对上,两人自是大喜过望。
蒙面人姓许,名中锋,字野生,两年前经天上星介绍加入中共地下组织,组织代号为“徐州”徐州曾在涪陵中学当过国语老师,他爱写古体旧诗,擅长书法,是当地有名的先生。他性情豪放,乐善好施,每年到了年关时节,经常上街设点摆摊,免费为路人创作喜楹庆联。那些年涪陵的百姓人家,门前几乎都张贴着他的作品。两年前,天上星去涪陵开展工作(发展同志),住在客栈,客栈的门前屋里,厅堂走道,四处都挂着他的书法作品。一天,天上星闲来无事,在楼下过厅闲坐,顺便评点挂满四壁的书法,颇有微词。不料徐州正好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又一腔怒火。一边,忍了又忍,一边,说了又说。终于,徐州忍不住上去跟他理论,话不投机半句多,结果理论不成,吵成一团,差点大打出手。不打不相识,两人就这样戏剧地相识,交成了朋友,后来又做了同志。抗战爆发后,川籍名将饶国华师长在社会上广纳贤士,招募能人,徐州根据组织上的安排,弃笔从戎,报名参军,奔赴前线,参加了镇江、南京保卫战。在江宁一战中,他身负重伤,在半张脸被鬼子劈掉的情况下依然率残部死守阵地,并亲手杀死五个鬼子,由此立了大功,当了大英雄。也正是靠这个名头,他才得以取得杜先生和陆所长的信任,被天上星安进了黑室。只是很遗憾,没有进入到黑室总部,而是上了山——从此,与天上星失去了联系。
此时,他对组织上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第一消息却是令人沮丧的:就在半个小时前,陈家鹄下山了。就是说,李政和他几乎是擦肩而过。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他还回来吗?”
“不知道。”
“他是怎么走的?”
“今天来了几个医生给他们体检,走的时候把他带走了。”
“他身体不好吗?”
“不知道。”
三
情况太复杂,连陈家鹄自己也搞不懂。
按说既然是身体有恙,自然该去医院,但是下了山,很快,老孙和救护车分道扬镳: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也许是要带我去另一家医院,陈家鹄想,也许是心脏病专科医院。但是去的地方,怎么看都不像一家医院。首先是地点不在市区,又是快出城的城乡接合地带,而且还是一个到处高墙深筑、行人稀落的地方。谁跑这种鬼地方来看病?可能是一家疗养院吧。陈家鹄又想。可等进了院门,陈家鹄又不得不否认了,门是厚重的大铁门,不是双开门,只有单门。开门的时候,需要保安使足气力拉着,往一侧的砖墙后面慢慢地缩进去。这时,几十米开外的人都可以听见铁门下面的小轮子,在水泥地上碾出哗啦啦刺耳的响声,像一道通往地狱的窄门,黑门。进了门,可见院内四处立着伞形的瞭望塔,石砌的高大的围墙上,还拉着粗粝的铁丝网,看着令人不寒而粟。如果说这是医院,陈家鸽想,一定是关疯子的精神病院。不过,他认为这儿更像是一座监狱。
是的,这儿就是一座监狱。
就在半个月前,这儿还关押着一百二十七名政治犯,现在这些人正在赶往贵州息烽集中营的转运途中。息烽集中营是军统最大的秘密监狱,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正式启用,之前那些包括张学良、杨虎城、张露萍在内的要员、犯人分别被关押在重庆、涪陵、丰都等多个监狱里。这儿是关押女犯的地方,其后门和五号院的正门在同一条路上——止上路:一个门是五号,一个门是二十一号,相距不过百十米。
车子一直沿着围墙开,开了不多远,拐了一个弯,停在一棵麻柳树下。树苍老,环抱不住,地上铺满了落叶和毛毛虫一样丑陋的柳绵条,显得又脏又乱。老孙下了车,带陈家鹄走进一个用水泥护栏合围的长方形的院子。院内有一栋两层高的石砌楼房,像碉堡一样粗糙结实,但装配得又很洋派,廊道的柱子是木包圆柱,柱子上有彩色壁灯,通往二楼的楼梯搭在户外,扶手是锃亮的不锈钢,屋檐镶着一条红色的琉璃瓦线,四只角飞着四条四足青龙。院内有一套四人座的石桌石椅,撑着一顶崭新的白色遮阳伞,这会儿石桌上摆着一壶茶,两只杯子,茶壶升腾着一缕缕热气,仿佛是迎宾接客的笑容。
这儿曾经是监狱的办公楼,刚刚被装饰粉刷过,地上地下通体焕然一新,显得分外的整洁干净。但是不管怎么样,陈家鹄对这楼还是没有一丝好感,他心里有种盲目的恐惧。
一路上,陈家鹄已经多次问过老孙:去哪里?这是哪里?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凡此种种,老孙一律以微笑、客套之言敷衍搪塞:“对不起,陈先生,我只负责领路,无权回答你任何问题。”尽管这样,进了院子,陈家鹄还是忍不住地明知故问: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问他有什么用,他今天是哑巴,哈哈哈。”
声音宏亮,伴着开怀的笑声。
陈家鹤听出,这是陆所长的声音,却只见其声,不见其人。
随着又一阵爽朗的笑声,陆所长从墙角的楼梯口冒出,并快步走来,后面跟着海塞斯。两人依次上前与陈家鹄握手问好,不亦乐乎。看他们乐呵呵的样子,陈家鹄已经猜到,自己的病一定是假的,是他们搞的鬼。这么想着,陈家鹄一扫刚才的阴霾,心情变得开朗起来,对两位直言不讳:“看来不是我的心脏有了病魔,而是你们的心里怀了鬼胎。”
“听见了没有?”陆所长看着海塞斯说“一下破掉了我们的密码。”
“是你的密码,跟我无关。”海塞斯笑道。
“哎,大教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太不讲义气了吧?”陆所长用手指头点着海塞斯说“这事怎么说都是你起的头,我不过是为你做嫁衣而已。非但讨不到你的好,难道你还要栽我的赃?”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海塞斯耸耸肩,不乏假模假样地申辩道“你什么时候跟我商量过?我一个小时前才知道你派医生上山了,那时候——陈家鹄,你可能已经被查出心脏病了吧?”
陈家鹄点头称是,接着笑道:“我不关心你们谁是罪魁祸首,我关心的是你们判我这么重的刑,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让我回家去看我的父母吧?”是明知故问,也是别有用心。
海塞斯对他做了个鬼脸,笑说:“你回家想看的不是你父母吧,该是你的太太。我知道你对她日思夜想呢。”这话题可是陆所长不想提的,他连忙言归正传“回家是不可能的,至少是目前”
“什么时候可能?”陈家鸽抢断他的话。
“我不知道。”陆所长硬邦邦地说。
“我倒是知道的,”海塞斯笑道“什么时候咱们破译了特一号线密码,大功告成之日,我想就是你的回家之时。”
他是个局外人,体会不到陆所长的心情和难处,在敏感的问题上一点不避讳,令一旁的陆所长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知道陈家鹄还不领教授的情,对他说:“这个赌博我不玩,玩不起。你该比谁都清楚,密码是世上最残酷的命盘。无论是谁,哪怕你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跟它赌博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海塞斯指着楼上的某扇窗户,认真地说:“今天你不想玩也得玩了,呶,你看,那就是你的办公室,都给你布置好了,资料我也给你都备了一份,上去看看吧。”
这简直比说他有心脏病还叫人出其不意,陈家鹄清晰地听到心里发出咯噔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久久地愣着,怔怔地望着海塞斯,又看着陆所长。
“怎么,没想到吧?”所长问。
“我办公室?”陈家鹄答非所问“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陆所长干脆地说“你工作的地方。”
“什么意思嘛。”陈家鹄终于回过神来,提高声音,不满地说“你们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你们做事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用词不当!这是陆所长生平最痛恨的词之一,犹如一个人脸上的疤,是忌讳人说的。他严厉地瞪着陈家鸽,训斥道:“这叫鬼鬼祟祟吗?这是干我们这行的特点,是纪律,是要求,不到说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说着,率先开步,往楼上走去,一边说道“现在我告诉你吧,你已经毕业了,今后这儿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这里就是黑室?陈家鹄大为惊愕,忍不住左右四顾。在山上时,大家开口闭口都谈论山下的黑室,没想到黑室是这个样子:监狱的样子。今后我将在监狱里工作,陈家鹄想,死了都没人知道。他像吃了个闷棍,满脸戚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异在心里暗暗涌动,似乎随时都可能喷出嘴。但是几次张嘴,却是无声无息——他哑了,因为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听陆所长来说吧:“准确地说,这里不是黑室,却是黑室的黑室。”陈家鹄追上去,一马当先,拦住陆所长,回敬道:“你的话,我怎么越昕越糊涂?你能不能尊重我一下,有什么话都明明白白地讲出来,我有大脑,能分析,别把我当小孩子来哄好不好?”
“哈哈哈,”陆所长刹住步子,嘲笑他道“我发现你的沸点很低嘛。”抬头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别冲动,冲动会降低你的智商的。其实很简单,你现在还没有资格进黑室,但我们又需要你,教授很需要你,他天天摸着黑上山去找你太浪费他时间了,也不安全,我们就临时给你找了这个地方,请你大驾过来办公。怎么样,现在你该不糊涂了?”
“可这儿是监狱。”
“以前是,今后不是了。今后这儿就是黑室的一部分。”
“我不喜欢在这种环境里工作。好像我是个犯人。”陈家鹄想起惠子的哥哥曾经就是这样,把他关在一个地方,让他破译所谓的美军密码。
有些秘密是要终身烂在肚子里的,即使是对惠子,即使是在梦中,陈家鸽都不能吐露半点。海塞斯不愧是业内行家,几个回合之后,就断定陈家鹄以前一定干过破译。
确实如此,陈家鹄曾在日本陆军情报部第三课(一个破译部门)学习、工作过四个多月——外界传言他拒绝了日本军方的邀请,其实这不是事实。实际情况是,时任陆军情报部干员的惠子哥哥,想在中国留学生中寻找一名破译中国军方密码的人才,便带着一部从张作霖部下手里窃获的中国密码(传言中被说成了是美国密码),找到早稻田大学数学泰斗炎武次二先生。先生精通密码数学,以这部密码的结构和原理设计出了一道超难数学题,让不知情的惠子带到学校,在师,生中传播。炎武次二声称他也解不了这道难题,以此激发包括陈家鹄在内的众多中国留学生的好奇心,引诱大家都去参与答题,以便他们从中选拔。最后,只有陈家鹄一个人的答案得到了炎武次二的认可,惠子哥哥便以要破译美军密码的名义,动员陈家鹄替陆军情报部工作。
优厚的待遇打动了陈家鹄,他秘密接受了邀请。白天在学校正常上课,晚上参加由情报部第三课组织的破译培训班的学习,历时三个月——这段经历鲜为人知,因为白天他照常在学校。凭着哥哥的关系,惠子也参加了这次培训,非正式的,有点旁听生的意思——就在这期间,两人产生了好感。通过学习证明,陈家鹄确有破译才能(惠子没有,哥哥只能给她机会,不能给她本事),学完后即被惠子哥哥带走,关在一个地方正式接受了破译任务。
这是一九三四年五月间的事。
从一九三三年起,活跃在东北各地的反日游击组织逐渐向反日武装统一战线方向发展,零散的反日游击队相继改编成东北人民革命军、东北抗日同盟军和东北反日联合军等多支有组织、有统一阵线指挥的正规部队,反日武装力量迅速壮大,给日满统治造成了极大威胁。日军开始了残酷的打击和镇压,但因对对手了解不足,信息严重匮乏,几次进攻、扫荡收效甚微,破译密码之事就被迅速提上了日程。起初,陈家鹄以为破译的是美国外交密电,但随着破译工作的逐渐深入,他发现他负责破译的竟是东北抗日同盟军的密电。这是他的国格和骨气无法容忍的,悲愤交加之下,他销毁了所有破译成果,私自出逃。日方找到他,软硬兼施,试图规劝、胁追他回去工作,他坚决不从,遂有后来的一系列是是非非,最终不得不被迫离开日本,远走美国。
正是这段经历,令陈家鹄非常反感陆所长给他安排的这个环境。它触碰了他被污辱、愚弄、作践的记忆,即使今天,他依然难平当年心头之恨之痛,故而提出异议,强烈要求更改地方。但陆所长干脆地拒绝了他:
“对不起,这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在这里。”
“也许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个犯人吧。”陈家鹄揶揄道。几年前,这句话他曾对惠子哥哥说过,想不到今天只字不变地重用,甚至连说话的口气和神情都是一样的。他感到可笑又悲哀,人看来真是有命的,他想自己可能就是这个命,怎么逃也逃不出密码的漩涡。
陆所长沉下脸,警告他:“请你不要滥用我对你的尊重,我可以一定程度地容忍你恃才傲物的德行,但不是没有底线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这是杜先生特别为你挑选的地方,你没有嫌弃和改变的余地,所以我奉劝你,与其像个怨妇一样带着情绪嗡嗡唧唧,不如正视现实,尽快喜欢上它吧。”顿了顿,又说“如果你觉得这是犯人呆的地方,我可以再告诉你,你不是唯一的犯人,还有我,我就住在你楼下,你要有兴趣不妨眼见为实。”
说着,带陈家鹄先去看了他的房间。一对布艺沙发。一只黑色茶几,一张课桌一样大小的办公桌,一张单人床,一只床头柜,一盆花,似乎都才搬进来,没有放到位,散置在屋中央,挤成一堆。办公桌上摆着一部电话机,仔细看还没有接上线。床上撂着铺盖,还没有打开。最扎眼的是,铺盖团上斜躺着一支美式卡宾枪。房间的窗户关着,光线灰暗,但枪显然才擦过,散发出一身黑亮的暗光。
陈家鹄看见枪。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并绕着它走开了。陆所长却有意走过去,拿起枪,问他会不会使枪。得到否定的答复后,陆所长说:“这就是说,我是这枪唯一的主人。也可以说,我不但是你的邻居,还是你的警卫。”
海塞斯有意要缓和两人刚才对峙的情绪,这会儿看陆所长已经给陈家鹄一个台阶下了,
便对陈家鹄道:“我得告诉你,请你下山是我的主意,但事情都是所长阁下落实的。不要以为这是件容易事,不容易的,惊动了很多人啊。所以,我个人很感谢他,我觉得你也该感谢他,因为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大好事,可以提前进入工作状态。难道你喜欢呆在山上吗?反正我是讨厌透了,你看看,都把我害成什么样了。”
海塞斯脱掉鞋子,褪下袜子,亮出脚上好几个水泡。
“你不是有专车吗,怎么还走得满脚水泡?”
“车子坏了!”
四
是大前天晚上,海塞斯照例上山去跟陈家鹄探讨特一号线密码情况,下山时遇到大雨,汽车打滑,不慎磕破了油箱,抛锚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在那天带了司机,司机把方向盘交给教授,自己则下车去推。在山上还能推得动。到了平缓的山脚下,怎么都推不动了,司机要守着车,海塞斯只好一个人徒步回去。以为进了城会遇到人力车,结果见了鬼——因为在下雨,走了一路都没看见一辆人力车,十几公里山路加雨路,把海塞斯走得狼狈不堪!
不过,这也成了陈家鹄下山的契机。
回到单位,虽然已是凌晨三点钟,但气愤难忍的海塞斯还是把陆所长从床上拉了起来,跟他大吵一架。海塞斯把他受的罪都迁怒于所长没有批准他的要求,让陈家鹄下山。“我呼吁多少次了?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放他下山,让我整天往山上跑?”老话重提,海塞斯情绪非常大,出言不逊“我觉得你根本不配坐在这个办公室里,因为你不懂得尊重我。既然我不值得你尊重,你可以另请高明。”说罢气呼呼地拂袖而去——袖管里甩出两把水,刚才他站的地方也积着两圈水。
一只落汤鸡啊!
陆所长不怕他生气,就怕他受凉伤了身体,卧病不起,赶紧连夜叫人烧了两锅开水,安排教授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完澡又喝生姜红糖水。如此礼贤下士,总算平息了海塞斯的情绪,事后证明也保全了他的身体,没有生病。第二天,海塞斯中气十足地向所长来致歉,顺便又做起他的工作,要他放陈家鹄下山,措词诚挚,态度恳切。
其实,陆所长又何尝不想让陈家鹄下山?问题出在杜先生身上,他是高处不胜寒,危情四伏的一方祭坛,把一个日鬼女婿送进黑室,无异于把他自己送进了唾沫的漩涡中。再说了,陈家鹄,一个初出茅庐之辈,只是在课堂上有些出类拔萃的表现,值得大首长去涉这个险吗?事实上杜先生对陆所长已有明确批示,要让陈家鹄进黑室,首先要摘掉他的“黑帽子”就是说,要棒打鸳鸯,要拆散他们!
这谈何容易。
当然,若有证据证明惠子是间谍倒也容易,但现在的状况很不理想,跟踪了那么久,掌握了那么多的情况,似乎越来越发现并证明,惠子是清白的。这方面的证据真的很多,比如说惠子在陈家鹄假宿舍前的昏迷。为什么昏迷?因为她吓坏了!如果她是萨根的同党,陈家鹄死了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吓成了那个样子?还有,后来她跟陈家鹄通电话的那一份激动,是演不出来的。就算她演技高,这些都是演出来的,那么当惠子得知萨根在帮日本人做事后坚决不见他,又该作何解释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跟萨根不是一路人,她是清白的,她深深地爱着陈家鹄。
这就讨厌了!
很讨厌的啊!
现在陆所长心里很明白,惠子必须得是日方间谍,不是也得让她是,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安排老孙去见惠子,给她传话,给萨根“平反”他要给他们搭建一个自由交往的平台,交往得越多越好。一个频频跟萨根交往的女人,嚼嚼她是间谍的烂舌头也就算是有一面之词了。陆所长其实已经运筹帷幄,正在为惠子通往“间谍之路”积极地铺路架桥,但时下毕竟才开始,路未畅,桥未通,需要假以时日才能完工。教授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学会等待。这么想着,陆所长还是好言规劝海塞斯别急。
可是接下来,海塞斯即兴胡诌了一件事,让陆所长激动不已。
海塞斯说什么了?
海塞斯说:“所长阁下,也许我该告诉你一个事实,我这次给他单独出了一道题,是我根据破译的日军第21师团的密码置换出来的。也就是说,只要他解了题,就等于他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你猜怎么着了?他用了不到两天时间!”
海塞斯说的不是事实——他根本没有单独给陈家鹄出过什么题。但这说的又是事实,因为21师团密码本来就是陈家鹄破译的。换言之,海塞斯正是用这种方式既维护了自己不实的荣誉,又婉转地道出了一个事实:陈家鹄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为了突出弟子的了不起,海塞斯不惜放低自己:“我花了整整七天零三个小时才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可这家伙居然用了不到两天,只是我的三分之一时间啊。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破译能力和水平已在我之上。”
陆所长不觉听呆了,忘记了插话。
海塞斯接着说:“我现在敢肯定地说,他以前一定从事过破译工作,决不像你们说的仅仅是偶然碰过,而是专门研究过,学习过,专职从事过。”陆所长屏息静气地等着海塞斯继续往下说。“我可以再告诉你,现在他在配合我破译特一号线密码,感觉非常好。我为什么天天上山去,他不是美女,不是身体吸引了我,而是他的思想,他的大脑,他对日本文化的了解,他对日本密码有着超凡人圣的敏感和知觉力。我每次跟他交流,神经都会受到刺激、冲击,这是我在密码界混迹多年碰到的第一个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我有预感,要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敲开特一号线密码的。”
海塞斯的话字字如珠玑般滚动在陆所长耳际,让他似乎听见了露珠闪光的声音,听见了风中花开的笑语,心里止不住地掀起一阵阵欣喜和激动。可陆所长毕竟是陆从骏,见过世面的,干过大事的,面对鲜血可以不动容,面对惊涛可以不改色,他把欣喜和激动全都埋在心底,不想让海塞斯掌控他。可听说他有可能在近期破译特一号线密码,终于还是隐忍不住,两眼绽放亮光,喜形于色:
“真的?”
“军中无戏言。”海塞斯点头笑道“我们已经看见它的影子了,特一号线密码。现在我要问你,难道你觉得还有必要让他继续留在山上?难道你不觉得杜先生听了这个也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他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期待,把他留在山上是在浪费他的才华,也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时间就是生命,就是胜利,你我浪费得起,抗战浪费得起吗?”
“嗯,”陆所长坐不住地起了身,一边踱着步说“你说的这些很重要,正好我下午要去见杜先生,杜先生的反对也许是不能改变的,但我还是决定要犯他龙颜一谏!”
海塞斯露出微笑,向他友好地伸出手去“这是一件你该做的事,杜先生的反对也许是可以改变的。”
陆所长暗自说道,你们美国人就是太天真,杜先生是不可改变的,要改变的只有我。陆所长心里很明白,如果要在短时间内解决陈家鹄下山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制造天灾人祸,让惠子命归西天。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但陆从骏还是起了鸡皮疙瘩。
当天下午两点钟,杜先生如期在办公室接见了陆从骏,后者带来了一份书面报告,主要汇报的是惠子的情况:讨厌的情况。果然,杜先生一目十行地看了报告,对陆从骏拉下了脸“就这事也值得你给我写专题报告?我不认为这是个好消息,难道你认为是吗?”
“我也认为不是。”陆从骏低眉低声地说:
“就是说,我们都希望她是我们的敌人。”
“嗯。”“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把她说成是就得了。”
“这需要时间。”
“你急什么,我没有限制你时间。”
“可教授恨不得让陈家鹄马上下山来,现在我们侦控的敌台越来越多,需要破译的密码也越来越多,海塞斯根本忙不过来,关键是陈家鹄确实已经具备了实战能力,留在山上是浪费了。”随后陆从骏把海塞斯跟他说的情况如实向杜先生作了转述,目的是要杜先生也要像他一样激动起来,继而紧迫起来,继而心狠手辣起来。
果然,杜先生听了确实很激动。
“真的?”杜先生两眼放出异彩,一下年轻了十岁“他有这么神吗?”
“真的是,海塞斯说他以前一定破译过密码,应该尽快让他来参与实战,可惜”陆所长抬起头看着杜先生说“我真恨不得把他的那女人干掉,好让他立刻下山来上班。”
杜先生低下头,思量片刻,说:“如果有证据证明她是间谍,干掉她也在情理之中,但现在的情况”迟疑一会儿,长舒一口气,又显出老态地说“先看看再说吧,不明不白地干掉她不见得是好,万一走漏了风声呢,那你就别指望她男人为你干活了。”
“嗯,那我还是先想想其他办法。”陆所长说。
“既然他有这么神,我看可以先让他下山来上班再说。”杜先生说。
“这行吗?”
“进黑室自然是不行的。”
“那去哪里?”陆所长怔怔地望望他。
杜先生瞪他一眼“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这有什么难的,要知道,并不一定要进黑室才能为黑室工作。你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让他下山来,给他悄悄找一个地方呆着为你工作,说白了,无非就是在黑室之外再设一个黑室而已嘛。”说着开心地笑笑,又说“说来也巧,我刚好把你对门院子里的人都请走了,把他们弄去贵州了,院子空着,本来就准备要给你们用的。你们的业务要扩大,家属问题也要解决。那么点地盘怎么够?重新找地盘又太麻烦,所以我就盯上了对门的院子。我看以后啊,可以把对门搞成大家的生活区,吃啊住的都移到对门去,这边就完全是工作区了,你看怎么样?”
“那当然好哦。”陆从骏高兴得差点忘记了尊卑,声音里透出一股十足的精气神。
“别得意,还轮不到你得意。”杜先生挥了挥手,对他说“我已经给你解决了陈家鹄下山的问题,你要给我解决他女人的问题,虽然不用急,但也不能拖久了,而且必须要神不知鬼不觉,不要留下一点点后患。动刀子不是上策,要治人于罪恶之中才是上策。”
“明白。”陆从骏起身一个立正,他知道接见已近尾声,该告辞了。杜先生也站起来,吩咐道:“那就这样,让陈家鹄先在那里呆着,上班!要给我绝对保密,对外面任何人都不要说起,内部也要尽量缩小知情者的范围,仅限你和教授等少数人知道。”
“老孙瞒不了他的,”陆所长咧开嘴,笑道“他要负责他的安全。”
“废话!”杜先生亲切地骂道“我是说少数人,没说就你们两个人。”
谈话这样结束,是陆从骏来之前没想到的,一个老大难的问题,到了杜先生这里,只是随手一舞,四两拨千斤,轻易就化解了,圆满了。他乐颠颠地回到五号院,把好消息告诉了海塞斯。两个人心血来潮地当即带了老孙去对门院子看,门锁得死死的,也没有挡住他们的兴致。老孙总是随身带着万能钥匙,陆所长亲自动手,把它捣鼓开了。
这扇门是专门为陈家鹄开的,至少在眼下。
五
与楼下陆所长的房间相比,楼上陈家鹄的两个房间——为寝室,二为办公室——明显要整洁多了,墙壁粉刷一新,窗明几净,什物、摆件也丰富多了,且都已归位。尤其是办公室,桌子、椅子、电话、烟缸、收音机、书橱、文件柜以及休息的沙发、茶几,一应俱全,布置得妥妥帖帖。两个屋角还摆了两盆水竹,绿得清新,发亮,一派春意盎然的样子一其实季节已至深秋了,外面的麻柳见风就要丢叶片了。从后窗望出去,一排水杉几乎光秃秃的,只剩下树冠还残留着绿色。
桌上有一只崭新的深棕色硬壳皮箱,居然还上了锁。钥匙在海塞斯手上,他正欲打开皮箱,跟陈家鹄交代工作,陆所长上来拦住他,对他摆摆手,道:“你急什么,还没轮到你呢。”说着指了指一面墙,那墙上挂的青天白日旗和中山先生的画像。海塞斯心领神会,说:“那我先出去一下。”陆所长帮他推开门“给我三分钟。”
海塞斯一走,陆所长将陈家鹄拉到那面墙壁前,指着墙上挂的青天白日旗和中山先生的画像,要他朝着它们举起右手。
“干吗?”陈家鹄不解地问。
“宣誓。”
“宣什么誓?”
“凡是进黑室工作的人,都必须做效忠宣誓。”
“怎么宣誓?”
“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陆所长安排陈家鹄对着自己站好,吩咐他照他的样子立正,举起右手。陈家鹄迟疑地举起右手,按照提示,握紧拳头,挺胸收腹,脚跟并拢,立正,双目正视前方。一切就绪,陆所长便开始领着陈家鹄庄严宣誓。
“我宣誓——”
“我宣誓——”
“从今天起,我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魂——”
刚领了一句,陈家鹄就将手放了下来,说:“我不能做这个宣誓。”
陆所长惊异地瞪着他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不能做这个宣誓。”陈家鹄冷静地重复道。
“为什么?”
“我不是党员,谈何是党国的人?”
“笑话,我的部下怎么可能不是党员,我现在就吸收你为党员,宣誓就是入党仪式。”
“你同意吸收我,还要我愿意申请加入呢。”陈家鹄淡淡一笑,说“我不申请你怎么同意?”
陆所长立刻沉下脸,教训他说:“这是个严肃的话题,你不要开玩笑。”
陈家鹄很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这关涉到我的信仰问题。”
“你信仰什么?”
“民主和自由。”
陆所长说:“我党以三民主义为立党之本,民主和自由正是我党的一向追求。”
陈家鹄说:“恕我直言,以我对贵党的了解,似乎有相当的距离。”
陆所长不悦地说:“那是因为当前局势所迫,现在抗战救国就是最大的民主和自由。”
对此,陈家鹄侃侃而谈,说明这个问题他已经思量很久。“你说得不错,外侮入侵,领导抗战是所有执政者应尽的义务,今天贵党如此,二百多年前的朱氏政权、六百多年前赵氏政权,都是如此。今天我站在这里,跟贵党可以有关,也可以无关,因为我是中国人。只要是中国人,都有责任来参加这场救亡国家和民族的战斗,这并不是贵党独有的责任。所以,自然也不能有这种规定,必须先入党才能做事。”
陆所长皱着眉头看着他,沉吟半响,方才友好又诚恳地说道:“你这么说不是为难我嘛,要不这样,你先宣个誓,入不入党以后再说。”
陈家鹄非常坚决地摇了头“这怎么行,这是宣誓,怎么能作假?宣誓都作假,岂不是太荒唐了。”
“那你说怎么办?”陆所长不高兴地责问道。
“要么就免了,要么就修改誓词。”
陆所长冷冷地看着他,死死地盯着他,像在看一个天外来客。他过去曾吸收过很多人加入他的组织,曾很多次地领着别人宣过誓,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有如此大的胆子和如此古怪的想法,向他提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要求。他不禁又惊愕又愤慨,但同时他也明白,如果他不按陈家鹄的要求去修改誓词,他是休想让他低头屈就的。这家伙刚烈倔强的性格他早就领教过,想起来都让他厌烦。有才的人都是刺头!喝过洋墨水的人都是花花肠子!陆所长既恼又恨又烦地训斥了他一顿,试图压迫他就范。但陈家鹄硬是不让步,不给面子。他的老毛病又上来了,三军可易帅,匹夫不可易志!最后在海塞斯的调解下,还是陆所长做出了让步,破天荒地修改了誓词。
老虎变猫。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碰到一个这么认死理的人,只好自认倒霉。宣誓完后,陆所长为了体现他刚才失去的权威,严正的警告列了一条又一条:
“一,今后除了教授和我,任何人都不能上楼,谁擅自闯入以泄露国家机密论处!
二,你不能走出院子一步,任何情况下都不行!你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但必须服从警卫人员的管理。
三,这些资料都是绝密的,你只能在楼上看,不能带下楼。
四,餐厅在楼下,你想吃什么、不吃什么,必须提前一天告诉警卫。
五,不要随便打电话,你要打电话不能跟总机报你的名字,只能报你的号码。你的号码是三个零,你们破译密码不是要归零嘛,我给你三个零,看你什么时候能够还我一堆零。”
喋喋不休的陆所长似乎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一旁的海塞斯早已听得头皮发紧,心烦意乱,对所长阁下更是顿生失敬,便恶作剧地打开了收音机,对所长说:“对不起,这会儿有档新闻,我要听一下。”陆所长知道他的鬼名堂“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吧,我知道你讨厌我说了这么多,我这就走,行了吧?”
可怎么走得了呢?
听听收音机里在说什么。
说来也巧,海塞斯随意打开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报武汉沦陷的消息!
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前一天晚上,国民政府最高统帅部下令放弃武汉,驻防武汉的所有部队一律接到撤退命令:长江以南各军撤至湘北及鄂西一带,长江北岸的第二十三集团军撤至荆阳门、宜城一带,第三十二集团军撤至襄阳、樊城、钟祥一带,第十一集团军撤至随县、唐县镇、枣阳一带布防。汤恩伯的第十三军进入桐柏山,刘和鼎的第三十九军进入大洪山担任游击。二十五日上午,日军第六师团佐野支队在飞机大炮的火力配合下,向汉口市郊之戴家山发起进攻,打响了攻占武汉的最后一战。
武汉会战历时四个多月,中国参战部队投入了一百三十三个师和十三个独立加强团的大量兵力,在数千里长的战线上,与日军十二个师团进行顽强的殊死激战,大小战斗计数百次之多,打死打伤日军达十万之上,使日军的战斗力受到极大的消耗,以后再也无力进行大规模的战略进攻。从此,抗日战争进入漫长的相持阶段。
对陈家鹄来说,从这一天起,他的生命便拥有了自己难以抗拒又无法述说的秘密、神秘、希望、绝望、苦难、辛酸、痛楚、死亡、残忍、羞辱这一天是敌人的节日,却是他种下不幸和灾难的忌日。这一天,就像一道黑色的屏障,一道染血的魔咒,把他的过去和将来无情地隔开,至亲的人纷纷死去;至爱的人生不如死,命贱如狗;至恨的人灿烂如阳,绚丽如虹灾难接踵而来,厄运死死地缠着他,他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无法回头跌进一个黑暗、痿人的国度:比地狱还要黑,比魔界还要狰狞,比畜界还要可怖。他的命运不可抗拒地滑入了一轮嗜血的轨道:一台咬牙切齿的搅拌机把他的肉体和心灵当顽石搅,当烂泥拌,喀喀喀,骨断肉开,喀喀喀,血肉模糊;喀喀喀,心血四溅,喀喀喀,天在抖,地在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