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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49年春,陆城解放前夕。解放军四野的大军兵临城下,城外遍地是红色的旗帜,口号声、歌声一波又一波地传到城内。解放陆城的战斗一触即发。城里的百姓知道要打仗了,连夜扶老携幼,肩了全部家当,仓皇着往城外逃去。驻扎在陆城的国民党守军,在四野的部队还没出现时,就在陆城显眼的位置打出了标语、口号——国军誓与陆城共存亡等。这不过是一句口号罢了,当四野的大军真的出现在陆城郊外时,国军的气势只剩下那些标语在风雨中飘摇了。
城内的百姓一乱,守军也乱了。守军是有命令的,不许城里的百姓外逃,城里没了百姓,守军就是活靶子了,无论如何是守不住陆城的。
刚开始,守军还把想出城的百姓往回赶,后来出城的人多了,赶都赶不及了,许多无心恋战的士兵,把军服脱了,换上百姓的衣服,裹挟在出城的人流里,逃出了城外。那几日,陆城上下鸡犬不宁。
守军司令部也是一片狼藉的景象,文件该烧的烧了,该打包的也打了包,乱哄哄一片。昔日威严的指挥部,此时一副混乱的样子,溃退在所难免了。
司令部特工科中尉参谋于守业,就在这时被人带进了一间神秘的办公室。办公室并不神秘,只是司令部的一间普通办公室,而此次谈话的氛围是神秘的,门口有士兵持枪而立。特工科科长于守大亲自将于守业径直带到神秘的中统局上校面前。
于守大是于守业的哥哥,是中校科长。在中统局上校谈话前,于守业很想知道这次谈话的内容。于守大始终一字未提,只是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中统局的人找于守业谈话这还是第一次,特工科一直归中统局管辖,搜集情报,也盯梢自己的人,发现情况及时汇报,至于如何处置,由中统的人定。虽然是上下级的关系,但直接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多,特工科只是中统局的耳目和喉舌。上校的表情很神秘,戴着深色的墨镜和雪白的手套。
于守大带着于守业走进来时,上校只微微点了点头,又扬了扬手。于守大立正后,转身走了出去。
于守业盯着上校。上校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委任状,推到于守业面前。于守业看清楚了,那是一份关于自己的委任状,上面写着委任于守业为陆城地区少将专员,陆城特别行动组组长。
血就是在那一瞬撞上头顶的,于守业感到眼前腥红一片。从中尉到少将,瞬间就完成了,二十七岁的于守业现在是少将专员了。他的脸先是红了,然后又白了,由红转白的过程中,他的头脑也清楚了。他明白,这是中统局的人开给他的一张支票,这张支票眼下是无法兑现的,解放大军攻城在即,少将专员将意味着守军撤走后,他要留下来坚守陆城,然后等待有朝一日收复失地;只有陆城收复了,他少将专员的身份才能得以验明正身。眼下,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委任,他都得服从,因为他是军人。他是怀着报效国家的心情入伍的。入伍前,他在南京上学,当时的哥哥于守大已经是军人了。南京失守后,哥哥的队伍撤退了,他就提出要跟哥哥一起走。在南京城外数月的抗战中,已经有许多青壮男女入伍从军。那是一场正义的战争,面对着日本侵略者,南京的军民可以说是同仇敌忾,和日本人展开了一场拉锯战。几个月下来,南京沦陷了。也就是这几个月的战斗,唤醒了于守业沉睡在心底的正气,就在国军撤出南京城时,他毅然弃笔从军。
家里只剩下父母了,队伍撤出南京城时,父母和城里的百姓一道,目送着队伍中的兄弟俩渐行渐远。随后,日本鬼子进城了,著名的南京大屠杀开始了。父母就是在那场血腥中死去的。消息传来时,兄弟二人的眼睛都红了,他们不明白,国军的指挥员为何不下令在南京城外和日本人决一死战,哪怕是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他们也心甘情愿。他们不怕死,但他们是军人,军人就要服从命令。国破山河在,报效国家、为国捐躯的豪情就是在那一刻注入到了于守业的生命里。
以后,日本人投降了,内战全面爆发。和共产党的部队作战时,于守业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抗日时的豪情和悲壮了,军人的职责告诉他,只能是各为其主了。不曾料到的是,国军在内战的战场上节节败退,先是丢了东北,接着又失了华北,眼下华中也岌岌可危,国军大势已去。这仗不知道是怎么打的,稀里糊涂地就败了,于守业感到压抑和窝囊,但仗还是要打下去。此时,中统局对他的这份委任容不得他多想,他也没时间去多想,只能接受。在黄埔军校时,他举起右手,曾面对着青天白日的军旗发过誓:我愿为党国捐躯。
上校表情阴冷地看着他道:你的代号是037。国军撤走是暂时的,不久还会回来的,到时候你老弟就是劳苦功高的功臣,国军会为你重重地记上一笔的。
说到这儿,这次神秘的使命,就算委任完了。于守业吁了口气,双腿并拢,认真地向上校敬了个礼。上校笔挺地立起,回了个礼说:037,你现在是少将专员,应该是我给你敬礼。
上校虽然这么说,但他一点也没有找到少将专员的感觉。他像刚进来时一样,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他还没看到少将军衔是什么样,便脱下了中尉的军服。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换上了一件长衫,由兵转民的仪式眨眼间就完成了。此刻,他的面目更像是一个知识分子,地道的教书先生。
离开司令部之前,哥哥于守大把他邀到了家里。于守大的家安顿在司令部后街的一个巷子里,嫂子是南京城里逃出来的学生,后来嫁给了哥哥。他们的孩子已经一岁多了,名字叫陆生。哥哥的家此时也是一副逃亡的样子,该收该扔的,早已收拾妥贴,随时准备出逃的景象。嫂子紧紧地抱着陆生,似乎不留神,孩子就会丢了似的。
哥哥和他喝了一杯酒。此时的哥哥不仅是他的哥哥,还是他的上级。哥哥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闷头喝酒。后来,哥哥抬起头来说:你好自为之吧。
他抬眼望着哥哥,想说点什么,又没想好的样子,索性就闭上了嘴巴。后来,他也说了句:哥,嫂子,你们也多保重。
国军撤退之际,一切都是生离死别的样子。
离开司令部后,他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了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打开门,看了看他,只说了句:跟我走吧。
他就跟随在汉子身后,转过几条街。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国军的队伍一列列地跑过。
汉子带他来到了一所学校。学校显然已经停课了,不见一个学生。校长和一个看门的老头等在那里,校长五十多岁的样子,落寞得很,不冷不热地冲着他道:学生都逃到城外去了。
于守业看着眼前空落落的学校,他明白,自己以后的身份就是这个学校的教书先生了。少将专员和037这个代号,他会深深地埋藏起来,连同他的过去。
校长又说:老师也逃了,等不打仗了,老师和学生还会回来的。
于守业点点头,冲校长笑了笑。
校长深一脚、浅一脚地带他在学校里转转,最后在一间宿舍前站住了:兵荒马乱的,你就先将就着住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未来的“家”心里乱七八糟的。最后他点了点头,冲校长笑了笑。
在陆城解放前夕,他以一名流浪的教书先生的身份到了陆城这所学校。在以后的岁月里,这所学校将伴随一生,这在当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