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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萧萧,盛京的天空笼罩在层叠阴云之下,薄暮时分,竟透不出一丝光亮。
春暖花开之季,却连风中隐隐绰绰的气息都似寒冬,刺骨、生凉。
太始十三年春,宣武帝病逝热河行宫。
历经数日,厚重的棺椁才在足足八名身强体壮的护卫合抬之下回到盛京。
经过一路沿街哀恸的百姓,迎向同样跪了满地的文武百官,场面蔚为壮观。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声音响起,姿态虔然,仿佛迎接的不是一具棺椁,而是他们的陛下当真亲临。
俗话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再次听到这句无比熟悉的独对天子的奉承之语,飘在半空的楚深和仍是下意识地扬了扬衣袖,脱口而出便是“众卿平身。”
然则,一语落地,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微粒,裹挟着泣音,再无其余声响。
跪拜在地的盛京百姓、满朝文武姿势无有变化。
楚深和愣了愣,微垂眼目看向自己在半空中扬起落下似乎还带起了阵阵微风的袖摆,清润的眉眼微微怔忡,然后恍然。
是了,现在没有人能看见他。
沿用民间传言,便是他现在不过一鬼魂,一不知何故被鬼差懈怠了还未引往地府、苟留人间的死后残念。
自然,也没人能听见他说的话。
正如此时,跪了满地的人也没能随着他的“平身”而起。
他眼尖地看见跪在最首的居然是已经致仕的老宰相,估摸着是这几日听到了帝王驾崩的消息特意风尘仆仆从老家赶回盛京。
老宰相头发花白,严肃的面上布满沟壑,居然再次统领百官,不是对着新的政令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而是老泪纵横哭得泅湿了身前一片衣襟。
内侍总管捧着他临死前的最后一道遗诏,内容是他拟定的从宗室中择出的下任君主。
着他死后由安阳王继位,并钦点了数位辅政大臣。
现下见了百官,便是长出一口气,上前几步恭敬对着老宰相行礼,视线滴溜溜转了一圈,想要宣旨却不见新帝。
他斟酌了片刻,疑惑问道“宰相大人,安阳王”
“闭嘴”谁知,不等他一句话问完,老宰相面容一肃,“打扰我等迎接陛下,该当何罪。”
内侍总管明显面色一僵,捧着圣旨的手都哆嗦了几下。
他视线求救地望向几位先帝拟定的辅政大臣,皆无回应。
楚深和眉头微挑。
这些大臣所为何意这时候还有心情管什么迎接他的棺椁,不想着讨好新帝
内侍总管咽了口唾沫,有些犹豫地轻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
话音未落,他觉得身上猛地发冷,让他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却原来是吏部尚书冷哼了一声“大胆阉人,妄议朝政”
一旁的户部尚书眼观鼻鼻观心地老神在在“王公公,事情总该一件一件地做,这般着急做什么”
内侍总管捧着圣旨的手往回缩了缩,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真的乖乖收回了圣旨,恭敬拱手“几位大人说的是。”
楚深和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一下,老宰相便罢了,已经致仕,德高望重,也不怕得罪下一任新帝。
可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仍是朝中肱骨
不待他多想,却见方才还气势凛然不怒自威的老宰相非常没有百官之首风范地跪地而行至棺椁三步开外。
语气低落,声音微颤“老臣莫不是在做噩梦,陛下龙章凤姿,正是壮年,怎会走在臣的前头老臣随着陛下一起去了吧”
正为在自己死后竟还亲眼看见群臣对他的忠君情谊而微有动容的楚深和“”
青年天子惯爱挂着的笑意都在嘴角僵硬了片刻。
无他,因为老宰相这般胡言出口之后,竟然还引起了一片赞同附和
戎马一生的大将军同样老泪纵横“臣不负陛下所托,打得周边小国落花流水,我大宣边境再无人敢犯,臣也可以安心随着陛下去了”
最有乃夫风范、威名远扬的大将军之子,年仅十六便在战场扬名的小将军在一旁不屑地撇了撇嘴“父亲您年纪这么大了还想争宠,人贵有自知之明,陛下定是更愿意看见我这样的同龄人”
楚深和“”
他闭了闭眼,并不,朕谁也不想看见。
而最是恪守礼节的礼部尚书还在一旁嘟囔着“都怪陛下不愿成亲立后纳妃,现下到了地府连个快活都寻不得。陛下定是打着主意还要老臣这一大把年纪侍候在侧,老臣一片忠心可鉴日月,自然是要满足了陛下的心愿的”
楚深和的面色一黑,他什么时候想着寻快活
还要都到了知命之年的礼部尚书服侍
礼部尚书在他生前一板一眼,最爱把天子之姿、礼仪教化挂在口上,结果待他死后第一个跳出来要毁坏他名声的居然也是这“老匹夫”
随着几位巨头这般忠心赤胆的表露“心声”,也甭管个人真实想法如何,愿不愿意。
一传十,十传百。
跪了一地的满朝文武齐齐开始表明心迹,都在哭着要随着宣武帝一同去地府,以表自己忠君护主之心。
不必,真的不必。
仿佛即将接受一整个宣朝百官去地府的宣武帝楚深和“”
他眉眼微动,看着褪去大红官服此时都着了素白的“众爱卿”,第一次由心体会到,为何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里头,都觉得穿着一身白晦气。
他忆起从前朝堂上满目赤红、群臣唇枪舌战的场景,便是年纪最大的礼部尚书骂起人来,也是中气十足,甚至气急了还拿着笏板,摇摇晃晃地要干架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的官帽给打落在地。
这般想着,飘在半空仍身着龙袍,比之临死前病痛缠身后面颊消瘦、眼圈青乌,仿佛重回颜值巅峰的青年天子嘴角的笑意不由深了些许。
这些大臣从前在朝堂上便爱争个输赢,却没想到,连作秀要陪着他殉死都得争个先后。
有这功夫,倒不如去下任天子面前表现表现。
毕竟,就算如今身为鬼魂的他前任天子当真看见了,也没法金口玉言再落下奖赏,给他们加官进爵。
但看见一群群臣嘴里说着荒谬的胡话,却眼圈哭得红肿。
飘在半空的青年天子静静看了半晌,到底,叹了口气。
楚深和从未想过自己会看见这样的场景,在死后以鬼魂之姿飘在自己的棺椁之上,从热河行宫至盛京。
看见一路的沿途百姓向上苍祷告,希望他这个为宣朝带来和平、温饱的皇帝死后能得极乐,下辈子还做他们的皇帝。
并未开化的百姓并不知明君是何含义,却也懵懵懂懂地跟着官员赞他功绩。
看见平日最是规矩收礼、严肃得干的百官哭得形象全无,说着要随他同下地府的鬼话。
若是成真,或许他原本可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点赞誉的名声都该变成了不仁暴君吧
生前未想身后事。
但,任何一个人,这般具象地感知到自己的价值,也该觉得荣幸的。
也该,会觉得被哭得头痛难忍、恨不得早日投胎了去。
被迫在金銮殿,足足听了七日群臣哭着喊着要随他一同下了地府的楚深和,终于迎来他下葬前的最后一道程序听自己的死后讣告。
这份由他在位十三年选拔而出的四位状元、三位翰林学士携六部尚书,乃至其他有的没的的官员建议之下,宣朝惯例百余字的讣告,竟被加至三千余字。
一时之间,楚深和甚至都怀疑这些在他生前最重规矩礼数的官员莫不是被什么野鬼占了身子
不然,怎么做的桩桩件件事这么不合规矩
而这封长达三千余字的讣告
从听到的第一句开始,即便只是鬼影,本只应感受到阴凉的魂体,在这一刻,也被涌过全身的羞恼冲热。
理应公正、客观地叙述宣武帝生平的讣告,活脱脱是集天下华章美词、直令人掩面羞愧的马屁文章
美姿仪,神仪明秀,朗目疏眉,若浮云飘逸,如惊龙矫健,皎如玉树,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楚深和嘴角的笑意再挂不住
这些词并不陌生,他生前没少用来调侃几位姿容出众的“爱卿”,如今是这些“爱卿”联合起来报复于他么
一个史书上盖棺定论的病秧子皇帝,他的讣告称赞他如惊龙矫健
他看向在下首还附和点头的少年将军,再次飘到了自己的龙椅上,眼角余光瞄到内侍总管的拂尘,没控制住手痒地想将之抽出来,自然是,没成功的。
而听着讣告,就连最爱找茬告状、言语刻薄犀利的御史都掉了几滴泪,附和着一起夸赞他们的先帝。
楚深和静默了几秒,便如生前上朝时听见群臣争论甚至是上手打架时的苦恼姿态一般,扶额叹息了一声,从喉间泻出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清浅笑意。
到底是,耐下性子,继续听完了剩余两千余字。
他自十三岁登基,在位时间不多不少,也正好是十三年,三月病逝之时,离他的二十六岁诞辰还余半月。
正好是,今日。
十三年间,他自觉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或许称不上最雄韬伟略的帝王,但也算为了大宣江山耗至油尽灯枯,发光发热至最后一滴。
他的父王在史书上的名声不算好听,只短短当了大宣十年的帝王。
便导致他接手了一个海内需耗、户口减半、边境连失十三城、各地动乱心怀异志的千疮百孔急需治病的江山。
但宣朝人才辈出,既有将星,又有相才,满朝文武齐心协力,挽大厦于将倾。
闻名三国的商人因他的救命之恩归于宣朝,与民生息,积敛财富,让他在位十三年,便将全国户口数从五百三十万增至七百一十万。
擅长创新的工部臣子陆续改良农具,提高百姓耕作效率,司农机缘巧合发现高产种子,养活更多的百姓。
宣武八年,天降暴雨酿成洪灾之时,隐世子弟倾巢而出,疏通河道,治理水患,三十年来记载的最大洪灾却伤亡了最少的人与物与财。
而在辅政大臣晏之遥的推举下,他发掘了自战从未告败的百年不遇的一门双将,荡平来犯之敌,还宣朝边境安和。
老宰相与六部尚书全力相助,开科举,进庶族,转移兵权
听着讣告上将桩桩件件无上功德加与己身,楚深和面上沉静,不发一言地听完全文。
这几千余字的夸赞,他认为最实在的不过是赞他励精图治,最多再加一个广开言路、知人善任。
至于旁的功绩,能够让大宣如今四夷宾服、海清河晏的大功臣,是现下跪了满地的文武百官、是布满大宣寸寸国土的每个黎民百姓。
他谈何居功。
楚深和手指微拈,是批阅了十数年奏折养成的下意识习惯,想要御笔亲批,点评一二这份前无古人的“文采斐然”、“夸大其实”的讣告。
只是伸出手去,便是虚空。
他怔了怔,听见讣告已经念到最后。
几个大臣仍是神情哀痛,但这送别他的最后一程,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老臣要随着陛下一起去了”的鬼话,而是再次恢复了精英臣子的理智睿智做派。
只听见老宰相微不可闻的喃喃“陛下放心去吧,老臣定会守住大宣江山,万死不辞。”
然后,终于接过了内侍总管恭敬捧着的明黄圣旨。
圣旨缓缓展开。
宣武帝的时代彻底终结,这片金銮殿的下一任明主已是清眸闪烁,满面坚毅与志气昂扬。
一朝天子一朝臣。
跪了满地哭了数日的文武群臣起身再跪,又将迎来新的使命。
冥冥之中某种预兆。
莫名的预感,楚深和觉得自己的野鬼生涯应该是马上就要彻底结束了。
青年天子从龙椅上飘了出去,一一绕过此时跪地听旨的再熟悉不过的张张面孔,眉目清和,笑意松快。
“朕兢兢业业了一辈子,没有愧对大宣数朝基业,君臣相宜,实算是不枉活这一遭。”
“就是这讣告,委实”
他顿了顿,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形容。
“不过众爱卿不用急,朕也让人著述了宣武名臣,众爱卿的功绩奉献合该光耀青史。”
楚深和回忆着,轻声后悔,“只是早该让孔珂写得再精确些,他总说自己是天下第一才子,这夸赞之语竟然还比不过礼部尚书那个一板一眼的小老头。”
似乎是觉得自己背后这样说人不太好,青年天子的眉眼在空气中渐渐模糊,也隐约露出一点难得的顽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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