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缬罗V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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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享元年本不该是三关换防的年份。然而战乱频仍,关上人马困乏,兼为着六翼将中有三名要离京赴任边关主帅,新帝登基大典后,兵部上了破例换防的折子,自然是准了。

    夏末八月,九万换防兵马麇集朱雀门外,森严阵列。人马集结的那几日,天启城中酒肆生意还是热络,繁华市声底下却掩不住人心惶惶。当年叛乱起时,正是趁着黄泉、成城、莫纥三关兵马换防空隙,其中往麇关与莫纥关的六万人马更会同叛军,掉头合围帝都。人们才刚从颠沛流离中安顿下来,伤痕犹新,纵然是太平日子,这样重兵拥城的情景看在眼里,仍心有余悸。

    那日拂晓澜中时分,天色还是墨黑的,惟天际一抹淡薄曙光,灰白凄冷。城下环绕着人影旌旗,乌压压铺出数里去,却肃静无声,偶有几声马嘶,亦立即被安抚下去。

    宫中传出消息,说御驾已在往朱雀门的途中,淑容妃缇兰随同在侧。

    人丛里星星点点亮起了火把,继而薪火传递,连绵如海,焰光映得通明,三营衣甲分作赭黄、靛青、黯赤三色,自成方阵。

    过了片刻,朱雀门上灯火骚乱,城门两侧霍然各垂下一面五尺阔、十二尺长黑缎金蟠龙令旗来,竟是御驾到了。鼓声为号,九万兵士齐屈膝,山呼万岁,宏大声浪扬起滚滚尘土。

    黄泉关前列的副帅旗帜下,汤乾自扬首眺望城头。缁衣帝王身边,一剪纤细人影裹着孔雀翎的斗篷,不胜晨露清寒的模样。一旁内臣高声颂读圣旨,漫长单调的异国语句,她听不明白,只得安宁伫立于雉堞前,垂下头,像是在遥遥地望他。她在城上,他在城下,眉目神情皆是模糊的。

    检阅已毕,城上鸣炮为号,三营将士川流分路,武威营取道河西往麇关,成城营往莫纥关,黄泉营绕行西北往黄泉关,各自换防。

    汤乾自上马拨转方向,随着帅旗西行而去,身后是三万人马的大队。天色灰淡,墁着层云如绵,竟不知道是何时亮起来的。

    那一整日终究还是没有放晴。一早不见太阳,仍觉得闷热,内臣们捧了大琉璃碗,将歧钺送来的藏冰往内宫各殿穿梭分送。

    到了午后,天色已昏暗如夜,乱云涌流中,有青蓝电光穿刺如戟。飘风骤起,愈安宫檐下的风马铮铮乱响,四处窗门碰合,不多时,疾重的雨点便如鞭子般抽了下来。

    缇兰立于北窗前,天地漆黑,密白的雨帘一阵阵被风赶着,斜飞如瀑,远山皆没入苍茫浓云,望不见那个人的去路。

    从此后天涯迢遥,相隔瀚海,再见不着,亦不愿再见了。她退了几步,坐回了苏枋织锦的矮榻上,看着檐下如注的雨渐渐出神,不觉睡去。

    缇兰睡得极沉,再没有那些不祥的梦,只有无际无涯的黑暗拥抱过来,她心中却空旷适意,只愿一直这样陷落下去,不再醒来。

    熟睡中,她蓦然觉出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无声地贴了过来,触在脸上,散发出钢铁的腥冷。

    她猛地睁开了两眼。

    那沉重的触感还在,水珠滑落下来,钻进襟领里,她仃仃地打了个寒战。那是一只手,钢甲下的牛皮衬底都湿透了,大约是怕惊醒了她,只是久久停留在她面颊上。夜已深重,灯烛不知何时被风扑灭了,外头雨还是湍急的。眼前人单膝跪在她矮榻前,整套羽林侍卫轻甲滴着水,面貌身形都遮挡了大半,但她认得。

    她坐起身来,恍在梦中,只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震初。”“跟我走。”他压低了声音,黑暗里只有一对清澈的茶色瞳仁,闪着焦灼的光。

    缇兰脸色死白,道:“我不听你的摆布。”“我连夜潜出营地,赶了七十里路来见你,就不打算再回去了。”他两手捧住了她的面孔,不准她转开脸去。他身上散发着夜雨的寒气,一丝丝渗入她肌肤底下,叫她周身起了寒栗,是愤怒,是哀伤,或是欣喜,她分辨不清。

    “跟我走。”他急切地重复道。

    “你的母亲怎么办?”她茫然地问。

    汤乾自毫无犹疑“我安排了人护送你到云墨镇,即刻出海。我到秋叶去接了母亲,就上霍北港去,乘船南下与你会合。到了海上,就再没有人拦得住我们了。”“季昶呢?”他摇头“他是个大人了。”“那你的官位呢?”“不要了,全都不要了。”他忽地微笑起来“我带你走,我们去做海贼。”她愣怔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逐渐明白过来似的,摇着头,用力将他的双手推开。

    “太迟了,震初。”她说着,丰厚的鬈发散落下来,遮盖了她的面孔。

    “缇兰”他几乎惊惶起来,重又抓住她的肩,低头凝视着她。

    “皇妃与将军漏夜出奔,于两国而言皆是可怕的耻辱,若是皇帝和英迦舅舅不肯甘休,再起战端呢?万一追缉的文书人马抢先抵达秋叶,羁押了你的母亲呢?”缇兰骤然扬起眼来。那眼光沉重灼热,像是铺天盖地的野火燃到尽头,最终那一瞬炽烈不可直视。

    “一切总可以设法。”他声音嘶哑,神色却已动摇了。

    “震初,你付不起这代价。这些事情若成了真,你是一定会后悔的。”她微笑起来,眼里明厉迫人的光渐渐冷下去了“但你是个明白人,你不会责怪我,只会恨你自己,恨一辈子。”他望着她。白亮电火点燃了他的瞳仁,只是一瞬间,又熄灭了。

    “太迟了。”缇兰静静摇头“你回大营去吧趁着天还没亮。”年轻的武士猛然将她整个人揽紧了。那样凶狠的气力,几乎要将她节节捏碎,扬为齑粉,再和着自己的血肉塑出一个新的缇兰来。他的甲胄钢鳞边缘如无数粗钝的刀,湿而冷,将痛楚深深刻入她的肌肤,她沉默地忍受着。这痛楚是他给她的印记,深至骨髓,永世不能抹除。

    霹雳裂响,隆隆滚过屋脊。缇兰合上眼睛,仿佛看见万千世界倾屺崩毁,星辰焚烧成灰,随着无休无止的雨瀑冲刷而下,黑暗中卷挟着火花,落向永不见底的地渊。

    这一夜雷声轰鸣。可是一切燃烧过的,终归都要熄灭。

    次日缇兰醒来时,已是个明晃晃的清朗天气。若不是窗扉敞开,残叶遍地,她几乎要疑心昨夜的疾风暴雨是否真的曾经来过。

    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寻访皇亲贵胄。

    春末时节,百雁郡守上折,称寻访到了鄢陵帝姬与驸马都尉。鄢陵帝姬褚琳琅乃是昶王的同母姊,乳名“牡丹”当年在封地夏宫被乱军卷走时,年仅十三。

    初见鄢陵帝姬时,缇兰心中一凛,手里一盏茶打翻在地。她忆起两年前那个纠缠不去的噩梦。梦中那个长箭贯心、坠落高城的人,面孔仍历历在目,原来就是眼前这言笑晏婉的清丽女子。

    犹疑数日,终于还是遣可靠的人给季昶送了信去,却一直未曾收到回音。缇兰自己亦明白,那样支离破碎的画面,不知是何时、何地,无从阻拦。命运诡谲,疑阵重重,倘若挣脱不开,又何必提早揭开终局的幕布,徒然毁坏了眼下的平和日子?自天享二年八月至次年新春,因坠马、难产与反逆,六翼将中已有半数死于非命,帝旭早年平叛时追随身边的大将,只余下寥寥三人而已。

    天享三年闰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鉴明急病心痛而死。赐国姓。柔德安觽曰靖,刚克为伐曰翼,因追谥靖翼王。

    六月,莫纥营主帅顾大成因放纵部下劫掠,为游侠击杀。

    七月,黄泉营主帅苏鸣接到旨意,令他返回京畿,接任方鉴明的镇远使职位,他是六翼将中存活的最后一人了,黄泉关军务暂由副帅汤乾自领替。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鄢陵帝姬毒害帝旭,未遂脱逃。为羽林军追赶至外城角楼,身中两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镞,从五丈高的角楼一仰而下,跌死在繁丽的永乐大道上。死前自述是汾阳郡王庶女,亦是鄢陵帝姬与昶王的表姊妹,声色俱厉,城下庶民皆听得明白。汾阳郡王聂敬汶当年随褚奉仪反乱,事败灭族,此女便仗着面貌肖似,冒充帝姬入宫,伺机复仇。

    民间哗然,有流言说那鄢陵帝姬本是真的,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亲身前往毒杀帝旭,却失了风。为求保全昶王,不惜诡称是汾阳郡王庶女,坠城而死。这流言,世人多当笑话看待,这位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间亦是有名的。

    隔了几日,内苑里开了初冬第一枝小寒梅,昶王领头嚷嚷着要夜张灯烛,赏花煮酒。那夜缇兰亦在,见他饮得很急,醉眼朦胧,可那目光最深处仍掩着一点清明的寒霜。

    次年四月十一,镇远使苏鸣出使殇州,六月中旬方有了回报,使团未出国境便遇到黄沙风,在居兹和都穆阑之间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迹。

    苏鸣失踪的消息传来,当夜帝旭宿在愈安宫。将眠未眠那一瞬恍惚之间,他握着缇兰的腰,喃喃说了声:“紫簪。”便睡熟了。

    缇兰轻轻支起身子越过他,挪开绢纸罩子要吹熄灯盏,那一瞬间红暖烛光下,依稀看见帝旭眼睫间有湿润的光。

    自麟泰二十七年至今,不过十二年,褚仲旭与六翼将的乱世传奇终了,曲终人散。那段纵马如风的岁月被后人编成演义,在市集酒肆传唱多年,弦歌齐喑、繁华落尽的最末一折,演义本子上题名写得分明:自断六翼。

    缇兰总以为宫中岁月漫长,可是四季轮转,那么多日子川流而来,亦川流而去,留不下痕迹。

    她极少遇见凤庭总管方诸。此人虽是内臣,却深居简出,除了帝旭居住的金城宫,并不往旁的地方走动。也难怪,他原本的那个身份已然在史册上死去了,定了谥号,灵位供奉在宗祠,他却换过一身衣裳,在暗影里宁静地过着下半辈子。望着那张熟悉淡定的面孔,与唇角旁似笑非笑的刀痕,她总要想,这个男人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才舍弃王侯之位,入宫侍奉呢。

    帝旭登基之初任命的黄泉、成城、莫纥、近畿四大营与羽林军主帅皆不在了,天享四年夏,原本领替职责的那些副帅都宣召入京述职,擢升了主帅,本当是次年举行的三营换防亦提前了。黄泉关主帅汤乾自二十七岁,是这几名将帅中年纪最轻的一个。

    愈安宫内的日子波澜不惊,来去皆是那些看熟了的面孔,挂心之事无非四时新装,画眉深浅。汤乾自有时一年进京两回,有时好几年不来。缇兰入宫时年纪尚幼,逐渐长成了明艳照人的女子,东陆语言亦流利,日常却总是沉默的。她养着一只西陆的三途隼,颇有年纪,已不能传递消息。女官偶然撞见她抚摸着三途隼黯淡的翎羽,素日冷淡桀骜的神情全不见了,换了怔忡的温柔。

    当日朝堂上帝旭第一眼看见淑容妃缇兰,那样震愕,册妃之后未满半月,出宫阅兵时又携她在身边,这原是皇后的地位。人都说,往后淑容妃专宠是一定的了,册后亦是指日可待。可是谁也料不到,天享九年、十四年的朱雀门阅兵,帝旭再不曾亲临,淑容妃亦始终是淑容妃。

    天享十三年以降,徵朝国库仓房不足,出尽银铢换购黄金。市面金价连月疯涨,西陆金客趋利而来,黄金钜万亦随之流入东陆。天下黄金十之七八出自中州,而雷云两州并无矿脉,到了天享十四年夏季,大徵国库内连金锭亦已无处堆放,西陆诸国市面流通的金铢却几告罄尽。

    司库监上奏折请求扩建库房,帝旭略扫一眼,御笔朱批,今后十年赋税全免,命将国库一半财货取出用于修建各地堤坝与义仓,司库监主事当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气。有进无出,守财奴耳。”史书上提起帝旭末年的狂悖无理,总少不了这段事迹。

    西陆诸国乘机大量购回黄金,谁知仅七月下半月中,徵朝国库内流出的黄金已占去东陆流通的三分之一。金价很快跌破早年五十两银兑一两金的平价,依然一路暴落,西陆诸国刚刚吃回库内的黄金转眼价值骤降,生生失去了小半财殖,民心浮动,滞留东陆与瀚州的金客无力偿还债务,自杀者众多。

    天享十三年冬狩后,帝旭新册了一名淳容妃方氏,别号“斛珠夫人”女官们传说是凤庭总管方诸的养女,武将出身,一直当作男孩儿养育的,亦时常男装随驾伺候。缇兰见过淳容妃数面,娟丽中自有英气勃发,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次年立春前,西陆各国使臣麇集瀚州,收取破产自杀的西陆金客骨骸,抚恤遗族,而后由黄泉关派军护送前往帝都。

    那年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杂陈,乐舞麇集。尼华罗、南毗、注辇、锡甫、央吉塔、吐火鲁、迦满七国使臣均应邀而来,齐聚钧雷宫正殿。使团首领乃是注辇王太子索兰,缇兰破格列席,姐弟暌违十五年,索兰已是二十四岁的青年了。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进献鲛人。帝旭以示夷使,诸夷咸表羡服。遂结立春之盟,约世代永好,不举兵燹。

    ——徵书本纪帝旭索兰焦躁地往复踱步,如在囚牢。

    这愈安宫的小阁内,一切布置皆是注辇式样,舒适懒散。缇兰遣走了当值的宫人,自己捧了一碟金丝糖胡桃进来。

    索兰猛然转回头来,道:“王姊,你不该嫁给他。早知道你是要嫁给这样一个疯皇帝,我就不让你来了!”缇兰微微一笑,道:“你不让又如何?我来东陆的时候,你才九岁。”说着便把糖胡桃递到索兰手里“给,你最喜欢的。”索兰气得也笑起来,轻轻挡开碟子,道:“王姊,我早不是小孩儿了。”她扬起眼睫看索兰“是呵,你都这么高了。”神情飞扬温柔,还像是当年盲眼的小公主。索兰忽然一阵心酸,伸手接过碟子搁到一旁,抓住她清瘦的手,孩子般笨拙地说道:“王姊,当年是你抱着我逃命,如今换我来救你出去。”缇兰一怔。

    索兰一口气道:“这个疯皇帝多活几年,西陆诸国都要被掏空了,我们这次往东陆来,就是已经有了打算,见一见褚季昶。先前我们遣了人与他秘会,他已经应承,登基后由徵朝国库吃回黄金。褚季昶也是早存了一份心,人马调派都是现成的,近畿营副帅是他的人,到时候把主帅打发了,用近畿营压制住羽林军,天启便拿下了七分。原本他还与北方蛮子的左菩敦王议好了,叫他们开春佯攻黄泉关,绊住整个瀚州的兵力,可是那左菩敦王前月被杀,这算盘也就落空了。一旦事起,他会下令黄泉营分兵南渡,打着勤王的幌子,到了京畿,便可压制成城营与莫纥营。”缇兰静静听到这一节,摇头打断他道:“黄泉关的兵马不会来。要是北面蛮族骑兵真有入关袭扰百姓的危险,震初绝不会离开黄泉关半步。”索兰不以为意地轻笑“汤乾自不是心地慈柔的人,别说褚季昶的命令他不会不从,只要王姊你还在天启,他亦不会不来。”缇兰鸦翅样浓黑的长发上笼着灯烛的光,那样静,像是乌檀木刻出来的波浪,披了一背。沉默许久,她终于开口道:“若他是那样放得下的人,我也不必煎熬这十五年了。”索兰叹息道:“王姊,你不必担忧这些。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必然要褚季昶遣人来护卫你,万无一失。”“什么时候?”“二月初一,褚季昶送龙尾神归浩瀚海,方才席上王姊也听说的。京中叛乱,他要避开这个锋头,往海上去最好。”缇兰淡笑。季昶就是这样的考究,行了篡位的实,却不愿意担这个名,他喜欢一切轩敞堂皇,不容半点瑕疵,至少看起来须得如此。她想起十五年前船队航入泉明港时,他俯瞰舷下人头蠕蠕,眼里神光是明敏冷锐的。倘若没有帝旭,褚季昶未尝做不成一个好皇帝。多年前,在她父王寝殿内没能挥出去的那一拳,此刻重新积蓄了力量,要将桎梏着他熊熊野心的枷锁砸成粉碎了。

    他必还记得她八岁时那个噩梦——他总有一日会死在海上。然而缇兰也知道,以季昶的性子,决不肯放过这一线时机,与其全盘皆输,不如放手一搏。为着攫取他自小渴望的东西,纵使早知道了是怎样破败的终局,这条路他也还是会走下去。

    索兰接着道:“我们注辇、尼华罗与吐火鲁的使臣均与他同去,一是避嫌,二是仔细着他翻脸无情。”缇兰心里突地一沉,道:“你不能去。”“我非去不可。我是王太子,却不是嫡长子,多少人在一旁等着,只要英迦舅舅一去世,便跳出来夺这个王位倘若连身边人也觉得我是懦弱的孱头,又有谁会愿意追随我?”索兰说着,浓秀的眉头拢在一处。

    缇兰身上一阵发冷,眼前昏黑,仍竭力压低了声音喝道:“你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褚季昶是注定要死在海上的,指不定是哪一回就舟覆人亡,莫非你要陪着他冒险?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救你!”她纤细的手死死箍着索兰,指甲全陷进他的皮肉里去。

    索兰轻柔而坚定地推开她,说:“王姊,我的胆气总不比褚季昶差。你在天启好好等我们回来,旁的都不必担心。”他大踏步走出小阁,下楼自去了。

    缇兰木然地站着,身上一阵阵发冷。她不是没有想过,哪怕是以自戗威胁,只要能留下索兰亦是好的。只是方才那一瞬她看清了索兰的表情——躯体里燃着旺盛而蓬勃的火焰,将整个人都照亮了,可心腔深处却是不化的坚冰。这样的年轻男子,都有着猛兽一样的慑人双瞳,有时黯淡,有时收敛,或冷锐或狂乱,却绝不会有卑屈与退缩。那炽热的是野心,冷如寒铁的是意志,不可阻挡,亦不可扭转。

    像极了季昶。

    缇兰缓缓跌坐在地,泪水终于无声淌下,她知道她是失去这个弟弟了。

    为了将龙尾神送归浩瀚海,昶王与三国使臣一行于二月初一自天启出发东去,淳容妃方氏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军八千人护卫。

    七日之后的拂晓,缇兰睡梦中依稀觉得有夏日灼烫的焚风一阵阵扑在脸上,又像是阳光晒得烫人。她猛然醒来,才知道那不是阳光,而是火。她起身赤足奔至窗前,见愈安宫四围已被数百名羽林军士护卫起来。开平门方向有令人胆寒的铁石巨响与砖檩崩坏之声,数万近畿营兵士拥着十数台铁角冲城战车,叫嚣喧哗。小阁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她惊跳起来,一手紧紧攥着心口,转身去看。来人是个高大壮实的虬髯军汉,万骑腰珮,周身轻甲结束妥当,奇异的是他衣甲靛蓝,竟是黄泉关的服色。她依稀觉得哪里见过,转念想起来,原是领军由瀚州护送索兰南渡的黄泉关参将,立春夜宴时在外殿末座的。那军汉在门口略略一揖道:“末将张承谦。请淑容妃安心,此处叛军是决计攻不进来的。”言辞简短,是多年行伍的习惯,语毕便匆匆离去。

    缇兰心里凉了。此人原来不是季昶派来护卫她的嫡系近畿营军官,却与卫戍禁城的羽林军是一路的。

    鼙鼓如万马奔腾,动地而来。乾宣、坤荣、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云、钧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宁泰门已破,叛军攻入后宫。仁则宫方向当风扬起了赤红色旌旗,人潮如挟卷风雷的铅云向金城宫席卷而去。

    人们的呐喊声汇集成潮,直冲霄汉,铿锵的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人声的浪头一遍遍退却,又一遍遍越发猛烈地涌上前来,粉碎在愈安宫的红墙上。密雨般的流矢冲破窗棂,有些是除去镞头,裹了油绵的,一落地便不管不顾地烧起来。最危急时,近畿营的叛军已闯入了愈安宫东侧殿,亦即是说,季昶的人距她只有数步之遥了。然而羽林军亦不断有增援前来,很快便簇拥上来填补了被突破的缺口,一面裹着她退上小阁,一面将叛军阻隔在外。

    这是天享年间禁城中第一场白刃之战,亦是最后一场。鲜血如泉,自丹墀潺潺流淌而下,尸身淤塞御沟,惨状不逊当年仪王叛乱破城、屠戮宗室的情形。整整两日厮杀,单在禁城内叛军便折损逾万,遍地的青璃石地上层层叠叠淤积着血,始终不能干涸,军靴在尸身之间的缝隙里踏过,脚下都是红黑的薄泥,一步一滑。

    缇兰坐困愁城,每想到索兰,她便坐立不安,时时向护卫愈安宫的羽林军士询问外边情形。那些军士一概态度恭谨,却始终推说不知时局,只是奉命行事,亦不肯放她踏出宫门一步。愈安宫墙下近千具尸首无人收殓,夜里腥风带来垂死军士的呻吟,黄绿的污水汪在血泥之上,恶臭难言。

    第四日午后,那个名叫张承谦的虬髯将军来了,只说请她挪到别处居住,旁的问题一概不答。她再三追问,他亦不肯吐露实情,一挥手,数名女官拥了上来,将她半牵半拽地搀走。

    缇兰挣扎着转回头来直视着他,一字字道:“张将军,你告诉我。”这注辇女子乌油油的头发全散乱了,盖了一脸,却遮不住疯狂而炽热的眼神,令人心惊“那船是不是翻了?”张承谦不过半个时辰前刚收到急报,未曾提防缇兰这样一问,脸上神情压抑不住,便索性默认了,道:“眼下生还的只有淳容妃一人。”出乎他的意料,缇兰周身颤抖,却不曾哭泣。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像是点了点头,苍白单弱,如同一枚纸剪的小人儿,大而无光的眼是白纸上两点淡墨,蒙蒙地洇散开来。她顺服地被女官搀了出去。

    二月十一,她暂迁进凤梧宫偏殿居住。叛乱起时淳容妃方氏远在海上,凤梧宫内无主,宫人内臣多半逃散了,只是遭了劫掠,倒还干净。张承谦指派了一百五十人昼夜轮值,说是护卫,实为软禁。

    进来伺候的宫人说,帝旭在初七日已然崩殂,临去前白刃贯身,仍斩杀了数十名叛军将兵,力竭而亡。凤廷总管方诸随侍在旁,亦亡故了。缇兰倒不意外,只是一切来得太快,她仍觉得懵懂。她戴着枷锁过了半辈子,挣开一重,又扣上一重,永无自由之日。如今这围困了她十五年的牢笼真坍塌了,四顾茫茫,她竟无处可去。

    她想起幼年时,每到盛夏,英迦舅舅总要遣人给她送冰盏来。是大块的冰,旋出琉璃一般的透薄碗盏,削下的碎冰砸成雪粉盛在里边,伴以各色珍果香蜜,在终年炎热的西陆是极希罕的玩意。她喜欢那凉滑的冰盏,总是捧着不肯放手,可是捧得越紧,化得越快,不过一刻工夫,全融成涓涓雪水从指缝里漏走了,刺骨寒痛。

    她的半生,不过是这样一只冰盏。父母、兄弟、挚友、恋人,所有她要挽留的人们,为着这样那样的缘由,都远离了她。每迈出一步,脚下都有无穷无尽的歧途,各往各的方向去了,到头来,每个人都是孤身前行。

    缇兰在凤梧宫住到了七月,禁城内忽然喧嚷起来。淳容妃方氏自海难中生还后,随行御医诊出她怀着近两个月的身孕,只得暂留越州安胎,身体稍见起色,便执意返回天启,此时凤驾已近京畿。

    二月至今,整整五个月间黄泉关守军按兵不动,未曾分出一人一骑进京。汤乾自不算心地良善,却也绝不会将北国重关敞开,拱手揖盗。变乱以来,宫内消息封锁得严密,天启城中都说,淑容妃缇兰在乱军中失去了踪迹。纵然他遣了人来,亦寻不到她下落。

    缇兰俯瞰着满目创痍的帝都,暮春的薰风扬起她妖娆的长发。她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外头宫人通报,张承谦将军到了。近畿营副帅符义反逆弑君,为帝旭手刃,主帅贺尧遭符义拘禁,解救出来时已伤重濒死,近几月来,张承谦俨然已是帝都中把握兵权的第一号人物。他久不来探视,缇兰心知来意大约不善,然而人为刀俎,她倒不如坦荡些。左右她已是一无所有,也就不必再存着什么畏惧了。

    张承谦亦不与她客套,略拱一拱手,道:“请即刻整理简单衣装,末将护送您上路。”缇兰料想着他是来取她性命的,可若是如此,自然不必整理什么衣装,她反而疑惑了“往哪儿去?”“往北去。”张承谦一笑,硬朗爽快。

    张承谦走在前头,她步履匆匆跟着出了偏殿,迂回绕到宫门外,约有三两百军士在外头候着。缇兰幽闭数月,此刻日光兜头盖脸朝她泼下来,不由得微微眩晕,忙遮严了身上松石绿的丝绒斗篷。军士们簇拥着她,沿着那青璃石的宽大步道朝南行去,在霁风馆前正要折向垂华门,南面有车辇仪仗行来,逐渐近了,看得出前头一顶檐子是皇妃的品级。军士们齐齐立定了,一声令下,皆退到步道旁,单膝跪地,独剩缇兰一个伫立原地。

    那灿烂华彩的十八抬鎏金飞角大檐子缓缓过了她的面前,忽然停了一停,侧面绯紫的缂金锦缎帘子撩起一角来。檐子内的女孩年纪极轻,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虽是盛妆端凝,神色疲倦,仍看得出眉眼间曾有怎样飞扬的英气。她望着缇兰,只微微一笑,便放下锦帘,檐子重又向前行去。

    那是淳容妃方氏,凤廷总管方诸的养女,别号斛珠夫人。彼时她已怀胎六月,腹中的孩子在那年十月降生,命名褚惟允。褚惟允当年十一月即位,称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进封太后,摄政二十二年。张承谦深得器重,到帝允成年亲政之时,张承谦已位至兵部尚书。

    那一年黄泉关的冬天来得尤其早,十月就降了雪。

    已近日暮,天地远山皆陷入混沌,只有沉重的雪花无休无止,簌簌扑上人的脸来。三两百人的骑队顶着风雪艰难北行,在耀目欲盲的广阔雪原里只是一道蠕蠕的黑线。

    两个时辰前,远处就能隐约看见零星火光,却一直到不了近前。直走到天全黑了,才看见营前哨卫。骑队头领勒住了马,掀开雪篷,露出一张虬髯的刚毅面庞,道:“主帅呢?有访客。”哨卫认得是关上的参将张承谦,赶忙肃立行礼,一面偷眼觑看那另一匹马背上的人。即便裹着厚重的雪篷,仍看得出那访客身材矮小,全不是行伍之人的模样。

    营房内灯晕柔暖,书卷漫摊了一桌,若不是墙角架上悬着甲胄刀剑,几乎不像是边关守将的居所。多少年了,那个男子还是瘦,伏在桌上,披着的裘衣已滑落了,露出肩背上清峭的线条。

    裹着雪篷的人影轻轻在身后掩上了门,踌躇着,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去。桌前的男子已睡熟了,面容宁静,微黄灯光抹消了脸上峻烈的风霜痕迹,看得出少年时温雅模样。他手边搁着只青瓷酒碗,酒清如水,荡漾着奇异银光,甘冽香气幽幽向人鼻端探上来。裹着雪篷的人影探手取过酒碗细细端详,那底下还沉着什么皱缩的东西,经了浸润,舒展开小半,明透淡青,如同纱罗裁成。

    那是缬罗,烘干浸酒饮下,一朵可得一梦的奇异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无从挽留,这花朵予人短暂的三个时辰,好让人在梦里重温那些电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难得见的面容。然而,愿意为此付出昂贵代价的人却那样多。这毒药般令人成瘾的花朵,与醇酒一同,每日每夜,不知填补着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见底的空洞。

    男子沉沉地睡着,呼吸匀净。

    缇兰脱去了雪篷,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那澄净清凉的酒淌下去,火辣辣地割着她的嗓子,一股热流从胸口浸入四肢百骸。冰冷的手渐渐暖了,长途跋涉的倦意亦一瞬间全涌了上来。

    她静静地坐在地上,头枕着他的膝,合上眼,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她梦见那年晴和的暮春天气,日光烘得人骨头发酥,她十四岁,乘着堆满洁白菡萏的大木盆,漂流在帕帕尔河上。梦里有人牵着她的手,温暖坚定,仿佛一世都不肯放开。

    纵然此刻窗外莽原暮雪,关山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