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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微并不是信他,而是猛然回过神,被杨桢的体温烙得整个胸前都不自在,他就没跟人搂成这样过。
杨桢一早上都没消停,后颈上挂着汗,皮肤微微发烫,浑身都在向外辐射热意。
该劝的他劝了,没用过的拦法也用上了,可是别人让他放心,手背上的碰触轻如鸿毛,权微带着一种闪避的意味立刻松了手,意识层面里暂时没有嫌弃,一切状况忽如其来又出乎预料,他需要时间反应。
杨桢一得自由,破开权微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臂圈,争分夺秒地冲走了。
他这阵子扛上扛下,肌肉虽然没怎么发达,但手脚确实练出了劲儿,跑起来虎虎生风。
晨曦正好刺透云层,撒下来的光是分明的一缕一缕,范围很小,所以格外耀眼。
权微看着他的背影,离暴徒和伤者越来越近,迷彩色的工装套在身上,像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军人……可他实际上只是一个跑路的欠贷者。
权微心想一个东躲西藏避债的人,却在这种公众关注度高的恶性场合里毫不犹豫地跳了出来,女人能不能救下来、他可不可以全身而退都是未知,但能肯定的是他很快就会被人发到网络上渲染,英雄、勇者、见义勇为,到时候高利贷想找他,只需要组织里的人爱上网就行。
他理解不了杨桢的脑回路,觉得这个人非常奇怪,奇怪到让他难以忽视,说是如鲠在喉也行。
不过超凡的勇气和大义具有一种碾压的折服性,尽管权微对高利贷相关的人事物都抱有偏见,但在这个时间紧迫、命如弦崩的早晨,他虽然觉得杨桢矛盾、傻、冲动、不自量力,但是让人肃然起敬。
在他思索的功夫里,杨桢已经跑到了蛋类区,他果然是在骗人,步伐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同一时间,求生的意志让女人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蛮力,她整个上身的衣服都已经被血浸透,可在骑着她的男人疯狂狠厉的下一刀到来之前,她猛地扭转上身,冲男人的眼眶砸了一拳,接着这点伤害带来的钳制松懈,她将男人掀倒,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去。
血路漫漫,灼得人触目惊心。
一个人要活到什么境地,才会舍弃生而为人尊严和体面,像野兽一样以四肢并用来行走。
杨桢心跳如鼓,一股恨意猛然在他心里迸发,无处发泄地转为冲动和报复心,他眼眶发红地蹲下来,眼底瞬间蓄了一层泪光。
——
苦屿城里的百姓,都说他们章家高攀了。
阿晚嫁进太守府那年,他自己确实也开心,欣慰他的小丫头成了大姑娘,而和兴元上下300年,也终于有了官家的背景。
阿晚嫁的人是太守次子,名叫刘信与,是苦屿城里的才名俱佳的公子哥,太守派人来提亲,十分有诚意,一拒两拒仍然没有放弃,阿晚早过了出嫁的年龄,还能寻到这样的婆家着实不容易。
阿晚不想出嫁,跟他闹了几次脾气,可不止是苦屿,整个中原都少有不出嫁的女人,她在外头被人指点了,回来也总是郁闷,章舒玉这次就没把她的意愿当回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原的亲事都是这样定下的,他家父母不在,阿晚的婚事自然归他操持。
他亲自约见过刘信与几次,年青人温文有礼,模样不差,对未来妻兄的他也尊崇有加,最重要的是阿晚性子野,他却说是率性本真。章舒玉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自以为阿晚嫁给他,会受到别家没有的尊重。
没多久,阿晚好玩儿,被刘信与整天带着游山玩水,自己也开窍了,秋去冬来、张灯结彩,她满头的小辫子被绾成发髻,泪眼汪汪地成了太守家的少夫人。
她出嫁之后,家里就冷清了很多,因为太守亲家的关系牙行的生意也受到了关照,章舒玉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他顾不上家,消息也闭塞,因为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所以也不好总是叫她回来相见。
对于她在刘府那个高墙大院里面的生活,章舒玉也知之甚少,只是觉得第一年春节她带着身孕来回门,沉默稳重了很多,那时她原来陪嫁的丫头已经许了人家,不再伺候她,他有心替她再物色一个人,但刘府作为婆家,用行动表示了这点小事不需要他来干涉。
阿晚什么都没跟他说过,问她就说一切都好,这里她犯了个致命错误,以为报喜不报忧是对家人的照顾,其实不是,娘家应该是永远的后盾,有人撑腰,婆家才不敢放肆。
章舒玉一无所知,以为这是初为人母之后必然的成长,满心期待着外甥的出生。
结果孩子没有出世,阿晚也没了。
章舒玉从番邦回来,天寒地冻的,阿晚和孩子都已经出殡了,送丧的信据说才走到山海关,他被这道晴天霹雳震乱了三魂七魄,好一段时间都无心经营。
刘府说是难产,母子双亡,可有口舌的地方秘密就难以保守,一些小道消息在苦屿的市井民间悄然流传发展,说是太守的二公子有失心疯症,人前是翩翩公子,人后是虎豹财狼,喜欢打人,好像他的夫人就是被他打死的。
章舒玉不敢相信这样的可能,但无风不起浪,他打探到消息的出处,花重金请人向刘府的厨娘逼问真假。
他在夜里找人偷偷开棺,因为下葬的时节遇到倒春寒,尸身尚未开始腐烂,浑身的淤血和肿胀泄露了她的死不安宁,仵作是衙门的吏役,对他吞吞吐吐,这样欲盖弥彰也从侧面证明了厨娘所言非虚。
他闲置了冰窖,将尸身藏在里面,又从外地的义庄请了经验老道的行人为阿晚验尸,老前辈说这丫头苦命,是被人活活虐打至死。
手足折损,胸前、肋膀、腿脚处皆有血荫,淤痕深紫,皮肉分离,用热醋熏完伤痕满满,行人判断这些伤是拳头、脚足这类坚硬的位置反复击打所致。
章舒玉不肯让老人离开,带着尸体去刘府讨说法,被太守定罪为污蔑朝廷命官,当众丈责了一百,行人也没能逃脱干系,念他年老减刑一半。两人被打得半死不活,从此他再请来的仵作,踏进苦屿城没几天就被官家的威风吓走了。
牙行也差点遭到灭顶之灾,直到太守升了官,和兴元的招牌才没有毁于一旦。
章舒玉这才敢满城布告,声明替阿晚休夫,虽说人死如灯灭,可他还是要替她正名。历来没有女子休夫的前车之鉴,章家作为论头和奇人轶事,永远活在了苦屿的评书馆里。
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去上京投过状纸、拦过巡按的高抬大轿、请绿林高手扮过阿晚装神弄鬼,都是不了了之,章舒玉到死都没看到太守一家遭到报应,他只是在看过尸体之后,就不太能想起阿晚生前的模样了。
他有眼无珠,替她选错了夫家,但这些虐打别人家人的畜生,都该不得好死。
——
杨桢飞快地从别人的柜台上搬了个两个xiāng zǐ,他下手像是胡乱在抓,但东西是他一早就看好的。
xiāng zǐ里是一码一码的鸡蛋,他抓住一把就往提着剔骨刀追赶的男人脸上砸。
那男人双眼赤红、神情疯狂,脸上被溅了一道血,显得更加狰狞吓人,他的体型并不壮硕,相反个头还有些矮,但杀气腾腾弥补了短板,使得他身上亡命之徒的气场强得吓人。
这人被女人掀翻之后,慢悠悠地扭了两下脖子,爬起来将刀抡得更高,他眼底有种狂热的专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猎物,这给了杨桢可趁之机。
鸡蛋横空出世地掠过空气,男人没察觉也没躲避,鸡蛋还算准点地击中了目标,几个从身上滚落,只有一枚砸在了暴徒的额角上,立刻脆皮地流出一团内容,要是再偏一点,糊住他的眼睛就好了。
杨桢的一击没有得手,但是提刀男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他顿在原地,抹掉生鸡蛋带点腥气的黏糊,凶狠的目光朝杨桢的方向瞪过来。
杨桢没敢停,又一股脑地往瞎丢了一波以后,抡起鸡蛋xiāng zǐ整个朝他丢了过去。
一箱鸡蛋5码,每码30个,统共也没多少重量,用来砸人的杀伤力还抵不上一块板砖,xiāng zǐ还在空中腾飞,前一波鸡蛋又着了陆,这回一个没中头部,全糊在了衣服上,不过男人彻底被激怒了。
他本来沉浸在一种沸腾到让人窒息的暴躁里,只有那种像剁肉一样的体力发泄是个突破口,而女人的尖叫和反抗更是绝妙的伴奏,他正主宰着她的生死,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爆开的瞬间,立刻给了他一种生杀予夺的快感,他迷醉于这种黑暗的感受,对此不可自拔。
然而这死女人不肯配合,不过逃不出他的掌控,他有点恼怒但并被激怒,慢悠悠地撵着,给她希望再让她绝望更有意思,就是有些白痴非要从中作梗。
提刀男胸中暴戾横生,他神经质地盯住杨桢,一句话不说,脚尖不动声色地微微一转,不避不闪地硬着鸡蛋xiāng zǐ扑了过来,举过头顶的剔骨刀裹着血肉,仍然在微妙的角度里闪着锋利的金属硬光。
杨桢浑身紧绷,又一脚将另一个xiāng zǐ对着男人踢翻,踢完转身跳下摊子,开始朝门口撒腿狂奔。
卖干货的都在门口,辣椒面一麻袋一麻袋的就摆在人走的道边,杨桢知道哪个是最辣的。
xiāng zǐ迅速落地倾倒,滚出一片冷冻过的青豆,它们在冲力和惯性下无规则铺开,迅速滚得到处都是。
男人刚要起步冲,遇见这可笑的路障仍然下意识停了一下,种过地的人都知道,在硬化的豆类上跑那是一脚一溜,慢慢走就什么事都没有,他粗重地呼吸了两声,差点没被杨桢烦死。
被砍伤的女人已经挣扎出了一段距离,就是没人再来砍她,说不定也会失血至死。
人群基本都跑到菜市场门口或是两边的门面那里去了,像权微这么虎的却也还剩几个,有男人也有女人,都是看见杨桢倒冲回去被激起血性了停下来的,好些人都举着shǒu jī报完了警,然后抡起箩筐椅子什么的朝受伤的女人靠近,这举动是想保护她。
他们不是没人性,只是霎时被吓蒙了,纯粹是靠本能在规避危险。
权微还站在台上看杨桢,看着这人继鸡蛋和青豆攻击之后,又开启了他熟悉的跑路副本。
杨桢跟他隔着两条走道,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水泥上全力奔跑,他离一边的菜摊子比较近,也不回头,随手抓住什么都往后扔,权微估计他连后头有没有追兵都不知道。
追兵肯定是有的,提刀的男人抛弃了那个女的,改为全力追逐打断他的杨桢。他腿短,但跑起来明显比杨桢快,速度里有种歇斯底里、透支生命的潜力。
人的潜力无限,用在感动人心上屡屡创造奇迹,用在干坏事上也一样。
气氛无比紧绷,杨桢的肺都快跑出来了,他吸气都费劲,然而就是他这么没命地跑,身后的脚步声还是像催命符一样钻进了他的耳蜗里,杨桢的心跳倏忽漏跳了一拍,强烈到有点痛感,他直觉危险好像已经贴到了咫尺之间。
然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权微作为高高在上的旁观者,清楚地看到暴徒在以怎样逆天的速度在缩短距离,他自问望尘莫及,因此这回没有在心里嘲讽杨桢。
他只是忽然不合时宜地想道,世间那些付出的善意,其实很多都得不到被人温柔以待的回报。
提刀的男人飞起一脚,将杨桢从背后踹得扑出去趴在了地上,他自己也摔了一跤,只是他这时的反应更快,身体没什么停顿就继续扑了出去,抓住了准备爬起来的杨桢的一只脚。
杨桢后背的汗毛“唰”的倒数,一瞬间冷汗频出,不过有黑熊咬住脚踝的经验在前面,他稳住了没慌,让人意料不到地不进反退,瞬间回头看了下方位,紧接着用另外一只脚往后全力一踹。
男人的刀还没举起来,被他一脚踩住喉结,剧痛激得他眼前一黑,情绪却诡异地更为亢奋,他握死了没松手,因此杨桢没能脱身。
他的眼白被红血丝染得像发了红眼病,力气也像是被打过鸡血一样大得要命,他将杨桢往后拖,一边又举起沉重的剔骨刀乱剁一气,杨桢运气好,胆战心惊地滚来滚去,竟然只被剔骨刀削去了手臂上的一层皮,没伤透真皮层,只沁出了一片挫伤的血点。
“怕了吧?”男人贴上来压住他的腿,忽然开口,嗓音嘶哑地嘿嘿笑道,“给你长点记性,下辈子投胎别这么自不量力,哼,弱鸡一样,还敢来挑战我的权威。”
说着他脸上凶光乍现,这才露出了真正刻骨的杀机。
杨桢根本没余力听他的威胁,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柄刀锋,心思如电地思索着用什么来弃车保帅,左手,还是右……
砰——!!!
一声巨响陡然在近距离上爆开,杨桢被震得一抖,抬眼就见一个黑乎乎又带点绿色的、眼熟的块状物在眼前倾斜,然后他还没想起那是什么,腿上猛然一沉,却是被人当成了二道垫背的。
“少不要逼脸,谁他妈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