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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天柱山,一路东行,便到了江边。这回渡江倒是平平安安,再向东数里,便又到了池州。当日林霜月圣女登坛的齐山便在左近,卓南雁一入池州,不由睹物思人,愁绪大发,眼见暮色沉沉,便信步上了一家酒楼,要了酒菜,凭窗而坐。
距这池州一箭之地就是酿酒的千古名村杏花村,故而池州酒楼上的美酒多来自杏花村。卓南雁虽对饮酒马马虎虎,但也觉这酒味道醇厚。
正自把酒临风,却听身后有人笑道:“好酒啊好酒!这池州齐山名驰天下,说来也与这杏花村大有关系。但你们可曾知道,那岳飞当年也曾屯兵于此,还来登山访古,附庸风雅地写了一首歪诗!”
卓南雁听他言语间对岳飞大是不敬,不由蹙起眉头,扭头观瞧,却见身后一张大桌前团坐着几个儒生,正自大声说笑,说话的是一个清瘦后生。
又一个后生笑道:“便是那首登池州翠微亭诗吗?——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马蹄催趁明月归。”说到兴发,转头对一中年儒生恭恭敬敬地道“先生早说过,岳飞乃是一个只懂厮杀的赳赳武夫,这首诗果然作得平白如话。”卓南雁心底更怒,暗道:“岳大帅的这首诗不加雕饰,却忠义内敛,一气贯穿!岂是你们这些酸丁腐儒领悟得了的?”
原来秦桧自以“莫须有”罪名杀死岳飞后,百般抹杀其功绩,毁其清誉。其时秦桧权势滔天,颇有无行文人阿附秦桧之言。卓南雁却是自幼听着易怀秋讲着岳家军故事长大,平生对岳飞最是敬重,听到有人在酒楼上公然低毁岳飞诗句,不由气往上撞。
忽听那先生模样的中年儒生咳嗽一声,冷笑道:“岳飞的诗岂止平白如话,简直粗鄙不文!那一句‘特特寻芳上翠微’,分明是因袭小杜的‘与客携壶上翠微’,只改了前四字,却意境全无。最后两句更是浅陋得紧,既未用事,亦未用典,哪里有半点韵味!”
卓南雁登时冲冲大怒,转身一把揪起那儒生,喝道:“岳少保的名句,岂是你这酸丁议论得的?”那儒生给他老鹰抓小鸡一般地提在半空,自是又惊又怒,拼力挣扎,却似蜻蜓撼玉柱,骂道:“小贼无礼!岳飞谋反,罪孽滔天,赖秦太师法眼如炬,将之铲除。你这小子”
卓南雁酒意上涌,再也忍耐不住,猛一扬手,将那儒生远远抛起,跃过两张桌子“砰”地撞开了一道屏风。
屏风四分五裂,那儒生长声惨呼,直向屏风后一张满布酒菜的圆桌落去。眼见他便要摔得狼狈不堪,陡见圆桌旁一个玄衣客人似乎动了一动手臂,斜刺里却有一股力道悄然一撞,那儒生竟是双足着地,稳稳落下。
卓南雁登时一凛:“想不到这酒楼之中,竟有这等高手!”只见那玄衣客人背向自己而坐,那山岳般宽大的背影更有一股迫人的劲气凛凛发出,仿佛搭箭之弓,让人望之胆寒。
那儒生这时惊魂稍定,忙喘吁吁地向那玄衣客人拱手道谢:“多谢先生援手!唉,想不到绍兴和议多年,仍有人为岳飞这贼人武夫招魂叫屈!先生高姓大名哎哟”话没说完,干瘦的身子呼地高高飞起,惨号声中,死鱼一般跌落在楼梯口。这一下摔得更重,哼哼唧唧地竟再难站起身来。
那玄衣客人冷笑一声:“老夫平生最佩服之人,便是宋朝的岳少保,岂容你这腐儒胡言乱语!”他身形兀自冷若礁岩般纹丝不动,也不知他适才是如何将那儒生远远震出去的。
“好凌厉的刀气!”卓南雁双眸陡地一缩,忽然间便想到了一个比刀还冷的名字——仆散腾!风云八修之中最霸道的刀霸、天刀门主仆散腾!
仆散腾霍地转过脸来,凛凛如刀的目光直盯在卓南雁的脸上,哈哈大笑:“很好,小朋友,咱们又见面啦!”笑声鼓荡,声震屋宇,楼内众人全心颤神乱。仆散腾蓦地瞪着眼大喝“老夫要跟这位小朋友喝酒叙旧,不相干的人,便全滚吧!”
这一喝声若焦雷,酒楼内的众客人霎时面孔发白,只听乒乓乱响,也不知多少人的酒杯跌落在地。那几个后生见势不好,当先站起,架起躺在楼梯口的中年儒生,一哄而逃。余下的客人也四散而去。酒保和店主自是不敢拦阻,缩在一旁,惴惴不安。
酒楼内霎时冷清下来。卓南雁呵呵一笑,挺身而起,猛见仆散腾宽阔的身躯一闪,现出他对面的一袭窈窕倩影。卓南雁顿时面色大变,颤声道:“婷儿!”完颜婷也是俏脸煞白,清炯炯的眼波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樱唇紧咬,一言不发。
原来她与余孤天会合后,一同启程前去临安。余孤天冲脉虽通,免去了真气反噬之苦,偏又身中唐门奇毒“绕指柔。”完颜婷费尽心思,日夜钻研那本万毒秘要,终于觅得一种以毒攻毒的解法。她这些日子忙于修习秘要上的毒功,已有小成,依法给余孤天疗伤,倒还可暂时止住毒性蔓延之苦。
这一晚,完颜婷独自外出,给余孤天找寻疗伤的藥物,哪知却在途中撞上了南下的新任龙骧楼主刀霸仆散腾。
虽然仆散腾和余孤天名义上是大金国给赵构贺寿的正副特使,实则二人分头行事,各怀心机。特别是仆散腾此次南下,身兼多职,其中一个便是监视协助余孤天发动龙蛇变,另一个却是奉完颜亮的皇命擒拿完颜婷这个金国第一美人。
完颜婷落人仆散腾手中,自知难以逃脱,索性要仆散腾带她先去临安赴会。仆散腾号称刀霸,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最头疼女人,见她并不哭闹,那是求之不得,便带着她一路南行。适才两人一直在屏风后用膳,若非那腐儒撞破屏风,卓南雁只怕就会与她擦肩而过。
卓南雁望见完颜婷憔悴的玉面,心内忽然一阵生疼,目光再落在一旁仆散腾冷锐如刀的双眼上,登时猜出完颜婷已被她父亲的这位死敌挟持,当下大步走来,笑吟吟地道:“婷儿,你跟着天刀门主,岂不尽给人家添麻烦,还是跟我走吧!”
仆散腾冷哼一声,缓缓地道:“你能带她走?”卓南雁在仆散腾对面悠然坐下,笑容不减半分,目光却跟他紧紧交锁,一字字地道:“我能!”
两人四目对视,便如刀剑相击,空气都在瞬间灼热了起来。完颜婷忽然垂下头,春葱般的玉指摩挲着酒杯,淡淡地道:“不必了。我要跟仆散先生去临安散散心!”卓南雁登觉心弦一颤。
“小美人,你怕老夫杀了这小子是不是?”仆散腾却哈哈大笑“呵呵,你想得也太美啦,你当他不来抢老婆,老夫便会放他走路不成?”完颜婷的双眸仍是紧盯着杯中美酒,似一尊玉雕般动也不动。
卓南雁望着她那明艳绝伦的侧脸,心内怦然翻动:“我今日便是拼出性命,也不能让婷儿落入刀霸手中!”仰头打个哈哈“仆散门主一代宗师,却原来专会为难小辈!”笑声淡定自若,在仆散腾震耳的长笑中字字不乱。
“几日不见,小子倒是长了些门道!”仆散腾两道漆黑的长眉一挑,冷冷地道“当日皇宫之中,小子从老夫手中抢走了一杯酒!今日可有本事,再从老夫手中抢走一杯酒?”当日金主完颜亮垂涎完颜婷的丽色,想让仆散腾以赐酒为名,让卓南雁知难而退,哪知卓南雁为救完颜婷,却拼死夺下了仆散腾手中金杯。
完颜婷和卓南雁听他说起皇宫赐酒的往事,均是心弦扑颤。完颜婷更是想起当时卓南雁为了自己跟皇帝直言相争,跟刀霸冒死相搏,芳心内陡地一热,爱怜、惆怅、无奈一起涌来,当真百味杂陈,难以言喻。
卓南雁却是狂性勃发,仰天大笑道:“莫说一杯酒,便是千杯万杯,我也一样抢来喝了!”长笑声中,右掌斜挥,已向那酒壶抓去。完颜婷看他言语豪迈,气势如虹,芳心又是一颤。
“好小子!”仆散腾虎目内电光灼灼,森然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这小子敢跟老子这般说话!”五指飘然拂来,姿势舒缓,似要拂去酒壶上的浮尘。卓南雁的五指才搭在壶把上,陡觉一股劲力悄然涌来,劲气澎湃,正是天下闻名的天刀门独门真气“无弦弓!”
卓南雁只觉那劲气骤然急变,已由刚转柔,他指尖剧震,似乎触到的不是无形无相的真气,而是一把忽张忽合的劲弓。他早领教过“无弦弓”的厉害,知道仆散腾会将真气的刚柔随意互易,伤人经脉于无形,当下不敢跟他硬拼内力,右掌倏地划了个圈子,正是补天剑法中的一招“大哉乾元。”掌力看似刚健勃发,但“刚柔相抵,变在其中”的剑理已运在掌上。
两人的真气都在瞬间刚柔激变,酒壶忽然变得泥鳅般滑溜,倏地向上飞起。
“果然有些门道!”仆散腾眸内精芒暴吐、端坐不动,喝道“小心了!”单掌平推,掌力骤然提到八成,排山倒海般向卓南雁胸前涌来。劲力汹涌,兀自忽刚忽柔,让人难以揣摩。卓南雁的右掌轻飘飘地一领,正是补天剑法中的一招“无往不复”气象圆转,掌力由刚猛而倏忽变为没有一丝圭角。
两人的掌刀似接非接,酒壶陡然间竟凝在了空中。缩在柜台后的酒保和店主看得目瞪口呆,那酒保忍不住脱口惊呼:“娘的!敢是两个捉鬼道士在斗法?”一旁的完颜婷更是芳心发紧,明眸内光芒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得难得!”仆散腾浓眉再抖,笑道“给你!”霍地推在了酒壶上,劲气改夺为送,酒壶忽地直向卓南雁送来。他一身阳刚的真气灌注之下,酒壶中竟冒出了腾腾热气。
卓南雁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一丝不剩,已换作一番平和的气象,右掌不动,左掌却疾拍而出。完颜婷看他铁掌去势如电,似乎要将酒壶击碎,险些娇呼出声。要知卓南雁跟仆散腾这回打赌,要再夺下仆散腾的一杯酒,但若是连酒壶都弄碎了,那自是算他大败亏输了。
“这小子要做什么?”仆散腾也是一凛。他心念电转之间,卓南雁的左掌已到,便在与酒壶似接非接的一瞬,他掌上劲力陡凝,如箭迸发的刚劲倏地化为淳和柔韧。
柔和的劲力圆环般绕过酒壶,直向仆散腾掌上撞来。卓南雁的右掌也是丝毫不停,那招“无往不复”的圆圈再转了开去,已将生生不息的意蕴展到了极处。
仆散腾的单掌跟他左掌吐出的圆环劲气交接,已觉他掌法气象高妙,又见卓南雁右掌划出的圈子气势圆融浑厚,他嗜武成癖,登时为他这招的气势倾倒,不禁浑身一抖。只这微微一愣之间,酒壶凌空一跳,已落人了卓南雁的手中。
卓南雁这几招看似轻松,实则连使了补天剑法中乾、变、复、和的四大精义,这才乘着仆散腾如痴如醉的一瞬夺下酒壶。“运剑之际,须得纯是一种太和之象补天四义是一个圆!”跟刀霸过的两招虽只是兔起鹘落的片刻工夫,但卓南雁却觉得自己对补天剑法的领悟在瞬间跃上了一个崭新的层次。
完颜婷兀自香唇紧抿,闪烁的眼波有嗔有怨,更有几分说不出得情愫。
“好掌法!”仆散腾被他夺去酒壶,却反觉大是酣畅过瘾,扬眉笑道“这掌法隐含剑意,不知叫什么名字?”酒壶一人手中,卓南雁才长出了一口气,身上已是汗水涔涔,笑道:“门主好眼力,这确是剑法,名唤补天!”
“补天神剑?”仆散腾的眼芒变得刀锋般锐利,喃喃道“好!想不到令尊卓藏锋的补天剑法今日重现江湖!过瘾 ,过瘾!倒酒吧!”
卓南雁已在瞬间回复凝定,知道这场以酒论剑才过了第一关,当下平心静气,将壶中美酒向两只酒杯斟去。三人都不言语,六只眼睛全盯着酒杯。只有酒浪入杯的汩汩声响。
两杯酒已然斟满,二人各自举起身前的酒杯。卓南雁眼见仆散腾含笑举杯,向自己送来,也只得道一声“请”向他的酒杯撞去。他料得仆散腾杯上必是灌注了绝顶内力,全身也是真气流转,握杯的五指上竟跃出淡淡的白光。
两人酒杯推送的去势都是极缓,铮然一声,两杯终于相撞,发出无比清脆的鸣叫。
杯中美酒平如明镜,竟是一滴也没有漾出。
雄霸天下的天刀门主仆散腾,这一次居然未使内力。他锐如鹰隼的眸子里却闪出孩子般的顽皮光芒,哈哈笑道:“酒壶已入你手,这杯酒老夫自当老老实实地饮了!”大笑声中,昂首将酒一饮而尽,才淡淡地道“这小丫头,你可以带走了!”
卓南雁却觉出他适才碰杯之时虽是未运内劲,但无弦弓的真气含而不吐,那份引而不发的力道更是让人思之胆寒。这时听了仆散腾的话,他不禁又惊又喜,洒然大笑:“天刀门主,果然有些气度!”也将酒一口干了,忽觉背心一凉。原来适才他全神贯注,真气勃发,虽是一次平平常常的碰杯,却让他刹那间汗水涌出,如同恶战了一场。
仆散腾已长身而起,看也不看两人,转身向外走去,口中道:“小丫头在意些,莫要再给人擒住!献给了皇上,未免可惜!——这是酒钱!”最后一句话却是对掌柜的说的,扬手之处,一锭黄澄澄的金锭子已抛在酒保和掌柜的缩身的柜台前。
也没见他如何作势奔跃,伟岸的身躯倏忽间已在楼内消逝。卓南雁料不到他如此洒脱,说走便走,一愣之间,却听仆散腾响亮的笑声已自楼下遥遥传来:“卓南雁,你的补天剑法未臻上乘,今日老夫留你不杀。你回去勤学苦练,三年之内,老夫自会再来找你!”
笑声犹如游龙般在屋宇内盘旋摇曳,瞬间便滚滚而去。卓南雁暗松一口气,心道:“刀霸仆散腾虽是完颜亨的死党,却终是一代大宗师的气魄!”
忽见完颜婷默不做声地站起,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卓南雁忙叫道:“婷儿,你要去哪里?”完颜婷并不回头,冷冷地道:“怎么,你还要擒了我,交给雄狮堂吗?”脚下不停,疾奔下楼。
卓南雁心头一痛,也是疾步赶出。夜色初起,街市上还有不少闲人游荡,叫卖声此起彼伏。完颜婷却是一路冷着脸飞奔。她的玉颊如同凝脂般闪着一层冷艳润泽的光,夜风吹得她乌黑的长发飞散开铺在脸颊上,更衬得她的香腮和玉颈无比得白。卓南雁跟她并肩而行,侧头望去,却见她闪闪的双眸内荡着比夜色还深的一抹黑,他心内蓦地便觉出一阵怜惜。
两人默然奔出里许,眼前便横出一片柳林。完颜婷看到那些柳树葱葱茏茏的枝条蔓披着,在风里很无助地摇曳着,心内蓦地便觉一阵凄凉,顿住步子,转头对卓南雁喝道:“你一路跟着我做什么?若要擒我,这便动手吧!”
卓南雁见她玉容清减,明眸内波光摇荡,不由胸口一疼,暗道:“我又怎能跟你动手!”两人自喜宴惊变,便一直无暇深谈,卓南雁知她对自己误会已深,沉沉叹了口气,才缓缓道:“婷儿,我卓南雁当年卧底龙骧楼,一半是为了我大宋河山,另一半却是为报父仇江湖传言,家父之死与令尊大有干系!”完颜婷的娇躯倏地一颤,目光亦嗔亦怨,紧咬着樱唇,却不言语。
“后来与令尊相处,倒觉得他是个坦坦荡荡的英雄!”卓南雁想到雄武绝伦的完颜亨最终难逃一死,心内更觉一阵无奈,叹道“再到后来,我更自令尊口中得知,原来令尊与家父,竟是结义兄弟”
完颜婷也不禁“啊”了一声,随即苦笑起来,那声音先是很轻,随即便成了银铃般凄冷的脆笑:“可笑啊可笑,爹爹聪明一世,却没看透你!你是他结义兄弟之子,行的,却是栽赃陷害的卑鄙之徒!”
“那绝不是我所为!”卓南雁知她对那书房中搜出咒魇之事耿耿于怀,心头便如压了块大石般难受,霍地撕开胸前衣襟,喝道“我卓南雁一生堂堂正正,我来找令尊报仇,自会跟他光明正大地战上一场,便是死在他手里,也算我技不如人,却决不会做那等苟且诬陷之事!完颜亮要害令尊,自不会在意那小小符咒!”
这一瞬间,他几乎便要说出“那全是余孤天对我的栽赃陷害”但话到口边,却又咽了下去,暗道:“便是让她知道是天小弟下的手又怎样?那符咒证据本就无足轻重,我若说出余孤天,只会让婷儿再伤一次心而已。”
完颜婷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芳心不知怎地就是一阵**,忽然间觉得眼前这个“浑小子”其实一点都没有变。虽然自己恨他入骨,但这时见了他真诚流露的目光,却觉得,人世间也许只有这个“浑小子”最值得信赖。
霎时间她芳心内一阵空荡荡得无奈,娇躯轻颤,泪珠儿点点滚落,幽幽地道:“咱们咱们差一点儿便喝了合卺酒的,我死心塌地将你当做了自己的夫君,不管旁人说些什么,我我原是信你的,但你何曾将我当作妻子?”
卓南雁听她语声嘎咽,猛地想到当日婚宴上自己被蒙面的叶天候和余弧天诬陷,完颜婷却挺身为自己辩驳,猛觉肺腑中热流激涌,喊道:“便没喝那合卺酒,咱们也是夫妻,我仍会爱护你一辈子,只求你肯此时放手,不随余孤天去行那龙蛇变!”
“我偏不放手!”完颜婷猛地甩过俏脸,挂满泪珠儿的玉颊已是苍白如纸。银光一闪,一只亮晶晶的玉钗自她散乱的云鬓上滑落下来。完颜婷慌忙接住了,怅怅地捋好秀发,默默地插上了。
卓南雁瞥见那玉钗,登时心头一震。那玉钗眼熟无比,乃是芮王完颜亨给爱女完颜婷的嫁妆,当日完颜婷大婚之夜,她便插在云鬓上。不想后来颠沛流离,她竟还一直戴着这玉钗。
初上的冷月如一弯玉钩,夜色清凉如水,卓南雁见她悄立月下,显得格外娇弱无助,心中一软,柔声道:“婷儿,那龙蛇变险恶万分,你又何必冒这凶险”
“不去冒险又怎样?这天下可还有我的回头之处?”完颜婷昂起头来,美眸内射出一层怒焰,喊道“完颜亮害了我全家,我要报仇!”想到家破人亡的惨景,她的声音蓦地便高了起来,嘶喊声中,忽地酥胸起伏,口中迸出一串急促的娇喘和咳嗽。
卓南雁心底又怜又痛,只觉体内的真气都随着她的咳喘而剧烈起伏。他猛地将她揽在怀中,叫道:“婷儿,我我再不会让你在江湖上飘荡!”紧搂住怀中柔若无骨的娇躯,听着她痛人心肺的咳喘,他陡觉浑身的热血都要沸腾起来,心内只想“不管怎样,她都是我一生一世的妻子我再不能让她受苦了!”
完颜婷被他如铁的健臂抱住,呼吸着他火热的气息,猛觉娇躯一阵酥软,压抑在心底的相思之情犹如烈火般喷发出来,刹那间身周的万物都被那股热火灼成了云烟,烧成了碎屑,一时心底迷醉,连咳喘都渐渐止息了。
两人紧紧相拥,卓南雁看到完颜婷此刻娇柔如水,香腮如火,也觉胸中柔情涌动,轻声道:“婷儿,金主完颜亮丧心病狂,也是我大宋之敌。你这大仇,交给我便是!”完颜婷正自如痴如醉,但听了这话,心中却似被针芒刺了一下,猛地将他推开。卓南雁一愕,叫道:“婷儿”完颜婷的目光已倏地冷了下来,道:“完颜亮若不是你大宋之敌,你便不会替我报仇,是不是?”
卓南雁被她问得一愣,眼见她雪白的贝齿轻咬着丰盈的香唇,猛然想起当日在燕京的诸般缠绵时光,忍不住脱口道:“你让我做什么,水里火里,我都会去做!”
“是吗?”完颜婷听他说得毅然果决,也不禁芳心一荡,却仍是冷笑道“那你先去宰了你的心肝宝贝林霜月,再去将太子赵瑷、张浚、罗雪亭,都给我一股脑儿地杀了!”卓南雁料不到她如此夹杂不清,叹一口气,却不知该怎么劝她。完颜婷见他怔怔痴立,冷笑道:“怎么?说起你那心肝宝贝,便舍不得了吗?”
卓南雁眉头紧蹙,道:“婷儿,不管怎样,完颜亮乃是咱们的死敌,你即余孤天怎地还要替他卖命?他若挥师南侵,不知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我不要听!”完颜婷听他说得郑重其事,陡觉胸中一阵烦躁,仰头叫道“我完颜婷的大仇,自然要由我自己来报!跟你没半分干系!”忽然间她心绪纷乱,也不待他回话,转身飞掠奔出。
卓南雁见她婀娜纤弱的背影簌簌微抖,想到她又要一人浪迹江湖,心底乍痛,飞步赶上,叫道:“婷儿,你是我妻子!自然要跟我在一处,我决不许你再去冒险!”
完颜婷陡然凝住步子,转头向他深深凝视。卓南雁见她的美眸中钻出一抹清冷冷的幽光,神色冷得骇人,心中一凛,道:“婷儿,你怎么了?”
“我再不是你的妻子了!”完颜婷的玉容变得静若止水,一字字地道“卓南雁,我今日便休了你!”猛自秀发上拔下那玉钗,扯过一缕秀发来,银光闪处,竟用玉钗割断了半缕黑发,扬手抛下。
卓南雁大张双眼,似乎浑身三百六十五处穴道全被人瞬间点住,眼望自空中飘飘洒落的秀发,心内翻江倒海般得难受,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滚滚珠泪已自那晶莹剔透的俏脸上潜然滚落,完颜婷却一把抹去了泪,惨笑道:“我早对自己说过,今生今世,再不流泪。但今儿只怪我不争气,便当我、我上辈子欠你这些泪吧”
卓南雁听她语声悲硬,心底更是剧烈抽搐,踏上一步,道:“婷儿,你这是何苦”话未说完,完颜婷已踉跄着退开两步,玉钗那闪亮的钗尖反指住自己的咽喉,凄声道:“你别过来!南雁,自今而后,你是你,我是我!你要给你的大宋尽忠,我偏偏要弄成这龙蛇变,你瞧我不顺眼,杀了我便是!”听着她这冷得不带半分情愫的话语,望着她眸内凄冷的光芒,卓南雁又惊又痛,满身血液都似凝固住了,石雕一般怔怔地伫立在夜色里。
完颜婷猛地别过头去,玉臂疾展,急速纵起,瞬间便没入柳林深处。“婷儿!”卓南雁也惊叫着掠出,但心中绞痛,脚下似是灌了铅,怔怔追了几步,便黯然止住了步子。
淡淡的月辉下,那袭熟悉的婀娜俏影终于模糊不见了,他心底却是无限的怅然和歉疚。猛然间仰天发出一声悲啸,悲苦凄郁的啸声自岑寂的冷夜中远远传出,久久不息。
完颜婷在月色下飞一般地狂奔,蓦地听到身后传来他凄苦的啸声,芳心狂跳,脚下却加快了步子。夜风拍在脸上,她只觉脸颊上火辣辣得痛,她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快这样猛地狂奔过。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的脚下一软,险地栽倒“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完颜婷踉跄着扶住身边一棵老树,喘息着昂起头来,却见高悬在天宇上的那轮残月也正以一种凉幽幽的目光冷睨着她。那清寒的光就似一张从天撒落的银网,将她紧紧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