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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荒芜,除了风吹沙响,余下多是静谧,但快马在驿道上扬起的烟尘,终究是透出了某种预兆。
乱世将至。
悬泉置是这荒漠中央的一处邮驿,方圆三十里皆是黄沙天地,蛇虫昼伏夜出,往来的人们只能夜宿于此。
只是深秋,傍晚时分逶迤沙丘上就覆上了白霜,辅以百里穿行无忌的劲风,已然有了岁暮天寒的气象。
和兴元的老行爷赵荣青查完寄放在西栈房的货物,回到南客房准备禀告,扣了六声门,才发现东家又不见了。
赵荣青袖手转身去寻,走着走着就叹了口气。世道倾颓,东家却还要做西边荒芜之地的生意,这不像他平日的谨慎作风,可谁也不知道他为的是什么。
说来也古怪。
和兴元是苦屿城里一家世袭的小牙行,靠为买卖双方说合交易并抽取佣金营生,建行至今已有300余年,因为祖上是平民出身,攀不上官家,一直都是私牙,直到今年初秋,东家走了趟北方的边塞渊岭城,回来就领了官批的牙帖。
顺带还有一桩以粮酒换皮毛的生意,以及两名脚班和一些车马夫,都是生面孔。
车马夫就算了,还算能干活,可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个脚班是挂羊头卖狗肉,他们身形高大、步履稳健,不去卸货上垛,却对东家亦步亦趋,不知道的能以为他们是护卫,一切都很诡异,可是东家不许多问。
不问就不问,可他们一路走来,遭官府扣押、遇流寇截杀,新来的车马夫个个身手不凡,可还是在蒙山损了大半,赵荣青越发觉得此路不详,可东家仍然一言不发。
木楼“吱呀”,昭示着有人拾阶而上,赵荣青抬起头,正好看见了楼梯上攀爬的人。
“赵叔,蕴卿兄可在屋里头?”
来人名叫蒋寒,鸦青色的长袍下摆塞了一角在布腰带里,腕间和小腿上系有绑带,背着把长刀,身上有股侠气,一看就是武林中人。
蒋寒是牙行一票人经过蒙山时遇到流匪,出手相助的一个江湖人,当时东家以不易得来的百年蟒皮相赠,蒋寒百般推脱,可同行到这里,他的鞘材已然翻新,而且他似乎对鞘首爱不释手,死皮赖脸地想再求一块好皮子赠与兄弟。
蕴卿是他们东家章舒玉的表字,只有熟人才会这么叫他,蒋寒和他们相识才不久,但这人对他们有恩,赵荣青倒是不反感这股热络,笑眯眯地应道:“不在,不知道哪里去了,我正要去找他。”
蒋寒扑空已经扑成了习惯,闻言笑着就往楼下走:“您别忙了,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去找。”
赵荣青站在楼上,看见蒋寒飞快地在楼下出没,然后奔向了坞墙外头。
悬泉置紧靠山口,有一挂泉水生于高台,落在地上积成一洼水潭,潭边不远处有个饮水台,台边有骆驼有人,一只骆驼在饮水,两个人在交谈。
蒋寒刚走近,饮水台边的交谈便已告罄,左侧货郎模样的人作了个揖,就去牵了骆驼。右边那个披着大麾的人转过身来,素衣长袍、长发半扎半披,夕阳的光影下看不清相貌,只是迎着猎猎风沙,衣袂翻飞出了一种乘风御宇的感觉。
但蒋寒知道这是错觉,章舒玉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虽不至于满身铜臭,但不欠人情、不肯吃亏,也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最能证明蒋寒所言非虚的一点,就是章舒玉有把昼不离身、夜不离枕的度量衡。度量衡是牙商换算量度的工具,就像算盘之于账房先生。
蒋寒迎上去道:“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里。”
牙商机敏,只要能交易的东西他们都感兴趣,大漠虽然艰险,却也并非毫无产出,昨日约莫也是这个时辰,章舒玉也在这里向这个货郎打听,百年红柳根、赤珑炎蛇胆,等等等等。
他要找的章舒玉站着没动,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常年穿山行水,肤色并不白皙,模样倒是端正,气度也沉稳。
章舒玉也不接蒋寒的茬,问他是怎么猜的,只是提了提嘴角:“蒋兄找我,若还是为了百年蟒皮,那就又是白跑一趟了。”
蒋寒哭笑不得,反手一弹刀柄,无语地说:“你说仅此一块,我已经信了!你别见面就挤兑我。”
章舒玉收住调侃,笑着道:“开个玩笑,别当真,有事找我?”
蒋寒的眼神蓦然一闪,压低声音道:“这里风大,回你房间说。”
章舒玉已经打听完了,闻言点头准备抬脚,面前却忽然横出了一只胳膊,他愣了下,目光顺着手臂溯到蒋寒脸上,然后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尴尬。
蒋寒纯粹是脑热手快,伸出去了才反应过来这举动伤人,他讪讪地收起胳膊,道歉还没到嘴边,就被人识趣地递了个台阶。
章舒玉主动搭住了他往下压的手臂,实际上几乎没有压力传来,可是蒋寒却听见这个八面玲珑的商人说:“多谢蒋兄的举手之劳,沙地绵软,我走起路来,确实要比平地上费劲许多。”
蒋寒心口一跳,猝不及防地失了分寸。
他愣着神,章舒玉却已经走了起来,这人走路远不如常人平稳,一步颠一步簸,竟然是个左腿有疾的瘸子。
蒋寒不敢直视,只得偷偷用余光瞥他,牙商腰间的度量衡便在他的视野里摇来晃去。
那是一把尺长寸宽的黄铜算盘,体型纤巧、算珠如片,细看盘身上刻了尺寸,又像秤一样开孔挂了提绳,尾部坠着个鸡蛋大小的空心秤砣,侧壁上印了个小篆体的“章”字,集称量的功能于一身。
蒋寒忽然就觉到了可惜,这样有趣的一个朋友。
据蒋寒所知,章舒玉并不是天生的瘸子,他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曾在黑熊的爪牙下救了一个叫阿岚的外族少年。
两人回到章舒玉的客房,瘸子似乎浑然不知大祸将至,怡然自得地泡了壶茶,问蒋寒为何事而来。
蒋寒为人随性,没有高手的狂傲,但这并不影响他是个的高手,他耳聪目明,所见所听远非常人可比。蒋寒神秘道:“蕴卿,你有没有发现,有人在监视我们。”
从他住进这客栈起,纵然眼前无人,可脚步声一直在耳边徘徊,蒋寒出身草莽,有仇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这一年都很安分,并没有仇家找shàng mén。那么蒋寒不妨假设,那些苍蝇,黏得其实是这个商人。
章舒玉扬起眉头,像惊讶又像是疑惑,他思索了片刻然后道:“我的商队押着粮酒,在京都不值钱,到了大漠却容易引来歹人,安全起见,请蒋兄与我们疏远一些。”
蒋寒是典型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性子,闻言豪气道:“你就不用担心我了,那些三脚猫我还不放在眼里,我只是想让你有个防备。再说你我朋友一场,路途遥远,你得照应我这个孤家寡人。”
章舒玉还要再劝,蒋寒却不听许他多说,站起来就溜:“罪过罪过,宁可几天不打拳,不可一日不练功,我得去练刀了。”
章舒玉无奈地看他蹿出门,然后声音再飘进来。
“赵叔,你的东家回来了。”
少顷,赵荣青过来跟章舒玉说了货物的情况,汇报完以后忍了又忍,还是心疼他腿脚不便:“易货而已,你干什么非要亲自跑腿,是信不过赵叔和伙计?”
“这话说的,”章舒玉心中泛起暖意,笑着说,“信,都信得过。”
赵荣青见他嬉皮笑脸更生气:“信就说说,这一趟生意里头究竟藏着什么名堂?”
时机已到,赵荣青就是不问章舒玉也准备找他坦白,这话正合他心意,可这方便无法让章舒玉欣喜,因为他要透露的消息上压着性命。章舒玉指了指墙壁,轻声道:“蒋寒告诉我隔墙有耳,所以赵叔,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要大声说话。”
赵荣青感觉事态比他想的还要严重,点了点头,章舒玉便将因果缓缓道来。
“今年秋初,我去渊岭城采购细辛,遇到了靖北将军应绍丘,他向我委托了一桩生意,请我务必将这封信,送到珑溪的国主手中。”
他边说着,边快如闪电地拨弄了几下那把度量衡的算珠,响动过后,算盘的轴承上忽然弹出了一块铜片,章舒玉随即从铜片下的空腔里抽出了一封卷成细棍状的信纸。
这是章家的传家之宝,需要独特的算法才能打开机关,机关本来是为了预防行商途中遇到打劫血本无归而藏保本的银票用的,这时却被章舒云当成了“信封”,只是空腔狭小,他不得不拆了将军的信纸,没了遮挡,朱红色的将军印力透纸背。
赵荣青眼皮一跳,将军和战火,很容易让人感觉这是个了不得的东西,采购细辛的事他知道,但是靖北将军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怎么会向东家下委托。
“这……”老行爷惊讶地险些语无伦次,“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什么?军队不是有信使吗,怎么会找上你呢?据我所知,你跟靖北将军毫无交集啊。”
这也是章舒玉费解的问题,他确定自己跟靖北将军互不相识,也无甚名气,可对方却对他说久仰大名,试问哪来的大名?
当时渊岭城内乱如沸粥,章舒玉带着商队在内城门等候通行,正巧遇到应绍丘在慰问三军,那个坐在骏马上的黑脸大将忽然停在他跟前,盯了一会儿才走,谁知道一个时辰以后,章舒玉就被守卫以货物可以为由收押,七拐八弯地送进了军营。
真正要扣他的人是应绍丘,这个坦荡的武将开门见山地向章舒玉下委托,内容就是传送这封信,一封向珑溪求援的信。
皇上忽染重病,几位皇子斗得不可开交,内有乱臣通敌、败坏朝纲,外有后白作乱,与东北的部族连成一气,援兵和粮草迟迟不来,应绍丘已然捉襟见肘,最近最快的方法就是请西北的珑溪增援。
可惜珑溪这一任的国主必兰阿敏年少时差点死在大偃,应绍丘的信使他一概不见,将军说他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这封信事关社稷和国运,而章舒玉只是个无名商人,他担不起这份重任,可是应绍丘给他的选择只有接受委托,或者死,牙行上下跟他同生共死。
脚班和车马夫就是应绍丘麾下的武将,随行章舒玉的目的就是保护他,或者杀了他们。
赵荣青听到这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靖北将军在民间有很高的声望,传闻他正直忠勇,可这种逼迫良民的行为跟山贼土匪又有什么区别,赵荣青气得老脸通红,忽然就醍醐灌顶了,他惊恐地问道:“那……梓州府的扣押和蒙山的流匪,是不是针对这信而来?”
“应该是,”章舒云债多了不愁,友情提示道,“也许还有这驿站里的神秘人士。”
他对蒋寒撒了谎,他不想疑神疑鬼,也不想将这人牵扯进来。
即使脚班不提醒他有人跟踪,以刁钻油滑著称的牙商也心细如发,章舒玉只需要问问货郎的蔬果运量就能知道,最近有大概多了几人在这里落脚。
赵荣青登时冷汗涔涔:“可咱们只是普通的老百姓,那靖……应绍丘怎么敢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万、万一丢了、被抢了,或是珑溪的国主不肯见我们,那后果谁来承担?除了信使还有镖局,再不济都城里那么多大牙行,他随便选一家,都比我们可靠啊。”
“应将军说树大招风,选我们才不会引人注意,至于珑溪国主的难题,他说相信我们牙商的口才和实力。”
“……”赵荣青无言以对,“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
章舒玉从怀揣里摸出柳叶章,连同信一起推到了赵荣青面前,慎之又慎地道:“赵叔,这是能代表我身份的牙行图章和应将军的求援信,稍后我会用油纸包上,再用浆糊黏上大米,藏进第十三辆车上“丙”字号的粮袋里,这事只有你跟我知道,明白吗?”
“我已经向货郎打听过了,离这里四十里外有一处峡谷,那里地势复杂,我会制造一场混乱,届时你见机行事,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悄悄离开队伍,要是一路平安,你就远远地跟着,但要是有个万一,这封信,就交给您了。”
“对不住,我可能将您置于险境里了,可……罢了,没什么。”
可留在商队里,处境怕是也半斤八两。
他像在交代后事,赵荣青是看着章舒玉长大的,待这东家很有长辈的情怀,他摇头道:“少爷,赵叔老了,腿脚跟不上车马,不如我俩换过来,商队我看着,你在峡谷里找机会离开吧。”
章舒玉心怀感激地说:“我是商队的主人,要为你们的性命负责,应将军选了我,我就是众矢之的,我不能逃,也逃不掉的。”
赵荣青着急道:“不博一把怎么知道?我看蒋寒是个好手,你们是朋友,他会帮你的。”
章舒玉神色骤然一凛:“赵叔,这件事跟蒋寒无关,无关的意思,就是明早启程以后我们的队伍里不会再有这个人了。”
蒋寒跟他们同路,赵荣青仍然不想放弃这个助力:“可……”
章舒玉为了断他的心思,顿了顿,不得不昧着良心说:“我不信任他,蒋寒这个人出现的时机和地点都很可疑,您别引狼入室。”
赵荣青脸上一瞬间全是不可置信,因为他十分喜欢蒋寒这个爽快的年轻人。
这世道似乎只需要一瞬间就能变得天翻地覆,忠将不良、侠士可疑,那还有什么是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