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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晴昼, 朝露在圆叶上滚动掉落,缀满灵秀。
林渊被赵高握着手腕拉出了房, 一只锦靴还没套牢, 差点晃悠悠地就掉了下去。
“哎等、等等!”他忙唤着, “你松手, 我鞋还没穿上呢!”
赵高一手揉了揉眉头, “你衣服都挑了半个时辰,要再晚些怕是得迟了。”
林渊嘟囔着,“都让你卯时叫我了……”
结果他醒来时早已过了半个时辰,怎么能不匆忙?!
赵高:“……”
他攥紧了林渊手腕, 似是极其无奈, 一字一句道,“我、已、唤、了、你、好、几、声。”
结果那人将他当蚊子,随手一挥便是一巴掌轻拍到脸上。最后着实无法, 只好用冷水泡过的巾帕敷至那人额上,这才让每每不睡到日上三竿起不来的大懒虫打着哈欠从梦中苏醒。
林渊有些心虚, 转开了眼四处乱瞟。被赵高握着的手腕更是隐隐滚热泛烫。
昨晚一时没忍住,闹得晚了些,也不怪他起不来啊……
今日是荆轲代燕国正式入秦觐见的日子,声言燕王被秦国实力所震慑, 不敢再轻举妄动, 愿率举国之众作秦之朝臣, 照郡县职分纳税尽忠, 来守弹丸之地先王宗庙, 得以残喘不灭。因着此举有愧列祖列宗,燕王又敬畏秦之威严,不敢亲自来秦,这才砍下樊於期的首级并献上燕国督亢地区的地图,装匣密封,来进献给秦王,表明诚心。
嬴政悬赏樊於期的头颅早已许久,这厮败坏他秦国名声,军心动荡威信尽失,如今一死终是得报大仇。他当即安排行人署典客置办秦礼中最为隆重的九宾之礼,在煌煌明亮尽显大国华仪的咸阳宫召见燕国的这两位使者。
为此,他还聚集了百官朝臣,特允可偕家属一人参此次盛宴,琼楼玉宇灯火相候。
林渊也不知是从百味楼的哪个食客那儿听来了说有宫宴,对着赵高使劲讨好眨巴着眼恳求说想去,赵高被他缠得无奈,最后只好以表亲的名义带了他去。
林渊末了还笑嘻嘻的,当即吧唧一口亲上他脸庞,“那就谢谢大表兄了!”
赵高被他撩得一退再退终是难忍,将那人压在榻上玩了一晚上表亲游戏。
月溶碧池,晃晃悠悠,荡碎夜花。
低枝掩影,垂隔一窗羞色。
而此时,秦宫,舞榭歌台上素袖翻飞,一个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优伶倩女蛾眉曼睩眼波脉脉的,在高台中央摇摆身姿款款转身轻盈如鹤。
林渊看得目不转睛眸光惊艳,引得赵高一捏手冷淡道语,“别看了,入殿吧。”
“嗯嗯嗯。”林渊随意应着,只是还转头回望,丝毫未察觉身旁之人的黑脸。
那咸阳宫楼绣闼雕甍珠帘玉栋的,手笔华美迷晃人眼。大殿广阔立着四根三人合抱粗的柱子,上刻走鸾飞凤高天云波,一派惊澜壮阔。殿内两旁摆着几列食案,玉石地面上铺设团垫,案上已有了雕刻精细的青铜食器,豆盖里肉味勾人,似是早已烤煮好了香酥鲜嫩的肉排。旁还有带耳酒樽,满载着清可鉴人的上等美酒,酒香四溢浓烈扑鼻。还未饮上一口,便已醉了心神。
早已有不少朝上之臣带着家属入座,互相招呼闲聊漫谈,殿中其乐融融的一派热闹。林渊入座时一抬眼,怔怔的没想竟撞见了坐在对面的魏缭,乌发玉肤,神情苍冷。
魏缭显然也没想赵高被安排着坐在了自己对面,还偏生带上了多日未见也未忘却的林渊。
他先是一愣,随即神情沉了下去,转开了眼没有再看并肩而坐的二人。
只不过对视一眼,气氛却早已风起云涌,暗生波澜。
正在朝臣满座人声喧哗之时,一声尖细高响盖过了殿内所有声音,每个人都静了下来,屏着呼吸鸦雀无声。
“秦王到——!”
嬴政戴着冕旒高冠,身着宽袍玄衣金乌袖,玉带上缀满了绿松石,容色肃穆沉缓踱步尽显泱泱之风赫赫威仪。
他入座抬手,勾起一笑,冲淡了少许五官深刻的凌厉冷艳,“不必拘束,此次宴会尽兴便可。继续奏乐吧。”
台下妙舞清歌鸾笙凤吹,又开始热闹了起来。而嬴政就把着盏,淡笑着看着底下的人,笑意浮在眼底,浅薄如水,却未入心。
他偶然一瞥至赵高身侧的林渊,目光隐含探究,却装作不着意地收了回去,远看来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而坐在他下首右侧的正是赵姬,旁立着素人,面色苍白寡淡。
至于左侧则是向来君臣无隙侍奉周全的丞相王绾,神情如松烟孤墨,淡漠依旧。
“燕使者,荆轲、秦舞阳到!——”
荆轲与秦舞阳正是在殿中歌舞最热闹的时候被宫人引进来的,原本盛烈气氛被那一声尖喊彻底打破,在交头接耳的细碎声中絮絮低语。
林渊更是彻底呆住,手中木筷夹着的肉沫都啪嗒一声掉了下来,落在红木食案上。
荆轲?说要来的那个燕国使者,竟然是荆轲???
这大发了,不会是要图穷匕见刺杀秦王吧?
他手一抖,赵高看在眼里,不由一问,“怎么了?”
林渊哆嗦了下摇摇头,一时心头大乱,不知该如何应对。
而此时,嬴政早已目光一亮走下了台阶,灼灼地看着荆轲手捧木盒上那用朱绸红布裹盖之物,笑了声,“荆卿可是让寡人好等啊!”
荆轲向他弯身行礼,抬起头来时面目却是出乎嬴政意料的俊逸清朗。
“为了这份大礼,王上几年都等过来了,又何差这一时呢?”
他微微一笑,半跪在地,上托举起手中木盒,“大秦叛将樊於期的头颅!我荆轲在此代燕呈上,王上可要查验看看?”
嬴政一手微颤地挑起那朱绸红布,瞧了底下之物一眼,哪怕竭力保持镇定神情,呼吸却还是溃散大乱。
他收回手,闭上眼盖住眸底所有涌动心绪,半晌大笑了笑,“好!好!好!不枉寡人等这几多年!”
他走回了座上高位,挥袖震声,“来人!给二位壮士赐座赐酒!”
荆轲手中木盒被宫人接过,得了空朝嬴政拱手做了一揖,笑意浅浅,“王上,先别急,还有我燕国地图呢。”
嬴政一笑点头,“瞧寡人差点忘了,你们呈上来吧。”
那燕国地图,绘的正是“督亢”这座城池的全部。荆轲作为正使,拿的是樊於期的首级,秦舞阳身为副使,捧的正是燕国督亢的地图匣子。照理这时秦舞阳该上前进献,却不料为何,走到殿前台阶时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脸色突变瑟瑟发抖,旁边的大臣瞧着一嘴一舌议论纷纷。
荆轲没想这燕丹派来做助手的秦舞阳竟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勉力镇住了心神,回头朝秦舞阳笑笑,接过他手中地图匣子,然后上前谢罪鞠了一躬。
“还望王上见谅!我等不过是北方藩属蛮夷之地的粗鄙之人,这位秦兄不曾见过王上这般真龙天子,所以才会临场打颤。还望王上能够宽恕于他。”
坐在一旁的魏缭瞧着,面色有些怪异,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嬴政一声朗笑打破了他的沉思,“无碍,把地图呈上来罢!”
荆轲垂着头,手持匣子,眸底隐有暗光划过。
他一步一步踏上玉阶,面色沉稳毫无异常,走至嬴政面前时,将地图高举过头顶,以示敬重。而后,他方才将羊皮地图从匣子里抽了出来,放在嬴政身前的案几上,缓缓展开。
彼时几乎整个大殿都看着这二人,气氛凝滞到极致。林渊也握紧了拳,只想着静观其变。
而荆轲顶着这一百多人如芒在背的注视目光,哪怕心脏狂跳鬓角流汗,却还是强自镇定了下来,绷紧脸把持住了所有情绪,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就在图卷一点点展到尽头时,原本正兴致瞧着的嬴政不料瞥见了藏着的匕首一角,笑意顿住冻结!
荆轲咬着牙,知道时间不多,趁机左手抓住嬴政衣袖,右手抓起图上匕首就直直往嬴政身上刺去,耳旁掠过一道啸风,似是撕裂了空气。
嬴政练过武,但是武艺算不得精,此时危急情况下大脑迅速反应,立马挣断衣袖一手抽剑,只是没想佩剑过长,徒手一抓只抓住了剑鞘,早已失了反击的最好时机!
他只得用剑鞘击开扑来的荆轲,趁那人躲避之时往台下跑去,衣角翻飞口中大喊,“护驾!来人,护驾!!”
如此意外之下,群臣早已方寸大乱失了常态。依照秦律规定,任何人入殿前都要被再三检查,绝对不得携带兵器,哪怕各位侍卫也只拿着刀戟依序守在殿外,没有嬴政命令不得擅自入殿,否则以谋逆论处。
当此危急之时,根本来不及传唤外边的侍卫官兵,荆轲也早就因内应了解到了这些情况,更是对地形了如指掌,追击时取的都是速度最快障碍最少的路线。
赵高早在荆轲追下来之时,便已猛然起身,想要上前相护,可仓促之间来不及追赶而上。就在荆轲睁圆眼喝的一声正待劲剑往嬴政飞身刺去时,不知何时赶来的王绾拿起手中药袋朝荆轲用力一掷,恰好了掷中了荆轲的肩膀剑尖一抖转开了方向。
嬴政看见王绾过来的时候,眸中似喜似怒,大喊着,“你不会武,你过来干什么?!”
王绾哪怕到了这时依旧面不改色,只定定一句,“救你。”
他离嬴政最近,也只有他能不顾一切地赶上来,只为护这一人性命。
嬴政百味齐涌泛上心头,舌头麻得很,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在柱子之后躲过荆轲的的一刺,眼看王绾还想往这边过来,不由大急,“别过来!”
却不料分神这时,一直远远观望手脚发抖的秦舞阳终是念起了自己此行使命,咬紧牙终是从脚下靴底掏出了一把短刀,朝着还未反应过来的嬴政就直直击去!
那是置于悬崖生死存亡的一刻。
是谁瞳孔一缩,又是谁飞奔相护,在漫天四溅的点点血花中挡下了重力一击,浸湿了刀尖朱色。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荆轲,包括林渊,包括秦舞阳自己,也包括……
此时搂着倒在他身前那人的嬴政。
他步步为营征伐天下,从未像今时这般失态慌乱过,更没想到他精心举办的这场繁宴,竟会葬送他心头最在意之人。
仿佛所有盛烈不过祭奠,所有来客不过参加丧礼。
他手指发颤地捂着王绾胸前的那个血窟窿,第一次真真切切明明晰晰地感受到。
原来血是热的。
热得叫他眼底沸红,湿了一片。
他咬着牙,将剑推到背后,使出平生最大力气抽出光曜宝剑来一剑砍向荆轲,直直刺中了那人左腿。闷哼声中沉沉倒地。
此时,侍卫们也都急急赶来了,赵高更是一把抽过荆轲手中之剑,面色冷然地抵在秦舞阳的脖上,叫那人浑身发紧无法动弹。
可这些,嬴政都管不得了。
他的眼里只有晕染了一大片斑驳痕迹的血色。浓烈得很,刺目得很,整个眼球仿佛都是盲的,被鲜血浸透得毫无遗剩。
“阿绾。”
他低低喊了声,谁失了力气,声音嘶哑虚弱。
“我……在……”
嬴政抱紧了那人,有些恐慌地想要堵住那不住流出鲜血来的胸口大洞,却怕弄疼了那人。
“阿绾……阿绾……”
他颤抖着,整个人寒毛竖起惊悸到极致,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嘴唇无意义地翕合一声声唤着,努力想要证明那人的存活,换来的却是那人愈发息弱的呼吸。
“嗯……”
“阿绾,你别闭眼……”
嬴政慌忙抬起自己的手,发抖地去撑开王绾的眼皮,却一次次地失败,声音在焦灼绝望下带上了自吕不韦死后就再未向别人敞开过的脆弱哭腔。
“阿绾,你别睡。我……不会再不听你话了。”
他不会再仗着那人对他的迁就不闻不问,不会再仗着有那人在身侧就不听医嘱只想着一辈子还长。
向来沉稳的他抱紧了王绾,喉头哽咽。
“我不会再彻夜不眠……我不会再倒掉你煮的药酒……”
“阿绾,说好给我治一辈子病的,你醒醒好不好……你睁开眼,我就算一辈子。”
胸腔里仿佛弥漫着沉闷的窒息。冷得很。
而那人手腕垂落,却终是再也没有睁开过眼,也再也没能听见嬴政许他的一辈子。
【——你糟蹋自己,早晚还是要我把你救回来。
——不用你救!】
【——阿绾……
我只剩你了。
——嗯。我在。】
……
茫茫注定。
整个天地,从此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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