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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鱼收拾好简单的换洗衣服,挽成一个小包,放在墙角。
多日不说话的先生,知道木已成舟,主动打开冷战的局面,搭讪说,明天晚上我回家以后,就看不到你了,是吗?
沈若鱼想,事至如今,他是螳臂挡车,阻止不了大局,再说以后还指望他帮着还贷款,关系别搞得太僵,也就不计前嫌,笑着说,是啊,给你创造一个小别胜新婚的机会。
先生撇嘴说,要是头几年,还行,如今,廉颇老矣。
早上,先生说,用不用我送送你?
沈若鱼说,免了吧,又不是上前线。
先生看着她的破包袱,说,把我的老板箱,带上。
沈若鱼说,我这身份是带老板箱的人吗?范青稞,一个从西北来的乡下妇女,用得了你这行头?
先生说,罢罢,我算搞不清你是谁了。咱们就此别过。
沈若鱼拎着包袱走到大街上,心里充满了新奇的感觉,连平日熟悉的店铺,也有了几分陌生。好像自己就要飞天或是潜入地穴。
戒毒医院的所在地,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很远。沈若鱼看看自己寒酸的穿戴,自然是坐公共汽车符合身份。想到路途遥遥,太耽搁时间,一扬手,拦了辆“的”
到哪?到哪?司机一看沈若鱼乡下人打扮,以为来了一条挨宰的鱼,兴奋地连声追问。
沈若鱼稳稳当当地落座,说,急什么?我坐踏实了,自然告诉你!”
司机便暗骂自己道行浅,把行家看成了雏儿。
您到底去哪儿啊?前头可拐弯了。司机再次问。
沈若鱼半晌没吭声。她把戒毒医院所在的具体地名忘记了。在她和简方宁所有的对话里,那儿都被简化成“院里”有不言而喻的亲呢。地名退到模糊的背景中,好像不存在。
有一所特别的医院,你知道不?沈若鱼说。
嗨,还真让你问着了。我这个人挣不着钱,可就是老拉上医院的病人。城
0里凡是叫得上名的医院,您就数吧,没有我不知道的。别说常见的妇产医院、儿童医院,就是结核病院、肿瘤病院、麻风病院,还有胸科医院、痔疮医院、江湖郎中的草莽医院,我都门儿清。您说吧,到底上哪儿?
沈若鱼心想今天兆头不错。遇上这么一个爱说话又熟悉路线的司机,以后的事也会顺利。
戒毒医院。她直说。
哪儿?戒毒医院?就是戒大烟的地方?司机的手抽搐了一下,车轮垫在下水道盖子上,差点把尾巴骨颠断。
是啊,就是帮大烟鬼把毒戒掉的医院。沈若鱼深入浅出地解释。
早知这样,何必当初?这种人值不得可怜,死了算了!司机愤愤地说。突然想起,说,大姐,您到那儿去,干什么呀?
沈若鱼跃跃欲试,想测验一把自己是否己进入角色,就说,我就是去戒毒的人啊!
司机嘎的一脚踩死了刹车。摔下脸说,要是我耳朵没听错的话,您是说您吸毒?
怎么,不像吗?沈若鱼反问。
您像不像吸毒的,碍我什么事啊?您吸您的毒,我开我的车,咱两不相干。只是我今儿不能拉您了。我这人生来胆小.害怕这些个怪事。
嗅,你不拉我了?这可是拒载,我记下你的车牌号,举报一个准。
我不要您的车钱还不行啊,我真是不认识那地方。要不您举报就是了,反正您也没带录音机,我来个死不认账,您也没辙。再说您都这样了,谁还信您啊?得了,您下车吧,带好您的包袱,那里头装着大烟膏也说不定,落在车上,我吃不了兜着走拜拜了您哪
沈若鱼苦笑着站在路旁的人行道上。虽然被赶下了车,心情还是很好。她想,自己若不是跟简方宁是好朋友,方宁又恰好搞了这一行,简直就和司机的想法一模一样。
附近有一个电话亭,她拨通了简方宁班上的电话。
你在哪里?办好了入院手续吗?过一会儿,我会以查房的名义到病房里走一圈,咱们就能见面了。只是你切记不要主动同我说话啊沈若鱼打断简方宁的叮嘱,说对不起院长,可惜我是在马路旁,还没找到你们医院大门朝哪边开。我忘了。
哎呀,亏你还当过兵,怎么这么糊涂!我也忙得晕了头,你要是真入了院,哪里还能自由地给我打电话!
沈若鱼一下捏紧公用电话肮脏的听筒,惊呼,你们那里,实行通讯封锁?
简方宁说,是啊,这里是半强制性管理,难道我以前没同你说过吗?
沈若鱼轻叹一口气说,说是说过,怪我理解得有偏差,把你们那儿想得太美好。
问清了地址,再次打车,沈若鱼吸取教训,一言不发。这回顺利,到达一处景色优雅的郊外。
北方的初冬,繁茂的林木落尽了树叶,天地间豁然开朗。一排排挺拔的杨树和婀娜的柳树,都异乎寻常地苍凉起来,枝和叶的分垒从来也没有这样清晰。最强壮的叶子也坠落在地,成为飞扬的尘上。哪怕是最小的枝干,仍顽强地抖擞在西伯利亚来的寒风中,把透向地面的阳光,遮挡出纤细的褐色阴影。
沈若鱼下了车,欣赏着清冷的风光,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初衷。
一辆猪肝色的“林肯”悄然无声地停在沈若鱼身边。如果不是掠起的黄叶翩然飞上她的脚面,几乎难以察觉它的逼近。
沈若鱼这才回到现实中来。
车门缓缓地打开了。一股遮挡不住的香气,像炊烟一般逸出。
伴随着这种昂贵的进口化妆品出现的——是一位比沈若鱼打扮得还要乡土气的年轻女孩。
大姐,你也是到戒毒医院来的?那女孩倒是毫不认生,单刀直入地打招呼。沈若鱼一时无法判定对方的身份,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先到门诊上去吧。女孩熟门熟路地说,随手掩好了车门。浓咖啡色的车玻璃清晰地映出了周围的景色,将车内的情形吞噬。
我叫席子。女孩说,她脸庞红红,好像鞭炮二踢脚的外衣。声音也有一种清脆的爆裂感。
是真名吗?沈若鱼忍不住问。
爹妈起的。席子没有正面回答,用一种和她的年纪不相符的老练说。
你就叫我青稞吧。沈若鱼主动相告。
好。青稞大姐。席子喊得很亲热。
走过茂密的树丛,面前是一座灰色的小楼,周围被铁篱笆包围。只是那铁篱笆上缠绕着黄色的藤蔓,在寒风中枯燥地飘荡着。可以想见,夏天时它们曾经非常茂盛,用自己的身躯几乎成功地掩盖了铁篱笆的嶙峋。那时候若不是走得极近,发现不了绿色温柔下的冰冷。冬天剥去一切伪装使原形毕露。
每一扇窗户都钉着坚固的铁条,幸好隐约透出的雪白窗帘,稀释了恐怖森严的气氛,要不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监狱。
沉重的铁门微微开启着,好像侧着身子就能通过。当你推动的时候,才发现那条缝隙不过是假象。铁链从里面很艺术地锁住了,非常坚固。
怎么办呢?沈若鱼一时不知所措。
你预约好了吗?席子狐疑地问。
是啊。
那你怎么能不知道怎么开门呢?你大概不是个一般人,哪有一次没来过就能住上院的?席子自语着,幸好并不要求回答,伸手按了门旁隐蔽处的一粒红色按钮。
沈若鱼心里暗骂简方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个院长真是太马虎了,让她在医院碰到的第一个人那里,就露出破绽。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披着雪白的工作衣,掐着一把巨大的钥匙,缓缓走来,打开了铁门。
来了。他简短地同两位病人打了招呼,面无表情。好像18世纪古堡中高傲的管家,默不作声地提着他的大钥匙,在前面领路。
滕大爷,您好。席子说。
沈若鱼往旁边看了看,想找到席子姑娘如此亲呢称呼的老大爷。
身边冷风萧萧,一派空寂,除了老医生,别无他人。
滕大爷,今天空出的床位多吗?席子继续问。
不多。只有一间女病房,正好你们住进。老医生头也不回地说。
原来滕大爷(这个词的重音是放在“爷”上,同叫“款爷”、“板爷”一个味道),就是面前这位管家模样的医生。管医生叫大爷,沈若鱼第一遭碰到。
他们走上悬浮在楼外的铁梯。一夜寒凝霜尘,梯面不曾被人践踏过,锈红的台阶上,仿佛铺着银灰色的薄毡。双脚踩上,先是有些粘滑,继之是钢铁的硬度透过鞋底,渗进脚心。铁栏杆上有些不光滑的凸起,经了许多人手的摩挲,显出冰冷的流利。大家咯吱吱地走着,随着梯子的增高;已升到半空,可以很方便地俯瞰地面的景色。
这儿的一楼,是专门的化验室,不住病人的。席子小声解说。
沈若鱼会意地点点头,透过窗户上的铁条,看到几个穿白衣的身影,在摆满玻璃瓶的架子中忙碌着。
又一道铁门拦在面前。
滕大爷找出另一把大钥匙走过去,开了铁门。现在他们已经算是进到了医院的内部,走廊里温暖的消毒药水味扑鼻而来。这座楼房的结构很特殊,从外表看来是完整的一体,但里面分成相互隔绝的两部分——门诊区和病房区。它们之间唯一的通道,又是一扇铁门。
三道铁门,沈若鱼暗数着。心想这所医院里用的钢铁,不知有多少吨,够造一艘铁甲舰的了。
门诊区很安静,是对外开放的窗口,平日就在这里诊断吸毒病人,预约有关的治疗问题。一般病人都是要在这里诊视过几次,才能最后确定住院的时间。
沈若鱼因为走了后门,将这一步省略了,所以才如此陌生。
诊室到处都是白色,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屏风,白色的检查床,白色的登记卡同一般的医院毫无二致。只是墙上挂着一副长联,字为隶书,蚕头雁尾,读起来很顺利。一读之下,便有轻微的寒意从背脊滚过:
黄皮海洛因,赊来手里,不辨真假,疯狂狂兴趣无穷。看粤夸黑土,楚看红瓢,黔尚青山,滇崇白水,眼昏神黯,何恋龙肝凤髓。趁火旺炉燃,飘起了袅袅青烟,正更长夜永,安排些乌鸡洋参。眼只见漫天黄金,玉字琼楼,美钞英镑,扶摇直上。
数十万业产,忘却心头,瘾发神疲,叹索命无常侍候。阿芙蓉流毒,膏珍福寿,白刃加前,虎狼追后。横枕开吸,足尽平生乐事。扎遍全身脉,哪管它肝炎艾滋,纵父怨妻啼,都只作黄泉绝唱。只剩下几寸衰毛,半袖肩膀,两行清涕,一副骷髅。
滕大爷坐到诊桌后面,翻着厚厚的登记卡片说,你们俩谁先办手续呢?
沈若鱼看看席子,她希望席子先办,这样自己能有个准备。
您先办吧。没想到席子客气礼让。
老医生示意沈若鱼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然后不慌不忙地开了锁,从抽屉里托出一本厚重的宝蓝色登记簿,翻到近封底处,摊开。蘸水笔捅进墨水瓶,饱蘸了一大滴墨水,问诊正式开始。
叫什么名字?
范青稞。
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沈若鱼双手递了过去。
滕大爷的笔飞快地舞动着,潦草地像是画符。医生的字体永远带着一种傲慢的流畅,让局外人从朦胧的猜测中,体味医家的神秘与权威。
年龄、籍贯等一系列该问的问题,滕大爷都没有问,直接引用了身份证上的资料,节约了不少时间。
家庭住址?
沈若鱼按事先设计好的方案报出。
喔,我也在那附近住过,胡同口修车铺子前的大柳树还在吗?滕大爷停了笔,很专注地看着范青棵,苍老的瞳仁云翳浮动。
在还在。范青稞想,真倒霉,天下真小,居然碰上一个街坊,只好咬着牙说是。她想,既然是老树,就该受到保护,不可随便砍伐。再说,一件东西、人家问你在不在,你若说不在了,明天人家从那里一过,看到还在,谎后就穿帮了。可你要是说还在,人家一看,不在了,会自己找出种种理由圆那个谎两相权衡,还是说“在”的风险要小一些。
滕大爷接着往下问。
你的联系电话?
范青稞踌躇了一下。按说她应该把自家先生的电话号码报出来,但是。若真有了事需要联系,先生能掌握分寸吗?一下子说走了嘴,岂不前功尽弃?
情急中,她另报了一个电话。这人保险不会出岔子。
滕大爷又依次问了一些类乎档案材料的话,范青稞按照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回答得滴水不漏。她从来没有这样系统地全面地有预谋有计划地撒谎,原以为自己必得紧张得语无伦次,想不到轻车熟路,好像变成了一枚名叫范青稞的果子,从小就在西北的碱水里泡大。
她很为自己卓越的才能骄傲,心想年轻时怎么没想到投考艺术院校表演系呢?虽说外形条件不很优异,当个丑星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样一走神,就把滕大爷的问话疏忽了。直到老医生的目光,在眼镜片层层叠叠的螺旋圈后面,责怪地凝视着她。
对不起,滕大爷,您刚才问的什么,我没听清。范青稞慌忙收敛思绪。
不是没听清,是根本没听。滕大爷温和但是很有分量地纠正她。我问的是你现在身体感到最不舒服的是什么?也就是说,你为什么到我们这儿来啊?
范青稞在心底莞尔一笑:老先生,您这一套我明白。不就是进展到病历主诉了吗?好,听我告诉您。
我以前有个肚子痛的毛病,吃了好多药也不见好。后来有个在县医院当小工的亲戚,给了我一个黑药坨坨,说是泡在酒里,每天喝上一盅药酒,保险管事。死马当活马医呗,我不能喝酒,为了治病,强忍着喝。嗨,没想到还真灵,喝了就不痛了。我就每天都喝一点。过了半个月,我到人家串亲戚,瓶瓶罐罐地不好带,我就没拿药酒。唉哟,可遭了罪,出了丑了。到了往日该喝药酒的钟点,就像有鬼在我心里头闹啊,头上冒汗,肚子里像有千百只小手在抓
范青稞绘声绘色地讲完了她的苦难史,长吁了一口气。每一句话,都是简方宁与她研究商定的,保证符合轻型的毒品吸食规律。当然这也是沈若鱼今天表演的重头戏,只要瞒过了接诊医生的慧眼,其它的就好办了。
滕大爷在宝蓝色的簿子上写下:用毒种类——粗制鸦片
其后的一切,基本上没有戏剧性,老医生把问讯来的资料一一记录在卡片上,个别的地方重复验证一下,很快结束了问诊。
到会计室交住院金,到旁边的200室找周五护士,就可以换衣服入病房了。滕大爷看也不看地交待着,好像范青稞是已经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产品,流水线上的工程师,再没兴趣关照它了。
范青稞意犹未尽,一切太简单也太顺利。甚至埋怨简方宁拟定的病史太寡淡,使滕大爷提不起兴致。要知道医生看病也像数学家解题,越是悬念叠出越能激发勇气和快乐。
可惜啊,她扮演了一个平庸的病人。
不管怎么说,她成功地住进了医院,这就是成绩,一个光明的开端。范青稞这样给自己打着气,到会计室交了昂贵的住院金。
会计点钱的时候,她心里百感交集。因为每一张纸币都同父亲的生命,有着某种血肉相连的关系。
下一个步骤,应该去200室找周五护士换住院服,正式混入病房。
范青稞可不想让自己那么快地失去自由。她走回接诊室,很想偷听一下席子的病史。她想不通,一个看起来那么健康满面红光的少女,怎么会是吸毒者?
刚到接诊室门口,席子走了出来。
这么快,你就讲完了?范青稞很遗憾。看来席子的病史,比自己更简明扼要。
知道交钱的地方吗,我指给你。范青稞乐意为席子当一回向导。
哪有这么快?我们还没开始呢!席子急匆匆地往楼下跑。
你干嘛去?
喊人席子的回答,已经是从铁梯上传来了。
我们?喊人?范青稞自语着,想起林肯车与世隔绝的浓咖啡色窗户。
范青稞走迸接诊室,滕大爷刚打完一个电话,和气地问她,还有什么事吗?
您说的那间200这会儿没人:我能在这里等等吗?范青稞磨磨蹭蹭地说
周五不在岗?不能吧?滕大爷全然不信的样子,幸好他只是表示怀疑,井没去查对。范青稞撒一个谎,就得到了合法留下来偷听别人病史的权利,很是得意。心想说假话还是有优越性,关键时刻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