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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余乐乐的成绩排在班级第一名,可是一直到放完暑假正式开学,学校也没有说要换班的事情。没有见到重点班的学生到普通班里来,也没有见到普通班的学生到重点班里去。
余乐乐为之奋斗了整整两年的梦想,终于破灭。
原来,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空口无凭的讹传。
余乐乐不伤心了,经过这么多事,她已经觉得无所谓了。普通班就普通班吧,考不上大学又怎样呢?或许会读高职、自考,再或者去民办高校,反正总是有地方可以读书的吧?
林可儿倒是替余乐乐伤心。虽然她不舍得余乐乐走,可是她知道余乐乐为了这个第一名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她全部的愿望也不过就是希望能去重点班,因为那里学习气氛好。林可儿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去重点班的,那么让余乐乐去重点班也好啊。
就这样,余乐乐似乎又恢复了她惯常的日子,在此后很长时间里,余乐乐都在学校和家之间做规律性运动。有时候周末补课不需要穿校服,学校里就成了高三女孩子花枝招展的春天。然而余乐乐总是穿一身校服裙子,也不怎么打扮自己,永远是素面朝天、扎着马尾辫子的中学生形象。也时常和同学一起打篮球,看上去很开心。
然而,林可儿知道,余乐乐一点也不开心。
余乐乐在家里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在学校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林可儿为了陪她,自己也不怎么在家里呆着了。有时候林可儿就拿很多水果、零食到学校里来上自习,周末的下午,别人都回家了,她们两个却在教室里温习功课、聊天、吃零食。那样的时光很安静,余乐乐觉得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而林可儿也可以安心学习。所以有那么一段日子,林可儿的成绩就呈稳步上升的态势,而余乐乐也牢牢把持第一名的位次不放手。
有时候,林可儿会一脸向往地看着余乐乐,说:“乐乐,你说会不会,你成为咱们普通班历史上第一个考上一批本科的学生,而我也能考上第三批本科院校?”
余乐乐笑笑:“我没那么大的理想,我只想考上师范学院,毕业以后去中学做个语文老师。”
这样说的时候余乐乐想起了高一时候的语文老师陆老师。余乐乐升高二以后她就调动工作离开了这个城市,可是余乐乐会一直记得她。因为是她,开启了自卑的余乐乐紧锁着的心灵大门。余乐乐经常会想起那时候她赞许的目光,她看着余乐乐,读范文的样子。还会想起她用好听的普通话在讲台上读:“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余乐乐有时候会偷偷地想,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要做陆老师那样的人。要做一个善良、和煦的老师,春风化雨,滋润每棵小苗儿。
原来,这样的润物细无声,就是真正的园丁啊。
余乐乐开始对教师这个职业肃然起敬了。
冬天的时候,余乐乐和林可儿更是经常性驻扎在教室里了。她们开始把面包、红肠之类的食物放在暖气片上,让升腾的热气把食物温热,然后边吃饭边聊天。聊天的主题当然还是带有美丽色彩的“大学梦”而梦想太美好了,也就使余乐乐越发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考不上大学会怎样。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余乐乐的成绩已经基本达到本科三批分数线。这极大地鼓舞了余乐乐,开始全副武装地向本科二批分数线努力。余乐乐还是很少回家,有时候利用周末和林可儿一起去大街上转一转,有时候和杨倩、邝亚威打打闹闹。
每当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余乐乐都看得出来,杨倩和邝亚威之间的气氛已经和缓得相当温暖了。杨倩看邝亚威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虽然不够努力但绝对不可以放弃的孩子,而邝亚威看杨倩的眼神也从男生的单纯明媚变成了大人一样的关照包容。他们说话时候的语气,从以前杨倩对邝亚威的批判教育,变成了现在邝亚威对杨倩的修理指正。邝亚威好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悄长大了,而杨倩变成了他要用全副身心去关心的小妹妹。
余乐乐真有点羡慕杨倩了,余乐乐想,什么时候,自己可以像杨倩一样,不这么孤独?
与此同时,杨倩也几次想开口告诉余乐乐许宸的事,却每次都没有办法开口。
杨倩想告诉余乐乐,今天的许宸,已经不是以前的许宸了。他好像变成了以前的余乐乐,不笑,独来独往,低着头,悄无声息。他的省级优秀学生干部泡汤了,最近的保送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听邝亚威说,保送名额虽然很多,可是每个班里排着队等着保送的学生更多。如果放在一年前,这个名额非许宸莫属,可是现在就很难说了。
杨倩还想请余乐乐去看看许宸,可是她不敢说。有几次,话到嘴边,看看邝亚威警告性的眼神,杨倩终于还是低下头保持沉默。
其实杨倩不知道,余乐乐很多次想问起关于许宸的事,可是她不知道,如果遇见,该说什么?
如果想忘记以前的恩怨,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来说似乎是太难了。可是如果不忘记,就总有一些什么东西横亘在彼此之间,形成某种障碍。
那么,还是不说吧,既然说了也无济于事。既然原来的敌人可以成为朋友,那么朋友同样也可以成为陌生人,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最熟悉的陌生人。
或许正是因为余乐乐努力想要使自己隔离在家庭和过去之外,所以杨倩在周日下午跑到余乐乐班里的时候,果然就找到了余乐乐。
余乐乐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突然闯入眼帘的,是杨倩苍白的脸。
还没等余乐乐说话,杨倩已经带着哭腔说:“许宸不见了。”
余乐乐吓坏了,杨倩六神无主:“怎么办?怎么办?他昨天晚上就没回家,邝亚威现在到处找他,可是我们找不到”
余乐乐急忙问:“说慢点,发生什么事了?”
杨倩语无伦次地说:“保送啊,许宸的保送名额没了,我就知道肯定是姚斯然的,可是许宸也不至于离家出走啊他妈给邝亚威打了一晚上的电话,现在都快精神失常了,邝亚威到处找,可是找不到。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乐乐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说他能去哪儿?”
余乐乐完全呆住了。
过一会,余乐乐下意识地问:“他最近的情绪是不是很不好?”
杨倩彻底哭了:“是,我们都不敢告诉你,我们怕你恨他、讨厌他,你们好不容易才和好的,我们知道这下全完了。”
杨倩哭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乐乐你别恨他,这件事情和许宸没关系。他不是坏人,他也挺惨的,大家都孤立他。我们昨天晚上找了火车站、汽车站,就差飞机场了。可是我们找不到!”
杨倩的眼泪流下来,余乐乐惊呆了。
余乐乐知道,这些地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找到许宸的,他就好像曾经的余乐乐,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依然是孤独和绝望。现在的他,一定是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像一根皮筋一样,已经绷到极限,稍一用力就会断掉。所以,现在的许宸,一定是在某个可以让自己放松压力的地方,努力地,想要把皮筋松开。
慢着!余乐乐突然想起来——市区南部山顶上,许宸说过,他不开心的时候,一定会去那里的!
想到这里,余乐乐抓起外套跑出教室。杨倩愣一下,急忙追出去。可是余乐乐速度太快了,她跑出学校大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杨倩站在一中校门口,擦干眼泪看着余乐乐消失的方向,眼神中充满期待。
是的,余乐乐一定知道什么,至少她了解许宸可能去什么地方。余乐乐的反应告诉杨倩,余乐乐不恨许宸,正相反,她希望他平安无事。
下了出租车,余乐乐发现山脚下的风比市区里强劲多了。通往山顶的石头台阶上,还有残存的冬末的雪。是乍暖还寒的山顶,余乐乐快快地跑,想要以速度获取一点温暖。蜿蜒上行的石头台阶很长、很窄、很滑,余乐乐几次都险些摔倒。她不得不用手抓住台阶内侧枯黄的草,手脚并用地向上爬。爬到中途的时候,路越来越不好走,余乐乐的脸也被风吹得通红,鼻子已经彻底失灵了,余乐乐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么恶劣的环境,许宸会来这里吗?就算来了,昨天整整一个晚上,假使他在这里,应该会被凛冽的寒风冻成冰砣吧?
余乐乐的脚步就放慢了,她并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有没有价值。如果仅凭一年多前许宸的一句话,自己的行为就太鲁莽了,因为那一次分明是夏天,山顶凉爽而舒适。可是眼下,这里很冷,太冷了。
就这样,余乐乐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往上爬,好像这种行为本身只是出于“爬”的惯性一样。谁知刚爬上去,就真的看见了许宸的背影!
他站在平台上的栏杆旁边,一动不动。
余乐乐站住了,她凝视着许宸的背影,他的背影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这个时候许宸听到后面的声响,他转过头来,余乐乐看见他的脸,大吃一惊。
那张脸,盛满了木然和失望,眼神里再没有曾经的神采。
5年前,这张脸上总是写满不屑的笑,看向余乐乐的时候总是斜视。
4年前,这张脸上换上怜悯和同情,日子渐渐相安无事。
3年前,这张脸上有焦虑和忐忑,为了自己报志愿的问题也曾忧心忡忡。
2年前,这张脸上有窘窘的笑,他们握手,说好从此是朋友。
1年前,这张脸上写满关切,当自己号啕大哭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一切都可以改变。
而今天,这张脸上有深深、深深的绝望,这个许宸,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许宸吗?
余乐乐一步步走过去,而许宸看见余乐乐的瞬间,也有那么大的惊讶。
他似乎,真的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这些日子来,当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孤独和冷落的时候,他才知道当年的余乐乐曾经有多么不开心。而自己,还添油加醋,看不惯她的不开心。
他终于知道同学的疏离、老师的视若无睹是什么样子,他低下头,看着地面的时候都会想:为什么命运可以把余乐乐拯救,却要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余乐乐?
他承认他有的时候很想念那个倔犟的女孩子,因为每次看见她不服输的样子他就觉得很有意思。可是,现在他终于见到了,他该说点什么?是不是该说“对不起”?
余乐乐叹口气,说:“许宸,你还好吗?”
许宸没有说话。
余乐乐生气了:“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你妈都快急疯了你知道吗?”
许宸看着余乐乐,看她生气的脸。很久没见了,她还是这个样子,生气的时候就皱眉头,嗓门变得很大。
“对不起。”许宸说:“余乐乐,对不起。”
余乐乐愣了。
许宸又说:“对不起。其实早就想说了,可是却拖到今天。”
余乐乐一步步走过去,那么近,她几乎可以看见许宸眼睛里的自己。
余乐乐看着许宸说:“许宸,你给我听好,你应该对你妈说对不起,不是我。”
顿了顿:“你应该对我说‘谢谢’。我从学校跑到这里,我以为我会找不到你,以为你会想不开,随便找个没有栏杆的地方跳下去。”
说到这里,余乐乐的声音哽咽了:“我很累,可是都不敢停,虽然我不确定你就在这个地方,但是我怕万一你真的在这里,而我只不过慢了一步,就什么都晚了。”
许宸把头扭到一边:“我不想见我妈,她如果早早规劝我爸,就不会有今天。每天,公安局门口那么多人上访,我以为他们不过是聚众闹事,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他们真的是有冤要伸。我爸,他对不起太多人,也对不起你爸、你妈,和你。”
许宸终于把目光对准余乐乐:“这些天,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孤独了。我做梦都梦见自己掉到漆黑的洞里,我喊不出声音,也没有人来救我。”
“许宸”余乐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的,是的,这些梦,余乐乐都曾经有过。爸爸死后,很多次,自己就像求生的孩子,想要从某种境况里爬出去,可是总是失败。余乐乐看看许宸,他的外套上落着浅浅的霜,这么冷的天,需要怎样的绝望,才能在这么冷的地方,坐一夜?
余乐乐看看许宸的眼,红红的,余乐乐失语了,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良久,突然地,平地一声雷,许宸说:“余乐乐,我能抱抱你吗?”
什么?!
余乐乐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
她张大嘴巴看着许宸,许宸低着头:“我没别的意思,太冷了。”
余乐乐的心突然就软了——的确是太冷了,这个冷,是心冷。
余乐乐想走近点,可是,腿很沉,脚步很重,想要迈,却还是失败。
余乐乐脸红了。
许宸的外套很凉,余乐乐的脸孔靠近的时候,似乎能感受到凉意在静静地升腾。
许宸紧紧地抱住这个女孩子,这个曾经和自己势不两立的女孩子。她的倔强、她的泼辣、她的柔韧,她在他最困难最孤独无依的时刻原谅他,跨越一个市区来找他,他深深感激。
感激,就像星星点点的火光,纵然不能顷刻燎原,却可以散发和煦的温暖。
而温暖,那是我们无法抗拒的熔化坚冰的力量——哪怕是我们心底,最厚重的坚冰。
余乐乐瞪着眼睛,紧张地注视前方的山谷,视线已经失去了转移的力量。她可以感受到,在自己肩膀上方,硬硬的发茬、带有哽咽声的呼吸。她太紧张了,腿在抖,或许全身都在抖,可是努力想要抑制。
余乐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男孩子如此亲近,没有距离。
平生第一次亲人以外的拥抱,余乐乐紧张得几乎要窒息。
在她窒息之前,许宸放开手。她恢复呼吸的刹那,看见许宸站在自己面前。
他低着头说:“你知道吗,现在,我们家冷冷清清,走在院子里就有人戳我们脊梁骨,原来关系的很好的叔叔阿姨现在看见我好像不认识我。前天,老师找我谈话,说是把保送的名额给了姚斯然。我觉得挺好的,姚斯然学习也挺好。可是余乐乐,我心里边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是很难受。”
说这些话的时候,许宸看着远方,他的目光多么空洞。
余乐乐定一定神,过一会说:“许宸,你的学习成绩的确很好,可是你今天的一切,你得到的所有的东西,包括老师的关照和这样那样的荣誉,有很多,是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这个你承认吗?”
许宸惊讶地看着余乐了,她的目光坚毅,她的眼神远比她的年龄要大。那种眼神,太深邃,好像看透了太多事。
余乐乐说:“许宸,你爸爸不在了,很多事情肯定要发生改变,这是人之常情。如果我们无法改变,至少要学会适应。”
许宸摇摇头:“我现在这样还不算适应吗?”
“不算,你这是消极抵抗、积极逃避,这不是适应。初中的时候我也以为这是适应——大家不喜欢我,我就躲着大家;老师不喜欢我,我就不认真听课。可是后来我明白了,最正确的适应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换句话说,就是脸皮要再厚一点!”
“可是”
“别‘可是’,我说的是实话。你躲着大家,就会越来越孤僻;你不认真听课,就会影响自己的考试成绩。小时候,我们总是因为不喜欢一个老师就不喜欢一门课,可是长大了才发现,那时候真傻。”
许宸不说话了,他看着余乐乐,似乎第一次发现这个女孩子如此成熟。这些年,她经历过多少苦难:爸爸去世、妈妈下岗,被同学排挤,被老师冷落。可是她居然可以越来越坚强,或许,她才是真正的、从来没有放弃希望的那个人。相比之下,自己远远脆弱于她。自己的生活太过一帆风顺,所以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风浪来的时候自己要怎么做。
事实上,风浪来到的时候,自己根本就已经是措手不及。
许宸愣愣地看着余乐乐,余乐乐被他看得有点窘。她说:“许宸,就在这个地方,你跟我说过什么你记得吗?你说不管发生什么,都千万别放弃希望。你还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你记得吗?”
许宸仔细看看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终于点点头。
余乐乐长舒一口气,她伸出手,拍掉许宸肩膀上浅白色的霜,就像小时候妈妈经常为自己做的那样。
许宸先是一愣,然后在心里,升腾起暖洋洋的感动。
余乐乐说:“许宸,你要答应我,凭你自己的实力,考上最好的大学。你要知道,保送通常没有好专业,你既然想学医,就必须靠自己的能力去努力争取。我也要努力,我想考到师范学院学中文,将来可以做语文老师。我们一起为自己的理想努力,好不好?!”
许宸看看余乐乐那坚定的目光,缓缓地,点头。
然而他知道,这是第一次,他对眼前这个女孩子,心怀感激与由衷的敬佩。
或许还有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