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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想,要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到四溪的魔潭去赏月,或者以为,那样幽深的山谷里,那样静谧的潭水边的月亮,才是心中那轮真正的月亮吧,或者想一睹三吊水披一身月华自天而降的仙姿,会怎样摄人心魄。
可是,我们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出发了,这是六月上旬最初的一天,是一个月中最黑暗的夜晚。走完一小片空旷地,山便从四周围拢过来,把深深浅浅的黑影布置在视力所及,仅留头顶一片不规则的星空,脚下一条隐隐约约、弯弯曲曲的小路。白日的燥热和人流的喧嚣消失殆尽,夜风拂弄竹叶的嗦嗦声,河水叮叮咚咚的流动,虫子们的浅吟低唱,这天籁之音,白天是听不到的,要想听到四溪的声音,只能选择这样的夜晚。忆起小时走过的那些山间的夜路,似与这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所有的夜路上,都有相似的声音,相似的黑影幢幢,相似的对不可名状的前路的好奇与恐惧。可我在内心隐隐地期望,在黑色的深处,一定有不同的东西吧,也许正是这一点,促使我们向山的深处迈动着脚步。
竹,世上最大的草本植物,一种美妙的植物。在乡村生活过的人,大多不能忘记竹的清香,竹依恋在房前屋后令人舒心亲切的家居感觉。更好的是,竹能制造出悦耳的音乐,它们生长的姿态,已给人艺术的美感,它们用自己的身体,借助气流把这美感变成流动的旋律,或清丽悠扬,或低沉哀怨。在有竹的地方,就有人吹笛弄箫,或者,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艺术和艺术的创造者。四溪有一百多种竹,这些竹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正把这里变成竹的家园。它们依山就畈,哪里有一点空隙,竹根就伸延到哪里,生出一柄柄剑样的笋,再篷勃出一丛丛新绿。走在清风习习夜色沉沉的竹海里,有人忍不住高歌起来,或者发自肺俯地长啸不已。王维的诗句悄悄来到心底:“独坐幽徨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同伴的歌声和啸声并没有影响琴声和明月的到来,我想像自己走在一条月影斑驳、琴声缭绕的通道里,走向那个在竹林深处抚琴高歌的人。
大白天,只能看到竹苍翠的颜色,只有在夜晚,才能如诗人所说,感受竹“苍翠的内心/和内心深处苍翠的原音”想那用心在四溪植竹的人,是否想过在夜晚体味竹之妙处,竹之情韵呢?
当漆黑的竹林逐渐消失,山间便逼窄得只剩下小河与小路了。小路贴山而进,完全是从河道里辟出的一点空间,走在这样的小路上,小溪升腾上来的水汽凉凉地包裹着行人的腿脚,仿佛是对其劳累的抚慰。同伴们唱累了,喊累了,于是静下来,像真正的夜行者那样专注地走着路,仿佛此时生存的意义就是走到这条山路的尽头去。就在一座小桥小憩时,我们发现了它们——三三两两的莹火虫,伏在草叶上,挂在树梢上,像一盏盏绿色的小灯笼。不敢高声语,恐惊草中虫,我们静静地打量着这些伟大的小虫——用微弱的光驱赶着厚重的黑暗,给自己一份光明的生活。有趣的是,手电的光照到哪里,它们便亮到哪里,手电熄了,它们也随之熄灭。同伴发现了这一点,便拿手电不停地“点燃”它们“它们在回应我!”他兴奋地说。另一位说“哪里呀,它们一定在想,哪里来了这么强壮的一个家伙,太可怕了!”我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越往里走,莹火虫便越密集,手电光一路扫过去,满河满坡便星光闪烁,人游其中,仿佛游于满天星河,神神然,飘飘然,不知身在人间。它们有时在一匹山上排列成各种令人费猜的图案,那大概是它们的秩序和星座吧。它们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吗?它们也许根本不曾想到会有发现者。
从小在乡村长大的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莹火虫,它们难道不知道这里是游人如织的风景区吗?白天,它们躲在哪里呢?它们把四溪的夜晚装扮得魅力四射,遗憾的是很少有人欣赏黑暗,所以也就欣赏不到黑暗中的人间奇景了,难道小小的莹火虫也深谙人类从俗入流的心理?“把我的灵魂揉碎了,散在这满山遍野间,和它们一起发光吧!”不,这太浪漫太张扬了,当然这话跟同伴的青春朝气是相得益彰的。如果能,我倒愿是黑暗中最暗的一点,溪水中最静的一滴,作这满山星光默默的陪衬,因为没有黑暗,哪里有光明,没有溪水的滋养,哪里有莹火虫生生不息的环境呢?
越往山里走,山便越高,峡便越深,众山像面目狰狞的巨人俯视着我们,而我们快乐舒展的心情却飘飞到众山之上,俯视着庞大的山群。什么是真正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源自人的心灵,是人的生命最自然的本性的流露,它与一切物质无关。快乐的心境是自在安宁的,就像此时,目睹自然之相,耳闻天籁之音,溶化在黑暗里,任清凉的山风透体而过。
到了魔潭,算“行到水穷处”了,水大的时候,飞珠溅玉,三吊水倒也壮观,可惜现在久晴无雨,瀑声咽咽,虽近在眼前,却如远在天边,倒于无意中扩大了山谷的空间。该回了,因为竹,更因为满溪萤火,回程的路途缠绵着我们的依恋。如果可以,我愿执子之手,永远走在这样的夜路上,走到人生的尽头,或者相守到第一缕晨光出现在山头,所有的小虫熄掉生命之火,进入又一个安眠的白天。
“山外漆黑/今夜/星子们在此歇憩。”而我们,把这四溪之夜收藏起来,以便在某些夜晚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