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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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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岗以为自己会对简方宁的死,悲痛欲绝,他在众人面前的确也是这样表现的。他得承认,简方宁是一个好院长,好母亲,好妻子。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她的死,和自己有着不可分割的责任。但是,他绝不是为了推诿责任,也深知简方宁必得有一个更大更险恶的理由,使她不得不死。潘岗对追踪这个理由丝毫不感兴趣,既然简方宁自己都说这事与他人没有关系,为什么不让死者安宁呢?简方宁一死,当然潘岗看着没娘的孩子,也觉得可怜,但片刻之后他就为即将获得的自由所兴奋。扪心自问,他深深地感谢简方宁,她用自己的死,给了丈夫一份体面的解脱。当年,是简方宁选择了和他在一起,现在是简方宁选择了离他而去,潘岗有什么责任呢?

    这个世界上,强者死去的概率要比弱者高多了。

    潘岗尽自己的努力,要为简方宁操办一个盛大的葬礼,这是他为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至于范青稞,当然还是让她回家去吧。

    简方宁的去世按正常死亡划上句号。一封黑色的治丧函摆在桌上。

    先生说,你的朋友也有一失啊。

    沈若鱼说,失在何处?

    先生说,以简方宁不事喧嚣的天性来说,一定不喜欢这种大张旗鼓的治丧方式。

    沈若鱼说,也许是无奈。在那种情形下,她已是临危不乱,至于身后的事,哪里还想得那许多?况且潘岗一定要兴师动众,是心中愧悔之意。也要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先生说,这几天我看了简方宁的遗书,想了很多他看了看表,催促道。你快走吧,追悼会的时间就要到了。

    沈若鱼虽一夜未睡,但并不显疲倦,对先生说,要是我今天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决定,你不会怪我吧?

    先生说,我好像已经摸到你那决定凉冰冰的鼻子了。

    沈若鱼大惊道,那不可能!我到现在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呢。

    先生转过身,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很仔细地叠成小燕子形,仿佛他是一个准备给老师送病假条的学生,夹在一张卡片里,递给沈若鱼说,为了证实我的先知先觉,我把自己的预见写在这张纸上了。留此凭证,你的决定做出后,可打开一瞧。还有一份资料,最新的。

    沈若鱼把纸条放进黑外套的衣兜,将信将疑。

    先生临出门时,说,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童话,叫作“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别的”咱家的事现在是反其道而而之,改成“老婆子做的事总是对的”只要你的决定不是跟我离婚,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沈若鱼说,你别催我,今天我不想跟人说话。到了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入场最好,方宁会原谅我的。

    公墓设在郊外,沈若鱼从地铁口钻到地面的时候,有一种重返阳间的感觉。春天已经汹涌澎湃地到了,阳光和来自地心的暖气交织成温暖透明的帏幔,将所有的人和事紧紧地包裹起来,有一种即将爆炸的生命力活跃其中。

    远远地看到前面一丛花在移动,一个人轻柔地怀抱着专用于祭奠的黄白两色菊花,缓缓地走着,花影遮断身影,在违反花期的春天,一大抱灿烂无比的菊花,首先令人想到祭奠者的豪华。

    不知今日同时是哪一位体面人物的归期?沈若鱼这样想着,偏过头去。一路上,她总在借着各式各样的偶然事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尽量不去想到遗体告别大厅里的朋友。眼看葬礼的会场就在前面,那花丛竟然行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路过持花人的时候,沈若鱼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预备在系花的缎带上看到一个报纸上见过的名字,在花丛中看到一张泪水浸湿的少女脸庞。

    没有缎带。没有少女。没有泪水。在黄白色的菊花后面,她找到的是一张苍老忧郁的面孔。

    是三大伯。

    您怎么来了?沈若鱼用惊愕的目光和翕张的嘴唇无声地问。

    我听说了,就来了,在吸毒的人那里,这种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三大伯说着,把菊花的花瓣一缕缕撕下,抛撒在地上。初放的花朵遭此荼毒,坚韧不屈地粘附着枝干,三大伯的手指便因为用力,染上淡黄的汁液。

    为什么不进到里面去?沈若鱼机械地问。

    我不配向她鞠躬。我干的活儿和简院长干的活儿,正是戗着的。我是她的对头。三大怕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撕花瓣的速度,脚下顿时积了一地碎金银,在春风里抖动着,反射着阳光。

    既是对头,您又何必来呢?沈若鱼问,三大伯在她心里永远是一个谜。

    我住过好多家戒毒医院,我见过好多戒毒医生,她是个好样的。我佩服把我打败的人。

    您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干那些事呢?沈若鱼问。

    世上的事,有些正是因为明白了,才去干的。三人伯眯着眼睛,好像被菊花的金光晃疼了眼。三大伯说完这话,就把光秃秃的菊花枝子丢在地上,慢慢地转回身,向遥远的地铁口走过去,渐渐地下沉,消失在暗中。

    恍然是一个梦。要不是一地破碎的菊花瓣。沈若鱼险些觉得刚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觉。

    追悼仪式正在进行中,吊唁大厅前的空场一片静寂,听得见淡褐色的蚯蚓在地表下掘进的声音,几根纤细的蛛丝挂在新生的侧柏叶上,被风吹拂着,发出不均匀的共鸣声

    沈若鱼悲愤凄凉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大自然抚平了心的伤痕。一个人死了,但整个世界仍在生机勃勃地向前。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好像怕打破了她的沉思。

    沈若鱼慢慢回过头,她看到一个衣冠整洁、基本上可算作神采奕奕的支远。

    两人大张了张嘴,意思是打招呼,却都了无声音。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假的,又不知道真名,在这种肃穆场合,只有点头示意。

    你就叫我支远吧。支远说。

    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沈若鱼简短说道。

    我刚处理完庄羽的后事,从那边飞过来。支远指了指高远的天际。

    沈若鱼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过那个邪恶的女人,一旦听到她确切的死讯,又有森然的冷意袭来。好在毕竟是阳光下的春天,手脚凉了一瞬,依旧温起来。

    庄羽临死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赶回来,就是想帮帮简院长,可惜晚了。支远垂下头,过多的发胶使他的发丝一根不动。遮挡不祝杭眼,沈若鱼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哀痛。

    支远,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只得这样叫。沈若鱼想和以前的老病友说点什么。

    我现在已经正式改叫支远这个名字了,它很顺嘴,是不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它是在戒毒医院叫起来的,那里是我的再生之地。我最近的生意做得很大,业务拓展也很宽。有的人初次商谈,不了解不信任我,我就对他说,我吸过毒。很多人当场脸就变色,我把戒毒医院的出院证明给他看,我说,支远就是我,一个人如果连毒都可以戒掉,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有些人就走了,永远不同我合作。但更多的人把手留给了我支远看了一眼大厅,说,我们进去吧。

    沈若鱼这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那个时刻,回避见到往日知心好友的遗容,她怕自己的精神在那一刻崩溃。但是她再也不能拖延了,遗体就要送去火化,这是她们在人间的最后一面。

    吊唁已到尾声,到会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厅挤得满满。沈若鱼看到前排站着景天星教授、潘岗、护士长、滕医生、蔡医生、周五、甲子立夏等一行人,神色肃穆。中间是身穿白衣的医院工作人员,后面是着深色衣服的杂色人等。

    沈若鱼不愿站在前面,与中间的人也是半熟脸,还是不见为好,便选择了中间与后部相交的位置。

    后面的人表情十分悲痛。沈若鱼悄悄问身旁的白衣人,他们是方宁的什么人?亲戚吗?

    白衣人答道,简院长哪有这么多的亲属啊。这都是她治好的吸毒病人,听到了她的死讯,自发赶来的。

    沈若鱼点点头,心里说,方宁,我终于看到你治好的病人了。

    简方宁安卧于鲜花之中,一身雪白的衣衫,宛若女神。沈若鱼轻轻绕过她的鬓边时,清楚地看到她永恒的笑容。她甚至听到简方宁的低语,若鱼,我没有骗你吧?

    人们渐渐散去。沈若鱼走到阳光下,春天给了她力量。袅袅的白烟从苍空掠过,那该是方宁眷恋大地的魂灵。

    景天星教授走过来说,你好,刚才没有看见你,但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她好像苍老了许多,眼圈灰暗,下颌上的皮肤低垂着,犹如遭了天火的老树。

    沈若鱼看着教授,说,您的戒毒医院怎么样了?

    教授昂着花白的头颅说,我要纠正你两点,第一,戒毒医院不是我的,是人类的。第二,你凭什么要我回答这个问题?

    沈若鱼说,凭着我有简方宁的遗书。您一定愿意看一看。

    教授沉吟着,既然我最好的助手把你认作可以托付一切的朋友,好吧.我告诉你。新的院长已经选定,中药戒毒方子,经过蔡医生滕医生他们的集体攻关,其主要成分已确定,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人能封锁这个秘方了,实验继续进行。我们获得了更多的支持,钱,物

    沈若鱼打断她说,可是你们缺人,缺戒毒医生,对不对?

    教授颈下松弛的脉管绷紧了,顽强地说,对。但是我们正在培养。

    沈若鱼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恐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教授道,你说得不错。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令你大感兴趣的地方,袖手旁观,显示你卓越的判断力吗?

    沈若鱼笑笑说,教授,看您想哪里去了。我是想向您推荐一个致力于戒毒事业的医生,自觉自愿,身体健康,吃苦耐劳业务算不上特别出色,但她会努力学习的。

    教授立刻进入工作状态,问道,性别?

    女。

    多大岁数?

    和简方宁差不多大,只有一条可能令您不满意,她也是工农兵学员。沈若鱼有些不安地答道。

    教授的神气一下子恍惚起来,好像飞到了以前的时光。幸好长期的科学素养使她迅速回归现实,她平静地说,简方宁使我改变了对某种概念的看法。你通知这位女医生下周一到我的办公室来吧,我要面试。

    好吧,,她会准时到的。沈若鱼说完,离开了教授。

    她不想同任何人说话,在这个暖洋洋的春天的上午,天空飞扬着她的好朋友灵魂的气息,混合着青草和杏花的馨香。

    微风吹来,她把手揣进衣兜,这样更温暖一些。突然手指触到了那个纸条,她稍稍愣了一下,才想起先生的卡片和预言。

    卡片上是资料:

    世界范围内的毒品蔓延及泛滥,危害着人类社会的健康和国际社会的安宁,已成为严重的国际性公害,引起了全球的关注。1987年06月,联合国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召开了部长级禁毒国际会议,有138个国家的3000多名代表参加,通过了禁毒活动的综合性多学科纲要06月26日会议结束时,与会代表一致通过建议,将每年的6月26日定为国际禁毒日,以引起世界各国对毒品的认识,号召全球人民共同来解决毒品问题。1990年2月,在纽约召开的联合国第17届禁毒特别会议上,通过了政治宣言和全球行动纲领,又宣布将本世纪最后十年(1991~2000),定为联合国禁毒十年。

    1995年05月,在北京成功地举办了第一次亚太区域部长级禁毒国际会议,会议通过了表明与会六国七方(包括中国在内)禁毒决心的北京宣言,签署了亚太区域禁毒行动计划和一系列禁毒合作项目。中国政府和联合国禁毒署还签署了第二期禁毒合作项目文件,中国在禁毒方面取得的成绩和在国际禁毒活动中做出的努力,得到了联合国禁毒署的赞誉。

    截止1996年3月,中国共破获毒品违法犯罪案件11832起,比去年同期增加37%,缴获海洛因575公斤,鸦片234公斤,分别比去年增加73%和10%。中国共开办强制戒毒所500所(个),年强制戒毒5万人次,开办劳教戒毒所65个。

    在明媚的阳光下,沈若鱼把燕子形的纸条缓缓打开,那上面以蓝色笔迹工整地写着:到戒毒医院去。

    沈若鱼在心底叹了一声先生的机敏。正待仔细端详那纸,突然一阵轻风吹过,纸条在她手中烟般地粉碎了,裂为无数柳絮般的碎屑,随着温暖的风起舞,渐渐离了她的手指,螺旋地飘荡着。看不见的上升气流托举着它们,融进明亮高远的天际。

    那些纸屑,有些是蓝色的,在飞翔中始终闪烁着幽蓝的颗粒,她知道那是那排字的痕迹。

    沈若鱼对着天空微笑了一下,她明白是简方宁把她的决心收走了,留作证据。

    放心吧!

    她的脸朝着风的方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