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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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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r和z,在他们早年的形象中,呈混淆状态。

    譬如少年wr他听见了那个可怕消息但如果他并不声张,他看见了那个故事的荒谬但如果他知其利害因而对谁也不说,如果少年的警惕压倒了少年的率真,他把这荒谬悄悄地但是深深地藏进心底,那么他就不是少年wr他就是少年z了——在我眼前,wr的形象便迅速消散,在其消散之处即刻代之以少年z。反之,要是少年z还未及懂得警惕的必要,少年的率真使他道破了那个故事的荒谬,那样的话少年z便要消散,在同一个位置上少年wr又回来。

    除此之外,他们俩,由于那流传千年的荒谬故事继续地流传,在我的印象里他们的少年境遇便不断混淆,在写作之夜有时会合而为一。

    我知道这完全是囿于我的主观困境。譬如说:我只看见那荒谬故事中的一条少年的来路,但我却同时看见从中走来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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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冬天的晚上(抑或那个可怕的消息传来的夏夜),九岁的z或者十岁的wr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着晚饭(抑或是到厨房里去准备明天的早餐),对儿子的情绪变化一

    z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见母亲做了很多很多馒头。蒸气腾腾之中母亲的面容模糊而且疲倦,只问了他一句:“你这一下午都到哪儿去了?”z本来想问蒸这么多馒头干嘛,但没问;厌倦,甚至是绝望,一下子把心里填满。这些馒头,这么多馒头,尤其是没完没了地做它们蒸它们,蒸出满屋满院它们的味儿,心里胃里脑子里都是它们圆鼓呆呆的惨白都是它们庸卑不堪的味儿!z掉头走开。

    wr呢?wr走进卧室,把门关紧,不开灯,趴在床上。

    z回到自己屋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心灰意懒。整个下午的情景仍在他心里纠缠不去,满院子蒸馒头的味儿从门窗的缝隙间钻进来,无望的昏暗中那个美而且冷的声音一遍遍雕刻着九岁的心。怨恨和愤懑就像围绕着母亲的蒸气那样白虚虚地旋转、翻滚、膨胀、散失着温度、也没有力量。

    很久,wr起来,在黑暗中心绪迷乱地坐着。夏夜的星空,不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但那庙院里的消息正改变着这个少年。

    z肯定是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一架老式留声机和一摞唱片,那是父亲的东西,母亲把它从南方带到了北方。然后,少年获救般地走向它,急切地抽出唱片,手甚至抖。音乐响了。乐曲,要么悠缓,要么铿锵,响起来。前能是命运。可能是悲怆。可能是田园或者月光。要么优雅,是四季或是天鹅,是一些著名的歌剧。这些高雅庄重的音乐抵挡住了那个美而且冷的声音,这些飞扬神俊的乐曲使那个女孩儿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也不敢骄妄,在这样的旋律中九岁的z不再胆怯,又能够向那座美丽得出人意料的房子眺望了。借助厨房那边流过来的灯光,他读着唱片套封上的字——那些伟大作曲家的名字他早已熟悉。那是他父亲写的字,清隽,遒劲。z抚摸它们。

    这样的时候wr与z更加混淆难辨:wr把那些唱片端平,借助夏夜的星光看它们,吹去套封上的灰尘只是套封上的曲名与z的不同。

    比如说,wr手上的唱片很可能是勃拉姆斯的安魂曲,也可能是李斯特的耶稣基督,或者是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和德彪西的大海。这样的不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暗示,只不过因为,这样的音乐在夏夜的星光里回荡,更容易让人去理解死。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夏夜,从荒残的庙院里回来后,少年wr第一次想到了死。

    少年z也想到了死。当然那是在冬夜,在天鹅将死的乐曲中。

    少年z或者少年wr,想到死,都是先想到了父亲。他们都没有见过父亲,这可能是他们在我的印象里不断混淆的主要原因。

    父亲是不是已经死了呢?从来没有答案。再想到母亲,他们朝厨房那边看了看,要是母亲死了呢?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曾跟我一样,有过那么一会儿,由衷地希望他们的出身是搞错了,现在的父母并不真是他们的父母,他们并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父母,而是而是什么呢?但我知道他们至少跟我一样曾经希望过,有另外一种家,比如一对光荣的父母,一个“红色”的至少不是“黑色”的家。但昏黄的灯光把母亲操劳的身影护大在厨房的窗户上,使他们有点儿想哭。无论是我,是少年z还是少年wr,都从那一瞬间的欲念中看见了自己的可卑。因此他们想到自己,想到所有的人都要死的,自己也要死。要是自己死了呢,会是什么样儿?那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那会是什么情景呢?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得无边无涯,只有一种感觉往那无边无涯的黑暗里飘,再什么都没有那又会是什么呢?

    wr仿佛就坐在那黑暗中,流着泪,感受着无比的孤独。他干脆把那音乐停掉,一心一意地听那夏夜里的天籁之声。

    z不敢再往下想了,z把那音乐弄得更响让它抵挡冬夜的寒冷和漫长,自己仓惶而逃。他跑出黑暗,失魂落魄般地奔向灯光奔向厨房,跑到母亲身旁。

    母亲说:“怎么了你?”

    儿子愣着,还没有从恐怖或孤绝中回来似的。

    母亲说:“好啦,快吃饭吧。”

    儿子才长出一口气,像是从心底里抖出许多抽泣和迷茫。

    母亲心事重重的,一双筷子机械地捡着碗中的饭菜。

    馒头,今天甚至还有肉,有胡萝卜半透明的桔红色,有豆腐细嫩颤动的奶白色,酱色的肉汤上浮着又圆又平的油珠儿,油珠儿闪烁、漂移、汇聚,不可抗拒的肉香很快便刺激起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旺盛的食欲。死亡敏捷地回避了,躲藏进未来。现在呢,少年大口大口吃起来。平日并不总能吃上这样的饭菜。

    儿子问:“干嘛蒸这么多馒头?”

    “这几天,”母亲停下筷子“这几天可能没时间再做饭了。”

    “怎么啦?”

    “明天咱们要搬家了。”

    “明天?”儿子盯着母亲看“搬到哪儿去?”

    母亲把目光躲开,再把目光垂下去,低头吃饭。

    这功夫儿子又想了一下那座美丽得出人意料的房子,或者是想了一下那座幽深的庙院。儿子悄悄地去看自己的母亲,他一向都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现在他想重新再看一回。少年还不懂,他们是想排开主观偏见再来看一回。毫无问题,毫无疑问,穿透母亲脸上的疲备,剔除母亲心中的憔悴,儿子看到的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甚至当母亲老了,那时儿子仍这样看过母亲不知几回。甚至在她艰难地喘息着的弥留之际,儿子仍这样看过她最后一回,排开主观的偏见儿子的结论没有丝毫动摇和改变。那个深冬的夜晚,或者仲夏之夜,儿子感到,母亲的疲备和憔悴乃是自己的罪衍。

    母亲说:“你怎么今天吃得不多?”

    “妈。”

    “快吃吧。再吃点儿。吃完了我有话对你说。”

    “我饱了。真的。妈,您说吧。”

    母亲沉了沉,小臂平放在桌面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明天咱们要搬家。”

    儿子已经把这件事忘了。现在他问:“搬到哪儿?”

    “搬到”母亲又把目光躲开,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眼睛。

    “妈,搬到哪儿去呀咱们?”

    这一次母亲飞快地把目光找回来,全都扑在儿子的脸上。“搬到,你父亲那儿去。”

    “我爸爸?”

    母亲的目光都扑在儿子脸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儿?”

    还是那样,母亲没有回答。

    “他回来了吗?他住在哪儿?妈,爸爸有信来了吗?”

    母亲说:“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儿子回头看看,四下里看看,然后看着母亲。

    “好孩子,”母亲叫他的名字(z或者wr)“去,去看看你自己的东西。”

    “他怎么不来?爸爸他怎么不来找我们呢?”

    “把你自己的东西,把你要的东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妈”

    “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搬过去。”

    母亲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少年回到卧室。父亲这个词使wr感到由衷的遥远和陌生,弄不清自己对那个不曾见过的男人怀有怎样的感情,对那个即将到来的男人应该恨还是应该爱,他为什么离开母亲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回来。wr抽出一张唱片放在唱机上,依我想,他最喜欢的是马勒的那部复活。那乐曲总让wr想到辽阔、荒茫的北方,想到父亲。即便父亲更可能远在南方,但想起父亲这个词,少年wr总觉得那个男人应该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连的荒原,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亲应该在天空地阔风高水长的地带漂泊,历尽艰险也要回来,回到他和母亲身旁。

    z把几十张唱片都摆开在床上,站在床边看了它们一会儿。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们。首先要带的东西就是它们。这些唱片是他最心爱的东西,除此之外这还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他想,明天应该给父亲看,让父亲知道,他和母亲把它们从南方带到了北方。在唱机上和在z九岁的心中,缓缓转动着的,我想或许就是那张鲍罗丁的歌剧伊格尔王。z对那张唱片的特殊喜爱,想必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伊格尔王率军远征,抗击波罗维茨人的入侵,战败被俘。波罗维茨可汗赏识他的勇敢、刚强,表示愿意释放他,条件是:他答应不再与波罗维茨人为敌。这条件遭到伊格尔王的拒绝。波罗维茨可汗出于对伊格尔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为伊格尔王表演歌舞。z没有见过父亲,他从这音乐中看见父亲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从那个高贵的王者身上他想象父亲,那激荡的歌舞,那近看翩翩,远闻杳杳的歌舞!从中他自恋般地设想着一个男人。

    但是他们还从没见过他们的父亲,从落生到现在,父亲,只存在于z和wr的设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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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1988年香港的一家报刊上读到过一篇报导,大意如下:

    一对分别了四十年的夫妻在港重逢,分别时他

    们新婚未足一载,婴儿才过满月,重逢之日夫妻都已年近

    古稀,儿子也在不惑之年了。1948年末的一天晚

    上,是从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他们即

    将分别四十年的最后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只有在未来的

    年年月月里才越来越受到重视,越来越变得刻骨铭心。

    那个晚上,年轻的夫妇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头一次

    拌了几句嘴。那样的拌嘴在任何恩爱夫妻的一生中都不

    知要有多少回。但是这一对夫妻的这一回拌嘴,却要等

    上四十个年头把他们最美好的年华都等过去之后才能有

    言归于好的机会。那个夜晚之后的早晨,那个年轻的军

    官、年轻的丈夫和父亲,他没跟妻子打招呼就去了军营,

    那只是几秒钟的一次任性。丈夫走后,妻子抱上孩子回

    了娘家,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一次赌气。

    但这几秒钟和几分钟不仅使他们在四十年中天各一方,而且等于是为z抑或wr选择了一生的路途。我想,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完全可以就是z或者就是wr。我见过他们的母亲。写作之夜,我借助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想象他们的生身之父,但变幻不定,眼前总是一块边缘模糊的人形空白。直到我读过这则报导之后,一个年轻军官才走来,把那空白免强填补出一点儿声色。

    报导中说:

    那个年轻的丈夫和父亲是个飞行员,他到了军营立

    刻接受了命令:飞往台湾。“家属呢?”“可以带上。”他回

    到家,妻、儿都不在,军令如山不能拖延,没时间再去找她

    们了。“下一次再带上她们吧,”他想,他以为还有下一

    次。但是没有下一次了。下一次是四十年后在香港

    或者,对于z和wr的父母来说,下一次仅仅是我对那篇报导一厢情愿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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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曾非常简单地说起过他的父亲:一个老报人。对wr的父亲,我没有印象,我没有听他说起过。因而wr要暂时消失,从他与z重叠的地方和时间里离开。但wr早年的遭遇仍然与z非常相似。可以借助z的记忆,得到对wr童年直至少年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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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的父亲不是什么军官,也肯定不会开飞机,他是四十年代于中国报界很有影响的一位人物,1948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没回来。父亲最终到了哪儿,z不知道,甚至母亲也不知道。先有人说他到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后又有人说他死了,从新加坡去台湾的途中轮船触礁沉没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后来,又有人说在台北的街道上见过他。母亲问:“你们说话了没有?”回答是:“没有,他坐在车上,我站在路边。”母亲又问:“你能肯定那就是他吗?”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母亲也不知道父亲最终在哪儿落了脚,是死是活。那个年轻军官与z无关,这是事实。但那年轻军官的妻儿的命运,在四十年中如果不是更糟,就会与z(以及wr)和他的母亲相似。

    母亲带着儿子在南方等了三年,一步也没有离开过父亲走前他们一起住的那所宅院。南方,一般是指长江以南日照充足因而明朗温润的地域。我不可能也没必要去核实那所宅院具体所在的方位了。不管是在哪儿“南方”二字在儿子心中唤起的永远是一缕温存和惆怅的情绪。任何人三岁时滋生的情绪都难免贯穿其一生,尽管它可能被未来的岁月磨损、改变,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弃这尘世的一切诱惑从而远离了一切荣辱毁誉,那时他仍会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绪中去。与这情绪相对应的图景,是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结构的老屋,雨后的夜晚,一轮清白的月亮写作之夜我能看见一个三岁的男孩儿蹲在近景,南方温存的夜风轻轻吹拂,吹过那男孩儿,仿佛要把他的魂魄吹离肉体。那男孩儿,形象不很清晰,但我以为那有可能就是z。我愿意把我与生俱来的一种梦境与三岁的z共享。于是我又能看见,三岁的z蹲在那儿,是用石子在土地上描画母亲的容颜。顺着这孩子的目光看,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飞檐,照亮几支滴水的芭蕉叶子,照着母亲年轻的背影。老屋门窗上的漆皮已经皲裂。芭蕉叶子上的水滴聚集,滚落,叭嗒一声敲响另一片叶子。母亲穿着旗袍,头发高高地挽成髻,月光照耀着她白皙的脖颈。那便是南方。或许还有流萤,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飞舞,飞进灯光反倒不见了。“妈——!妈——!”在月光下南方的那块土地上,儿子想画出母亲美丽的嘴唇,不仅是因为她们常常带着淡淡的清香给他以亲吻,还因为他以一个男孩儿的知觉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动人。

    “妈——!”“妈——!”但儿子看不清母亲的脸。母亲窈窕的身影无声地移进老屋,漆黑的老屋里这儿那儿便亮起点点烛光和香火。母亲想必又在四下飘摇的烟雾中坐下了,烟烟雾雾熏燎着她凝滞而焦灼的眼睛。那就是南方。南方的夜和母亲不眠的夜。儿子偶尔醒来总看见母亲在沉沉的老屋里走来走去。“噢,睡吧睡吧,妈在呢。”母亲走近来,挨着他坐下或躺下。黎明时香火灭了,屋顶的木椽上、墙上、地板上、家具和垂挂的字画上,浮现一层青幽的光。有一种褐色的蜥蜴总在天亮前冷冷的叫,样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几倍,贴伏在院墙上或是趴在树杆上,翘着尾巴瞪着鼓鼓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冷不丁“呜哇——”一声怪叫。“呜哇——呜哇——”叫得天不敢亮,浑暗的黎明又冷又长。母亲捂住儿子的耳朵,亲吻他:“不怕不怕。”儿子还是怕。儿子以为那就是母亲彻夜不能入睡的原因。那就是南方,全部的南方。那时,料必z(以及wr)对父亲还一无所知。

    z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南方。

    南方,全部的南方一度就是那个温存而惆怅的夜晚。但那不过是我生来即见的一幅幻象。我不知道它的由来。我所以把它认作是z的(或者还有wr的)童年,只不过是我希望:那样的南方是每一个男人的梦境,是每一个流落他乡的爱恋者的心绪。

    南方,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梦才能看见,在白天,在喧嚣的街道上走着,在晴朗的海滩上坐着,或是高朋满座热烈地争论什么问题,或是按响门铃去拜访一个朋友,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只要说起南方,我便看到它。轻轻地说“南——方——”那幅幻象就会出现。生来如此。生来我就见过它:在画面的左边,芭蕉叶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再左边什么也没有,完全的空无;画面的右边,老屋高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呜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无;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吹散开,再慢慢聚拢,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块南方的土地上聚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除此之外我没有见过南方。除此之外,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的,是那年轻女人的背影。最为明晰又最为虚渺的就是那婷婷的背影。看不清她的容颜。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的母亲不可,也许她是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的化身。在我生来即见的那幅幻象中而不是在我对z的母亲的设想中,她可以是我敬慕和爱恋过的所有女人。说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感留在了南方,阵阵微醺的夜风里有过我的灵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灭无极的轮回,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这一次我流放到北方。这是可能的。有一次我对女教师o说起过这件事,她说这完全是可能的。

    “溶溶月色,细雨芭蕉。”o说“完全可能,你到过那儿。”

    “没有,”我说“直到现在我还没真正见过南方。”

    o说:“不,我不是指的今生。”

    “你是说,前生?”

    “对。但也许来世。”

    我经常感到女教师o和南方老屋里的那个婷婷的身影,虽所处时代相去甚远,却有着极其相似之处。像貌吗?不,至少不单单是像貌。那么,她们到底有什么相似之呢--这样一想,时间和时代便都消灭,两个形象便都模糊,并重叠一处。单独去想每一个都是清晰的,但放在一起想,便连她们步履的节奏、期盼的眼神、甚至连她们的声音和气息,都纠缠混淆看不清界线了。

    由于她们,我又去看我窗外的那一群鸽子。一代又一代,一群又一群,那不过是鸽子的继续,是鸽类继续的方法、途径、形式。就像昼与夜,是时间的继续。就像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还有明天的你,那是你的继续是同一个人的继续。人山人海也是一样,其中的每一个人,一百年后最多二百年后就都没有了,但仍有一个人山人海在那儿继续,一如既往地喧嚣踊跃梦想纷坛,这之间的衔接就如同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看不出丝毫断裂和停顿。

    o是在南方降生的,她是从那儿来到北方的,我想,她现在一定又回到那儿去了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穷梦翘望终生。

    我这样想,不知何故。

    我这样希望,亦不知何故。

    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用我的纸和笔,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送回她们的南方。不知何故。也许只好等到我的心魂途经残疾人外诗人l、f医生。z的叔叔(还有谁,还有谁?)的心路之时,只好等到那时才能明了其中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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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带着儿子在南方等了三年。第三年,就是这一年,传来了父亲随一艘客轮在太平洋上沉没的消息。母亲怀疑了很久,虽然最终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在这一年的末尾她还是带着儿子到了北方。

    儿子第一次看到了雪。牛车、渡轮、火车、汽车,由南向北母子俩走了七天,看见雨渐渐变成了雪。河水浑黄起来,田野荒凉下去,山势刚健雄浑但是山间寂寥冷落了,阳光淡泊凄迷显得无比珍贵。有一条细细的带状物在山脊上绵延起伏。儿子问:“那是什么?”母亲说:“长城。”“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父亲的老家在北方。那时爷爷还活着。那时爷爷孤身一人在北方。

    母亲并没把南方的宅院卖掉。她把那所宅院托付给了一个朋友。她确信父亲并没有死,父亲肯定没有上那条船,父亲当然会回来,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她和儿子的面前。那条船肯定是沉入了海底,带来这消息的人还带来了当时香港和新加坡的报纸;几份报纸都在醒目的位置登载了那次海难的消息,白纸黑字:“惨绝人寰,数百旅客葬身波涛”“航海史罕见惨剧,数百人无一生还”母亲把那几张报纸看了几遍,问:“他肯定是在这条船上吗?”回答是:“有人说,他是搭乘了那一班船。”“那个人,亲眼见他上了那条船吗?”“这我不知道,但是有人亲眼见他订了那班船的票。”母亲说:“把这几份报纸都留给我好吗?”母亲仍然不相信父亲已经遇难,不相信会从此见不到他。母亲把那些报纸看了几天几夜,忽然灵机一动,到底为父亲找到了生机:那些报导在几百个遇难的人中,列出了几位在商界、金融界、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名字,但没有她的丈夫。照理说应该有他。如果他真的在那条船上,那么报纸上尤其应该提到他,她的丈夫在四十年代的中国报界算个有影响的人物,记者们不注意到谁也该注意到他。母亲对自己说:“报纸上不提到谁,也该提到他。”但是没有。偏偏没有他。母亲没日没夜地在那几份报纸上寻找,看遍了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没有,肯定没有父亲的名字。

    “如果他死了就该有他的名字,没有他的名字就说明他并不在那条船上。”后来母亲对爷爷这样说。

    “谁呀?妈。你说的是谁呀?”三岁的男孩儿在一旁问。

    “你父亲。”母亲说:“你的爸爸。”

    “我爸爸?”

    “对。他活着,你爸爸他肯定还活着。”

    “什么是活着?”儿子问。

    母亲便抱起他,亲吻他。母亲的眼泪流到儿子的脸上,仿佛活着倒是一件更需要流泪的事情。

    爷爷一言不发。

    那时z已经跟随母亲到了北方,和爷爷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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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爷爷不断写信要他们去的。爷爷的信一封封寄到南方,要母亲带着儿子一起到北方来。爷爷说他一个人也孤独寂闷得很,爷爷说“你们母子俩也一定过得很艰难”爷爷说他老了,故土难离“你们来吧,到北方来我们一起生活”爷爷的信里说,他已经弃政从农,他决定弃政从农倒主要不是局势所迫,而是这么多年党党派派见得多了,累了,也腻了,且自觉身心俱老,昏聩无能,碍手碍脚的跟不住潮流了。爷爷在信里说,自幼读陶渊明的诗,到了这把年纪方才体会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宽坦清静的真境界。爷爷的信里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爷爷说自古及今,兵伐政治,鹿鼎频争,无非是打天下坐天下,朝朝代代,谁不说着天下为公,可天下几时为公过呢?英杰豪勇,伟略雄韬,争为天下君罢了。为天下君何如“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爷爷说,思来想去,莫若退隐归耕。爷爷信中说:他再没有什么亲人了,若能与小孙孙在一起,终日为嬉为戏,也就可以无憾无怨安度晚年了“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以后有过一次机会,母亲把这些信拿给z的叔叔看,想让他知道爷爷的心态。叔叔看罢那些信,劝母亲不必担心。叔叔再把那些信扫视一遍,笑笑说:“他发泄发泄不满罢了,无非说明了一个阶级的穷途末路。”叔叔说,像爷爷这个年纪,真要他脱胎换骨也不可能。叔叔说:“别让孩子受了他的影响,这倒是大事。”

    爷爷在国民党政权中作过什么官?不详。他要么是作过很大的官,大到解放军来了也不杀他,杀了反而影响不好;要么就是官职太小,小到不足为患,小到属于团结教育之列。但据其信中“退隐归耕”一节推断,他也可能是起义人员,并在新政权中应邀占一个体面而闲适的职位。

    叔叔却是共产党的人,一个老党员,我们常说的老革命。但这个人在我的记忆里勿宁说是个概念。在我从少年直至青年的心目中,他曾是一个肃穆、高贵的概念,崇敬之心赖以牵动的偶像,他高高大大不苟言笑坐落在一片恢弘而苍茫的概念里。然后不知何时,我记得我一如既往地仰望他,他却从那片概念里消失掉,我未及多想,又见他从那消失的地方活脱出来。若使他从一个概念中活脱出来,他就不见得还是他,不见得单纯是z的叔叔了,我眼前便立刻出现好几个人的形象,并且牵系着很多人支离破碎的故事。截止到我想把z的叔叔写进这篇小说的时候,那些人都还在,他们都还活着,在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中变动着心绪和情感,以不同的方式度着晚年。他们当中的一个,随便谁,都让我想起并且决定写下z的叔叔。他们当中的故事,随便谁的故事,都可能是z的叔叔的以往或继续。

    z的叔叔高中没毕业便离家出走参加了革命。那年他十八、九岁,正逢学潮,他不仅参加了而且还是一方学生的领袖,学潮闹了五、六个星期,闹到他被开除学籍,闹到他与z的爷爷同时宣布废除他们的父子关系,闹到官府出动警察镇压并通辑捉拿几个闹事的头头儿。通辑捉拿的名单上有z的叔叔。一天他半夜偷偷回到家,在哥哥(z的父亲)协助下隔窗看了一眼病势垂危的母亲,之后,哥哥想办法给他弄了些钱,瞒着家里所有的人送他走了。“你,想到哪儿去呢?”“找共产党。”“他们在哪儿你能知道?”“哪儿都有。哥哥咱们一起走吧,你那些报纸那些新闻不过是帮他们欺骗民众罢了。”哥哥再次阐明了自己一个报人的神圣职责和独立立场,兄弟俩于是在午夜的星光下久久相对无言,继而在夜鸟偶尔的啼鸣中手足情深地惜惜而别,分道扬镳各奔前程。这情景当然都是我的虚拟,根据我自幼从电影和书刊中对那一代革命者所得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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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生命有很大一部分,必不可免是在设想中走过的。在一个偶然但必需的网结上设想,就像隔着多少万光年的距离,看一颗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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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十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在大字报上揭发出一件事,成为z的叔叔被打倒的重要因素:48年末,大约与z的父亲离开这块大陆同时,z的叔叔在解放军全面胜利的进攻途中,特意绕道回家看过一次z的爷爷。他在家只呆了一宿,关起门并且熄了灯,据揭发者说,他和他的反动老子嘁嘁嚓嚓一直谈到天亮。“对,就是他,就是他!”揭发者后来跳上台继续揭发说“我认得出他,他现在老了,长得越来越跟他的反动老子一模一样。他是个叛徒!他必须老实交待他都跟他的反动老子说了什么,他都向敌人泄露了我们的什么机密!”造反派们愤怒地呼喊口号:“老实交待!老实交待!打倒内奸!打倒叛徒”一些虔诚的保“皇”派如梦方醒地啼哭,形势跟当年斗争土豪劣绅异曲同工。揭发者受了鼓舞,即兴地写意了:“他和他的反动老子密谈了一宿,然后为了掩人耳目,趁天不亮跳后墙溜跑了。”台下群情激愤,数不清的胳膊和拳头一浪一浪地举起,把一句反诘语喊出进行曲般的节奏:“中国有八亿人口--!”“中国有八亿人口人口人口人口!”“不斗行么--?!”“不斗行么行么行么行么?!”我曾经坐在这样的台下。我曾经挤在这样的人群中,伸长着脖子朝台上望。皮带、木棒、拳头和唾沫,劈头盖脸向着一个老人落下去。我曾经从那样的会场中溜出来,惶惶然想起我和画家z都可能见过的那座美丽的房子和它的主人神秘、高贵的那座房子里优雅的琴声是否还在流淌?但我并没有来得及发现,一个偶像是在哪一刻从他所坐落的那片概念里消失的,抑或是连同那片恢弘而苍茫的概念一同消失的。

    当他再从他所消失的地方活脱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屈服,他已变为凡人,他孱弱无靠听任造反者们把种种罪名扔在他头上。他想反抗,但毫无反抗能力。

    z的叔叔承认:四八年,那个深夜,他劝他的反动老子把一切房产、土地都无偿分给穷人。他说他劝爷爷:“然后你不如到什么地方去躲一躲,要不,干脆出国找我哥哥去吧。”他说他对爷爷说:“坦率讲,凭你当年的所作所为我没必要再来跟你说什么。”他对他的反动父亲说。“我不是为你,懂吗?我是冲着母亲的在天之灵!”z的爷爷一声不响。z的叔叔喊:“你就听我一句吧,先找个什么地方去躲一躲。否则,坐牢、杀头,反正不会有你的好!”这一下爷爷火了,说:“把房产土地平均分给大家,这行。但是我不逃跑,我没必要逃跑!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为什么要跑?谁来了事实也是事实!”爷爷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天地作证,我自青年时代追随了中山先生,几十年中固不敢说赴汤蹈火舍死忘生,但先总理的理想时刻铭记于心,民族、民权、民生不敢须臾有忘,虽德才微浅总也算竭尽绵薄了。我真不懂我们是在哪一步走错了,几十几百几千年来这苦难的民族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呀?如今共产党既顺天意得民心,我辈自愧不如理当让贤。如果他们认为我该杀,那么要杀就杀吧,若共产党能救国救民于水深火热,我一条老命又何足为借?!”文化革命中的揭发与交待到此为止。因为台下必定会喊起来:胡说!胡说!这是胡说!这是小骂大帮忙!不许为反动派歌功颂德!肯定会这样。甚至会把那个得意忘形的揭发者也赶下去,或者也抓起来。

    但这只是一个故事的上半部。

    断章取义说不定是历史的本性。

    十年之后在为z的叔叔举行的平反大会上,这个故事的下半部才被选入史册。在爷爷自以为清白、无辜,老泪纵横地慷慨陈词之后,事实上叔叔的立场绝对坚定。叔叔冷笑道:“你说什么,你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敢把这句话再说一遍吗?”爷爷居然不敢。他们同时想起了叔叔是怎样参加了革命的。叔叔说:“那年闹学潮,你都干了些什么?”叔叔说:“你们口口声声民族、民权、民生,为什么人民抗议营私舞弊,要打倒贪污腐败的官僚卖国贼,你们倒要镇压?”爷爷嗫嚅着说:“我敢说我的手上没有血。”叔叔说:“那是因为你用不着自已的手!”爷爷说:“不不,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干。这由不得我呀!”叔叔说:“但是他们就那样干了,你还是依然和他们站在一起吗?”爷爷不再说什么。叔叔继续说:“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叫喊‘天下为公’?你有几十间房,你有上百亩地,你凭什么?你无非比那些亲手杀人的人多一点雅兴,吟诗作画舞文弄墨,写一幅‘天下为公’挂起来这能骗得了谁?”爷爷无言以对。叔叔继续说:“就在我母亲病重的时候,你又娶了一房小,你仍然可以说你的手上没有血,你可以坦坦荡荡地向所有人说,我的母亲是病死的,但是你心里明白,你心里有她的血!”那时爷爷已是理屈词穷悲悔欲绝了,叔叔站起身凛然离去。平反会开得庄严、肃穆、甚至悲壮,主席台上悬挂国旗、党旗,悬挂着几个受叔叔牵连而含冤赴死的老人的遗像,周围布设着鲜花。但是不等大会结束,z的叔叔就走出了会场。不过他没有再走进那片恢弘和苍茫中去,他就像当年的我——就像一个才入世的少年似一般,觉得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64

    z第一次见到叔叔是在他刚到北方老家不久。自从叔叔十八、九岁离开家乡,好多年里爷爷不知道叔叔到了哪儿。自从四八年那次叔叔来去匆匆与爷爷见了一面之后。已经又过了三年,这三年里中国天翻地覆爷爷仍不知叔叔到底在哪儿,在做着什么事。爷爷从来不提起他。爷爷从来不提起叔叔,不说明爷爷已经把他忘记了,恰恰相反,说明他把他记得非常深。

    z和母亲到了北方不久,夏天,z记得是向日葵花盛开的时候,是漫山遍野的葵花开得最自由最漂亮的时节,叔叔回老家来过几天。z不认识他。在那之前就连母亲也没见过他。

    叔叔回来得很突然。

    有天早晨爷爷对孙子说:“我得带你去看看向日葵,不不,你没见过,你见过的那几棵根本不算。”爷孙俩吃罢早饭就上了路。爷爷告诉他:“咱们的老家其实不在城里,咱们真正的老家在这城外。在农村。”z说:“农村?什么是农村?”“噢,农村嘛,就是有地可种的地方。”“它很远吗?”“不,不远,一会儿你就能看见它了。”z自己走一阵,爷爷抱着他走一阵。街上的店铺正在陆续开门,牌匾分明旗幌招展。铁匠铺的炉火刚刚点燃,呼哒呼哒的风箱声催起一股股煤烟。粉房(或是酱房、豆腐房)里的驴高一阵低一阵地叫,走街串巷的小贩长一声短一声地喊。z问“还远吗?”爷爷说:“不远了,这不都到城边了?”z再自己走一阵,爷爷又背上他走一阵。“您累了吗爷爷?”爷爷吸吸鼻子说:“你闻见了没有,向日葵的香味儿?”z说:“您都出汗了,让我下来自己走吧。”爷爷说:“对,要学会自己走。”爷爷说;“多大的香味儿呀,刮风似的,你还没闻见?”z使劲吸着鼻子说:“哪儿呀?在哪儿呀?”爷爷笑笑,说:“别着急,你慢慢地就会认识这香味儿了。”后来还是爷爷背起已出了城,又走了一会儿,然后爬上一道小山岗,小山岗上全是树林,再穿过树林。忽然孙子在爷爷的背上闻到了那种香味儿,正像爷爷说的那样,刮风似地扑来,一团团,一阵阵,终于分不出界线也分不出方河,把人吸引进去把人吞没在里面。紧跟着,他看见了漫山遍野金黄耀眼的葵花。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灿烂的花朵顺着地势铺流漫溢,顺着山势起伏摇荡,四面八方都连接起碧透的天空。爷爷说:“看吧,这才是咱们的老家。”爷爷让z从他的背上下来,爷孙俩并排坐在小山岗的边沿。“看看吧,”爷爷说“这下你知道它们的香味儿了吧?这下你才能说你见过向日葵了呢。”z幼小的心确实让那处境

    震动了,他张着嘴直着眼睛一声不响连大气儿都不敢出,谁也

    说不清他是激动还是恐惧。那海一样山一样如浪如风无边无

    际的黄花,开得朴素、明朗,安逸却又疯狂。(我常窃想,画家

    z他为什么不去画这些辉煌狂放的葵花,而总是要画那根孤寂飘蓬的羽毛呢?这确实是一个有趣的疑问。也许答案会像命运一样复杂。)爷爷说:“咱们的老家就在那儿,咱们的村子就在那儿,它让葵花挡着呢,它就藏在这葵林里。”爷爷说:“等到秋天,葵花都收了,你站在这儿就能看见咱们的村子。”爷爷说:“咱们祖祖代代都住在那儿,就种这葵花为生,我正打算再搬回到村子里去呢。”爷爷问z:“你愿意吗?你看这儿好不好?”z什么都不说,从一见到这铺天盖地的葵花他就什么话都不说了。直到爷爷又抱起他走进向日葵林里去时,z仍然连大气都不敢出。向日葵林里很热,没有风,有一条曲曲弯弯的路。那路很窄,看似也很短,随着你不断往前走它才不断地出现。硕大的葵叶密密层层不时刮痛了z的脸。爷爷却揪一张叶子贴在鼻下细细地闻,爷爷揪那叶子时花蕊便洒落下来,就像雨。到处都听见吱吱唧唧嗡嗡嘤嘤的声音,各种虫鸣。听不到边。就在这时男孩儿看见了叔叔。

    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男孩儿和爷爷的眼前,他穿了一身旧军装,他又高又大,他长得确实很魁伟很英武,但他不笑。

    他站在几步以外,看着爷爷。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男孩儿偎在爷爷怀里感到爷爷从头到脚都抖了一下,再回头看爷爷,爷爷的脸上也没有了笑容。

    叔叔和爷爷就这样对望着,站着,也不说话,也不动。

    后来还是爷爷先动了,爷爷把孙子放下。

    那个男人便走过来看看男孩儿,摸摸他的头。

    那个男人对男孩儿说:“你应该叫我叔叔。”

    那个男人蹲下来,深深地看着男孩儿的脸:“肯定就是你,我是你的亲叔叔。”

    z觉得,他这话实际是说给爷爷听的。

    65

    叔叔突然回来了。叔叔回来并不住在爷爷家,不住在城里,他住在真正的老家,就是爷爷说的藏在葵林中的那个小村子。母亲带着儿子穿过葵林,到那小村子里去过,去看叔叔。叔叔其实并不住在村子里,他独自住在村边一间黄土小屋里,住了几天就又走了。叔叔住的那间小屋是谁家的呢?叔叔要不是为了回来看爷爷,他是回来看谁呢?这也是些有趣的谜团。这些谜团要到将来才能解开。

    66

    男孩儿只记得,叔叔住的那间小屋前后左右都被向日葵包围着。正是葵花的香气最为清纯最为浓烈的那几天,时而雨骤风疾,时而晴空朗照,蜂鸣蝶舞,葵花轻摇曼摆欢聚得轰然有声,满天飞扬的香气昼夜不息。男孩儿只记得,在那花香熏人欲醉的笼罩中,母亲劝叔叔,叔叔也劝母亲。母亲劝叔叔的事男孩儿还完全听不懂,以为是劝叔叔住到爷爷那儿去,但似乎主要不是这件事,中间总牵涉到一个纤柔的名字。然后叔叔劝母亲,劝她不要总到南方去打听父亲的消息。

    母亲说:“你哥哥他肯定活着,他肯定活着他就肯定会回来。”

    母亲说:“他要是回来了,我怕他找不到我们。他要是托人来看看我们,我怕他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了。”

    叔叔说:“要是他愿意回来,他就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你们。”

    母亲说:“只要他能,他肯定会回来。”

    叔叔说:“但是他要是回不来,我劝你就别再总到南方去打听了。这样对你对孩子都不好。”

    母亲说:“为什么?我去打听的是我的丈夫,这有什么关系?”

    叔叔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还有什么?”

    叔叔说:“这个嘛,一下子很难说清。但是嫂子,你应该听我的,现在的事我比你懂。”

    母亲说:“会有什么事,啊?你知道你哥哥的消息了吗?”

    叔叔说:“不不。可是嫂子你别生气,你听我说,要是哥哥他不回来他就是就是敌人,当然当然我们希望他能回来。”

    母亲愣着,看着叔叔,愣了很久。

    “你哥哥他总说,你们兄弟俩感情最好。”

    “嫂子你别误会,我想念他并不比你想念得轻。我多想他能回来,能够说话的亲人我也只有他了。但他要是不回来,嫂子,你得懂”

    很久很久,母亲流了泪说:“你有你忘不了的情,我也有我的,不是吗?”

    叔叔使低下头,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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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不管不顾还是不断到南方去。儿子三到五岁的两年里,母亲又到南方去过四次。儿子哭着喊着不让母亲离开,爷爷抱着他送母亲去上火车,四次,儿子记得清楚极了。母亲回来时还是一个人,四次,z记得清楚极了,因为母亲没有骗他,母亲每次只去六、七天就一定会回来。母亲走的时候总显得激动不安,回来时却一点儿都不高兴,这让男孩儿有些伤心。母亲每次回来都要病倒,头痛,呕吐,吃不下饭,吐的全是水,这真让男孩儿心疼所以儿子记得清楚极了,在他三到五岁期间母亲到南方去过四次。

    生活所迫,母亲第四次到南方去时,把那所老宅院卖了。卖价很便宜,因为她不能太在南方耽搁,因为那时候买得起房的人很少。母亲在本来已经很便宜的卖价中再减去一些,以此向买主提出一个条件:要是有一个海外归来的男人到这宅院里来找他的妻子和儿子,请买主务必告诉他,他的妻儿都还在,在北方他的老家等着他。母亲说:“让他立刻就来。”母亲说:“要是有人带他的信来,请立刻转寄给我。”母亲说:“要是他托人来看我们,请那个人跟我们通个信儿,我立刻就来。”母亲说:“要是那个人来不及等我,请千万记住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他,再请他一定转告孩子的父亲。”母亲单单没说,要是父亲已经不在人间,要是有人来毫不含糊地证实了这一点,那可怎么办?母亲在意识和潜意识里都坚信着,父亲肯定活着,他肯定不在那条沉没的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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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z九岁的那个冬天的晚上,抑或少年wr的那个繁星满天的夏夜(此前几年,男孩儿和母亲已离开爷爷,从老家来到了这座大城市),当母亲对他说“明天咱们要搬家搬到你父亲那儿去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时,z或者wr心想母亲必定会激动得笑,或者激动得哭。但是母亲却整整一个晚上郁郁寡欢沉默不语,一双失神的眼睛频频地追随尔后又慌忙地躲避开儿子的目光,这真让儿子迷惑不解。

    有两种方式揭穿这个谜底。

    一种是wr母亲的方式:

    wr的母亲回到卧室,站在门旁看着儿子,看着wr收拾那些旧唱片。母亲终于忍不住流泪,她走过去搂住wr,然后与儿子面对面坐下,对他说:“孩子,我本想骗你,但我还是不能骗你。明天你要见到的那个人,不是你盼了很多年的那个人,不是你的生身父亲。你懂吗?妈妈需要一个人来帮妈妈,来和妈妈,和你,我们一起过以后的日子。你能理解吗?妈妈需要一个男人,而你也要有一个父亲,因为,因为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要是高兴,你可以叫他,要是你不愿意,你就先不要叫他。他说他能理解。他是个好人。所以我才没跟你商量就这样决定了。你愿意吗?你愿意再有一个男人来和我们一起过吗?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我们明天也可以先不过去,我们可以以后再说。这件事完全可以再考虑”wr偎依在母亲怀里,很久很久,母亲感到儿子点了点头,母亲泪如雨下。

    一种是z的方式:

    z眼前的谜底要确一些才被揭穿,但也很快。

    第二天搬家的车来了,z和母亲坐上车,到那个男人住的地方去。在路上,z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母亲说:“见了面,你要叫他,你不是早就想叫你的父亲了吗?”谁也没有料到,如此艰深的一个谜,竟被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轻易猜破,竟被他在见到那个男人的三个小时之后就轻而易举地揭穿。方法很简单:忙乱之中z瞅准一个机会,把那个男人领到自已的行李跟前,把那些唱片拿给那个男人看,但是那个男人完全不认识它们。那个男人只是摸了摸z的头,故作亲热地说:“哟哟,你妈还给你买了这么多唱片哪?”z问:“你没见过这些东西吗?”那个男人说:“过去我在一个英国牧师家里见过这样的东西。”恰这时母亲走了过来,母亲正好看见这一幕,母亲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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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我犯了一个明显的逻辑错误。如今我远离了z和wr去猜想当年的情景,我看出我犯了一个技术上的错误,那就是:母亲没必要欺骗儿子,她知道,这件事不可能骗过儿子。因为,儿子无论如何应该见过他生父的照片。多年的颠沛流离,母亲丢失了很多东西但她不会丢失父亲的照片,她当然会把爱人的照片时时带在身边。母亲朝思暮想望眼欲穿,她一定会常常把父亲的照片拿出来看,给儿子看,和儿子一起看。不是在南方就是在北方,不是在葵花飘香的老家,就是在这城市车马喧嚣的一条小街上,一个小院里,母亲会指着那照片告诉儿子:“记住,这就是你的父亲。记住他。”所以,我应该改正这个违背真实的错误。至少,z的母亲应该像wr的母亲一样,犹豫着,但还是把谜底告诉了儿子。

    但现在诗人l从我的思绪中跑出来对我说:我倒宁愿你保留着你这个真实的愿望。诗人说:你最好不要去写那个母亲是在何时何地和怎样把那次搬家的事实告诉给儿子的。诗人说:是的是的,我不愿去没想,在把事实告诉给儿子之前,那个女人是在何时何地为什么竟放弃了她的梦想?诗人l不愿看到甚至不愿去想,一个美好的女人放弃梦想时的惨状。诗人现在甚至希望:

    她魂牵梦系的那个男人确实已经死了,在她放弃她的梦想之前,这个消息已经得到了证实。或者,诗人希望:

    在她放弃她的梦想之前,她的梦想已经自行破灭,有确凿无疑的证据表明,那个远在天边的男人能够回来但他并不打算回来。或者,诗人希望:

    她的梦想不是被理性放弃的,至少不是被一种现实的利益所放弃的,我宁愿那是被另一个梦想顶替掉的,那样的话,梦想就仍然能够继续。诗人想:我宁愿忍受她已经另有所爱,也不愿意设想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于从梦想堕落进现实。是的,诗人说,我不喜欢wr母亲的方式,我情愿忍受z母亲的逃避尽管也许她无可逃避。

    但这时f医生在我的心里对诗人说;那倒不如没有梦。f医生希望:要是一个人不得不放弃他的梦想,上帝应该允许他把那些梦想忘记得干干净净。

    诗人反驳道:不得不放弃吗?我看不出有什么事能迫使她这样。

    f医生讥嘲道:那是因为你仅仅是个诗人,更准确地说,你仅仅是一行诗。

    70

    我知道,但是我知道z的抑或wr的母亲为什么放弃了她们的梦想。少年z和少年wr那时还不可能知道,只有未来成熟的男人才知道:她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当她带着儿子离开了爷爷的时候,已经证明她终于听懂了叔叔的忠告。她带着儿子到了这座城市,在一所小学校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差事,一做几十年,其间中她再没有去过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