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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个人的沙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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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觉得常惠有些奇怪,不止是因为他眼中平添的忧伤,也因为他那出人意料的广袖。常惠是个武将,本不喜欢将自己打扮成这样。

    她用手拉着常惠的大袖子,好奇地问,你不是最讨厌这种衣服吗?

    常惠笑笑,低声道,你喜欢。

    解忧后来经常会想,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能够懂得什么,或者应该懂得什么?她不知别人如何,但她自己却在那一刻懂得了一些东西。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集市上,气氛僵硬而沉默。解忧想她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她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侧头看看常惠,常惠也正好侧过头来看她。解忧便忽然脸红了。

    她连忙低下头不敢看常惠的眼睛,这个反应让她自己都摸不着头脑。一个从穿着开裆裤就一起玩大的玩伴,竟会害怕他的目光。

    到了十七岁,汉皇下旨,郡主解忧,容德咸备,贞娴无双,足当重任。于是她由一个庶出的郡主一跃成为了公主……

    沙漠中的气候就是这样让人着恼。白天热如炎夏,到了晚上便冷如寒冬。解忧也不知自己想了多久,等到她忽然觉得寒冷之时,天已经黑了。

    最后的一个上元节,她是公主,即将和番。在宫中住了半年的时间,学乌孙语,学音乐舞蹈,也学宫廷礼仪和西域大势。每天从早到晚都安排了课程,无心想外面的事,也没时间去想。

    隐隐听人说,常惠自愿请缨,被派驻到敦煌当守将。敦煌苦寒,朝中贵胄子弟都不愿做的苦差事,常惠却一定要去做。原因何在,无人深究,包括解忧。

    到了上元节,被关了半年的人,总算可以回家去看一看了。因她已经今非昔比,现在是公主,马上就要做乌孙国的王后,本来颐指气使的正房们也忽然变得巴结起来。母亲早便与旧时不同,穿金戴银,对长房说话的口气也不再那么恭敬。

    她见了家中所有沾一点亲带一点故的亲友,与父母和姐妹们说了一些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场面话。大家该哭的都哭了,该道别的也道别了。她一直等一个人,只是他却始终没出现。

    到了后半夜,人们都睡下了,她也应该睡下了,她却无法入眠。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这一夜不该就这样过去。

    她偷偷地从房里溜出来,轻而易举地躲过了打瞌睡的侍女。

    为了不让人知,她还特意动用了许多年不曾用过的狗洞。只是她长大了,爬狗洞要比小时候辛苦多了。

    从狗洞爬出来,跑过半条街,看见月亮地上站着的人。他一直在等她吗?

    她停下脚步,两个人对视了半晌。她才轻轻一笑道,你回来了?

    他点点头,本不想回来的,还是快马加鞭赶回来。

    她不知道当她从狗洞里爬出来的时候,常惠刚刚从马背上下来。他一路累死了十几匹马,才总算能够在上元节的时候赶回长安。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笑着上去拉他的手。他却轻轻让开了,毕竟她现在是公主,而且既将成为乌孙的王后。

    这个动作让她略有些哀伤,但她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常惠了。因而她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伤感情绪,仍然笑嘻嘻地道,我忽然很想念霸城门前老刘家的汤圆。

    常惠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地向霸城门走。

    解忧知道常惠因身份的原因,不能再与她并排而行。她其实很想说,为何不能像以前一样?但这句话终究没说出口。

    两人一路走,解忧便一路说自己在宫中的事。说那些嬷嬷怎样刻薄她,她又是怎样机智的反抗。抱怨乌孙语是天下最难学的语言,学了很久仍然不知所谓。又说自己跳舞跳得脚指甲都裂开了,每天晚上都要敷药才能睡觉。

    她走在前面,也不知常惠听见多少。她只是固执地说下去,心中的忧伤如同潮汐般一波一浪地涌上来。

    那一年的上元节没有下雪,那一年的冬天很干旱,入冬以来就不曾下过一次雪。那天晚上又是大月亮,谁也没料到后半夜竟会忽然下起雪来。

    第一片雪落下来的时候,他们走到了老刘家的汤圆铺子前。老刘正在收着桌椅,这么晚了,早就没客人了。

    但当他们两人走过来的时候,老刘居然笑咪咪地说,我一直等着你们呢!锅里还特意留了两碗汤圆。

    解忧问,你知道我们会来?

    老刘笑道,每年都来,今年怎么这么晚?

    解忧默然,过了半晌才道,明年就不来了。

    她的声音很低,老刘没有听清。大声问,小姐,你说什么?

    解忧摇了摇头,笑道,我说你的汤圆真好吃。

    解忧吃汤圆的时候烫了嘴,她因之对着常惠发了一通脾气,又掩着脸哭了一场。她哭的时候从手指缝里看着常惠,只是常惠并没有安慰她。她看见常惠手持着汤匙,汤匙里有一粒汤圆。只是常惠一直没有送入口中,却望着那粒汤圆发呆。

    她哭的时间并不久,很快便停住了哭声,用手抹了抹脸,继续大口地吃汤圆,似乎那真是人间最美味的食物。

    ……

    解忧指了指西方:“当然是往西走。我是乌孙国的王后,不回乌孙还能去哪里?”

    冯嫽笑笑,想要说什么,但迟疑了片刻,只是默默地扶着解忧上了一匹骆驼。

    当骆驼开始坚定而缓慢地向前移动之时,冯嫽听见解忧说:“你吃过汤圆吗?”

    冯嫽怔了一下,不明白解忧为何会忽然想起汤圆。“吃过!”

    解忧很响亮地吞了口口水,“很好吃,离开中原那么久,我最怀念的就是汤圆。”

    “等以后我成了乌孙国最有权力的人,我一定要让家家户户都吃汤圆。”解忧大声说。

    冯嫽默然不语,她觉得解忧这个想法如同她许多其它想法一样莫名其妙,任性妄为。不过任性便任性吧!若活着只为了别人,这样的生命该有多么痛苦啊!

    她一向讨厌甜食,以前最恨的就是汤圆之类的食品。现在想一想,其实汤圆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的!

    “那就吃吧!”她说。

    前尘

    终我一生都不愿原谅外祖母和父亲。

    我有一半的匈奴血液,但我自幼仇视这个民族。时间是在等待中悄然逝去的,每一天,父亲都会对我说,也许今天,你母亲就回来了。

    我渐渐长大,走出家门,听见街头巷尾的议论。

    “你看那个孩子,生得真妖媚。”

    “好像比她母亲还要美上几分。”

    “她们家的女人都生得美,祖孙三代,一代美似一代。只是这孩子的眼神怎么那么邪?我看着她都会发抖。”

    “这也怪不得她,没娘的孩子……再说了,有那样的父亲和外祖母……”

    我九岁的时候,外祖母一病不起。她每天躺在床上,等着别人喂她饮食。吃饱了以后,她便会将屎尿拉在床上,再等着别人为她收拾干净。

    她的床永远笼罩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我经常会去看她,只是为了看她那种无法自理,屎尿失禁的丑陋模样。

    她尚能说话,有力气的时候就会破口大骂,没力气的时候就奄奄一息。她骂人的内容纠缠不清,时而提到我的眼睛,她说我的眼睛狠毒如狼,只怕是妖孽转世。她也会骂离去的母亲,说这个女儿全不懂孝道,那么任性地一走了之。更多时候,她是在骂早逝的外祖父。

    从她的大骂中我明了一件事,原来她一直在嫉妒着我的母亲,也就是她自己的女儿。

    据她所说,自从母亲出生以后,外祖父的眼中便只有我母亲一个人。这使外祖母又是伤感又是无奈,身为母亲的人竟会与自己的女儿争风吃醋,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却能明了。

    当爱一个人爱到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之时,除了这爱以外的任何事情就都变得无足轻重。外祖母爱外祖父,外祖父爱母亲,外祖母便因之嫉恨自己的女儿。

    也许外祖母与父亲之间的****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我不愿多想。我家的人一直与众不同,为情而生,为情而死,每个人都固执地执着于自己的那份情。也便因此,我家里人的关系才会变得如此希奇古怪。

    外祖母一直躺在床上,似是不死不活,却又出奇地长寿。到我父亲死的时候,她仍然活着。

    我父亲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死去的。那一日我在家门口与家乡的少年闲聊,我知道他爱慕我的美貌,而我本人也绝不拒绝来自于异性的爱慕之情。因而,我总是若即若离地周旋于村子里那些与我年貌相当的少年人中间,引得他们神魂颠倒。

    我看见住在城门口的大叔跑了过来,他脸上带着一种怪异的神情,看见我时欲言又止。

    “莲奴,你到城门口去看看吧!”

    “看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

    大叔迟疑了片刻,低声道:“你阿爸死了。”

    我呆了呆,我阿爸早上出门的时候还一切如常,怎么转眼便死去了。“怎么死的?”我冷静地问。

    大叔叹了口气,“你阿爸喝醉了酒,从自己赶的马车上摔下来,结果被马车的车轮压过,就这样死了。”

    我怔住了,还是第一次听到被自己赶的车压死的人。我瞪大眼睛看着大叔,一言不发。大叔以为我是因父亲之死而伤心,他搜刮枯肠寻找一些安慰的字眼。可是,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的笑声吓了大叔一跳,他惊异地看着我,一定以为我是因伤心过度才会不哭反笑。

    他道:“莲奴,你千万别吓大叔啊!你若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

    我却忽然止住笑声,淡淡地道:“谁说我想哭,我只是觉得好笑,世上居然会有这么荒唐的人,被自己赶的车轧死。”

    大叔瞠目结舌,看着我袅袅娜娜地向着出事地点走去。虽然只有十五岁,我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妖艳女子。我深知自己的美丽,也刻意地修饰自己,使自己每天都美丽如仙。

    我穿着来自东方的丝绸衣裙,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却又会故意弄乱一缕发丝。我走路之时足不沾尘,腰肢款摆如同柳枝拂风。我说话的声音也美若黄莺,从来不用任何不雅的字眼。

    在这个城镇里,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如同我这样的女子,本不应该终老在这种地方。

    我看见父亲的尸体之时同样没有哭泣,他至死大睁着双眼,眼中满布红丝。我尚未靠近他的身体,便闻到浓重的酒气。

    车轮从他的腰间碾过,那车上也不知装了什么货物,竟会如此之重。但他并没有被压成两段,只是中间部分奇异地凹陷了下去。

    我看着他尸体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父亲死了,外祖母瘫了,再也没人能管我了!

    后来我掀开车上盖住货物的蒲草,草下别无它物,居然是满满的一车石头。

    我看着那车石头在心底冷笑,原来父亲每天所谓地出外运货,便是运载这些不值一文的石头。全是疯子!

    全都是疯子!

    按照家乡的规矩,父亲的尸体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但据说东方的人们不喜欢被烧掉,他们喜欢被埋在地下,任由蛇虫鼠蚁将他们的尸体吃光。那样的过程十分恶心和漫长,一具尸体要经过数月甚至数年之久才会变成白骨。

    埋过人的地方,土壤就会变得特别肥沃。人们在这样的土壤上耕种,收获,然后再吃由这些土壤种出来的粮食。换一个角度想,其实他们是在吃着自己先人的尸体。

    东方的人们经常会有一些古怪的想法,我不能理解也不想深究。

    只不过在我的家乡,人死是要火葬的,一把火烧光,尘归尘,土归土,落得个干净。

    处理完父亲丧事的那天,我专程去探视外祖母。我坐在她的床边对她谈起父亲已死,谈起现在家里大小事务都必须听从我的安排。

    我看见口水从她的嘴角溢了出来。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你这个魔鬼。

    我笑笑,淡淡地回答:“你这个****。”

    她开始屎尿失禁,臭气充满整个房间。我安然而坐,似乎那是美妙的味道。其实不仅他们是疯子,我自己也同样是个疯子。

    我感觉到心底对母亲的痛恨之情,若非是她,我们全家人不会变成外表艳丽,内心丑陋的疯子。

    我说,你还记得我母亲吗?

    外祖母张着嘴,口水不停地流出来。

    我说,其实我很想念她,也不知我此生是否还能见她一面。

    我离开的时候,外祖母老泪纵横。一个瘫痪多年的老女人的哭声绝不美妙动听,像是某种动物在打嗝。她就这样一边打着嗝一边流眼泪,也不知哭了多久。

    我变卖家产花钱请人打探我母亲的下落,那些人拿了我的钱便下落不明。我全不在意,继续变卖家产。

    我家本是城中旺族,两三年间,家财散尽。

    但终于有人带来了母亲的消息,那人说在一个叫乌孙的国度看见过长相与我如出一辄的女子。

    乌孙在我家乡的东方,当年父亲就是横穿了那个国家才能到达我的家乡。

    这个消息使我精神振奋,我相信那名女子一定是我的母亲。

    家中别无财物,只有我们居住的宅第。这是我最后能卖的东西。我毫不犹豫地以低价卖出了宅院,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那一天晚上,我坐在外祖母的床前,向她报告一切。

    她一边听我说话,一边不停地打嗝。我笑着对她说,你哭什么?我就要找到我母亲了。见到她的时候,我一定会代你问候她。你猜她还恨你吗?

    我这样说的时候,她就哭得更厉害了。然后她说,莲奴,忘记过去的事情吧!你不应该背负着上代的罪孽活下去。

    这说法真奇怪,我可没觉得我背负着谁的罪孽。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我一心想做的,没有任何人强迫过我。

    那一天晚上,外祖母死在一堆屎尿里。她死得十分及时,免去了无家可归露宿街头之苦。

    我在家乡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匆匆将她烧掉。尘归尘,土归土,死去的人可真幸福啊!无知无觉,没有痛苦与快乐,对于一切都无动于衷。他们真幸福,至少比我要幸福得多。

    我混迹在商人中间旅行,走得不快。我不着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一路之上,有好的风光就会停下来游玩一番。因而我足足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走到乌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