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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泣血残棋忘忧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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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时光,倏忽而过。卓南雁已将八势炼气局的内功和二十四势龙虎玄机掌法习练得纯属无比,功力既增,眼光见识也是突飞猛进。这一年之中,施屠龙的头风恶疾又发作过两次,每次发作之时,都要将卓南雁赶出屋去。卓南雁脸上假装不知,心下却甚是着急,便私下里问那清虚道长:“我师父这是什么病,为什么他那么大的本事,却治不好自己?”

    清虚叹道:“人有身体,便会有疾病烦恼。老石猴这头疾,据说跟他青年之时用脑过力有关。听说灵芝能补脑,却终究去不了他的病根。”说着连连摇头“他那炼气功夫如此精深,仍是对这怪疾束手无策,我瞧天下能治好他这伤痛的,也只有风云八修中的医王了!”

    卓南雁已不止一次听人说起风云八修,却一直不得其详,这时忍不住问:“这医王住在哪里,他既跟师父一样位列风云八修之中,那不就是朋友了么?何不请他前来医治!”

    清虚笑道:“谁说这风云八修是朋友了?这八人是‘禅圣易绝,剑狂刀霸,棋仙茶隐,医王巫魔’,八人各自精通禅功、易学、剑法、刀法、棋道、茶道、医道和巫术,呵呵,其实个个都是脾气古怪之辈。依老道瞧,该叫他们风云八怪才对!”

    卓南雁的父亲卓藏锋便是风云八修之中的剑狂,他倒颇想听听这风云八修的逸事,但转念想起师父的怪病,心头如同堵了一块大石,默然施礼告退。

    这日黄昏,又到采气练功之时,施屠龙却在观内寻不到卓南雁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得独自来到峰顶。他一个人伫望斜阳,等了许久,才见卓南雁气喘吁吁地爬上峰来。

    “师父,”卓南雁不等他问,便满面欢喜地捧出一丛团扇大小的红灿灿的灵芝,笑道“清虚道长说,灵芝能疗头风。弟子寻了一整天,好歹寻到这一颗大的!”见他满头满身的泥和汗,裤脚也挂破数处,显是大费周折,施屠龙脸上的冰霜之色稍见舒缓,嗯了一声,伸出满是老茧的右掌,接过灵芝,缓缓摸索。

    卓南雁见师父久久不语,心下微觉害怕,道:“师父,徒儿这便练功!”施屠龙却一摆手,道:“不必练了。你奔波一日,体乏气虚,强练反而无益!”说着挥袖擦了擦卓南雁满是汗水的额头,道:“南雁,你可长大了,今日咱师徒聊聊天!”卓南雁与他相处一年,却从未见他有这兴致,当下忽闪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点了点头。

    师徒二人并肩坐在崖顶,施屠龙缓缓伸出漆黑的铁手,道:“今日跟你说说这断手的事!”卓南雁浑身一震,脸色在夕阳中立时紧了起来。

    只听施屠龙叹道:“二十多年前,我还在道门学艺,教我武功的师父乃是世间一大奇人,非但剑法通神,兵法、数术、诗词、棋道,无不精通。我的性子也甚是杂博,勤习武功剑法之余,最是痴迷棋道。恩师曾经劝过我不要因棋误武,我却全没在意。师父眼见拗不过我,便将道家棋术倾囊相授。

    “数年之后,我仗剑出山,以棋会友,居然横扫江南棋坛。却终因赢了一盘不该赢的棋,得罪了一位厉害之极的江湖人物,给那人打得手废腿残,险些丧命!”施屠龙平时沉默寡言,这时述说往事,依然言简意赅。卓南雁忍不住啊了一声,问道:“什么是不该赢的棋,什么人又如此蛮横?”

    “金人!”施屠龙的声音冷冷的,穿透了数十年时光的苦痛,依然没有消弭分毫“那是个金朝来的使者,生性好棋,听了我的名声,指名了要来会我。一群护送金使的宋朝鹰犬便暗中叮嘱我,只准败不准胜!呵呵,那盘棋我下得酣畅淋漓,将那金使的白棋零零碎碎地割成了七块,让那厮颜面随地。那宋朝鹰爪子中领头的一个,姓钱名厚,说我藐视大金使者,罪不容诛,便向我痛下杀手,拗断我的左掌,打折了我的右腿,又将我乘黑抛在了大江之中。也是我命不该绝,顺水漂流,却给个好心的渔翁救下。我受伤甚重,将养数日,虽缓过些精神来,但左手终于废了,右腿也从此跛了。”

    卓南雁气得说不出话来,暗道:“官府暗弱,谄媚金人,竟到这等地步!师父年纪轻轻,便落得手足残废,岂不比我还要命苦!”忽然想起什么,不禁轻声问:“师父,若是老天爷让您再下一次,你还会不会冒着手足之痛,赢那金使?”

    施屠龙嘿了一声:“哪怕钱厚那狗贼事后斩去我的双手双足,我也会狠狠赢那金使!若是你呢,又当如何?”卓南雁眼中精芒一闪,道:“跟您一般,拼了性命也要赢这金狗!”

    施屠龙眼露嘉许之色,赞道:“好小子!”又接着道“我跛着腿逃回师门,从此矢志报仇,跟着本门恩师苦练武功。但钱厚那厮是崆峒派掌门紫星道人的师弟,功力精深。我虽将师门剑法练到炉火纯青之境,终因手废腿残,功力又浅,三年间连着三次找他报仇,都是艺不如人,每次若非都仗着机智逃出来,只怕早就丧在他手里。我连着大败三次,羞愤欲死,再回师门时,师父却已重病垂危,临终前将本派镇山绝技龙虎玄机掌法传授给我。我又发愤苦练了三年,这才去找钱厚那厮!”

    卓南雁扬眉道:“师尊这一回武功大成,自要先将那狗好好教训贼一番,再将他碎尸万断!”施屠龙却苦笑一声:“那时钱厚却到了这江州做官。我寻到这里,便在这庐山脚下跟他拼死苦战,终究还是因手足不便,又败在他掌下。”卓南雁听他语音萧索,暗想:“师尊苦练多年,仍旧屡战屡败,也怪不得事隔多年,提起来仍是黯然神伤。”

    “那晚大败之后,虽又逃得性命,但我屡挫之下,想到自己这辈子终究是废人一个,霎时间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只是我素来心高气傲,便是死,也要寻个旁人找不到看不到的地方,眼见前面那山峰直插苍穹,便想到那峰顶跳崖。”

    卓南雁听到这里,虽知他必然无恙,却也不禁啊的叫了一声,暗道:“师父那时的性子就如此刚硬!”

    施屠龙道:“到了峰下,才知这山峰陡如利剑,我受伤之后,决难徒手攀上。好在我师门中还有一路飞抓功夫,身上一直带着丈长飞抓,那时激愤之下,用短剑边凿边登,凭着飞抓利剑,费尽气力,终于攀上了峰顶。”卓南雁这时终于忍不住道:“原来这山峰上的孔洞全是师父以利刃凿成的!那时您大败之下,仍能攀上这绝顶峰头,真是厉害!”

    “厉害的还在后头,”施屠龙淡淡一笑“到得峰顶,意气萧沉,正要纵身跃下,忽听有人哈哈大笑,比武不胜,便要自尽,天下竟有这等无用之人!这笑声豪迈无比。我回头一看,却是个高大汉子,笑吟吟地坐在峰顶。他何时上的这绝顶高峰,我竟全然不知,当下唬得我一惊。虽然我死意已决,却也不愿受他讥讽,当下反唇相讥。三言两语不和,便动起手来。大汉手中擎着一把长剑,也不出鞘,连鞘挥动,十几招间,便将我打翻在地,更踏上了一只脚来,喝问我,服是不服?

    “我自然说不服!那大汉忽见我背后背着一副镔铁棋盘,便问,你会下棋?我说,谈不上会,却比你下得好些。大汉哈哈一笑,那咱们比划比划!我也自知武功跟他相差太远,纹枰对阵,自然竭尽所能。这大汉的棋艺也是极高的了,终究还是逊我半筹,以二子惜败。这一来,我二人倒动了惺惺相惜之念,互通了姓名。他听了施屠龙之名,更是改容相敬,说道,原来是拼死大胜金使的施先生,卓藏锋这回倒是莽撞了!”卓南雁静静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叫道:“什么,原来这人竟是我爹爹?”头回听得师父说起爹爹,他登时心中一热,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此时远天夕阳将落,余晖在施屠龙岩石般坚硬的脸上涂了一层苍暗的红色。他顿了一顿,才道:“不错,我听得这人便是以一把长剑纵横天下的明教月尊教主卓藏锋,自是欣喜非凡。原来卓教主早见了我二人的拼斗,又见我大败之后,失魂落魄,便远远跟着我上了庐山绝顶。他武功高绝,我竟一直没有发觉。听我说罢与钱厚那厮的恩怨,卓教主义愤填膺,便要出手去除了那厮。那时我死意早去,心中又腾起争强好胜之念,死活也要自己亲手报仇。

    “卓教主只得应允,却拿出一本古书,塞到我手中,道,这半部忘忧棋经,是一名泰山老道士死前交给我的,书中载有一套跟围棋相关的‘忘忧剑法’,我苦思多日,也难以索解。你精通剑法和围棋,若能悟出这套奇妙剑法,取那钱厚狗头,便如探囊取物。我拿来一瞧,却见那书残旧无比,书面上却写着‘忘忧棋经’四个字,中间和后面更缺了大段,似是给两个人硬生生地扯开了一般。随手一翻,才知并非棋谱,而是一套奇门剑法,只是书上载的剑招和内功心法旁出蹊径,图谱上更画了不少黑白棋子,让人匪夷所思。卓南雁听得心下称奇,暗道:“怎地一套剑法武功,还会跟围棋联系在一处?”但见师父说得兴起,也不便打断他。

    施屠龙本是个可以两三日不发一言之人,这时说起来,却又滔滔不绝:“当下卓教主说有要事在身,隔几个月后自会再来寻我,便即飘然下山。从此我便在庐山住下,苦参这忘忧棋经。经书上的武功图谱奇妙之极,那头一副九宫先天炼气局,我便苦参了整整三日。直到第四日早上,我独自攀上峰顶,忽然看到天风激荡,云海奔腾,瞬间我脑中灵光一闪,忘忧棋经上所说的‘直参天地造化’的口诀在脑中一闪而过,对这九宫先天炼气局所载的八势先天心法,才豁然贯通。”卓南雁暗想:“原来师父的这九宫先天炼气局竟是得那忘忧棋经之助,嘿,真不知写这经书之人是何许神仙!”

    棋仙说着,眼中光芒闪烁:“写这忘忧棋经之人,显是个不世高人,竟以围棋暗寓易理,将棋理、易理和剑法融会一处,实在让人大开眼界!只是参悟剑经上的精妙剑法时,我又遇上了许多难题。好在不久卓教主便又重回庐山,又跟我盘桓了七日,以绝世手眼,助我破解出了经书上所载的大部分高妙剑法。他走了之后,我又冥思苦想、反复推敲了二百七十七日,终于练成了这套忘忧剑法!”

    卓南雁听他言语一顿,才笑道:“难得您这日子记得如此清楚,想必这二百七十七日是受了大苦!”施屠龙傲然点头:“不错,大苦之后才有大甘!学武之人,先要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辛苦。两年之后,我再去寻那钱德,不过七八招间,便杀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卓南雁修习九宫先天炼气局业已一年,深知此功威力,连连点头道:“那您便一剑斩了这狗贼!”施屠龙摇头道:“若在两年前,我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断,但在绝顶峰头清修两载,心气反倒平和许多。这恶贼心毒手辣,却也不能白白放过,当下也斩了他的左掌,打折了他的右腿,也算以直报怨!”卓南雁哦了一声,心中若有所思:“师父外表严厉,其时倒很是心软。”

    施屠龙又道:“我大仇一了,心中快慰,当下便游历江湖,四处寻访棋道高手、武林奇人,学艺切磋。江湖上的朋友见我武功高强,棋道精深,便送了我‘棋仙’这顶高帽子,将我列入风云八修之中。只是我游历江湖多年,却再也没有见到忘忧棋经剩下的残卷,当真是平生憾事!

    “那时与我最是臭味相投的,便是你徐伯伯和南宫世家上代掌门南宫皋的兄长南宫修。其时金兵南侵,民不聊生,我和徐涤尘便追随卓教主入了明教,一起笑傲江湖,抗击金虏,擒杀贪官,倒也轰轰烈烈地做过几桩大事!”说到这里,他脸上忽又涌出一股歉疚之色,道“后来我因棋误事、退出明教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哪知在我离开你爹不久,便有秦桧奸贼弄权、四海归心盟土崩瓦解,这一连串的剧变发生,又过些时日,便传来你爹和你娘遇难的噩耗!若非我耽棋误事,退出明教有我在你爹娘身边,料也不会生出如此惨祸!”施屠龙说到这里,声音也抖了起来“每一想到此处,便让我追悔莫及,头痛欲裂!”

    卓南雁心中一痛:“原来师父的头痛病,却是因终年痛心自责而起!”眼见他目红气喘,怕他头痛发作,忙道:“师父,生死有命,许多事也不是人力所能左右!”说着也觉心内隐痛,忽然想起什么,仰头道“师父,那您何时传我这忘忧剑法?”

    “明日!”施屠龙凝望满天霞色,神色渐渐平复,缓缓道“这剑法却跟棋道相通,传你剑法之时,自然也会以棋理印证,说不得还会传你棋艺!”卓南雁听得师父说要将棋道和剑法一起传给自己,登时双目发亮。

    施屠龙却将脸一扳,道:“今日跟你说了这许多,就是让你记住,凡事须在苦中磨练。我的平生际遇甚苦,练武更苦,但苦尽甘来,才能修成不凡技业!你身负大仇,万不可跟我当初一样,玩物丧志!”卓南雁嗯了一声,昂首从峰顶望去,只见远处山岭烟霭迷茫,近处层峦叠嶂却给染成一片胭脂般的红色,寻思着师父的话,心内也如云涛起伏。

    翌日清晨,卓南雁为学剑法,起个大早。施屠龙却不急着传他剑法,吃过早饭,倒在桌前给他摆上了一盘围棋,捻髯笑道:“我见过你大胜林逸虹的那盘棋!小小年纪,棋上就有如此造诣,也算不错!今日我让你二子,咱们手谈一局!”

    卓南雁大喜,暗道:“师父号称棋仙,今日正好试一试我的棋艺跟这棋道第一人相差几许!”当下道了声好,布好二子之后,拈起白子飞挂黑角。施屠龙随手靠压。卓南雁凝思片刻,一路紧峭的着法疾攻过去。

    眼见弟子咄咄逼人,施屠龙却只淡然一笑,步步为营,以柔克刚,不知不觉之间已然稳占先手。卓南雁觉着师父的棋风看似软绵绵的毫无霸道之气,偏偏密不透风,早已稳据了棋枰上的各路要津,他头上不禁渗出了汗水。棋到中盘,施屠龙骤下杀手,硬生生屠去了卓南雁的一条中腹大龙,竟不给这位爱徒留丁点情面。

    这是卓南雁自学棋以来遭受的最大的一场惨败。他抬起白得发青的一张脸,低声道:“弟子无能,让师父见笑了!”施屠龙见他伤心无比的样子,倒哈哈一笑:“南雁,你可知你败在哪里?”卓南雁也笑了笑:“是师父神技惊人,棋力太高!”

    “那你也不必败得如此之惨,”施屠龙缓缓摇头,脸上神色也凝重起来,道“只因你的胜负之念太重,少了关照大局之念!”卓南雁长眉锁起,喃喃自语,心中若有所思。施屠龙一推棋枰,挺起高大的身躯,朗声道“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实就虚,应机而动!这十六个字,既是棋诀,也是忘忧剑法的剑诀,你记好了!”霍地拔剑在手,身子起落,竟在不算宽敞的屋内接连舞出七八招凌厉无比的剑势。

    卓南雁眼见他剑走轻灵,快如电闪,三尺长剑丝毫不为屋内的桌椅条案困扰,不由惊得眼睛瞪得老大。

    施屠龙却蓦地凝住剑势,回头望着他道:“这便是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道理,你懂了么?”卓南雁眼见那剑尖离着施屠龙身前桌上的紫砂泥壶不足半寸远近,精光闪耀的长剑兀自微微颤动,登时心中一震,道:“一桌一椅一案一壶,都要洞悉在眼,默查于心!”

    施屠龙点头道:“正是,下棋临局之际,毫厘不可差!动手比剑之时,身周万物,也都要在我算度之内,日光明暗,道路凹凸,甚至身旁一根树木枝叶,脚下一粒石子,都会变成你的决胜关键。这便是洞察入微的道理!”

    卓南雁听得双目灼灼,津津有味。施屠龙跟着将棋理和剑诀相互比照,又讲解“大局在胸”、“避实就虚”和“应机而动”的要旨,让卓南雁真有醍醐灌顶般的顿悟。他凝思片刻,忽道:“师父,其实这四句要旨,可以相互参详,每一句都与其他三句关联紧密。但临敌之际,怎么才能在瞬息之间,便将大局、细微、虚实、先机参透?”

    “这便是忘忧心法的高明之处了!”施屠龙眼见徒弟句句都问到点子上,不由喜上眉梢,提起纸笔,刷刷刷地画了一副奇怪图形,问道“识得这图么?”卓南雁见那图上画满黑白点阵,或三或九,四处分张,忽然想起什么,道:“在明教时范先生教过,这是九宫图,所谓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这九个数如此排布,横竖相加,或是交叉相加,都是十五。”

    施屠龙缓缓点头,道:“不错!这九宫图,便是道家神仙吕洞宾传给陈抟老祖的九宫龙图!”说着提笔又画,在九宫图内层,又加了八列黑白棋子,道“识得么?”卓南雁目瞪口呆,暗道:“九宫图里面又加了一通围棋子,这可就乱七八糟了,难道是围棋珍珑么?”怔怔摇头。

    施屠龙叹道:“这便是忘忧棋经上的第一张玄机图,当时让我三日三夜未曾合眼,才参悟得透。”说着以笔指点着后来画上的棋子,道“这八列棋子,每组三枚,其实是以黑子为阴爻,白子为阳爻,三枚交错,正是乾天卦、坤地卦、艮山卦、坎水卦等先天八卦卦相!”卓南雁双目一亮,猛然道:“哈,这便是我练了一年的九宫先天炼气局吧?”

    “小娃儿好不聪明!”施屠龙双眉一扬,悠然点头“这九宫先天炼气局便是将先天八卦和道家九宫龙图融会一处所得的精微奇功,以先天八卦方位道出天地运行之妙,以九宫龙图道破五行参数之秘,更以玄机妙语,注解了修炼先天真气的八种妙法。可是若不能破解围棋子布出的八卦卦相,便难以参悟其中妙理。”(按:九宫图便是易学上有名的九数洛书,虽然九宫图起源甚早,但直到南宋朱熹及其弟子蔡元定著书论述,易学界才将之称之为“洛书。”在卓南雁所处的南宋初年,对“洛书”与“河图”为何物,尚有争论。北宋华山道士陈抟著有易龙图一卷,相传其学说得自吕洞宾。在当时,陈抟的学说属于道家不传之秘。元代著名道士、易学家雷思齐考证,陈抟所说的“龙图”即为九宫图,故本文有“九宫龙图”之说。)

    卓南雁忍不住笑道:“这忘忧棋经的著者竟以黑白棋子画先天八卦!师父,只怕他比您的棋瘾还要大!”施屠龙道:“想必如此!忘忧棋经上的功夫以忘忧剑法为用,以忘忧心法为根基。这忘忧心法,又分为炼气和炼神两套功夫。先前传你的九宫先天炼气局只是炼气之法,而最精妙的却是重在炼神的九宫五行炼神局。这炼神局将阴阳五行和九宫龙图融会,功成之后,能以自身元神真炁感知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种气机变化。临敌之际,自可霎息参透大局,把握先机”当下便细细传授九宫五行炼神局的精妙要旨。

    自这一日起,施屠龙开始传授卓南雁剑法。他这套忘忧剑法得自那忘忧棋经,将棋道精密算度之理融于武学之中,剑招剑意看似异想天开,却是别有奇妙之处,更辅以九宫五行炼神局这样精微的高妙心法,实是武林之中不可多得的上乘剑法。饶是卓南雁聪明绝顶,将这一十八路剑法和九宫五行炼神局融会贯通,也堪堪用了半年时光。

    日月如梭,又是三年时光过去。卓南雁已长成一个高大挺拔的少年,微黑的脸上,一双眸子有若明珠闪烁。经年苦修,使得那股困扰他多年的内气终于融于他的自身内气之中。

    十八岁的年纪,便有了数十年的精纯修为,但十八岁的年纪,却已受过大苦,经过大难。庐山绝顶的雨雾霜风,洗刷得他的性情愈发坚忍。施屠龙文武双全,四年之间,卓南雁除了内功和剑法已趋一流之境,棋艺更是突飞猛进,便是兵法、易学、阵法也均有所涉猎。清虚老道再跟他分先下棋,也早不是他的对手了。

    这一日上午,清虚又缠着卓南雁和他“手谈几局。”无奈他棋风早被卓南雁摸透,这一局棋下不到七八十手,便已被卓南雁逼得四面楚歌。

    施屠龙在一旁踱了过来,抬眼打了两眼棋局,便郑重其事地道:“道长,下一盘让南雁授您二子吧!”清虚的老脸一红,骂道:“老石猴不张嘴便罢,一张嘴必是乱放狗屁!”一语未毕,忽听观外传来一声长啸。

    施屠龙和卓南雁听这啸声高亢,显是来人武功不俗,都暗自一凛。清虚却将白眉一挑,向自己的弟子静观道:“奇了,老道这荒山野庙的,还会有什么人来?你出去瞧瞧!”近年来清虚懒得收徒,静观还是个十六岁的小道士,闻得师父招呼,笑嘻嘻地跑去开门。

    门外却接着传来一声朗笑:“江南晚辈何残雪,求见观主!”声音清越,惊得观外杂树上的鸟雀闻声乱舞。笑声未息,猛听得哎哟一声,静观的身子已不知被什么巨力一震,倒飞了进来。两扇庙门被静观的身子撞了下,正咯吱吱乱响,一个轻袍缓带的白衣公子已一闪而入。

    卓南雁身形疾晃,单掌在静观的背上轻轻一托,登时止住了他呼呼的疾飞之势,稳稳立在地上。那白衣客本来面带微笑,但见卓南雁这一手举重若轻,心头一凛,笑容顿敛。卓南雁已一步踏上,冷森森的目光直射过来。

    他炼气多年,这不言不语的冷冷一逼,便挟着一股万仞高崖的绝大气势,惊得那人竟退了一步。静观面红耳赤,操着一口江州土语,冲那白衣公子叽里咕噜地怒骂。清虚也怒道:“何方神怪,敢到我云竹观中撒野?”那人听了清虚这威势十足的一吼,心头狂气顿消,忙躬身道:“晚辈江南雄狮堂弟子江残雪拜见观主。”

    “江南雄狮堂,”清虚皱起白眉,喝道“是罗雪亭那老头子让你到这里显威风么?”若非机缘际会,卓南雁当年已依着易怀秋的吩咐去江南雄狮堂投奔罗雪亭了,这时听到“罗雪亭”三字,登时留意。

    何残雪脸上一红,长揖到地,笑道:“家师常说,清虚道长隐居庐山,神技惊人,你若无缘得他老人家指点,便跟他弟子切磋几下,也是受益匪浅!适才冒范,得罪勿怪!”清虚见他言语谦和,脸上仍是满面轻佻,冷笑道:“他才比你小了十岁,你跟他切磋,受益个屁!不如选个八岁的娃娃去切磋受益的好!哼哼,罗雪亭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弟子。你大老远地跑来,有何贵干?”

    何残雪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奉上,笑道:“八月十五乃是家师七十大寿。日前青城掌门石镜先生送来一把稀世名剑祝寿,家师便定于中秋之夜,办一场试剑金陵会,在他老人家的七十寿筵之上,请大宋各路武林英豪赏月试剑!”

    清虚细瞧那信,乃是罗雪亭亲笔写就,请他亲赴建康一游,言辞倒甚是客气。但何残雪刚跌了自己徒弟一跤,清虚老道心头余恨未消,连道:“那不是让老道给他去拜寿么?老道七十大寿时,他怎地不来给我拜寿?不去不去!”

    施屠龙忽道:“眼下雄狮堂是谁主事?”何残雪见他器宇不凡,不敢怠慢,笑道:“自然是家师。只是家师近年潜修玄功,寻常俗务都是方残歌方师兄打理!武林有云,杨柳春风江南岸,何人不识方公子!”说着折扇一张,缓缓摇摆。清虚见他意态轻狂,心下大厌,摇头道:“方公子圆公子老道全不识得。老道也懒得下山。你快走快走!”

    卓南雁眼见清虚已下了逐客令,当即踏上一步,向何残雪挥手道:“请圆公子下山!”何残雪折扇一收,怒道:“在下姓何!”卓南雁嘿嘿一笑:“原来又姓何了!”左掌轻拂,缓缓向他推去,漫不经心地道“不管姓圆姓方姓何,都得下山!”

    何残雪见他掌势虽慢,却有一股内劲潜流缓风般涌来,心中暗道:“这冷头冷脸的小子好不古怪,也该让他出一大丑!”脸上淡淡微笑,蓦地提起十分劲力,翻掌便向卓南雁掌上迎了过来。哪知双掌才交,卓南雁掌力遇强则强,铁掌上的暗流潜涌霍地化为决堤怒潮。

    何残雪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子登时向后飞起。他技业不凡,虽败不乱,在半空中急提内劲,要待拿桩站稳,但落地时脚下忽然一绊,却给地上一根横伸的断竹挡了一下。这时他正自乏力,给断竹一绊,立时便要歪倒。何残雪哎唷一声,身子疾挺,但内息受震之下提不起气来,双腿一软,直挺挺栽倒,脑袋正碰到断竹旁的一块圆滚滚的岩石上,登时磕得鼻青脸肿。

    何残雪急使一招“龙取水”这才腾身跃起,苍白着脸向卓南雁道:“领教了!”不敢停留,转身而去,回思适才无巧不巧地撞上断竹、圆石,不由心中连叫晦气。却不知卓南雁所习的忘忧心法每一出手,便将天时地利算计在内,身周的一草一木俱为所用。清虚眼见何残雪狼狈而去,不由向哈哈大笑:“小石猴,老石猴那点手段你倒都学会啦!”

    卓南雁淡淡一笑,却不言语。施屠龙这时忽道:“要去就去!”

    原来师徒俩多年相处,早已心神相通,施屠龙眼见他一直若有所思,便已猜知了他的念头。卓南雁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我想找罗雪亭,问他我爹的事!”

    施屠龙昂首望天,淡淡道:“我知道,你还要去龙骧楼!”卓南雁沉沉点头,道:“厉大个子受困在龙骧楼,袭杀风雷堡的元凶完颜亨、海东青也在龙骧楼!雄狮堂领袖江南武林,跟龙骧楼对峙多年,我先向罗堂主讨教一番,再去龙骧楼。”清虚大张双目,叫道:“怎地,凭你这小石猴还要斗那龙骧楼?那‘沧海龙腾’完颜亨何等身手,号称四雄宗师之首,你去了岂不是白白送死?”

    卓南雁忽地想起一句话来,眼中精芒乍闪,挺起胸膛,道:“百折不挠,玉汝于成!再难的事情,但凡去做,便有成功之望!”心下却想“我不但要捣翻龙骧楼,更要秉承先父之愿,重建四海归心盟!”

    施屠龙脸上干硬的肌肉却不由一抖,沉了好久,才道:“小鹰翅膀硬了,终究是要一飞冲天!”卓南雁知道师父已然答允,想起师父多年的督导之恩,翻身跪倒,给师父磕下头去。施屠龙嗯了一声,铁掌疾挥,要将卓南雁扶起,但觉卓南雁肩臂上传来一股雄浑的劲道,竟和自己相持不下。他岩石般冷硬的脸上,终于破出一丝笑颜。

    卓南雁说走就走,吃罢午饭,便去收拾衣物。施屠龙将几块散碎银子塞到他包里,道:“只剩下这么多了!”便不再理他。清虚道长和静观、静玄两个小道士倒是依依不舍,一直在旁帮忙收拾。

    众人一起送到庐山脚下,卓南雁正要挥手离去,一直无语的施屠龙忽道:“据那忘忧棋经记载,咱修炼的炼气局和炼神局之后,还当有九宫龙图与后天八卦相配的后天九宫炼真局和返本归一的太极顺逆图等几张玄奥图谱!可惜那剑经缺了半部,你我一直无缘得见。”卓南雁点了点头,眼望师父,却不言语。

    施屠龙冷湫湫的眼神盯了他片晌,才干巴巴道:“简而言之,你差得还远!万事小心,不要无端送了性命!”忽将大袖一拂,转身而去。卓南雁望着师父岩石般冷硬的身影,心底却蓦地一热。

    下庐山北上,自鄱阳湖循水路往东,便到了长江。眼见江波浩淼,卓南雁不由想到了洞庭湖的波光帆影,立时,林霜月那张绝美面容便又映上心头。“一幌四年,月牙儿长得什么样了,我要不要前去看她?”

    这念头便如那起伏不定的江水,在心间冲荡不休。忽然想起师父冷冰冰的话语“你要想做成大事,最好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他的心肠又刚硬起来,猛一顿足,暗道:“我终究要去龙骧楼拼死一搏的,若是活着回来,再去看她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