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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圣上带元春一同春弥的消息,传到了荣国府,仇都尉带着手下人撤离了。忠顺王府长史官来,允许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会一次面,莺儿等虽仍不许随意走动,继续作活,伙食却有改进,那天午饭更有红烧肉,因久未尝到荤腥了,几人争食,玻璃竟吃得腹泻,春燕吃了后又贪饮高汤,弄得肚胀难忍。如是府里人心再次浮动。见完老爷们,邢、王夫人一起说话,王夫人问大老爷身体如何,邢夫人道:“倒还硬朗。他说自己的事情已经了了。只盼二老爷惹的事也能早日平安了结。”
王夫人听了不快,道:“那甄家罪产事,原是知会过大老爷的。”
邢夫人道:“那时老太太还在,你们住在这里,事情原是你们办的,还有那姽婳将军诗,我们老爷当时知道了就说过,可不是吃饱了撑的。”
王夫人大不入耳,因冷笑道:“只是听说,还有什么二十把古扇的事儿,我们也不知道究竟。如今元妃得宠,家道可望复苏,还是大家齐心的好。”
邢大人亦冷笑道:“公道在,心自齐。我想倘能解出套儿,我们那边的院子,就卖了也罢,大家分些银子,也算积谷防饥。这正房大院,老太太的院子,两房分住吧,你们先挑。”
王夫人就道:“如今咱们还都在管制中,且还论不到这些。”
邢夫人犹道:“难怪踪儿那天撂闲话,道他如今住得忒挤,宝玉如今一个人带个丫头,住那么一大溜正经北房,难道他不是大房嫡苗?我喝断他不许胡说,然今后究竟应有一公平法子,方可免兄弟阋墙。”
两人正说着,只听后院有喧嚷声,是贾环与贾琮闹起来了。那贾琮见府里有复苏气象,就把那一对夜明珠又摆放出来,嫣红劝他:“还在人家嘴里是块肉呢,上下牙咬得紧紧的,招摇什么!”
他那里听,偏那贾环走来看见,就要分一个去,道:“原该有我一个的,物归原主,顺理成章。”
贾琮道:“是你们太太亲让把宝玉那边一个送来给我的,这叫日月共明,懂吗?岂有拆开之理’”又讥贾环用那翡翠丝瓜去换酱肘子,道:“你以素换荤,倒挺能赚!我可不会用这一对夜明珠换俩大肉丸。”
两堂兄弟聒噪不停,那周瑞家的缩头噤声多日,忽然进去插嘴道:“三爷想是玩笑话,快回屋读书作文章吧。”
偏那费婆子正在里屋帮着叠衣服,就出来对周瑞家的道:“我当谁的声息呢,原是个有分量的秤砣,蹿到这屋分斤掰两来了。只是我不明白,你是二房太太的陪房,怎的倒不帮二房的爷说话?”
那周瑞家的就跟他对嘴:“你跟那个看守请了假?蹿这屋犯酸来了!”
费婆子叉腰道:“你请好假了吗?我好歹屁股没坐歪,不像有的人,专会吃里扒外!”
两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活像斗稀了毛的乌眼鸡,嫣红就劝:“二位不过是临时叫过来,刚陪太太们分头会过二位老爷,略松了口气罢了,那里就算得胜回朝了?都消停些罢!”
外头来了看守,厉声喝道:“各回各位!不许乱蹿!”
周瑞家的、费婆子方折出屋去,分头归位前犹恨恨相看一眼。
府里的人,都盼有圣上带着元妃欢喜回朝的消息。彼时忠顺王也不知圣上棋局如何作眼,且对荣府怀柔,预留转圜之隙!十五那日,圣上驻跸帐殿,京城里北静王府又开梨园盛会,新排全本翡翠园,是颂忠义、贬奸佞的戏文,又广邀各路达官贵人并白衣名士观看,知宝玉已还俗回家,亦请其前往一品。那日贾雨村亦携娇杏夫人去,在楼上侧座,雨村细观所到人氏,宝玉自是最引人瞩目,多有揣测,荣府枯木逢春的,然雨村注意到,素有京城戏迷之称的韩琦未见,他又未曾沐恩召去随狩,却为何不观好戏?又想起前些天捉放秦显夫妇,他们手里那香串十分蹊跷,此香串只宫中方有,记得圣上曾当着众贵族官员人等亲赐给北静王,当时自己亦排班随侍,亲闻亲见,何以此香串又到了荣国府?秦显夫妇将其盗出,供称欲图将其变卖,实不可信,不识者以为是贱物,识者知其来自禁中,谁敢染指?他们一定是要拿去献给某人,那么,某人为谁?台上戏文喧闹,台下雨村腹中亦思绪翻腾。
二十七那日,圣上春弥归来,城门大开,锦帐屏道,马队开路,卤簿先行,圣上戎装威武,欢声雷动,后有金顶金黄绣銮版舆缓缓前行,道旁跪接百官皆知是元妃所乘,俯首致敬,那雨村斗胆抬头偷觑,不见护卫圣上的马队里有仇都尉,估摸是殿后去了。又不见元妃版舆前后左右有夏太监身影,颇觉诧异,因自来他总随舆而动,今日为何不恪守其职?众王爷在前面跪迎,圣上下马,令他们平身,又特别唤出北静王,亲握其手,不待北静王问候,先致温语,又拿出那香串再赐给他,北静王亦觉惊奇,圣上也不解释,北静王跪接带于腕上。圣上满面春风,带领众人回至宫中。那日晚饭前,荣府人闻信,尚多有喜色。岂知晚饭后,忽又有仇都尉部属进府,旋即有其部属到府中各处喊话,勒令各处贾府人等不得出屋走动,彼时宝玉正在自己屋里跟王熙风说话,那王熙风是他让麝月去请过来的,王熙凤到了宝玉处,麝月不敢称二奶奶,只称凤姑娘。宝玉仍是凤姐姐长、凤姐姐短。王熙凤问宝玉何事?宝玉道:“早听说那彩明潜逃,跟岫烟丫头篆儿私奔了,那日到北静王府看戏,见到贾雨村,他提起待缉拿的还有彩明一案。我想那彩明男大当婚,并无过错。凤姐姐你早该将他如小红般放出的,他们要缉拿彩明,自然要找到你,因那彩明系府里买来的,你当如知道袭人哥哥花自芳家般,知道他家里有谁现在何处,只是我想他虽不会躲在家中,我们亦不要将其家在何处供出。”
王熙风叹道:“如今府里这个局面,你竟还关心彩明,那琏二爷、平二奶奶一脑门心思只惦着元妃娘娘的悄息。按说既然回銮,夏太监自己不来,也该派个小太监来,传几句娘娘谕旨,今天从早盼到午,从午盼到晚,现在灯烛都燃了,却杳无音信。难道娘娘劳乏不堪?”
宝玉道:“元妃姐姐自然劳乏,但他有抱琴并众太监宫女服侍,我们大可不必为他担忧,应担忧的还是彩明、篆儿他们。过去我对他们亦不了解。去冬我往五台山去,半路巧遇坠儿,才知他们为奴的艰辛。你知那坠儿为何拿那虾须镯,原来我也以为是贪小,他跟我细道端详,才知他有他的道理,且他那道理高过我们主子的道理。”
王熙凤道:“我的兄弟,你怎么对他们那么上心?你自己如今在断桥上哩,还不知这桥是能接上哩,还是咱们全都落到水里去!你这痴病,真是好不了了!”
宝玉道:“凤姐姐,我没有病,倒是让一群群的病人给围住了!凤姐姐,你病得轻,你能明白,一定要护着彩明他们,他们是好人,应该有好报!”
王熙风正叹息,院子里响起好吓人的吆喝声,命各归各位,忙告辞出去。刚出屋就被喝斥:“乱蹿什么?再这么乱蹿,先打断腿再问!”
王熙风忙慌慌跑回粉油影壁后的小院。贾琏、平二奶奶一齐问他怎么那么久才回来,跟宝二爷说些个什么?他也无法重复宝玉那些话,谁能听懂?只道:“怎的这管制不见解除,倒又紧起来凶起来了?”
贾琏道:“我原估摸着东府珍大哥纵不过来,珍大嫂子总会过来,谁知一天不见影儿,我要过去,到大门口又不许,难道他们不知道咱们娘娘又得宠了吗?”
平二奶奶道:“娘娘自然总牵挂我们,既然顺利回朝,总会派个小太监来下达谕旨的,就是随便赏几只这次猎得的野兔,也够咱们提气的,竟毫无动静,那看守们却又虎啸狼嚎起来!”
门外又传来厉声禁行号令,因那周瑞家的不懂事,自恃主子家在宫里的娘娘复又得宠,走动中不服号令,酸言酸语了几句,就被揪过去先一顿皮鞭,不禁惨叫,院里巧姐听见唬得大哭,王熙凤赶忙过去抱住,握住嘴哄劝。
当晚,大明宫掌宫内相来下旨,令贾雨村会同五城兵马司裘良缉拿叛贼,发下画影图形,乃是冯紫英,陈也俊、抱琴三人。雨村接旨后即刻部署,亲率部下严守城门、各处搜寻。雨村本想上拜访那粤海邬将军,探些虚实,又怕反惹出麻烦。他越想趣觉奇诡。那仇都尉为何来的马队走尽亦不见踪影?夏太监呢?那冯紫英、陈也俊被认定叛贼不算离奇,那韩琦、卫若兰与他们两个合起来素有“京城四大公子”之称,四人一贯同气相求、互为呼应,冯、陈既反,韩、卫能袖手旁观么?怎么又不通缉韩、卫二位?最最诡谲的是竟然通缉那随元妃进宫的抱琴,抱琴若是叛贼,则元春岂能是忠臣?这些人的忠奸死活倒还其次,自己究竟能否无事,那香串怎的又到圣上手中,且又当众赐予北静王,自己捉放秦显夫妇之事,究竟败露了没有?应无败露吧,否则,这通缉判贼的事岂能还交自己办理?如此翻来覆去算计,惶惶然魂不守舍。
且说那柳湘莲等在江南山寨,数日后与逃亡彼处的冯紫英、陈也俊并抱琴相见。大家坐在一处,悲愤交加。柳湘莲问起情况,紫英、也俊皆不愿细说。紫英跺脚懊悔:“虎兕最后一搏,竟功亏一篑!此次再不是大不幸中大幸,实乃大大不幸!一箭封喉未遂愿,他们躲到那智通寺里,仇琛、邬维率众在寺外护卫。我们与韩琦兄、若兰兄、倪二兄等奋力冲撞,若兰兄将那仇琛射杀马下,那邬维竟临阵逃脱,他们所率人马惊慌四奔,我们遂撞进寺门,直逼他们躲藏的正殿”
湘莲道:“这不是马到成功了么?”
也俊叹口气道:“那时断后的张太医冲到最前,道长安守备袁野的援兵已到,已涌入铁网山樯林,那邬维见援兵到,又折返来厮杀,张太医命紫英、若兰、倪二回头迎战,带着韩琦和我直撞开殿门”
湘莲道:“为何不利落收拾那于太上皇不孝、于手足不义者?”
紫英道:“你须知道我们早商议好,若能一箭封喉,平安撤离,则火速返京,迎那脱却月形的正日登基,则天地霁颜、万民欢腾,太上皇亦无忧矣!若虎兕相持,那边援军迅至,我们倒是还留着他的好,因我们若将他草率杀掉,不及回京布局,他们的兵将倒先有一支回京,则京中必有篡位者坐收渔利,甚至危及太上皇、皇太后,岂不社稷不幸?”
湘莲道:“你们这些算计,我倒能懂,却不以为妙。那么,你们不收拾人家,人家就不收拾你们么?”
也俊道:“正是如此,当时我们掌控殿前,那些龙禁尉没死没逃的,皆被我们刀逼跪下,张太医便与那人交易。我听那人厉声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反叛?’张太医道:‘我乃太医张友土,来处你自知免问。’那人斥道:‘咄!我太医院中无有你这一号!’张太医道:‘只怕我后日就不止是太医院正堂!’那人道:‘好笑!你主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张太医就将那香串掷到他怀里,哈哈笑道:且看这是什么?想想来自何处?’那人一时声噎”
薛蝌一旁听不明白,因问道:“那香串是怎么回事儿?”
紫英因道:“此乃张太医设下的离间之计。那香串本是他赐给北静王的,上面有记号。将那香串给他,令他感到众叛亲离。因朝中众人皆知,北静王是最无宝座之想的面团团人物。倘若连他亦与我们暗中通气,那可见人心思变,他是四面楚歌了。”
也俊接着讲那天情形:“那人强作镇定,道:‘我早安排勤王之师,有没有你们来,他们都要到的,估摸此刻已经上山,你们是难完身而退的了,你们若跟我鱼撕网破,则社稷怕也落不到你们主子手里,那火巾取栗的,怕比我还令你们厌恶!你们听着,那勤王兵到,我可免你们一死,让开条路,任你们逃遁,且绝不通缉。’张太医就道:‘不必废话!你且将那贾元春交出!’那人见并不动他,只索贾元春,口气倒变了,像松了口气,又故意呵呵笑了两声,道:‘这刁妇手携腊油冻佛手,分明是想趁我睡熟时加害于我,早该正法!’便朝里面断喝一声:‘赐他缢死,扔了出去’没几时,遂见那夏太监将贾元春扯着头发扔了出来,颈上犹缠着汗巾。此时寺门外阵阵呐喊声近,张太医一刀伸去将探出门外的夏太监砍成两截,又将那贾元春拦腰一举,扔到马上,我也急速上马,亦挟持一人,随他冲出寺门,与那些涌上来的援兵厮杀,昏天黑地,血光四溅,终于冲出重围,也不回那卫家圃,往早计划好的隐蔽处而去,到那里,才发现韩琦、倪二皆冲散了,张太医检查了女尸,确是贾元春无疑。啐道:‘你告发秦可卿,换取宠信富贵,毕竟一报还一报,也有今天!我见了有所不忍。”
紫英道:“他罪有应得,我们此次大功虽未告成,有他偿命,亦是快事!只是若兰竟气息衰微,张太医给他止血施治,亦不能挽回,竟在我怀里升天了。我从他怀里掏出金麒麟来,搁到自己怀里,今后若能见到宝玉,要交给他。”
湘莲遂问那一旁的抱琴:“也俊兄拦腰扔到马上带走的,就是你了。你是怎么跑出殿门的?”
那抱琴犹惊魂未定,宝琴递他安魂汤,他呷了两口,小螺又为他捶肩。众人皆望着抱琴,他泪流满面,慢慢言道:“外面嘈杂声起,我已知道不妙。那夏老爷平时对娘娘慈眉善眼、百依百顺,圣上喝令缢死娘娘,他竟立马凶神恶煞,解下娘娘汗巾就往脖子上套,还喝令我与他一起各拽一头,我吓得跌倒在地,他就命小太监与他一起用力勒绞,那娘娘就在我眼前让他们生生的给勒毙了!我还没回过神,又见那夏老爷抓着娘娘发将他抛出殿外,也是娘娘身子重,他用力过猛,自己露出,就被外面一刀斩断”
宝琴因问:“那你是怎么跑到殿外的呢?”
抱琴道:“其实我也不知究竟,如今想起来还在血光梦魇里。若非这位陈公子将我提到马上,我也不会在这里跟你们说话了。”
陈也俊道:“人在急难中,谁不想活命?逃离血光,不教自会。想是你那时急切里不顾一切,胡乱逃遁。竟逃至我刀口之下。算你运气.我们起事前商议好的,张太医一再嘱咐,若得便,无论那个太监、宫女,俘获一个带回也好,可从中得知种种机密,所以我没挥刀将你如夏太监那样斩作两截,还把你一直救到这里。”
抱琴道:“我并不谢你。你知我为何随娘娘尸体奔出?细想起来,我这一辈子,打小随他,随惯了,他去那里,我就去那里,故他那般惨死,我也随他,你们将我也杀了,倒是我的造化。”
宝琴道:“说那里话。这些天你来到这里,我跟你说了多少知心话,如今你该明白,秦可卿也罢,元春姐也罢,都是红颜薄命。他们这此男子汉,要举义旗正社稷,且由他们去。他们自有道理,只是咱们女流,不必栓在他们那战马上,总还该惜自己这条命才是”因问:“那元妃娘娘不是甚得宠爱么?怎么说舍就舍,说缢死就缢死?还有那腊油冻佛手,怎么会说成是凶器呢?”
抱琴喘息一阵,接着道:“那圣上与元妃娘娘,按说感情甚笃。你们应是知道的,元妃娘娘初选为女史入宫时,我随他是派在义忠亲王那里的,那时义忠亲王已然坏了事,然太上皇犹嘱咐要丰其衣食、葆其舒适,宫中女史,并我等宫女,谁敢懈怠?元妃娘娘,那时还不是娘娘,且如此说,顺嘴,带着我,都还不是服侍亲王、王妃,是分去服侍他的嫡子,太上皇之嫡孙,在那里好多年,后来又再分到东宫,甚得喜爱,东宫登基,他见圣上尽弃前嫌,亲亲睦族,方报知圣上,二十年来辨那秦可卿是谁,终于水落石出。圣上令那秦可卿自尽,允宁府大办丧事,且令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鸣锣张伞亲去上祭,一时轰动京城,不知底里的惊叹宁府一重孙媳妇丧事能如此隆重,知底里的知圣上意在既往不咎,从此合族亲睦,天下太平,纷纷出动,听说光路祭的席棚就搭得有几里之上、圣上觉得元妃娘娘既深明大义,又能乞求赦免家族前衍,实在是忠孝两全,故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六宫恩爱,渐集一身。娘娘也真争气,榴花盛开,子粒渐次饱满。不曾想圣上还要跟他亲近,竟把一个成型的男胎,压得流出。那以后娘娘甚是惶恐。记得去年七夕,娘娘在宫中乞巧,命我将一枚九孔银针抛入铜盆中,月光下看那影子,他看得仔细,又让我看,令我如实道出吉凶,我见那针影粗壮,喜的不行,对他言道,分明是又要怀上胖小子的吉兆,他听了亦喜上眉梢,按说我说到这里也就罢了,偏那时候我又想起那年他制的春灯谜来,千不该万不该多嘴多舌,道这影子亦像你那灯谜说的爆竹,能使妖魔胆尽催,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
宝琴等皆等他说下去,那抱琴却噎住了,小螺催他:“究竟还有一句是什么?”
抱琴长叹一声道:“那句实在不吉利,道是:回首相看已化灰,当时我就没背出这一句来。如今想来,不就是应验了吗?到头来竟是这么个下场!”说着又掩面涕泣。
那紫英犹恨恨道:“谁是妖魔?他告发出人命来,他才是妖魔!”
抱琴拭泪道:“那时候你们只顾着挖地埋葬那卫若兰,又急着要找给冲散的人,我见你们把娘娘扔在那里不管,就用手给他刨坑,那里刨得动,可怜那元妃娘娘,先你们没到的时候,圣上还跟他云雨哩,你们知道完事依例要由太监去问:‘留不留?’我在屏风后听夏太监去问,圣上还说的‘留’,夏太监退出来还记在牌子上,我还祝祷娘娘他再石榴开花结子满哩,谁想到瞬息风云突变,你们来索命,圣上就舍他的命,还不想让你们觉得是得了逞,倒还是他赐死的。娘娘那腊油冻佛手,不过是个略大些重些的玉石把件,早日握在手里,一是怀念祖母,二是安神吉祥,怎会用他砸圣上?圣上也曾玩笑过,并未真以为然。谁知圣上到头来还是用了这么个罪名!这腊油冻佛手,竟酿成了奇祸,早知如此,府里又何必把他迭进宫来?我越想越惨,为那娘娘刨坑,两手都出血了。”
也俊就道:“后来我们不是也就帮你挖了个坑,把那贾元春掩埋了吗,看着他那死尸,我也动了侧隐之心,人固有一死,但如他这么死的突兀,死的狼狈,死的凄凉的,还真不多。我们这虎兕之争,虽势所难免,却也够惨烈的了!”
湘莲道:“韩琦兄、倪二兄,他们究竟到那里去了呢?”
紫英道:“想必没有战死,亦未被他们擒获。只是到今日还没赶到这里,一路上怕就难了。”
也俊道:“唯愿他们都找到匿身之地。且为他们每日念佛吧。”
宝琴道:“你们几个,俱已被认出无疑,那卫若兰抛下云姐姐,他们必去找他报复,这可如何是好?”
湘莲道:“我明日就再潜往京城,能救几个是几个。”
且说那韩琦,在鏖战中被对方乱箭射中身亡,后打扫战场,被认出,故通缉的画影图形里,没有他。那倪二却只受点轻伤,骑马冲出樯林,因不熟悉当地地形,未能找到撤退集合地,胡乱奔走到天明,又不敢到人烟稠密处,便往更偏僻处去躲藏,因官兵无人认识他,故通缉的画影图形里也并没有他。圣上天明后召集邬维、袁野护驾,整理队伍,收拾残局。那邬维此时才看清智通寺门旁的对联写的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不禁脊梁骨上蹿过一道阴冷之气。验明韩琦正身后,圣上知他乃锦乡伯公子,甚为震惊,因那锦乡伯乃圣上前几年亲封的,十分信任,优待有加,前些时虽有人联名弹劾,他看过奏折后并不以为然,留中不发,意在维护,未曾想这次谋逆的叛贼中,韩琦竟是一员骁将。那张友土,事毕遁回其主处,有待通盘解决,固亦不必通缉。圣上下旨回銮。不许邬维、袁野等泄露有逆案发生之事,特意仍保持凤藻宫版舆。版舆前如曲柄七风黄金伞等卤簿一如往常,令迎驾人等皆以为此次春弥亦如以往,平安无事,欢喜回朝。
众王爷觐见,他又特意掏出那香串,当众再赐那北静王,北静王又惊又喜。连连谢恩,他心中十分得意,因将那谋逆者的挑拨离间,已化为乌有。回銮第二日,虽有通缉冯紫英、陈也俊、抱琴等的画影图形在各城门贴出,贾雨村等率人搜拿,朝野并无震动,因缉拿叛贼乃天朝寻常事,那冯、陈不过是京城风流公子,并非皇族重臣,抱琴虽引出些街巷窃议,但鲜有知他系凤藻宫元妃娘娘近侍的,历朝历代,宫女谋逆的例子亦不少见,无非本朝又添一例罢了。
接连几日,京城一切如常,街市车水马龙,庙会繁华依旧,贵族府第锣鼓喧天,平民酒肆杯盘狼藉,圣上更宣那北静王府与忠顺王府的戏班轮流进宫献演,翡翠园看完观长生殿,那翡翠园有指奸骂佞之词,圣上拍手称快,道大小官员都该一观,以为镜鉴。那长生殿本应由琪官担纲,忠顺王称罪,道镇班之宝琪官突患喉疾,另换琅官串演,跪请圣上恕罪赐目,圣上全不在乎,道戏好就行,那日琅官亦使尽全身解数,虽不如琪官圆熟,亦差强人意,圣上看得十分专注,演到悲凄处,不禁喟叹落泪。
那贾雨村接连缉查数日,那有那三个逆贼身影,因怕圣上亲自过问,也不便另从监里提几个来顶包。圣上又对此次春弥护驾有功的邬维、袁野大加褒奖,封邬维为镇海伯,袁野调至御前任都尉,余大小官兵皆有赍赏,一时颂圣声不绝。那雨村毕竟心细虑深之人,去邬维处贺喜时,谈笑中似无心之问,那邬维亦欢喜随口道出,遂得知两王府戏班宫中献演,邬维恩准陪观,两回随侍圣上观剧的,均系吴贵妃,而六宫都太监一职,已另任命了郇太监担任。雨村又发现,那裘良虽与他同被受命缉拿叛逆,却又另有旨意,单由裘良执行,他岂能询之,冷眼观察,知是将若干府第住宅严加封锁把守,其中就有史鼐、史鼎、冯唐、卫若兰、陈也俊、王子腾、梅翰林等宅,及锦乡伯府、宁国府、荣国府等处。又风闻更有化装成平民的官兵,游动在僭制私设太医院的那大王府四围,雨村遂断定,莫看此时京城风平浪静,转瞬便会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