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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无罪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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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密宗学院,上了木楼来到住处关好门后,扎仓脱下靴子整齐地摆好,将靴子的脚尖统一朝外摆放,然后光脚踏在毯子上。他的脚上满是冻疮和血口子。

    扎仓从小炕旁的门柜里取出五十四个小铜碗,逐个装上了早就准备好的灯芯,又从银瓶里逐个倒出青油点上了五十四盏油灯,随后将左手腕上的一串念珠取下,折了三圈后整齐地摆放在案头左侧。

    油灯的光借着门缝里的空气流动歪歪斜斜地照射在扎仓活佛案头的那串念珠之上,那串念珠借着温润的光势发出晶莹璀璨的光芒。

    这是一串特殊的念珠,每一颗念珠都呈现扁圆形,但又不是非常的圆,大小不尽然相同,色泽上也有区别,有些是黑褐色且看上去无比粗糙,而有些却是杂色,质地光滑圆润,杂色中以黑白相杂居多。而且每个念珠上都有特殊的纹路,看上去犹如血管。这不是一串普通的念珠,而是货真价实的人骨念珠,一共有五十三颗,却留有一个空位,使得用来串连的念绳空出来一截,使整串念珠显得有些稀拉。

    扎仓活佛对着油灯后面的文殊佛像做着祷告,他大声地将自己内心的苦诉了出来:“佛祖,吾即将归于你的怀抱,请聆听我的肺腑。吾毕生勤恳,钻研佛法不敢懈怠。然终不能成正果。用尽毕生经历修持善心,竟不能如愿。这手里的人骨念珠特别能让我感觉到生死无常的迅速,令我时时不敢怠慢佛法。可修持得再好的阿卡,他的身体也终将要衰败终至死亡。弟子制作的人骨念珠可只差一颗就能圆满,我竟不能如愿!甚憾!甚憾!”

    扎仓活佛声泪俱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单薄的影子被青油灯拉长了。

    “五十三颗,再有一颗我就能完成次第,修成正果,往升极乐,可时世造化为何这般待我?我七岁就入寺陪伴佛祖,十四岁就显、密双修,我半生行善,无积业孽,可为何只给我五十五岁阳寿?哪怕再多一年也好,让我能完成心愿,可终究不能啊!终究不能啊!我将于明日圆寂。何世才能再积法缘?就差了一颗,就差一颗啊!是不是我不该救那些可怜的艺人,是不是我救了他们的灵魂你便惩罚了我!”扎仓悲痛欲绝,喃喃自语间头部竟撞到了右边的松木门箱上,门箱扣子一滑,哗啦啦落下许多白森森的骷髅头,砸在了扎仓的身上、头上。

    扎仓悲戚地坐起身子,将滚落的人头骨一一拾起,他痛苦地抚摩着一个个眉心空落的骷髅头,久久才说出话来:“藏戏艺人们,扎仓无缘无才,让你们受委屈了!扎仓埋没了你们的无上光芒,侮辱了你们的灵魂,现在我就一一为你们超度,愿你们往生极乐,请勿怪罪于我,扎仓尽力了!”

    说完,扎仓举起一个个头骨,念一遍遍经文,对着它们诉说着自己的相思之苦,然后恭恭敬敬地将头骨重新码好在门箱里,随即吹灭一只只油灯,就这样往返重复,等五十三颗头骨重新码放整齐后,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案头亮着的油灯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盏。扎仓奋笔疾书留下了一封信,嘱咐弟子火化塔葬这些头骨,然后动手用封条将门箱横竖封好,在封条上盖上了自己的金印,别上了那封手书。

    一切准备妥当后,扎仓整理了袈裟,镇定地盘腿而坐,他从容地咬断了左手食指,用右手持着断指在一段洁白的哈达上写下了一行血字,之后,他把断指扔到了用来接血的一个银盘子里,用一大片黑布将自己罩起来等待黑山羊的到来。因为他不敢正面对着佛像自杀死去,也不敢正面看迎接罪孽灵魂的黑山羊前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断指伤口上的血在不断地滴答流淌着,扎仓盘坐岿然不动。

    修炼密宗的人一般都要有很高的智慧和定力,要通过手做契印、口诵真言、心诚观想的三种秘境,才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有许多高僧一旦修持成功,身前在体外就可以显现出莲花光焰,圆寂后,心、舌、眼睛不会腐朽,火化时还会出现若黄金般闪耀的舍利子。扎仓不期望自己的遗体将来能烧出舍利子,只希望自己的心、舌、眼睛不会腐朽,好在来世能用心去学习,用舌去诵经,用眼去看世界。

    大约一个时辰后,扎仓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其身下的盆子里已经接了整整一盆子血,他开始有些意识恍惚了,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可以毫不费力地站起来,他甚至觉得周围有人影在不断地走动。

    一个半时辰之后,扎仓看到罩着自己的黑布渐渐开始发生了变化,感觉它越来越紧,好像有巨大的外力在扯动,让它勒紧自己,紧到自己呼吸困难,胸口沉闷。

    渐渐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双双手,开始隔着黑布揉捏推拉扎仓的身体,扎仓的身体受不住外力在摇摆不定。那种感觉是活灵活现的,是真实的!扎仓起初只感觉到一双大手在捏他,后来竟发现有多双手在用劲,他能清楚地感到那些手有大有小,指甲有长有短,用力有轻有猛。他还能听到自己身旁有人走动的声音“噔、噔”的脚步声虽然微弱却清晰异常,是那种藏戏艺人特有的毡靴踏着松木地板走动的声音。

    这些声音从门箱里走出来,不停地围着他。后来这脚步声越来越密,密集到声音杂乱无章,扎仓吃惊得想张嘴,可无奈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再后来楼下也传来了声音,还是脚步声,有很多人开始上楼来了,远近各处都能听到“噔噔”声,扎仓感觉身体猛地揪成了一团,他想动一动身子,却施展不开。

    等各种脚步声缓下来后,扎仓隐约又听到有一股铁链拖拉的声音,那“哗啦啦”的响声从楼梯下面清晰传来,每上一个台阶都要磕碰一下,发出更加沉闷的磕碰声,前后很有节奏。扎仓身体周围的脚步声此时又迅速响起且变得连贯而急促,好像这些毡靴的主人们都在整齐划一地排队以便给某个即将进门的东西让路。

    扎仓想到了那个跟了自己多日的黑衣、黑唇之人,那是冥使,平日里以人的形象示人,捕捉灵魂时则以黑山羊的可恐形象出现。

    “嘎吱”一声房门打开了“噔、噔、噔、噔”的声音逐渐朝扎仓靠近,这时扎仓听清楚了,那是四个蹄子的动物发出的脚步声,清脆且前后交替有规律。是黑山羊来了,扎仓被激灵了一下,意识反而比之前更加清醒,他努力将眼球挤到鼻子前,等待着黑山羊用嘴扯开黑布,瞪大眼睛撕扯自己的一刻。罪人的灵魂被黑山羊撕扯之后就变得不再完整了,这是冥界对罪人的第一道惩罚。

    扎仓在想,黑布被扯走后,他会先看到黑山羊的眼睛还是嘴?还是那一副湿漉漉的牙齿?

    “噔、噔”的声音在持续接近,逼得越来越近,扎仓听得非常清晰,他能感觉到身体旁边的那些毡靴已经停止了动作,正在悄悄向旁边散开,四个蹄子的声音“嘎吱”一声径直来到了扎仓面前停住了。扎仓看到自己眼前的黑布在一下下的晃动,感觉脸上有一股股的热流扑来,不用说,这是黑山羊剧烈的鼻息所致。

    扎仓感觉到眼前的黑布变得潮湿不堪,严重影响了自己的通气性,潮湿的黑布紧贴着他的鼻子,令他什么也呼吸不到了,胸口有剧烈的憋痛感传来,眼球似乎已经脱离了眼眶飞了出去。他想伸手去追,却怎么也伸不出去,身子已经彻底不听使唤了。

    黑山羊就那么站着,不前进也不后退。扎仓久久不见黑布被扯开,一直兜着的心有些支撑不住了,他对黑山羊会有什么样的进一步动作产生了不安和渴望,他渴望立即被怪兽带走,好让自己能顺利地呼吸一口空气。

    此时周围的毡靴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些声响像是得到了无声的命令,竟陆续走了出去,下了楼梯,消失得无痕。

    扎仓努力地仰了一下脑袋,随着裹身黑布下摆的起伏,他从身下的血盆子里看到了一个折射过来的诡异的倒影,那是自己正前方一个黑色山羊的头部,那黑沉沉的一只大山羊头喷着气,正用前蹄子在地上磕着。

    紧接着,扎仓又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比刚才的脚步声还猛烈,等这些脚步声上楼后,扎仓透过黑布能看到来人的身体各个部位都在发着光芒,尤其最前面的一个人身上的光芒更耀眼一些,他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热量在渐渐逼近,逐渐逼近,热量逼走了自己身体上的冰冷,使他感觉无比的温暖惬意。

    最耀眼的光芒碰了扎仓一下,扎仓便能感觉到自己可以起身行走了,他心里有一种非常愉快的感觉,等他起身后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是透明的,他能透过身体看到周围的一切,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呆坐在毯子上,一些喇嘛忙上前念诵咒语,一些人则在翻看他的血书。他看到随着喇嘛们念经的声音,自己的身体在毯子上不断塌陷,在萎缩,眼球受压爆胀,心脏突出,舌头好像也被牙关锁住了。扎仓有些紧张,他上前试图摇晃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到。

    难道我已经出识了?

    难道我已经死了?

    扎仓心里一阵难过,他有些不甘。房门口,一只相貌丑陋的黑山羊长长地咩叫了一声,吸引了扎仓的注意,它咀嚼着嘴里的涎水,抖了抖脖颈上的鬃毛,朝扎仓摆摆头,便“噔、噔、噔”地率先下了楼梯。黑山羊的蹄子声每响一下,扎仓案头最后的一盏灯就左右摇晃一下,火焰渐渐变得微弱,直到楼梯间的脚步声最终散尽,灯也熄灭了,化成了一缕轻烟,扎仓感觉自己随着轻烟在飞翔,怎么也控制不住

    塔尔寺的密宗学院为两层砖木建筑,下层为僧侣的修炼之所,上层陈放着宗喀巴大师母亲的颅骨,还有一只用白银珠宝镶嵌的山羊标本,听人讲,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便能听到大师母亲诵经的声音,还能隐约看见一只山羊走来走去,眼睛里闪着悲悯的泪光

    数个时辰后,阴云稍褪,雨水渐停!

    几只野鸽低空飞过,翅膀上驮着斑斓的雨光,慢悠悠地飞上了塔尔寺的金瓦殿,盘旋不久之后便落在那高耸入云的屋脊周围,或静坐不动,或呢喃咕咕,好像在翻唱着寺里的经谣。它们好像是一群来自天国的使者,歌声里满含着忧伤和淡淡的惆怅,像流水一样悠长,像梦幻一样迷茫。

    其中一只野鸽窜飞进了大经堂,拍动翅膀,响声惊动了做晚课的群僧,其中还有本寺的主持大法台。

    塔尔寺大法台是本寺的最高宗教领袖,他和扎仓活佛从小就认识,两人是一同学经文长大的朋友,亲如兄弟。做晚课时没有见到严谨的挚友令大法台心急如焚,被野鸽惊动后,大法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密宗学院,手头一掐心知不好,急急起身赶了过去。

    夜幕中,密宗学院在朦胧夜雾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显得分外沉寂肃穆。

    “喵、喵!”一只大黄猫惊叫着腾地一声跳了下来,差点砸到大法台的头上,随从忙上前将它赶跑了。

    “大法台受惊了,只是一只偷吃青油的猫。”随从说得轻巧,为的是给大法台压惊。

    “不对!快看猫往哪边跑了?”

    “往东南跑了!”

    “东南?”大法台若有所思,自言自语着“西方极乐世界它不去,怎么去了东南不好,扎仓有事!”

    大法台预感不好,忙三步并作两步,在侍从的簇拥下赶到扎仓活佛居室,一进门竟发现扎仓活佛怪异地罩着一块黑布端坐着。大法台好生奇怪,叫了扎仓两声,却一直没有听见对方答话!大法台忙上前一把掀开黑布,才发现扎仓活佛竟已经坐化。奇怪的是,扎仓的法身在见到大法台那一刻起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的身体僵硬,头皮陷落,身材爆缩,只有三尺长短。大法台不明就里,直到看见扎仓那血淋淋的左手才明白过来。

    哎!自寻短见无疑是僧人的弥天大罪,罪不可恕!扎仓啊扎仓,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何必?何必啊!大法台痛苦地摇了摇头,他双手合十,默默念叨经文为好友超度。超度声中,扎仓案头的最后一盏油灯也徐徐熄灭,最后化作一缕烟尘而去

    超度声中一位侍从斗胆摸了摸扎仓的身体各处,然后悄声告诉大法台:“扎仓活佛的头部还有余温。”大法台听后才有所释然,他深知佛理,罪人死亡时皆是头先冷,脚有余热,轮回转世时必进畜生道,来世受宰割之苦。看来黑山羊并没有撕扯罪僧扎仓的灵魂,看来他还能再结善缘,有转世的一天,只是转世的路定是不好走。

    此时另一个侍从的一席话又让大法台刚刚舒展的眉头又重新拧结起来,原来这个侍从在惊恐中发现了扎仓活佛留下的断指血书,他看到了那行血迹斑斑的字迹胆战心惊地念了出来:“如果真有来世,我愿降生于黑暗阴霾之中,于流浪奔波中成长,于悲苦孤独中洗涤业孽。我将剜下亲人的眉心骨制成一副嘎巴拉念珠,烧掉子孙的身体,照亮我成佛的道路!”

    “猫,那只猫惊扰了扎仓,东南方向扎仓啊扎仓,你何苦背叛信仰?”大法台可以容忍扎仓活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仰,但不能容忍他作为一个大僧,在临终的一刻却背弃几十年的信仰。难道在他的心里,几十年的春秋竟比不得半炷香的时间?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莫大的损失。

    “大法台,我们要为扎仓活佛安排超度吗?”

    “不用了,他是个罪人!”

    “可你们毕竟还是朋友,就没有一点纪念仪式吗?”仆从小心翼翼地问道。

    “既然佛爷借你的嘴说出了一个我也想问的问题,那就给他一点纪念吧!来人,派人去东南方向寻找扎仓活佛的转世灵童。让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完成对扎仓的纪念吧,可怜的罪人!”大法台沉默了半晌,徐徐开了腔,语调不高却凸显悲壮,说完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