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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一天能出版这些古歌,哪怕印一本小册子,我想都是极有意义的。古歌记载的可不是俗人们嚼烂了的那个故事。

    在这样的夜晚,我不禁想象起几千年前这片葡萄园的模样。它当年是宫殿之一角?是一小片桑园?是士兵的营帐?那个"千古一帝"东巡是否走过这儿?他在这一带的海上射杀过大鲛吗?

    [古歌片断]

    百艘楼船兮驶入茫海,日夜兼程兮,寻瀛洲方丈蓬莱。

    寻觅日出之地兮,水天交融闪烁五彩。

    何处渺渺神山兮,锦绣乐园藏于天外?

    橹桨折兮汗如潮,樯帆碎兮桅杆裁

    浆手卷入浪涌,丧生鱼腹悲声哀哀。

    十日狂涛兮风暴雷吼,众跪伏兮焚香祭海

    秦兵欲抛童男女,徐芾夺儿护入怀。

    "莱夷根苗是臣之眼珠,吾之性命兮与其同在!"

    二十日暴雨浇淋,再不见日月星辰。

    百工损兮楼船折,壮士一去兮无音讯

    悲兮弓弩手,伤兮莱夷人!

    叫一声徐乡之贤士,悲泣四起兮于心何忍?

    只怕今生不见三神山,葬身大海无茔坟

    "男儿虽死犹生,你我不可辱没莱夷英名!

    砥志砺心兮,虽九死未可抛却根性。

    茫海兮再埋忠骨,路遥兮但求德功。

    先人伟绩永垂兮,共赴危难是不变之约定!

    誓旦旦兮必达彼岸,感上苍兮顺水好风。

    观星象辨潮涌不可稍怠,同心合力兮一呼百应!"

    风暴逝兮困荒岛,落荒凉兮路遥遥!

    桨手百工染顽疾,童男童女长号啕。

    三日兮断炊,十日兮绝水。

    寻清泉空走岩岭,求雨兮夜夜祈告

    聚露滴兮以止渴,采百草兮以为药。

    五日突起狂飙,黑赳赳无数海妖

    众惊恐兮呼喊蹶地,数秦兵剑戟全抛

    "三千童男女快快献出,此为海妖觅取之犒劳。

    外加精粮脂膏,遍撒海中兮平息怒涛!"

    秦之督阵恶声急,妖孽兮阵阵狂嗥

    徐芾登高拔剑兮,令弓弩手奋起杀妖。

    箭矢纷纷如疾雨,巨妖母兮洞府狂笑。

    妖母黑爪粗如桅,碎船断绠折铁锚。

    喷浪如虹泥沙起兮,天兵大鲛荡怒潮

    危急兮楼船,惶惶兮臣僚!

    徐芾穿上先王之甲胄,操起祖上遗赠之利剑。

    指定领班、交付铜玺,嘱其不可毁伟业于一旦。

    揖别众人兮一心赴死,壮士入海兮难以生还!

    一声怒吼震若霹雳,勇士持利刃跳入狂澜。

    大潮如泣似沸,妖孽惶惶隐涡漩。

    挽弓兮抽刀,助水中勇士斩妖挥剑

    徐芾穿越万丈波涛兮,置生死于天边。

    挽狂浪兮如揪青鬃,踏巨涌兮如坐铁鞍。

    骏马长啸声震川谷,茫涛踏遍万仞山峦

    密密兮青林,挤挤兮藤帘。

    毒枭长号兮,恶鬼踞版岩。

    黑森森水洞凉刺骨,深渺渺曲折千回转!

    老虾精挺矛直取咽喉兮,挥利刃削去矛尖。

    巨章缚壮士,徐乡人兮陷入危难。

    章索紧缠颈欲折,勇士拚力将巨索咬穿。

    章魔颤抖一刹那,宝剑兮劈入心尖,

    勇士跃起再拚刺,毒墨染兮海不蓝

    巨妖母藏身九曲洞底,呼吸推动万丈波澜。

    石府水宫阔如厅,食尽生人是美餐

    黑爪生满脓疱疥疮,目烁烁宛若灯盏。

    紫鳞下滋生毒虫无数兮,眼睑大如一只铜盘

    妖母嗅到章墨之腥膻,又见甲胄亮闪闪。

    呼啸而起拍巨爪兮,勇士腾挪快如电。

    咔啦啦妖母扫断巨石,击落了点点鳞片

    妖母欲将利刃拍折,岂知这是先王之神剑!

    刺穿如铁之鳞片,又削去一只眼睑,

    妖母喷沙水击倒徐芾,勇士跃入两爪之间。

    双手挺剑兮直捣胸脘,鲜血如潮兮四下飞溅!

    顷刻间波涛遍染,凶残海妖兮气息奄奄。

    声声呼唤徐乡之勇士兮,一轮朝阳冉冉升天。

    浴霞光兮甲胄生辉,美徐芾兮捷登沙岸。

    风息浪止,号角鸣奏兮楼船扬帆

    四哥说他听到了隐隐约约的炮声。我们都没在意。一天半夜我刚睡去,四哥就推门进来,揉着眼睛说:"我又听到放炮了"我坐起来,从窗上往外望。四哥摇头:"不,地底下,是下面传来的。"

    我屏息静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感到。我想这可能是他的错觉。

    整整几天斑虎都显得烦躁不安,时不时就要吼几嗓子。园边涌向海岸的那条柏油路车辆空前增多,喇叭声嘟嘟乱响。有人把车子停在路边,溜溜达达往葡萄园走来;有的干脆破门而入,斑虎就毫不客气把他们赶走。

    几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女人互相推搡着走来,见了震怒的斑虎就说:"哎呀,多大脾气呀,主人呢?"四哥掮着枪过去,木着脸问一句,"嘭"一声关上园门,"一边去吧,这里不接待生人哩!"

    "一回生两回熟嘛,对女士要"

    四哥摘下枪怒喝:"滚你娘的!"

    她们"呼"一声跑走了。

    四哥再不像过去,敏感、焦烦,动不动就发火,有时对响铃和斑虎也不耐烦。自从我认识他到现在,还从未见他这样。以往他对于任何困苦和煎磨都能笑脸相迎。他是个经多见广的人当然,他的恼怒事出有因,不过有时仍觉得他在变,变得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我发现从海边那些看渔铺子的老人撤离之后,他的脾气就大了。缺少了互道衷肠的老友,这对于他是个不小的损失。

    但无论如何他还不算孤单。

    我想该与四哥深入地谈谈了。他一个人唉声叹气时,我就走过去。我的兄长满面愁容,这让我极为难过。四哥的愁肠会迅速感染整个葡萄园,使每一棵葡萄树都变得无精打采。

    他说:"我一直想问你哩,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口一口吸烟,皱着眉头。我期待他往下说。

    "过去我也经了不少事儿,都不害怕。觉得反正咱能抵挡过去这一回不行哩,实话实说吧兄弟,你四哥心里发怵了,知道作难哩。这是怎么哩?是不是人老了?人老了胆子就偏小"

    四哥自语着,琢磨着。我明白他为此困惑了许久。

    怎么回答?看着他两鬓密密的白发、驼下的后背,真不忍说下去。他显然感到了我们所面临这一切的严重性:我们处在了一个即将失去的园林中。

    未来会是一次有希望的迁移吗?也就是说,这片平原上会有地方安放一个如此美丽的田园吗?

    这些问题长久以来缠住了他,也缠住了我。

    我想说:不是他老了的缘故,而是我们面临的问题的确非常严重,它真是空前的。它难以抵挡,这是真的。这一次我们面对的侵犯特殊而又广泛,它几乎从一切方面来围困和粉碎我们——逼迫我们放弃这片园子。问题真的复杂了。

    面对着这场侵犯,我们几乎不可能取胜。这就是四哥隐隐感到的那种恐怖。他丝毫也没有错。这是非常清楚的。剩下可以讨论的,只是——我们将怎么办?

    有几种可能:拱手交出园子,投诚,并忍受一切难以忍受的屈辱;拒不交出,决不放弃,坚持到最后一刻;即便园子失去,再也找不到任何立足之处,也要在心中渴望它,守住它;最后是为保住这片园子冲上去,撞碎自己

    四哥站起来,紧紧握住了枪杆。他盯着南部的雾霭:"那我就走最后一步了。这才合我的脾性哩。"

    我握住了他的手臂:"我们在一起吧,四哥!"

    热辣辣的什么在心中涌过。斑虎无声地走来,贴紧在我们腿上

    四哥走开时,小鼓额来了。她热汗涔涔,不吭一声。我知道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鼓励她说:

    "你和四哥商量大事了,我在架子那边听了"

    我点点头。

    "你们有一天要离开吗?"

    我没有回答。

    鼓额哭了:"我听出来了,你们说有一天会走的,园子会没有的;我害怕了。别丢下我。我不会添麻烦的,我到哪儿都会用劲儿干活,听话——我听你们的话我要不停地做活!我跟响铃婶学会了做饭、缝衣服,她会做的我都会做。我不怕吃苦,也不为钱。我只想跟你们在一块儿"

    我安慰她,并向她保证:我们必尽一切努力保卫园子。如果要走开,就必在一起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因为在这一天,我与四哥和鼓额吐出了心中的瘀积。我们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取得了共识,这多么令人鼓舞。在我们面前,那繁复琐碎的所有纠缠都一下变得简洁明了。是的,它不过是内心里的一个决定。

    女园艺师仍然来园子里玩。她变得更为轻松,心情好极了。据她自己说,反正是做不成母亲希望做的那份大事业了,愁也没用,不如玩起来看。"人这一辈子啊,哼!"她撅撅嘴,皱皱鼻子——我注意到她有个细长微翘的鼻子,而且精心地抹了白粉。我向她建议:既然园艺场要转产,那她是否可以调到别的园艺场?

    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转脸,只用眼角瞟着我——以前我可没见有谁这样看我。她说:"哎呀同志!你真有意思,你让我年轻轻这样折腾啊!到哪儿搞园艺也是受气的,这就像农民一样,从古到今,只要是沾土的人就得受气。要调走,干脆就回城里。我妈是个园艺师,几大本子著作,可她主要是搞教学的,她是个女教授。她受尊敬主要是因为这个!

    "

    这种奇怪的理论透着过人的聪明,关于"沾土"那一套我还从来没有想过!

    我问:"你主要为了受人尊敬吗?"

    "嗯。不过只要快活,不受尊敬也行。当然了,最好还是受人尊敬"

    "你这可是不太好的世界观。"

    "我才不管呢。屁世界观。多少年的词儿啦。"

    再不想说下去。我想的是在生活中、在历史上,多少人宁可忍受误解,最后在误解中死去。从来没有人尊敬他们,他们也没有想过比如外祖父,比如我的父亲。我再无心说一句话。

    女园艺师在屋里转来转去,自言自语:"反正都得改行,不管你愿不愿意煤矿大面积开采以后,这儿就塌了。没听见放炮吗?地下放炮声已经听得见了"

    这让我想起了四哥说的事儿。"那么远能听得见?"

    "夜里静,仔细些听就能听得到。"

    我明白了,四哥说的是真实的。

    我们那个小伙子越来越频繁往园艺场跑。他显然是去找女园艺师的。我们的这个小伙子还完全是个孩子呢。我有一次对他说:"还是少去一些园艺场吧!"小伙子直着脖子说:

    "我压根就没有耽误活儿,再说这是我的自由"

    是的,这是他的自由。真难想象前不久他还是一个说话不敢抬头的毛头小子,如今穿上了牛仔裤,方格衬衣。谁能想到他与鼓额来自相同的地方?他们竟如此不同但我要容忍他。

    女园艺师来玩时,我很想委婉地说她几句。我差一点没有说出:你身边那些小伙子够多了,干吗要来骚扰我们葡萄园哪!我们的园子已经够可怜的了!再说我们将来要还给他父母一个健康的好小伙子!

    她咕哝着:"到处都那么让人烦。这一周遭就剩下你们这个好玩的地方了斑虎!斑虎!"

    斑虎一下子站起,两爪搭在她的肩上。她的手立刻扶着它的前爪跳起舞来;斑虎每逢这时愉快极了

    对葡萄园的打扰日渐增多,这终于变得不堪忍受。

    这一天我们在小城的一位"朋友"来了。因为上一次四哥的事情麻烦过他,所以只得招待他,他尽情吃过葡萄,喝了很多酒,临走时说:"有事尽管说,我的哥们多!我什么哥们都有,我要把他们领来"

    我送他走出园子,千叮万嘱:千万不要为我们介绍那些朋友,我们是种葡萄的人,我们害怕和生人接触!他听了一愣,大笑,伸出食指点画着:

    "真能逗啊!真能逗啊!"

    几天之后,他果真坐着一辆白色轿车来了,车子一停他就跳下来,喜笑颜开:"伙计,你知道我给你把谁带来了?"

    我摇摇头。

    "喀,猜一猜!连这个也猜不出?"

    怎么能猜得出?这一点也不幽默。

    一个肥肥胖胖的家伙从车里钻出来了,笑着,一手收起黑眼镜。有点面熟;仔细看了看,认出是我在杂志社工作时熟悉的一个作者——他在一个企业工作,后来专门写一些"企业家报告文学",再后来听说调到一个部门搞专业了。他老远伸出胖手:"啊哟嗬想不到吧?想不到在这里也能找到你!

    啊哟嗬想不到吧?"

    "想不到!"

    他指着小城那位"朋友":"幸亏他呢!我在一个宴会上随便提到你的名字,他一拍大腿,说你在这儿搞一个葡萄园呢。我说我们可是老朋友,我得去看看,说什么也得去看看!

    嗯,嘿嘿,谁想得到你能在这种小地方猫下?家属来了?没有?我就知道没有老伙计,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个地方吧!"

    他的话可真多,满嘴酒气。我发现四哥夫妇和鼓额都吃惊地望着来客——他们也弄不明白我与他到底有多密切;但我知道他们不喜欢他。

    斑虎注视着,偶尔看看我。

    胖子对小城"朋友"笑着,还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不请自进钻到房间里去——他们走进了鼓额的宿舍,鼓额跟在后面。胖子又转出来,冲鼓额笑笑:"是女秘书吧?现在都兴这个多大了?嗯?很好嘛。工作多长时间了?哪里人呀?嗯?很好嘛!"

    鼓额退开,一句话也没说。

    胖子的目光在找我,见我还在刚才的地方站着,就不高兴了:"哎呀伙计,你对远道朋友就这样呀?不往屋里让,也不倒水,你看,啧!"

    我走进自己那间屋子,他们跟进来。这时响铃端来水果,又回头拿了香烟。

    胖子背着手在屋里踱几步,看看土炕,又看写字台,嗯几声:"不错。很有乡野气呀!不错,我以后脑子累了也到你这儿住住,不错。"

    他咕咕喝水,又抽烟。小城那位"朋友"一直傻呵呵地看着。

    胖子上下打量起我:"看样子你也不太顺畅?有什么难处就说这一回来得值,别看是个小地方,有几个企业家还是有点意思喽。这一回最有来头的两个都见了,其中一个还答应让我给他写写我准备下个月动笔。动笔前还得来一趟,先来看你!干我们这一行啊,嘴懒腿懒都不行"

    他伸长脖子看看窗外,看到了鼓额:"嘿,你那女秘书不声不响挺有意思"

    吃了一会儿水果,他突然低着嗓子问:"你是怎么从那个杂志社离开的?有人说你辞了,我不信。那儿经济情况不错嘛。我估计是柳萌那个臭娘们儿狗眼看人。我最知道那娘们的底,别看打扮得人模狗样,其实是个骚臭玩艺儿哼哼"

    我觉得他该离开了,就站起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密密麻麻印了一串头衔,有好几个"国际"、"全国"等字样。

    他拍着胸脯:"赶明儿我写写你的葡萄园"

    我再未说一句话。

    他们终于有些尴尬。又呆了一会儿,两个人对对眼,爬上了轿车鼓额笑了。

    我觉得头有些胀。那家伙吵得我好累四哥把我扶到屋里。四哥说:"我知道那人不叫人喜欢哩"

    我很疲乏,躺到炕上,倚在了被子上。

    四哥坐在炕边。我说:"我躲了这么远,可是"

    四哥叹息着,吸着烟。

    这天我没有出工,就一直躺在炕上。四哥怕我得病,直到半夜了还陪在旁边。

    也许只有这儿的不眠之夜里才有一种温馨的感受,这与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同的。在这平原的风中追思和畅想,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我想了很多很多,过去,未来我很清楚——我已度过了半生,那么再度过半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知道我眼下面临着特别复杂又特别简单的问题——一旦决定了,全部繁琐就化为了简洁。人只要有勇气决定就行。是的。真是这样。

    大概对于你也是一样。

    柏慧,这是个怎样度过下半生的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剩下了一半,不多也不少。

    人站在时间的对折线上都会感慨万端。我想起了各种各样的人一个污浊的人即便在最后时刻都不敢面对真实。

    人在这时候的可怜才是真正的可怜。

    ——面对着一次判断,我任何时候都不忘提问自己:是这样吗?我真的同意这样吗?我从心灵深处欣悦着赞同着吗?

    如果不呢?

    是的,在任何时候,我都不能做精神贱民。

    想起你明亮清洁的目光,我充满了感念和宁静。我牵挂你又企盼你。你告别了他们,柏老和小提琴手,这显得太迟了又太早了。你立刻会面对一种挑战性的生活——你可要挺住啊!

    我对你眼下的选择有多么矛盾:我等待这种选择许久了,我曾多次赞美过决绝和无畏;可是当它真的在你身上发生了时,我又一阵担心。

    你一个人,怎么抵御那非同一般的寒冷?

    多保重吧,我的朋友!我的永久的挚友!

    你多么坚毅多么刚强,我深知这些;可我更多地记住了你的温柔、你的慈爱你的目光无所不在地普照别人,它的光源就来自你的心灵。我们会一起保卫你的心灵。

    我走在迅速改变的荒原上,耐心地寻找。当我终于看到一株昨日的马兰和一条昨日的小路时,就急急奔到它们面前。

    它们的顽强存在使我至少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平原不会完全失去记忆。要紧的是我们活着的人要牢牢抓住它,让它闪耀,让记忆的光照遍大地

    马兰啊,你浅蓝色的形状特异的花朵正向我娓娓诉说。那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都记得,泥土给雨水击打出一股燃烧的皮革味儿;后来这气味又被远处飘来的合欢花味儿漫过了。

    一只翠鸟飞来,它把又硬又尖的嘴巴蹭在你的叶片上。那华丽的服装太惹眼了,雨点溅在上面,它就小心地一抖。一会儿又有鸽子和花蝶飞来。翠鸟带着歉意离去。花蝶对你吻了又吻。鸽子咕咕叫,它在这雨天感到了舒适和幸福,依偎在你的身边很久很久,直到外祖母走来才飞开。她是拣干柴顺便来领我回茅屋的鸽子飞走了,外祖母看着它的背影说:

    我们也养两只鸽子吧!

    我们不仅养了鸽子,还养了花猫、刺猬、兔子、乌鸦

    它们都能和睦相处。小花猫被外祖母告诫过:不要欺负其他的朋友,不要咬它们,也不要伸出你那只小巴掌打它们——听见了啵?花猫对这多余的叮嘱有些烦了,眯着眼睛点点头,困下了。

    我跟上老爷爷到沙岗时,母亲总是叮咛这样那样:别爬太高的树、别惹老爷爷生气、别乱跑碰到棘丛如果什么都听母亲的,那就趴地上别动了。老爷爷采摘蘑菇或金针菜,我来帮他。更多的时间是自己玩。从热乎乎的沙岗南坡闭上眼往下滚动,是世上最神秘的快乐!长长的南坡全是细沙粒,干净得没有一丝灰污,温热得就像母亲的肌肤。我每滚动一下,脸颊就能贴近它一次,心里也暖融融的。有一次我爬上一棵高大的橡子树,躲在了密密枝叶间好久。谁也看不到我。

    我巧妙地仰躺在吊床似的枝桠上,颤动着身子。突然我听到了吱吱鸣叫,心上一跳;终于在离我几尺远的一个枝杈上发现了一个鸟窝——多么精致的一个小草窝啊,里面有三只长齐了羽毛的鸟儿。我知道它们很快就会飞了。它们一点也不怕我,张大嘴巴呼叫。我凑上去,感觉着它们稚嫩的小嘴在亲吻。它们软绒绒的小身体、小巧的双翅、光滑如丝的羽毛、粉色的小巴掌整个一件艺术品!我想它们真是人世间最了不起的存在之物了,是完美的、会飞的鲜花!给我类似感觉的还有小兔子、小羊。那些洁净的小羊盯着你看,会让你心里发颤。我长时间搂住它们,学它们不知所云的鸣叫

    午夜里看着一天闪耀的星星,常常想这是几十年前的那片星星吗?它们照耀下的这片平原还是外祖母和老爷爷的平原——这样的一片平原难道真的会被改变吗?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一场陌生的、难以言喻的什么即将开始了。它隐隐地合拢,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一切都在告诉:它即将开始。

    仿佛很久以前就有过这个预感。也许就为了这场迎接,我来到了登州海角。站在这儿可以望见无边无际的波涌——它在更早的时候竟是一片陆地,是没有发生陆沉之前的老铁海峡时光让这片结实的、富含铁质的大陆断裂,不知那一刻是否怀上了大悲悯?它毫不留情地扯断了一类人的退路。于是当年的莱夷人不得不死守海角,浴血求生

    我把关于海角的历史轻轻掀开一角。于是你有了想象的依据。你对我的所有期待和想象都不会落空。我在你的目光下终将走向遥远——走向那个高原。它是我们梦想的高原。在那冰雪莹亮的洁地上,雪莲花粉绒绒开放。让我去为你采来那至尊的花朵吧。

    梅子牵挂我的伤痛——我每一次受伤她都看在眼里。作为一个"异类",我流的血太多了。我记起外祖母在这儿的丛林中采过一种止血草药,于是我就匍匐在了这片土地上。

    我小心地裹伤。梅子,我小心地裹伤。

    最值得庆幸的是我有拐子四哥、响铃和鼓额他们与我相濡以沫。我于是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感激着快乐着,像个得到呵护的婴儿。我的心灵又苍老又稚嫩,面对着一个古老生鲜的平原,一会儿感奋,一会儿沮丧。是你、是我的这些挚友叮嘱我,搀扶我,饲喂我,我才坚实地挺住了。

    你们用目光引导我,你们指给我看那片高原。我在心里一千遍默念着你们的名字,开始了并坚持了我的长旅。

    我必须寸步不移守住平原。因为它通向高原。故地之路是唯一的路,也是永恒的路。我多么有幸地踏上了这条路啊。

    我永远也不会退却。我的伤口在慢慢复原,渐渐已能站立。我又看到了蓬蓬长起的绿草

    一匹三岁红马在原野上奔驰。它嘶鸣着,长尾飘飘,如闪电一样跃过沙岗,消失在无垠的绿涛之中。

    漫过老铁海峡的那片苍茫巨涌荡动不休,发出一种撕裂般的声音。这声音从这一端传到那一端,平原在它的震撼下微微抖动。

    我看到那匹马——真的是一匹马,归来了;它的背上正坐着外祖父。我从未见过的老人,原来如此之英武神奇!他冷峻的目光扫视这片原野,最后才落在我的脸上。我往前走一步,渴望伸出手去,我想他会把我扯上马背。可就在犹豫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又转开了。

    红马踏踏飞奔,一会儿就消逝在平原的另一端。

    我呼喊着——没有回声。我只能寻到一溜长长的、无有尽头的蹄印。

    我在寻思:父亲和母亲呢?还有外祖母、老爷爷?我猜想他们都在红马奔驰而去的前方;不仅是他们,还有我的导师、口吃老教授、大山里的老师他们都在一起。

    这个结实有力的猜想太重要了。我终于突然明白自己要走向哪里。感激的泪水糊住了双目,默念着什么,急急奔跑起来

    我是这片平原的儿子。我懂得它并记住了它,也只有这样才会穿越这片苍茫。

    旅途之中,我唯一担心的是离开你、梅子、老胡师。我一想起离你们越来越远,心里就一阵疼痛。不,我们是永远在一起的,永远永远,正像我会永远与鼓额、四哥夫妇在一起一样。

    斑虎在前面声声吠叫。我登上沙岗。啊,一眼看到了它、它旁边的人我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寻找另几张面孔。我多么希望看到你们啊!没有。我想当我登上另一座峰峦时,一定会看到你们。

    朝阳升起,彩霞映得大地一片火红;那在一片晖色间发出声声呼唤的,不是你们吗?

    "我来了!"

    "我们来了!"

    改写于枫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