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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的鬼心眼
丁一憨蛮,鲁莽,但鬼心眼一点不比谁少。比如,剧本空墙之夜他从未向秦汉透露半点,却捡个秦汉不在场的机会单单地拿给萨看。对此我觉得有必要多说几句了:此事看似不大,说重了是这厮不够朋友,说轻些便是男人们(或同性间)一种本能的狭隘。但这狭隘若潜伏下来,失之看管,其后果很可能恰与空墙之夜的理想背道而驰。设若一旦气候合适,这看似无足轻重的狭隘就可能膨胀,膨胀膨胀到终于丧失理智也未可知——就像前面提到的“蝴蝶效应”不知会把我的丁一之旅引向何方。喂丁兄,你听见没有?但那厮的注意力此刻全在萨身上,对我的提醒不屑一顾。唉,等着瞧吧。
“你写的?”萨捧定那剧本问。
“是,我写的。”
萨坐在草地上,先不过是出于客气,一目十行地翻翻,但很快就读得认真起来,读得迷惑、诧异,双眉紧蹙。
丁一挨着萨坐下,伸腿,腿明显比萨的要短;屈膝,膝也还是不如萨的高。
“萨,凭你这身材,应该练过田径吧?”
“是呀,怎么啦?”
“短跑?”
“短跑也练过,后来改了项。”
“改了跳远?”
萨从剧本上挑起眼睛来看他:“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
“从哪儿?”
“身材。”
萨的目光又落回剧本,停一会,再滑落到剧本下面那两条秀美的长腿上。然后她换个姿势,下巴支在膝盖上,剧本摊开在两脚中间,继续一页一页地翻看。
丁一乘机跟我说:论身材,娥还真是不如萨。/我说哥们儿你又想什么呢?/没没,没想啥。/那你这话啥意思?/没啥意思,真的真的。那你说,我啥意思?/我说:我只知道大凡一句话,不可能没来由。/丁一有点恼羞成怒:kao我就那么一说,陈述句,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萨又从剧本上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丁一:“啥意思呀,你这都是?”
那厮一惊,愣半天才醒过闷儿来:“噢噢,你是说这剧本呀?”
“你是说什么?”
“哦,哦对,我也是说说这剧本。”
草地上,野花泼泼洒洒。天空中,云缕纠纠缠缠。阳光一忽儿灿烂,一忽儿暗淡。远山一忽儿鲜明如在近前,一忽儿又是云遮霞罩一片朦胧。
“说呀?”萨的目光又从剧本挪向丁一。
“哦,是是,说什么?”
“这剧本呀?”
“哦对,剧本,这剧本嘛娥说这剧本就怕永远只能是个剧本了。”
“这我不管。”
“那,那说什么?”
萨望着丁一,由衷而且温柔地笑笑:“我是说这剧本啥意思?到底想说什么?”
哈!我倒是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此丁所以常得女性之青睐,大半与其自然而然的憨傻有关。换句话说:我由此丁而发现,男人之恰如其分地神不守舍,词不达意,或笨嘴拙舌,不啻是赢得良善女子之好感的一具法宝!或者直说了吧:我料此丁与萨难免又要来一回爱河双坠了,虽说迄今还都是在有意无意之间。
草地上,阳光、云影不住地变幻。丁一给萨一场一幕地讲他的空墙之夜,讲他的设想,讲他曾经对娥讲过的那些话,当然是有分有寸,有所割舍。
听着听着萨没了动静。
“萨?”
萨双目低垂。
“萨?”
萨似心在别处。
“萨你怎么啦?”
萨这才吁一口气,两腿平伸,两臂向后支撑住身子,看天。天上的云丝丝块块,纠纠缠缠,正所谓“白云苍狗”萨喟叹连连。
“咳,”那丁说:“我这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好不好的你都别在意。”
萨轻轻地摇头,意思是:不不,也许这剧本真是写得挺好。尤其是对“远而近”和“近而远”萨似感慨颇多。萨说“这可真像是我跟他啊”
“跟谁?”
萨看看丁一,不回答,意思是:你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
萨说:“不管你离他多么近,你总好像还是离他非常远,非常非常远。”
萨说:“你好像永远也不能走近他,永远也走不到他跟前,走不进他心里去。”
萨说:“不管你离他多么近,多么近,你还是看不清他。”
萨说:“我常梦见我追着他跑哇跑哇跑哇,跑得都快累死了,可他还是那么不远不近地在你前头慢慢儿地走。要不就是,你好不容易追上他了,看看他,身形、动作、话音甚至气味都对,什么什么都对,啊,我心说我可算追上你了!我心说我可算是把你给找到了!可是可是你却看不清他的脸。你就是看不清他的脸。手也是他的手,脚也是他的脚,衣服也是他常穿的那件衣服,可你就是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眼睛也是他的眼睛,鼻子、嘴也是那么熟悉,可放到一块却又好像不是他了。”
萨问丁一:“你怎么看他——秦汉?”
萨问丁一:“作为多年的老朋友,在你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萨说:“可能我跟他注定是没缘分。就像有支歌唱里的,你知道那首歌吗?”
“不知你说的哪首?”
萨先是说:“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我已经变得不再象我,可是你却依然是你。”接着便轻声地哼唱:“timeatimeagain,iaskme,问自己,到底爱不爱你”我听出来了,这就是那天她在厨房里独自哼唱的歌。
萨说:“电影嘛,演演罢了,可我真的是这样啊!哪止是timeatimeagain呀,至少是几百几千次了我问我自己,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
丁一说:“你了解他吗?我是说全面地,你全面地了解他吗?”
不料萨却怒了:“你呢?你全面了解他吗?你们所有的人,都全面了解他吗?我告诉你们吧:他男人女人都爱!他丑的美的都爱!他爱所有的人。他说爱,就得是爱所有的人,否则就不是爱,否则就仅仅是性。告诉你们吧:谁是圣徒?他就是!你们注意到他家里了吗,除了些书、录像带和影碟之外,还有什么?你注意了吗?你一定以为我买了那么多吃的东西是为了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告诉你吧,不是,全不是!仅仅是因为他没有,他只有冻饺子和方便面!”
丁一和我有如面面相觑。我说:是呀是呀我说过,万古行魂在秦汉那儿更是经历得艰难,游走得辽阔,现在还要加上美丽。/美丽的,丁一说:还有萨。
“你们最不理解他的,”萨说:“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好些人都以为他是同性恋,连娥都这样以为!”
“他不是吗?”
“当然不是!”“那他,为什么”
“为什么为!他只是不想跟你们解释。他只是不像好些人那样歧视同性恋。他说歧视同性恋的人,实在是因为不懂得爱!他说其实,同性恋,倒可能更要纯粹些,高贵些。”
那丁说:喂喂,你注意到没有,娥也是这么说的。/嘘——,我说:你洗耳恭听吧!
“秦汉说:爱,并不是因为性别,并不是因为性别这世界上才有了爱的。仅仅因为性别的,他说那不叫爱那充其量叫吸引,说不好听的,那连畜生都会,连植物都会,甚至连矿物都是阴阳相吸。
“秦汉说:为了种群的繁衍,性吸引是必要的,但如果仅仅是性吸引,那还奢谈什么爱情?
“还有,不是秦汉说的是我这样想:为什么,有时候,连性也不能吸引了呢?”
我告诉她格伦的那句名言:“男人学着爱上吸引他的女人,而女人是越来越被所爱的人吸引。”
萨想了一会,惊叫着问:“喔!这话谁说的?”
“一部电影里。”
“什么名字?我得去告诉秦汉。”
“我就是在他那儿看的。”
“哦,是吗?”萨愣一下。“不过,男人女人的这么分,我估计秦汉他不见得会喜欢,他从来就不认为那是性别问题。”
“但是,性,确实是一种语言呀?”丁一说。
“语言?”
“一种极端的表达,和和独具的话语。”
好极了,丁哥们你说得真是恰到好处!但是萨没理会,萨也许是还不能听懂。
萨单单是对“独具”二字表示了疑问:“从古至今,所有的人都在赞美爱情,对吧?爱情,是人间最最美好的一种情感,这不会有人反对吧?所以秦汉问过我,既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这一种最最美好的情感却要被限制在最最狭小的范围里?”
丁一和我都是一愣。
萨说:“先是限制在异性之间,后又要限制在一对一的关系中,再又是提倡最少的人次。秦汉说,这哪儿像是对待美好事物?简直倒像是对待罪行了。”
这个嘛,丁一倒是不以为然,丁一暗暗地笑。但我已敏觉到: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问题,这是一个极其智慧的提问!而且,这很可能将改变丁一的未来,即关系到我的丁一之旅的继续。
萨说丁一你先别笑。萨说:“开始我也笑他,觉得这不值一驳。但他说:从种族繁衍的质量看这也许合理,从财产继承的角度讲也说得过去,可那你们就别嚷嚷爱了呀?只说性呀性呀性呀吧!只说交配和繁殖就行了,只说劳动力和存栏数就够了。可是有一条,他说:当你们只有婚姻没有爱情的时候你们也就甭抱怨了,当你们儿孙满堂却从未享受过爱情的时候,你们也就甭这权主义、那权主义地不平衡了。”
说完了?
萨好像是说完了。
丁一暂时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思路,即(由萨所转述的)秦汉的那句关键之问:“爱情,既然是人间最最美好的一种情感,却又为什么要限制在最最狭小的范围内?”——不过我想,凭这厮的风流才智,他不会就这么与此问失之交臂的。
远处的云正在变成雨。近处的树正在召唤着风。
飞翔的鸟儿忽然都想起了家。
丁一和萨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变化,连坐着的姿势都还跟刚才一样。
萨从衣兜摸出条丝绸发带,捏着,让它在风里飘。
丁一和我便都想起了那条四寸宽的袖章。但现在的丁一要坚强得多了,他说:“萨,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萨好像已经知道丁一要问什么了。
“我觉得,嗯觉得你,并不是很很快乐。”
“错!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这么说你很快乐?”
“当然。”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问你为什么不是很快乐呢?为什么你不猜我要问你的是,你怎么总是这么快乐呢?”
萨的脸腾地红了,恼羞成怒:“因为,因为你们这些愚蠢的人都是那样问的!”
丁一的应对已近炉火纯青:“那,现在,你该承认我是个聪明人了吧?”
萨无言以对。
“所以,也就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你总是”那厮故意停顿一下,目光移向远处的风起云涌“总是这么地,不、很、快、乐?”
萨都快气死了。她忍而再忍,还是恨恨地搡了丁一一把——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丁一和萨的头一回身体接触。那丁当然不气不恼,这一个生来的情种甚至颇觉惬意,这一个天才的“花匠”甚至如获殊荣。哈,现在我已经敢于断言了:此丁必将把萨引入怀中,早晚的事了。
萨扭过身去。
生就的情种并不去管她。
萨悄悄抹泪。
天才的“花匠”知道应该由着她去。
萨站起身来,往回家的路上走。
这风流班头好生精明!你看他:落后几步,默默地一路陪同。
雨来了。风把雨往横里洒,把树叶都翻转过来,把鸟儿追赶得统统不见了踪影,把全世界都淹没在暴雨的轰鸣之中。
“到哪儿去避一会儿吧!”萨说。
——瞧见没有?得让她先说!但在丁一,这倒不是计谋也不是手段——我说过这小子诚实,但我也说过这厮天赋花心难自弃。这不是本事,这是本能,是骨子里滋出来的能耐!(我不禁又想起那个可怕的孩子,其弄权造势的本事,大半也是从基因里头跳出来的吧?)跑上山坡,跑进一个小亭子,全湿透了。咋办?千万可别像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男人正人君子似的背过身去,正好还正人君子似的带着几件干衣裳,于是乎自己冻得嘚嘚地抖,却怜花惜玉般或心怀叵测地一定要让女人换上此丁经我开导多年已深明此理:千万千万可别那样,俗!
于是不俗之事才可能发生。不俗之事,才必然会到来。
泪水和雨水搅在一起,这样好,这样萨也就没啥不好意思了。
她说:“我不快乐,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有那么高的境界。”
她说:“对什么人都是一样地抱着爱的心情,说真的我做不到。”
她说:“其实也没什么。也没有什么太不快乐的。”
她说:“跟秦汉在一起,还是很开心。”
她说:“都怨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问题,跟秦汉什么没关系。”
丁一就问:“那,要是没有他呢?”这句话好像伺机已久。
萨立刻接上:“真是还不如没有他呢!”这句话看来埋藏也久。
我想,这时候只要问她一句为什么,保证切中要害。但丁一示意我别急:别这么咄咄逼人,话说到这份上她还能再收回去吗?欲速则不达。/哎哟哎哟,我说丁一吔,你他妈别太过分了吧,照这样下去你都快能当政治家啦!
果然,不用谁问,萨自己就开始说了。总结起来有三点:第一她崇拜秦汉,信此汉即是圣徒。因此她会永远爱他,设若有一天她不得不离开他,她相信她也依然是爱他的。第二,萨的痛苦并不在于秦汉想不想跟她结婚,也不在于秦汉还爱着谁和谁,而是因为自己还达不到他那样的境界。何以见得呢?比如说吧,实际上,萨并不是很欢迎、甚至是很不欢迎秦汉的那些所谓朋友(原话是“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她希望他们最好都走开,离秦汉远点,别那么不人不鬼地老都来折磨他!她相信,秦汉只有跟她吕萨一起生活才会幸福,才会健康,才能过上人的日子。第三,或许是受了秦汉的影响,萨认为“性,可真是个讨厌的东西”身体本来就是一副臭皮囊,本来就不干净,性还专门对些最不干净的领域感兴趣。“人,非要那样不可吗”?又脏又丑,又残忍又可笑,不那样就不行?“不那样,只是爱,不行吗?”
“你觉得行吗?”我问。
“为什么不行?”
“你觉得,可能吗?”
“也许,等有一天,我们都老了,”萨望着弥天的雾雨,沉入遐想:“那时候,我们,也许就能了,就能不再受身体的指挥,不再受荷尔蒙的强迫。嘿你说,激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呀?那么一点点儿东西咋恁奇怪,看它把人给整治的!我真是希望没有它,没有它就好了。人们都想永远年轻,可我真是想自己快点儿老了吧!老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两个老人,或者像秦汉希望的那样,是一群,一群老人,一群可爱的老人,没有忌妒,没有猜疑,没有你呀我呀他呀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相互间都是心灵的交流,心灵的需要那样,那样的话我觉得,秦汉的梦想就会是可能的了。”
“可那样,”我说:“就怕又都没有激情了呢?”
“会吗?”
“人都像木头桩子似的,泥胎石塑似的,呆头呆脑坐满一地球?”
“怎么会呢?不会的。难道我们会忘了现在?”
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没有欲望人会怎样。丁一接着我说:“其实连树都是有欲望的,一花一草都是有欲望的,万物万灵其实都是欲望呀。”
这话让我想起了生命的开始。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来此丁一之前的状态:如同水在沙中嘶喊,或风自魂中吹拂,虚无缥缈间凝聚起一点欲望心识不死,轻轻地飘摇,浮游,浪动,轻轻地漫展或玄想那期间似有个声音在说着什么,扬扬浪浪,若虚若在,听不清楚抑或不过是一种意念,仿佛向往,又近乎恐惧
“那,你是说,”萨问:“这永远都是不可能的了?”
“只有在戏剧中,这是可能的。”丁一又拿出那个剧本。
萨歪着头看看那剧本,又认真地看着丁一。
丁一:“娥说,戏剧,就是这样一种时刻:一切不可能在那儿都是可能的,所有的不现实,在那儿都可以实现。”
丁一:“准确说,那是一种约定,心与心的约定。”
丁一:“约定在现实之外,约定在梦愿之中。”
丁一:“戏剧,并不是模仿现实之真,而是实现梦愿之真。在那儿,在戏剧里,或约定中,一切真心都可以袒露,一切真愿都可以实行。”
丁一:“然后你回到现实中去。在那约定之外,你不得不遵守白昼的规则。”
丁一:“但是在黑夜,在戏剧里,在那样的约定中,你必须是本真的你,卸去身心的铠甲,卸去一切包装,脱掉‘裸体之衣’,因为一旦”
“裸体之衣?”
“噢,这我再跟你说。因为一旦你要躲藏,要掩饰,一旦你言不由衷,觉得真诚倒是一种羞耻,那样的话这戏剧也就完了。一旦你觉得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需要遮挡,就像亚当、夏娃走出伊甸园时那样,你就已经在这约定之外了,你就已经走出戏剧走到现实的规则里去了”
萨听得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