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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年前我依稀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一条消息。说是宾宁代尔公司的创始人沃尔特-宾宁代尔突然去世了。他创建的那个分支机构遍及全国十一大城市的巨大企业就传给了一个女儿。说来也真有意思,他的女儿当时竟还是一个嫩妞儿。
这个小女孩原先有过一个哥哥。不过赛车迷们应当还记得,1965年那个人称“阿宾”的赛车手宾宁代尔在赞德沃特1的一次赛车中,超过布瓦塞领先了才几秒钟,车子就一头冲出了车道,撞得车毁人亡。这样玛西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当时消息灵通的新闻报道预计,小姑娘一定会把这批连锁商店尽早脱手,大富人家的小姐继承了亿万家财,哪有放着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的道理呢。可是结果却相反,这位二十四岁的小姐倒宁愿冒险下海大干一番,把老爸的事业全部接了过来。
1在荷兰。
那些行家暗暗冷笑。由这么个黄毛丫头来“当家”这家连锁公司会不立时垮台才怪。可是公司却没有这么快栽跟斗。两年以后,宾宁代尔公司计划把业务扩展到西部。同业中人又认为那是小孩子家干蠢事而嗤之以鼻。等到公司的第十七个分号在洛杉矶开张时,公司的资金总额已经翻了一番了。也许这是蠢人自有蠢人福吧,不过那些行家现在的笑已经不是冷笑,而是见了她笑脸相迎了。
我有时也在报上看到宾宁代尔公司资产扩展的一些简短报道。报道里就是偶一提到她的名字,对这位总裁也决不张扬。报上从来不登她的照片。社交版上也从不宣扬她的社会活动。“名人动态”栏目里没有刊登过她的结婚消息。更没有哪家报纸报道过她的离婚新闻。全国都数得着的豪富人家姑娘,要做到这样默默无闻是几乎不可能的。更何况她又是这样亮丽的一位金发美人。所以此刻我听说玛西特地聘请了一家机构替她挡去报界的纠缠,也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
这个小小的秘密,还有其他一些有趣的花絮,都是我开着她的奶白色“梅塞德斯”沿梅里特高速公路北上的途中她告诉我的。是我先使用她的汽车电话告诉伦敦医生我今天不去看病了。她随即也打电话到办公室里,说“我下午的约会一律取消”(就这样直截了当,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最后我干脆连电话插头都拔了出来。
我这样任意“损毁”她的私产,玛西看着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奥利弗,我就是喜欢你。可是你太冲动,冲动得让人受不了。”
“你自己也不见得就让人受得了,”我顶她一句。“你想想呀,你只要在跑步的时候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姓宾宁代尔,’我们之间就可以省去多少麻烦。我听了管保会对你说:‘那又有什么?你的姓还不如你的人迷人呢。’”
她眼睛一亮,那种闪光说明她相信我并没有说假话。
“我说,奥利弗,我也知道自己有点多疑。可你也别忘了,我蒙受过创伤。”
“你那位夫君到底干了什么了?”
“你是问他对我?还是对别的姑娘?请说得具体些。”
“那你就说说,他眼下怎么样了?”
“他啥也不干了。”
“啥也不干了?”
“嗯可以这么说吧:他现在反正就过得挺挺‘安生’了。”她的口气很怪。那话里的意思可绝对不是我原来料想的那种意思。
“玛西呀,你的言下之意该不是说你还不得不给了他一大笔钱吧。”
“什么话呢,”她说“不是言下之意。我说得很明白就是这么个意思。离了婚,他现在可有钱啦。”
我倒吃了一大惊。玛西这样超凡出众的人物,怎么也会吃那样的哑巴亏?
我没有问。她的意思分明是很想要我听她说。
“是这样的,”她说“当时我正念大四,头脑里正充满了幻想,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到底该怎样安排。就在这时候,忽然像变戏法似的,也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个英俊潇洒的青年,身上真有一股说不出的魅力”
她把他说得这样相貌非凡,但愿不是言过其实才好。
“他给我说了好多好多,我只觉得句句都听得入耳。”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我真是个孩子,”她说。“谁能相信,我居然就会这样恋爱上了。”
“后来呢?”
“当时爸爸还没有死心,他还希望阿宾能脱下他的防护帽,到公司里来跟他一起干。可是我哥哥就是那个脾气,你要他往东他就愈是要加快了脚步往西跑。所以我带上我那个看去一表人才的男朋友突然出现在爸爸的眼前时,爸爸真是喜出望外了。在他的眼里迈克尔就是基督再生,爱因斯坦第二——只是头发短了点罢了!说老实话,当时我即使心里觉得迈克尔只怕未必真是那么个尽善尽美的人,我也已经是要怀疑都不敢怀疑了。总之可以这么说吧,我给爸爸找来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二儿子,爸爸真是把我爱到了无以复加。在婚礼上我看他真恨不得也站出来说一声‘我愿意’呢。”
“可阿宾的反应又是怎么样呢?”
“唉,一见面就别扭。两个人是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阿宾几次三番对我说,迈克尔‘你别看他杰普雷1的精品眼穿得笔挺,其实骨子里是一条斑条(鱼予)2’。”
1纽约的一家高级男式时装店。
2(鱼予),一种海鱼,性凶猛,肉食性。
“这话后来想必就应验了吧。”
“嗳,这话就说得有点冤枉人家了。不是冤枉了他,倒是冤枉了斑条(鱼予)。”
她这句苦涩的玩笑话显然不是第一次说了。可是话出了口,眼前的气氛却并没有因此而活跃起来,倒是更沉重了。
“可你们最后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分手的呢?”我问。
“迈克尔不喜欢我哪。”
玛西故意装得好像这也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具体说呢?”
“我想他也看得很清楚,尽管爸爸喜欢他,可是只要有朝一日阿宾一来,这老板就得由阿宾来当。迈克尔却天生不是个肯代人当替补的,所以他就索性认输退出了。”
“太可惜了,”我还想插一句俏皮话。
“是啊。他要是能再等上五个月就好了”她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连点评也没有了。甚至也没有说一句但愿迈克尔-纳什没有好下场之类的气话。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难道能对她说“哎呀,真是太不幸了,你让人给甩了”?)因此我就只管开我的车。八轨音带正放的是一支琼-贝兹1的歌。
1一个摇滚歌星。
这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
“嗨,玛西,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不会是那种人呢?”
“能凭什么呢?只能但愿如此了吧。”
说着她轻轻按了按我的胳膊,那指头到处,连我的脊梁上都感受到了一阵无比的快意。看这局面进展很快,单纯的灵的阶段已快要过去。还是痛痛快快来个‘咽豆子”吧。
“玛西呀,你有没有想到过我的姓?”
“没有啊。我要想这个干吗?”可是她随即就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巴雷特就是开那家投资银行的?开了好些纱厂的?那就是你们家?”
“只能说有一点关系吧,”我说。“老板是我父亲。”
我们坐在车里好半晌没有作声。后来她才轻声说道:“我本来倒不知道。”说老实话,我听了心里倒一轻松。
车子一直往前开,进入了新英格兰的地界,这时四野早已像张上了黑丝绒一样。
倒不是我还不想找个地方停下。我只是想找一个能一洗世俗之气的好地方。
“我想我们得弄堆火来烤烤了,玛西。”
“好呀,奥利弗。”
一直开到佛蒙特州境内,才找到了一个绝顶理想的环境。那个地方有个招牌,叫“阿布纳叔叔的小屋”位于一个叫凯纳伍基的小湖边上。十六块半一夜,柴火的费用包括在内。要吃饭的话就近便有一家村野小酒店,大路那头就是。店名叫“霍华德-约翰逊记”
就这样,在炉边的一宵缱绻之前,我带上玛西先到“霍华德-约翰逊尼”去美美地吃了一顿。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就各自诉说自己童年的境遇。
先是我不嫌其烦地给她讲我小时候对父亲又是钦佩又是不服的那种心理。接下来轮到她,她给我唱的竟也是这支歌,只是唱的是第二声部。她说她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都是对她那了不起的爸爸的一种挑战,至少也都是特意做给他看的吧。
“说老实话,一直要到哥哥去世以后,爸爸的眼睛里似乎才有了我。”
我们就像两个演员,各自演了一台哈姆莱特,此刻就在各自分析自己的演出。不过使我惊奇的是,玛西扮演的却并不是奥菲莉亚。她也跟我一样,扮演了那位“忧郁王子”的角色。我本来总以为女性要找竞争的对立面,总会找上自己的母亲。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她却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妈妈。
“你小时候有母亲吧?”我问。
“有,”她说,却没带一丝感情。
“她还健在?”我问。
她点了点头。
“她跟爸爸在1956年就分手了。她没有要我。她嫁了圣迭戈的一个房地产开发商。”
“你后来见过她吗?”
“我举行婚礼的时候她也来了。”
玛西脸上虽然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我却不信她心里会没有一点疙瘩。
“对不起,我不该问。”
“反正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她说。“现在该你说啦。”
“说什么?”
“你过去干过什么要不得的坏事,快说些我听听。”我想了一下,就向她坦白了:
“我过去是个冰球运动员,打球可野蛮了。”
“真的?”玛西眼睛一亮。
“嗯嗯。”“说详细些我听听,奥利弗。”
她是真的想听。我说了半个小时,她还缠住了我没完,要我讲冰球场上的故事。
这时我却用手在她的嘴上轻轻一掩。
“明天再讲吧,玛西,”我说。
我付帐的时候,她说:“嗨,奥利弗,我从来没有一顿饭吃得这样美的。”可是我总觉得她指的不会是那通心面,也不会是那“火烧”冰淇淋。
后来我们就手拉着手一路而行,回“阿布纳叔叔的小屋”里来。
于是我们就生起了一炉火。
于是在相互的曲意体贴下,原先怯生生的双方都不那么怯生生了。
夜深了,不自然的心理也大大解除了,于是功德也就圆满了。
我们也就相拥入了睡乡。
玛西到天亮才醒。我可早已溜了出来,正坐在湖边看日出呢。玛西披着外套,蓬松着头发,挨到我身边来坐下,尽管四外没有一个人,她还是把话音压得低低的。
“心里不痛快吗?”
“很好啊,”我赶忙回答,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手。可是自己也知道我那眼神、那口气,都透露出一丝伤感。
“你觉得心里有点不安是吧,奥利弗?”
我点点头,表示是有那么点儿。
“是因为你想起了詹尼,是不是?”
“不,”我说着,抬眼向湖面上望去。“是因为我偏偏会没有想起她。”
还是不谈下去吧,我们就站起身来,转身回去,好到“霍华德-约翰逊记”去,饱饱地吃上一顿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