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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医生对我说过:o的死或许有什么更直接的原因,但不管是什么,那都不是根本原因。她绝不是一时想不开,她的赴死之心由来已久。
“你还是说那条鱼吗?那条有毒的鱼,是吗?”
“不光这个。恐怕主要是她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看来没有答案的问题。”
“什么问题?”
“很复杂。不过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就是差别问题。”
“你是说在上一章里,画家给她留下的那个问题吗?”我问。
“什么上一章?”f医生捋一捋他雪白晶莹的头发,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什么上一章,再说我也不认识那个画家。”
对了,我想起来了,迄今为止f医生只匆匆见过画家z一面,那时z正沉陷于深深的迷茫中并未注意到f。而且我隐隐感到,在这部小说里,恐怕他们也很难再有相识的机会了。
“你留意过蜜蜂吗?一群蜜蜂成百上千只,但是分成三个等级:工蜂、雄蜂和蜂王。蜂王只有一个,雄蜂要多一点儿但也只有几个,剩下的都是工蜂。所有的工作都是工蜂的事,采蜜、筑巢、御敌,是他们供养着雄蜂、蜂王和这个家族,但工蜂的寿命最短而且也最不受重视,没有谁认得它们,它们死了也就死了,新出生的工蜂再来代替它们就是了。可是蜂王不能死,它最受重视,最好的食物由它独享,因为蜂王要是死了这一群峰也就完了。而且蜂王是天生的,它唯一的艰险是被另外的可能成为蜂王的家伙处死,可能成为蜂王的家伙们一出生就要做拼死的战争,只能有一个活下来,其他的必须死。
“这就是o的问题吗?”
“差不多。比如你认为,人真应该是平等的吗?”
“当然。”
“那,你能告诉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人曾经是平等的吗?你能告诉我,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人可以是平等的,是一样被重视、被尊敬、被热爱的吗?”
“平等是一种理想,你不必要求那一定得是事实。”
“可如果那永远也不能是事实,你不觉得这很滑稽吗?你不觉得这理想的宣传者们有点儿什么可疑的动机吗?”
“这是z的逻辑。”
“我不了解那个画家,”f说“但我想这就是o的死因。她早就找到了那么难得的一条鱼,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到海边去找到的那条鱼,也许在那条鱼成为一条鱼之前o就到海边去看望过它了。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她在那座古园里想的全是这件事”
“什么事?”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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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写第三章“死亡序幕”的时候,我和f夫人都还不知道,其实f医生是认识o的,在那座古园里曾与o有过几次交谈。当f夫人喋喋不休地说起女教师和画家的事、说起在那古园里见到o的情景时,f医生不太插嘴甚至不大耐烦,就是因为,关于o的所思所想f医生比他的夫人知道得多。
只是到了第十八章我才知道,f医生每天不独往来于家与医院之间,他有时也到那座古园里去;那时诗人l发现他忽然又对蚁群有了浓厚的兴趣。
但是f医生不认识画家。f也不知道o的职业和住址,只是觉得她住得应该离那座古园不太远。
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o常常独自到那古园里去,总是在傍晚,太阳低垂得挨近西边园墙的时候。o在那里读书、默坐、或呆想,天黑透的时候离开。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来,”f说“在她去世之前,我一直以为她还是独身。”
在那片杨柏杂陈的树林中,那座古祭坛的旁边,女教师o一度是那儿的常客。那是个享受清静的好去处,有老柏树飘漫均匀的脂香,有满地的杨树落叶浓厚的气味,难得城市的喧器都退避到远处。
“她第一次进到那园子,我就注意到了她,”f说。
“怎么?”
“她问在那园子里放蜂的一个老人:这是什么地方?那个老人一年三季都在那园子里放蜂,那园子里到处散布着他的蜂箱,各种花蜜一年能收成几百斤”
“我是问,怎么你就单单注意到了o?”
f笑笑,不答。
我知道,那是因为在写作之夜,在这部书中,o与n极为相像,在我的印象里她们也常常混淆,何况f医生呢,他不可能不发现这一点,但是回避不谈。
园子很大,草木茂盛,有几座近乎坍圯的殿堂,有各种鸟儿晨出晚归,夏天有彻夜的虫鸣,冬天里啄木鸟的啄木声清晰可辨。那时太阳很大,很红,满园里都是它深稳、沉静的光芒,o沿着小路走向祭坛,拾级而上,身影很长,身影扑倒在层层石阶上,雨燕正成群地在祭坛上空喊叫、飞旋。那时,f医生正举着望远镜在观察一个鸟巢,鸟儿飞去飞来地忙着筑巢,衔来树枝和草叶把窝做得无懈可击。料必是望远镜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o--f以为是n。
f医生又对鸟儿产生了兴趣。迄今为止他的兴趣至少可以画出这样一条线路:大脑的构造与功能-灵魂在哪儿,善或恶,喜或悲,都藏在大脑的沟沟回回的什么地方-人工智能,以及复制或者繁殖-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蚂蚁,蚁群的迁徙、战争或者说蚁群的欲望-欲望“永动机”以及存在就是无穷动-蜜蜂,蜂群的等级,因而涉及差别或平等的问题-鸟儿,尤其是鸟儿筑巢时不容忽视的智力
f医生的论文至今没有进展,虽然一直在写,但是越写似乎离结束越远,甚至离医学也越远。他仍然不是教授或副教授,不是主任或副主任。
诗人l有时候嘲笑f医生不务正业。f医生恰恰认为,这样嘲笑他的最不应该是诗人。
“l,你怎么也不懂呢?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片叶子,你仔细看过它们吗?它们的结构之精致之美妙,肯定会让你惊叹。还有蚂蚁,鸟儿,蜂群,你留意过它们吗?它们的聪明和灵性真是让人迷惑。你不得不猜想,那里面有着最神秘的意志,那是整个宇宙共有的欲望。共有的欲望呵,你明白吗?说不定那就是爱因斯坦想要寻找的那个统一场吧磁力呀、引力呀,人们迷恋着各种力,怎么不注意一下欲望呢,欲望是多么伟大神奇的力量呀,它才是无处不在的呢”
l肃然地望着f,很久才说:“我一直都把你看错了,你的梦想一点儿都不比谁少,你的梦想一点儿也没有衰减呵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限制得这么严格,这么古板这么僵死呢?你为什么不去找n?干嘛就不能去看看她呢?”
f呆愣了片刻,给诗人一句模棱不清的回答:“你以为你什么都能找到吗?诗人,要是有一天你能发现有什么东西,只要你一碰它它就没了、它就不再是它,那时你才能懂得什么是美的位置。那样,你的诗或许才能写得更好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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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从望远镜里看见了o--他以为是n,脑袋“嗡”地一响,便又像被什么魔法拿往了,两腿想迈也迈不开,呆呆地望着祭坛的方向,甚至浑身僵硬,又感到空旷的阳光一会儿比一会儿更红、更静,老柏树的影子越来越长,一派荒凉之中雨燕在祭坛上空凄长地叫喊了起来
直到o又走下祭坛,向f走来,走近他,慢慢走近他时那魔法才似收敛——医生看清了走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是您的望远镜吗?”o对f说“掉在地上了。”
幸好是掉在了草地上,f捡起来看看,镜片没坏。
“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
o举起望远镜,转着圈把那园子看了很久。
“谢谢。您是医生?”
“噢?怎么,您找我看过病?”
o摇头,笑笑:“连您的望远镜上也有医院的味儿。”
f也笑笑:“是吗?”
“您用它看什么?”
“呵,随便,随便看看。”
f不住地打量o,心里问自己:n有妹妹吗,或者姐姐?又一遍一遍地回答自己:不,没有,n没有妹妹,她即没有妹妹也没有姐姐,兄弟姐妹她都没有。但是他不由得很想多和这个陌生的女人攀谈几句——毕竟,就连她的声音也挺像n。
“您呢?看的什么书?”
f从o手里接过一本书,翻翻,是谈佛论道的。
“您不会感兴趣,”o抱歉地笑笑说“医生当然都是无神论者。”
“那倒也不一定。”
“是吗?”o的眼睛亮了一下。
“嗯比如说:要是你仔细观察过各种各样的物种,植物、动物、微生物,还有人,人体精美的构造,你简直很难相信那是碰巧的演变。那么聪明、合理、漂亮,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就是你存心设计你也很难考虑得那么周到、美妙、和谐,你不由得要想,很可能我们都是更高智慧的造物。”
“那又怎样呢?”
“什么怎样?你指什么?”
太阳正在西边园墙上沉没,园子里昏暗下来,o的目光在苍茫的黄昏中显得忧郁、惶茫。
“还不是有那么多苦难吗?”她说。
“有那么多不幸,不幸又酿出仇恨,”她说。
“您说,普度众生是可能的吗?”她问。
她久久无言地望着树林,两眼空空,旁若无人。然后忽然说一声“哦,我得回去了”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f医生一直在陪着她,便转身走去,出了园门。
所有o的朋友都记得,o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曾以百倍的虔诚参禅悟道,沉思玄想,仰望佛门。
207
为了那个无辜的人,o曾深深地自责。尤其是在婚后,感到无比幸福的时候,她常常想起那个人,想起他此时此刻的境遇和心绪,想起过去,想起一些毕竟美好的时光,也想起她忽然冷淡了他时他那迷惑不解的样子,想起她决意要离开他时他那顿失光彩的眼神,还有那天早晨他独自下楼去的脚步声善良?他不善良吗?o甚至重新去想象:我可不可能爱他?但几乎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答案就已确定:不,不可能。一俟他和z的形象同时出现,o便知道那绝不可能,她倾向于谁非常清楚,无可争辩。o这时就更加明白:对他,我一直也不是爱。是什么呢,那场婚姻是因为什么呢?可能是孤单,是绝望,是因为那时o的心正在死去,那颗将死的心本能地需要随便一个什么人来安慰她,一人男人,来给她一点儿依托,一点地支戗可是,当我不再需要他的时候就顾不上他会怎样了
这自责曾借默默地为他祝福而消解、淡忘,可现在,当z说出了“如果你能平等地爱每一个人,你为什么偏要离开你的前夫而爱上我”时,淡忘的一切重又泛起,汹涌地袭来,无以逃避。
平等吗?那你为什么苦苦地抛弃这一个,又苦苦地追求那一个?价值,可不是吗?否则你根据的是什么?你的爱与不爱,根据的是什么东西?或者,源于什么?
z为什么这样吸引我?z的坚强?机智?才华?奇特,不入俗流?男子汉的气质?孤独却又自信,把软弱藏起来从不诉苦?甚至做ài时天赋的野性,狂浪,甚至他的征服?是吗?是,又不是,说不清,那是说不清的,只能说是魅力但是他善良吗?——o没有回答。她愣着,她不想摇头,又不能点头。
但不管是什么吧,不管你的取舍多么正当、甚至正义吧(你爱坚强的不爱怯懦的,爱美丽的不爱丑陋的,爱聪明的不爱愚蠢的,爱性感的不爱委顿的,爱善良的不爱邪恶的),那取舍都意味了差别,价值的或价格的差别,而非平等,绝非平等!可人是多么渴望被爱呀,每个人、每一颗心都是多么需要爱呀!任何人都是一样、都是多么期待被爱呀!怎么办呢?你要爱你要被爱你就要变得可爱,你就不能是个白痴,不能是个傻瓜,不能是个无能的人或者不会做人的人,不能在那注定的差别中居于弱端,所以你就必须得像z说的那样实现你的价值,尽管你喊着累呀累呀活得是多么多么累呀,可是还得去落实你的价值——打起精神、硬着头皮、不畏艰险地去展示你的价值。公鹿展示它们犄角的威武,雄鸟展示羽毛的艳丽。在人,那就叫作事业、成就、功名、才能、男子汉,当然不是直接地炫耀,而是迂回着表现于你的性格、相貌、风度、意志和智慧。你不会爱一个白痴,尤其谁也不愿意作一个白痴,这里面有人们不愿深问的东西,人们更习惯躲闪开这里面的问题,但每一个人都会暗自庆幸他不是那个白痴。
这又让我想起“叛徒”想起人们对一个叛徒的态度,和对其中深埋的问题的回避。
o很可能在那座古园里问过f:“是不是,医生?是不是这样?”
f能说什么呢?如果他在写作之夜是一个我所希望的老实人,在那座古园里他又是一个我所指靠的智者,他能怎样回答o呢?
f肯定会说:“不错,这是事实。”
他可能还会说:“不这样又怎样呢?否则物种就会退化,人类就会怠堕,创造可能就要停止了。不过幸好有母鹿在,有雌鸟在,它们展示素朴、温情和爱恋。幸好有女人在,她们证明爱情的重要,她们把男人召唤回来,把价值从市场和战场上牵回人的内心。威武和艳丽都是需要的,男人创造的空间的壮丽,和女人创造的时间的悠久,那都是需要的,都是宇宙不熄的欲望所要求的。”
但如果,o是那座古园里的问题,o是我写作之夜所见的迷茫,o必定不能满意这样的回答。
白杨树在高处“哗哗”地响,老柏树摇落着数不尽的柏子,柏子埋进土里,野草疯狂地长大了,星星点点的小花朵——蓝的紫的黄的,簇拥着铺开去,在园墙那儿开得尤为茂盛、逢勃,仿佛要破墙而出要穿墙而去,但终于不能o问:“可是人能够是平等的吗?人可能都得到尊敬,都不被歧视、轻蔑和抛弃吗?f医生,您说能吗?”古祭坛伸展开它巨大的影子,石门中走过晚风,走过暮鸟的声声鸣叫,石柱指向苍天,柱尖上留一抹最后的光芒o问:“普度众生是可能的吗?人,亘古至今,这么煞有介事地活着到底为的什么?”太阳走了,月亮悄悄地来,月亮怡然升起在朦胧的祭坛上,唯闻荒草中的虫鸣此起彼落o问:“这欲望兴冲冲地走着跑着,医生,他们究竟是要去哪儿?就是为了爬到耻辱之上的光荣,或者掉进光荣之下的耻辱吗?就是为了这两个地方?”走上祭坛,四周喧嚣的城市点亮了万盏灯火,o知道,就在不远的那座楼里,画家又在挥动他的画笔了,又是那根羽毛,自负甚至狂傲z在等她回来吗?z知道她必定回来,z对此尤为自信o想:“但是另一个人在哪儿?以及另一些人,在怎么活着?光荣和耻辱各自在怎么活着?”星汉迢迢,天风浪浪,o在荒凉的祭坛上或者在我的心里喃喃自语:“可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世界不过他不会想到他的,他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
“什么你说?你说谁?”f问。
o已经下了祭坛,走向园门,走进万家灯火。
那最后一句话,我或者f医生唯在o死后才能听清:两个他,一个是指她的丈夫,一个是指她的前夫。或者:一个是指光荣,一个是指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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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园子里有好多练气功的人。开始时只是几个老人,在树下默立吐纳,或逍遥漫步,期待着健康、长寿、自在和快乐。后来人就多起来,十几人而至几十人,几十人而至上百人,散布在树林和草丛里,或手舞足蹈,或轻吟低诵嗡嗡有声,继而又成群成片地在祭坛上和祭坛周围坐下或者躺倒,也有低头含笑的,也有捶胸嚎啕的,也有仰天长叹的,也有呼号若颠的传说有人在那时见到了死去的亲人,有人听见了古代圣贤的教诲,有人在那一刻看破红尘顿悟了大道,有人魂飞出壳刹那间游历了极乐世界抑或外星文明也有人疯了,疯言疯语地说出了一些罕为人知的秘密。
一度,这座城市里到处飞扬着神奇或怪异的传闻。书摊上,介绍气功和特异功能的书,谈神言怪的书,乃至各路神医奇士的宏著、延年益寿的验方新编、消灾免祸的咒语集成,大为走俏。书商们发了横财,买了汽车和别墅。“信徒”们心痒难熬夜不能寐,恨不能一步成仙。于是乎各门“大师”层出叠涌,设场布道,指点迷津。修性修命逃离苦海的途径原来很多,以致于几天就有一种最新的功法问世。记者们忙得团团转。老弱病残者更是奔走相告如见救星。寺庙的香火为之大盛,令寂寞多年的老僧人瞠目不已,因为各路功法无不争相与佛门混为一谈。
f医生说:“不过气功确有其神奇之处,很可能为现代医学开出新路。”
诗人不以为然:“怎么神奇?能治百病,长生不老,是吗?”
“那倒不是,”f说“但确实治好了很多我们治不了的疑难病症。”
那时诗人l又不知是从哪儿刚刚回来,风尘仆仆地就来这园子里看望f。
f医生说,在那园子里还有几个有特异功能的人。f说有个人能把一个铁球装进玻璃瓶里去,铁球明显比瓶口大,他轻易就把它装进去,轻易又能把它拿出来。
诗人l大笑不止:“老兄,你的研究就快要出成果啦,你马上就可以得一个魔术大师的职称了!总不至于下次我回来,正见你在街上练杂耍吧?”
“我是亲眼见的,”f医生平静地说。
l不怀疑f的诚实。“但是,那个变戏法儿的家伙一共有两个瓶子,和两个铁球,”l说。
“可瓶子里那个铁球是我的,”f说“我临时在那上面锉了个‘f’。”
l愣住:“是吗?那家伙,他怎么解释?”
“他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呢?你怎么想?”
“那是发生在另一种时空里的事,只能这样猜想。那铁球是从另一种维度里进到那瓶子里去的。就像你从三维的空中,可以轻而易举地移动二维平面的一个什么东西,但是如果你的观察只限于二维平面,你当然就看不出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说另一个世界吗,可敬可爱的医生?”
“确切地说是另一种维度的存在。因为那一种维度的存在并不与我们这个世界截然分离,所以是同一个世界。另一种维度的存在,它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周围,或者在我们之中,只不过以我们的观察方式永远发现不了它罢了,正因为我们发现不了它所以它是另一种维度的存在。一个有限的维度,比如说一维、二维、三维,都是抽象的。你想吧,一维如果不占有面积,它必是抽象的,二维要是不占有空间,三维要是不占有时间,那都只能是抽象的,不可能真正存在。一个真实的存在必是多维的。”
“多少维?”
“无穷多。无极之维。”
“医生,你不做手术的时候就这么胡思乱想吗?”
“你一定见过一种捕蝇器吧?一个纱网做成的笼子,下面有一个筒状开口,好比一间屋子,屋顶上有个烟筒,但这‘烟筒’不是在顶面而是在底面,不是伸向屋外而是伸进屋内,‘筒’的一端连实着底面的纱网,另一端开放在笼子里,笼子架起来底面悬空,下面放些能招引来苍蝇的东西,苍蝇来了就会从那筒道中稀里糊涂地飞进笼子。可是,它之所以是一种聪明的捕蝇器就在于,苍蝇能从那儿飞进来,却不能飞出去。”
“你又喜欢上苍蝇了?”
“它为什么不能飞出去,你想过吗?”
“我不是苍蝇。真的。”
“因为,虽然它处在三维空间,在我们看来它也是做着三维运动,但是它自己感受不到三维,三维对它来说是一团混沌或者就是不存在,在苍蝇看来它一直都是飞着直线,它不能把横的和竖的直线联系起来看,它拐来拐去飞进了笼子但它并不知道那是拐来拐去的结果,所以再让它拐来拐去地飞出笼子它可是束手无策,它只好仍以直线的飞行东撞西撞就像我们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东撞西撞怎么也撞不出去一样。”
“你想撞出到哪儿去呢?”
“比如说笼子以外。我们也是在一种笼子里,比如说我们是否可以出去呢?”
l愣住了,脸上的嘲笑慢慢消失。他必是想起了他未完成的长诗。我们都会由此想起l渴望的那一种乐土,和他东撞西撞也没有撞出去的诗人的困苦。
f说:“如果你没找到另一种存在,并不说明它没有。就像苍蝇,它就在三维之中但是它不识三维,因而它不能参与三维,对它来说也就等于没有三维,它就只能在二维中乱撞。也许,只要你换一种思维方式你立刻就能进入另一种存在了。”
f又说:“看着那只遇难的苍蝇,你真为它着急,出去的路明明就在它眼前可它就是看不到。”
l:“你的呢,你看到了?”
f笑笑:“但它很可能就在我们眼前,司空见惯的地方,但视而不见。”
l:“找到了,请你也告诉我。”
f:“就怕我不能告诉你。就怕那是只能找到而不能告诉的。”
l:“那么依你想,外面是什么?出去了又能怎样?”
f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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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那是天堂,”o也是这样问“又怎样呢?”
o对气功,对各式各样的功法毫无兴趣,对那个铁球和那个瓶子更是嗤之以鼻。
“要是我看不出活七十岁到底是为了什么,”o对f说“我也看不出活一千岁有什么意思。”
“要是有些人可以去天堂,有些人只好留在人间,有些人必要去下地狱,”o说“医生,这倒很像似有些人可以爬到光荣的位置,有些人只好留在平庸地方,另一些人呢,随他去受罪。”
“这天堂可有什么新奇之处呢?神仙们想必也要在那儿争来夺去吧?”
“我没说那是天堂,”f说“我只是说那是另一种存在,有一种我们并不知道的存在”
“新大陆。‘阿波罗’飞船。阿姆斯特朗的太空行走。还有‘黑洞’。是吗医生?”
“不过可能和这些都不一样,根本的不同。”
“那儿有矛盾吗?那儿有差别吗?有意识吗?除非没有。”
f看着o,惊讶着这个女人的思路,这个女人或者这个园子里,似乎问题总是多于答案,迷茫永远多于清晰。
“不过这也许可能,”o说“什么都没有也许就可能了。”
“你是说”f担心地看着o,心里有一个字没说出口。
o苦笑一下,打断他:“你相信有天堂吗?或者叫净土,乐土,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也许那与‘天’和‘土’都没什么关系,那只是人的梦想。也许它并不在这个世界之外,只不过在我们心中,在我们的希望里。比如说爱,她能在哪儿呢?并不在时空里,而是在另一种维度里”
o的目光亮起来,看着f。那目光总是让f想起n。
“可是有人认为那是征服,是在征服里,”o的目光又黯淡下去“我不信,我真不能相信是他说得对,可是,可是”
“谁?”f医生问“你说的‘他’,是谁?”
o不回答,走进老柏树林,打着伞在迷朦的雨中坐下,坐在一条长石上,展开手里的书,细雨在她的伞顶上沙沙作响。f再次没有听清那个“他”是谁。只好等到o离开这个世界之后,f才能记起:那才是o最深重的迷茫,那才是o赴死之心的由来。
正如f夫人所说:女教师老是一个人在那片老柏树林子里,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那儿的草很深,很旺。那儿,树很高树冠很大,树叶稠密,但即使这样也还是能看出来有一棵老柏树已经死了,o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正如f夫人所说:那儿晚上有灯,四周很暗但那盏灯划出一快明亮的圆区,雨天或者雪天女教师也要去那儿坐一会儿,看书,或者呆望。正如f夫人所说:不管o是埋头看书,还是瞪大眼睛张望,她的眼睛里都是空的,祭坛、树林、荒草、小路都似没有,不管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声,还是落日里鸟儿的吵闹,还是走过她面前的游人都似没有,太阳或者月亮都似没有。
f常常远远地望她,不轻易去打扰她。f感到,她两眼空空之际,就是她正在期望另一种存在。f怎么也没料到那会是死。
正如f夫人所说:她心里有事。
f最后一次走近她时,下着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树林里只有两种颜色——白和黑。f在o身边站住,看见她膝头翻开的书上盖满了雪——只有白没有黑。
“天堂又怎样呢?另一种存在里,可以没有差别吗?”她仰脸看一下f。
f不说话。
“要是你说的多维是对的,存在是无极之维,”o重又低下头去“是不是等于说,每一维都是一样的,在一条无极的链条中每一环都一样,都是这个光荣和屈辱各有所属的人间?普度,可以度到哪儿去呢?”
f不说话。
“比如说疾病。医生,你作为医生,相信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吗?”
“我想,不管什么病,将来都是应该有办法治的。”
“可将来不过是将来的现在,就像现在不过是过去的将来,现在不过是将来的过去。但人总是在现在,现在总有不治之症。你能想象有一种没有疾病的现在吗?你想象过那样的存在吗,没有疾病,没有困苦、丑陋、怯懦、卑贱、抛弃和蔑视。屈辱和仇恨、孤单和孤独总之没有差别,那会是什么你想过吗?彻底的平等是什么,你都想过吗?”
“是,你说的不错。”
“那就是说,人间就是天堂的地狱,人间就是地狱的天堂,天堂和地狱也都是人间我们永远都是一样在哪儿都是一样,差别是不变的,就看谁幸运了,谁能抓来一手好牌爱嘛,不过是一种说法、一幅幻景,真实呢,就看谁能处在这差别的强端。”
f说:“在这儿坐得时间长了可不行,要生病的。”
“也许真是他说对了,可我真不希望是他对了,我真不想看见他那么得意那么狂妄,因为他,我知道因为他其实谁也不爱,他只爱他的艺术——其实也不见得,他只爱他的高贵和和和征服!”
这是f听到o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时他才想了一下“他”可能是她的爱人。
f医生离开o时,o仍坐在那棵树下。f在园门那儿回头看她,这时雪下得又紧又密,天地苍茫,一派混沌未开似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