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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淮戴着一副皮手套,小半个时辰后,他搁弓取下手套,小嫩手掌上横亘出一条透着血丝的红肿,婢女日常心疼,赶紧凑上来给他敷药包扎。
顾淮不以为意,包完后捡起榻几上的毛笔,继续写信。
信纸是张氏给他选的胶东五色花笺,纸质柔软,淡淡芳香扑鼻,顾淮写得一手漂亮的行楷,是上一世所学,也是他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长处。字如行云流水,内容却似裹脚长布,鸡毛蒜皮的小事写了一堆。顾淮认真写完,张德便拿过来,加上婢女备注的顾淮身量体长变化,一并封漆,出去嘱人交送驿站。
顾淮忙活许久,一身懒筋绷得发疼,没骨头似的往后一靠,望天发呆。
他胡思乱想着:萧珏难不成打到人老家去了吗?
陆攸之与五郎跨院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貌美小郎斜倚竹榻,婢女捶腿松肩,一派悠然自若的享受之态。
五郎垂下眼睛。
陆攸之白衣出尘不染,衣料华贵,装扮精致,他只消一眼,便分辨出顾淮所穿又是有钱难买的番邦贡物。他微勾唇角,叫了一声‘淮小郎’。
顾淮正躺得舒服昏昏欲睡,闻言睁眼,不太情愿地坐起身来。
“陆长史,有事吗?”
这个陆攸之明显更亲近五郎,对他爱答不理,他本就不是主动的性子,也并不在意,他心里只有萧珏。想着都是在老板底下讨生活的,没必要捧着对方。
他见五郎穿着一身陆攸之送的锦衣,他也得了一套同款,不过婢女嫌弃衣料不好,直接给压箱底去了。不过是套衣服,顾淮也没在意。
陆攸之悠悠然从袖中掏出一张帖子递来,“这是王道长给你写的入学书,嘱你八月初十上明观受教。学观一旬一日假,刺史大人让你收拾好行李,八月初九与四郎五郎一并上习家池。”
顾淮皱着眉头接过来。
五郎忽的抬头,死死盯住帖子,脸色有些发白。
出了院子后,陆攸之摸了摸五郎的头发,感叹道:“王道长很看重淮小郎啊,襄阳多少士族挤破门去求王道长收族中孙儿入学,加上你们三位小郎,王公勉强才收了二十来个,其中只有淮小郎一人得了他亲手写的入学书,刺史大人都感到惊讶呢。”
五郎沉默片刻,皱眉天真稚嫩地说道:“可是淮兄一点都不爱读书……”
陆攸之笑了笑:“有王公教导,朽木也可成材,更何况淮小郎天资秀朗,并非顽愚。”
等张德送信回来,顾淮将事一说,问他,“明观在哪儿?”
即使知道顾淮厌学,张德还是为王渊对小郎的看重而感到欣喜:“明观是将军同襄阳士族为王道长新起的道馆,并作学观,在离襄阳城十五里远的习家池。”张德瞄了眼一脸不乐意的顾淮,转动眼珠,道:“小郎不知,习家池原是汉时襄阳侯所建郊野之园,背靠白马山,南望汉水,引泉为池,环以高楼水榭,风景清幽,不逊江南园林。”
顾淮点头,又问道:“可以不住在观里吗?”
张德迟疑:“这……奴不知。”
“既然没特意说,那就是可以的。”顾淮自作主张,吩咐下去,“不用给我收拾行李,我放了学,每天还回太守府住。”等了萧珏这么久,没道理在人快回来的时候放弃,一住十天,黄花菜都凉了。
张德微张嘴,王道长何等人物,别的小郎巴不得多与之亲近,有机会在观里同住,谁肯回家?可张德做不了主,与婢女们万古同忧,望着顾淮。
八月初十,天还未亮,清冷的晨风吹进襄阳城。
顾淮在马车内边打哈欠边哆嗦,困得慌却睡不着的滋味令他心情烦闷,往嘴里连塞了十几颗蜜橄榄才稍稍平静。想到睡到自然醒的日子可能一去不回,顾淮又沉痛地吃了一嘴梨糕。
太守府护卫拿着令牌过两道城门转郊道,匆匆护送顾淮上习家池。
对于他不肯住学观的行径,萧珩十分不满,奈何王渊吃错了药似的纵容,随他破例走读。
顾淮承王渊这份体贴之情,特意摸黑起早来上课,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先占个安静的犄角旮旯。谁料他错估了学子们的热情,等他吭哧吭哧由张德搀扶着爬了数百层台阶来到学堂门口,见里边灯火通明,二十来个少年跪坐在位子上,有的在读书,有的在讨论。士族们精挑细选的数名书童叉手站在两侧。
角落的位子,不用顾淮来抢,安安静静无人问津。
四郎五郎并坐在第一排,顾淮完全不想凑那份热闹,默默寻了角落坐下。一名书童上前,轻手轻脚给他研上磨,随后退回原位。
顾淮对周遭漠不关心,跪着发呆。
之后先生来了,并非王渊,而是从州学请来的博士,看起来便很有学问,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开口就是《仪礼》丧服篇。顾淮上一世仗着张氏宠爱屡次逃学,甚至于弃学,没有听大儒讲经的心路历程,导致此时忍得十分痛苦。
他昏昏欲睡之际,忽听老先生一声厉喝:“兀那小儿,给我坐直了!”
他心头一凛,不动声色地摆出认真看书的模样,然后茫然抬头,发现众人视线tóu zhù,似乎在他座位的上方?他定眼瞧去,不由一乐。前桌一红衣少年,正侧趴在案上呼呼大睡,露出半张脸,轮廓优美。
顾淮美滋滋地想着,有个词叫灯下黑,有比他更不专心的差生在旁吸引火力,他便安全多了。他得记住这人模样,下次还找他一起坐。
那红衣少年没动,气得老先生指示书童将人喊醒,斥去一边罚站。
红衣少年大大咧咧起身,一脸张扬,完美的不良学生典范,抱臂站好,蔑视地怼着投来的目光。
有人冷哼,“曹氏小儿,莽夫之后,岂识礼数耶?”
曹皎放下双臂,勃然怒色,“姓杜的,你可是要讨打?”
襄阳泰半南渡北人,两百年来又分先后,杜氏即晚渡一大族,而曹氏作为侨姓士族,与晚渡士族们有着利益纠葛,鄙称他们为‘荒伧’,向来不对付。
老博士崇经,偏袒恪守儒学的杜氏,呵止曹皎,“你本有错在先,勿要再生事端!”
曹皎愤愤然,毫不掩饰怒色。
老先生讲了一上午经,顾淮一脸生无可恋的麻木。
等到饭点钟声敲响,四郎领着浑浑噩噩的顾淮去膳堂,学观仆役们早备好了膳食,士族们豪气大方,捐钱捐人,务求最好。一人一榻,肉菜果蔬齐全,顾淮吃了一筷香喷喷的苞肉,才觉得重新活过来。
他匀了一盘给张德,毕竟人守在堂外也辛苦,张德感恩戴德地接了,等着小郎们吃完,再与书童仆从们一道就食。
吃饱喝足稍作休息,下午继续上课,换了另一个老博士谈玄。
一天下来,顾淮整个人都不好了。
如此过了七八日。王渊作为祭酒只负责tí gòng幕后指导,并不上堂教学。好在学观师资力量雄厚,除了这些州学博士,观里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名流文士,学子们肯悉心求教,名士们也乐意解惑。
这日,秋高气爽。
王渊在湖心亭设宴款待名士,顺便召众学子来亭前广场一同操琴作赋,诗歌唱和,探讨问学,好不其乐融融。
不开心的大概只有顾淮和曹皎。
两人都不学无术,两人都在混。可顾淮混得有水平,火从来都点在曹皎头上。当着一众文士的面,曹皎又被杜氏小儿点名挑衅,顾淮怜悯地看了红衣小郎一眼,默默喝了一口飘着菊瓣的蔗汁。想着学观厨子手艺真不错,就是缺点创新精神。
顾淮在怀念现代五花八门的美食小吃之时,没有注意到,王渊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宴罢,王渊第一次留下作业,命学子们以秋为题作赋,晚食前上交,交不上来的领罚。
顾淮写八百字作文都能憋得头疼,让他作赋,可堪天书!
他果断地找到四郎,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四郎,你曾跟阿母说要照看我。”
顾淮很少主动找人,四郎一时受宠若惊,忙答道:“是的,阿兄。”
顾淮往他耳边一凑,悄mī mī地说:“我不会作赋,你帮我写一个,马马虎虎能凑数就行。”
四郎眼睛鼓得大大的,为难道:“这……不太好吧。”
顾淮眼巴巴地望着他:“说好的照看我,你想让我被祭酒责罚吗?你写一份,我自己再抄一遍,先生看不出来的。”
四郎无奈叹息,支吾着应下。
顾淮开心地喂四郎吃了颗蜜橄榄,小声说道:“我那份写差一点,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