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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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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突然听见背后响了一枪,她回了一次头,她看见鲁大跪在山坡上,她听见鲁大嘶声喊了一句:“秀,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咧。”

    秀转过头,秀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斜眼少佐带着两个日本兵,杀气腾腾地闯进半仙的药铺。

    半仙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前摆着热气蒸腾的药锅。斜眼少佐闯进去的时候,半仙瞥了他们一眼,微微笑了笑。

    斜眼少佐一把抓住半仙的颈口恶狠狠地说:“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说完把半仙甩给身旁的两个日本兵,日本兵不由分说把半仙捆上了。

    云南前线又一次来电,这一次不是向北泽豪要药,而是大骂了一通北泽豪。北泽豪派人送去的药,不仅没有治愈前方将士的狂犬病,反而使那些染上狂犬病的士兵病情更加重了,没几日便都死了。

    北泽豪看完电报后脸就灰了,他歇斯底里地冲斜眼少佐说:“咱们让半仙耍了,他只给中国人治病。”

    半仙被带到杨家大院时,北泽豪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冷静下来的最好方式是让潘翻译官陪他下棋,他一坐下来,便什么都忘了,他只想下棋。潘翻译官是中国人,他知道不能输给潘翻译官,他用尽心机,把这盘棋赢下来。潘翻译官和北泽豪下棋,总是棋力不济,在最后关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败下阵来。每次潘翻译官输棋,总是很惋惜的样子,低着头琢磨半晌残局。北泽豪和潘翻译官下棋,虽赢却并不轻松,总是一波三折,总能在最后关头战而胜之。北泽豪愿意和潘翻译官这样的对手下,他认为潘翻译官是个很优秀的中国人,如果潘翻译官不为日本人服务,那他就是百分之百的优秀了。北泽豪和很多的中国人都打过交道,中国商人,中国军人,中国的百姓他深谙中国人的特点,忠义,侠骨。虽然他承认潘翻译官是个优秀的中国人,可却缺少些侠骨。这一点正是他们日本人可以利用的。每次在棋盘上他战胜潘翻译官,心里都会涌出一种莫名的快意。北泽豪已经和潘翻译官下完了一盘棋。他带着这种莫名的快感,点了一锅烟,望着被带进来的半仙。半仙昂首立在他的面前。他打量了半仙好久没有说话,他在心里很佩服这样有侠骨忠义的中国人,他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对手,征服这样的对手,会给他带来莫大的快感。

    北泽豪深吸几口烟,把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他瞅着半仙下颌飘动着的白胡须说:“你骗了我们。”

    半仙笑了一下,雪白的胡须在轻轻颤动。

    北泽豪上前一步,伸出两个手指,握住了一绺半仙的胡须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我问你们为啥要来中国?”半仙声音洪亮地说。

    北泽豪笑了一下,他的手一抖,拽下了半仙几根胡须,他用指头捻动着那几根胡须,似乎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半仙突然啐了一口,唾沫溅了北泽豪一脸。

    站在一旁的斜眼少佐,抽出了腰刀。潘翻译官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望一眼北泽豪,又看一眼半仙,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北泽豪突然笑了,他笑得很响亮。然后过来拍一拍半仙的肩说:“很好,中国人,哼。”斜眼少佐便走上前,推搡着把半仙带下去了。

    大金沟日本兵营的医院里,新近刚从日本国内来了一批日本实习医生。半仙被带到医院里时,他看见两名中国人正赤条条地躺在手术台上,实习医生指手画脚地在两名中国人身上比画着。

    斜眼少佐把半仙带到手术台前指着两名中国人说:“你的给他们麻醉。”

    半仙没动,扭着头,看着帐篷一角。

    斜眼少佐笑了一下,冲那些实习医生挥了一下手。

    实习医生们便七手八脚按着手术程序在两名中国人的大腿上消毒,冰冷的酒精擦在中国人的身上,中国人躺在手术台上不停地痉挛着。强烈的酒精气味在帐篷里飘散着,半仙想打个喷嚏,却打不出,就那么难受地憋着。

    两个日本医生拿起了锯骨头的锯子,又有两个日本医生,很仔细地把两个中国人的四肢捆绑在床上。

    两只锯子同时在中国人的大腿上锯了一下。两名中国人同时号叫一声,那声音尖厉凄惨。

    鲜血先是洇出来,后来便澎湃地喷射了,锯腿的锯子暂时停了下来,止血钳乱七八糟地咬在伤口的血管上,两个中国人早就昏死过去。

    锯子又一次有节奏地响了起来,铁锯在骨头上发出很响的声音,半仙听见那声音,心里先是哆嗦了一下,最后一种麻木从脚趾尖一点点地窜上来,最后就麻了他的全身。他尽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那场面,可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昏迷过去的中国人,后来变成了若有若无。

    两个带白碴的腿几乎同时被锯掉了,他们麻利地又把两条腿换了一个位置,下一步,他们进行了一次冗长的缝合再生术。

    突然,不知哪个中国人,在昏迷中咒骂了一声:“操你妈,疼死我了。”

    半仙还是第一次见到不麻醉就实施手术的。他知道,这样下去,两个中国人会死在手术台上的。半仙不想眼睁睁地看见两名无辜的中国人就这样死去,他要让他们活下去,想到这儿,他一把抓住身旁一直站在那里的斜眼少佐,急切地说:“我要熬药。”

    斜眼少佐笑了,他慢条斯理地把半仙带到了另一间帐篷里。在那里,早就支好了药锅,他们几乎把半仙的药铺也搬了过来。

    半仙亲自把第一锅熬好的药,端进了手术室,他一勺一勺地把药给两名昏死过去的人喂下去。片刻,两名中国人的呼吸平缓下来,青灰的脸上也有了血色。半仙踉跄着走回来,他又往药锅里加水添药,他的手有些抖,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日本人,你们不得好死哇。”隔壁传来中国人的咒骂声。

    手术终于完了,日本实习医生从手术室里退出来,半仙又要给他们喂药。他知道,等药力一过,他们会疼得大喊大叫,半仙听不得这样的叫声,他的心都要碎了。

    半仙看见两条被草草接上的腿,刚才还完好地长在两个人身上的大腿,此刻已经颠倒了位置。那两条被锯断的大腿,惨白着没有一点血色。半仙的心里很深的地方疼了一下。他呆呆地坐下来,坐在手术室的一角,他木然地盯着那两名仍躺在手术台上的中国人。

    “操你妈,日本人,不得好死哇。”不知是谁又咒骂了一声。

    半仙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半仙看见了地上那两摊血,血已经凝了,散发着一股腥气,这腥气盖过了酒精气味,浓烈地在帐篷里飘散着。半仙知道,这两个人会很快地死去,在痛苦中死去。他们不仅因为疼痛,还有那失去的过多的血

    半仙一点一点地走出帐篷,他来到药锅前,蹲下身,把药渣倒掉,重新加上水,他在药堆里选出了几种药,扔进药锅里。他做这一切时,手一直在抖着,且越抖越烈,竟不能自抑后来,他同样用颤抖的双手把熬好的药汤一匙一匙地喂到两名中国人的嘴里。他喂下一口药汤便说一句:“要恨就恨我吧,少遭点罪吧”

    半仙喂完药再次站起身的时候,他差一点跌倒在手术室里。他倚在帐篷一角,一直在看着那两个昏死过去的中国人。他们似乎睡着了,脸上没有了痛苦,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妻子儿女爷爹娘他们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在最后一刻里,他们没有了痛苦,就那么一直睡下去了。

    “要恨就恨我吧。”半仙蹲在墙角喃喃着。

    不知什么时候,有两串混浊的东西在半仙的眼角,一点点地溢出来。

    杨老弯那把杀猪刀已经被他磨得锋利无比了。杨老弯磨刀时,怕风怕光,磨刀前,他总是要把门窗关得严严的。“霍霍”的磨刀声响在杨老弯耳边,他听起来却特别悦耳,心里涌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

    杨老弯磨刀的时候,杨礼被大烟瘾折磨得死去活来。他躺在炕上,流着鼻涕和口水,一迭声地说:“爹呀,你杀了我吧,我不活了。”

    杨老弯对杨礼的哀求变得愈来愈无动于衷了。他很利索地从头上拔下几根花杂的头发,平放在刀刃上,又用力一吹,头发断成两截,杨老弯满意地冲刀咧了咧嘴,找过一张油迹斑驳的草纸,把刀小心地包裹起来,然后解开棉衣大襟,把刀插在裤腰带上。他这才放心地吁口长气。杨老弯走出门来,坐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那块石头,冰冷透心,只一会儿一股寒气便通过杨老弯的屁股传遍全身。杨老弯不想动,他半睁着眼睛,冲太阳打了一个挺响的喷嚏。冰冷的阳光,渐渐地变得有些热度了,晒在杨老弯的身上,让杨老弯想舒服地睡过去。杨老弯真的就睡着了。他很快地做了一个梦——一个漆黑的夜,两个哨兵缩头缩脚地在屯口的山坡上游荡着,一个黑影伏在雪地里,待两个哨兵走近,那黑影一跃而起,挥起手里的刀“咔咔”两声,日本哨兵没来得及叫一声便人头落地了。

    杨老弯痛快极了,他在梦中笑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流了许多口水。杨老弯真想舒舒服服好好睡一觉。他走回屋子里,从老婆的屁股下抽出一个枕头放到自己的头下。老婆正在用手拍打着杨礼流着口水昏昏欲睡。杨礼看见了躺下的杨老弯,又“嗷”的一声叫开了。

    杨礼这一声叫,把杨老弯的睡意叫得一点也没有了。他打了个哈欠,坐起来,瞅着杨礼说:“你不想让我睡觉是不是”

    杨礼梗着脖子说:“我不想活了,活着还有啥意思。日本人没来,你不给我钱花,攒着攥着,咋样都让日本人享受去了吧,我不活了,活着还有啥意思咧。”

    杨老弯听了杨礼的话,就拼命地用手去抓自己花杂的头发,头发纷纷脱落,杨老弯一直把自己揪出了眼泪。杨老弯突然冲哭叫不已的杨礼大喊一声:“号丧啥,你这个败家子,老子早晚要杀了你。”

    杨礼听见爹的这番训斥,更汹涌地哭闹起来,他挣扎着爬起来,把头往爹面前抻着说:“你杀吧,快杀吧,你不杀就不是我爹。”

    杨老弯撕撕巴巴地从怀里往外拽刀。老婆一看这样就一把抱住杨礼哭开了,一边哭一边说:“这日子可咋个过呀。你们杀吧,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老婆撇开杨礼冲杨老弯就扑过来,杨老弯躲开身子,双腿却被老婆抱住了。杨老弯就挥着刀在空中抡了一圈。杨礼看见爹真的掏出了刀,也有些怕了,哭仍是哭,叫也仍叫,却不再敢把头伸过来了。

    老婆就跪在地下死死地抱住杨老弯的双腿哭诉道:“咱们可就这么一个亲养的儿呀,他抽也抽了,嫖也嫖了,他有了瘾哩,你能让他咋?”

    杨老弯气哼哼地甩开老婆的手,一屁股蹲在地上,气喘着说:“能咋?要死人咧,都是你惯的,从小不学好,吃喝嫖赌的,咋?这家不就败下了。”

    杨礼接了腔说:“我咋败家哩,我抽呀嫖呀能花几个子,日本人占了房了,占了马你咋不说哩,有能耐你找日本人算账去哇好呀,我不活了”

    杨老弯就用力把刀掷在地上,刀尖深深地扎在泥地里,颤颤地晃荡着。他抱住头,把头深深地埋在裆里,那样子似乎睡去了,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样子。

    近日,日本人住在杨老弯的上房里,经常在外面抓回中国女人享用,女人嘶叫着,日本人狂笑着。女人叫着叫着就没了气力,剩下了丝丝缕缕的呜咽。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日本兵排着队在外面候着,出来一个再进去一个最后那女人似乎断了气,赤身裸体地被从屋里抬出来,扔到门外。女人一下下在那里动着。有时家人找来了,哭天喊地地把女人抬回去,有的没人来找,便被野狗撕扯着拽到屯外的野地里吃了。

    杨老弯似乎从来没看见这些,他出出进进的,一直低着头。杨老弯的话语愈来愈少了,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整天没事的时候,他就到空荡荡的马圈里来回转圈子。自从马丢了,杨老弯的魂似乎也丢了。他没事就到马圈里看一看,然后把身子埋在马槽里,呆呆地想心事。

    夜晚,杨老弯躺在炕上会激灵一下子醒来,很快地穿衣服,把那把磨好的刀揣在腰里。老婆就说:“黑灯瞎火的你要干啥?”

    “干啥,我找马去。”杨老弯答着,人已经悄没声息地走了出去。

    老婆就在被窝里拍手打掌地说:“到哪儿找马去哟,疯了,疯了,这日子可咋过哟”

    杨老弯已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此时,他满耳都是风声。

    杨礼嗅到鸦片的香味是一天午后,杨礼那天午后显得特别难受,他满地里寻找着鸡屎,鸡已经让日本人杀光了,地上已经很难再找到鸡屎了。杨礼吃不到鸡屎便躺在炕上,揩鼻涕擦眼泪,就在这时,他嗅到了久别的鸦片燃烧后的香气。那一刻,他浑身一震,疑惑自己是在梦里。他寻着那香味便爬了过去,先是爬过院子,后来就来到了上房,鸦片燃烧后的浓香就是从上房飘出来的。杨礼欣喜地拍打上房门,口水已浸了他的前襟。门开了,露出了一只穿皮靴的脚,那只脚准确无误地踢在杨礼的面门上。杨礼像只飞起来的鸟,他仰躺着飞出去好远,接着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哀号。

    这声哀号惊动了杨礼的母亲。杨礼的母亲颠着一双小脚跑过来,看到杨礼如此这番模样,惊惊咋咋地哭起来。

    杨礼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他顾不得满脸流下的血污,韧劲十足地又向那扇飘满浓香的上房里爬去。母亲便去扯杨礼,悲悲泣泣地道:“儿呀,咱回去,这不是咱来的地方。”

    杨礼就甩开母亲的手说:“妈呀,这屋里人在抽大烟咧,你帮我求求他们吧,我就抽一口。”

    母亲拉不动杨礼,杨礼跪在上房门口,用头一下下撞那门。母亲就也跪下了,冲里屋央求道:“你就可怜可怜他吧,求你们了,就给他抽一口吧。”

    门终于又开了,这次同时露出几个日本人的脚,他们望着母子二人放声大笑了一气。其中一个日本中尉,手里握着烟枪,在杨礼面前看了看,杨礼似遇到了救星,一把抱住那日本中尉的腿,鼻涕眼泪地道:“就给我一口吧,求求你了,我叫你爷了。”

    中尉冲身旁的几个日本兵嘀咕了几句什么,那几个日本兵一边笑着,一边过来扒杨礼和母亲的衣服。母亲不知何意,一边挣扎一边叫着说:“你们这是干啥,我可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杨礼和母亲同时被剥光了衣服,母亲被两个日本兵仰躺着按在地上,又过来两个日本兵拽着杨礼干瘦的下身杨礼终于明白日本人让他干什么了,杨礼就弓着光身子号叫:“不哇,给我抽一口吧,我不哇。”

    杨礼最后还是被按在了母亲的身上。

    中尉走过来,笑眯眯地举着烟枪又在杨礼面前晃了晃说:“你的干,给你抽;你的不干,死了死了的有。”

    杨礼干瞪着眼睛,他真切地嗅到了那缕浓香,他使劲地吸了下鼻子,他突然站起身,指着自己的下身说“不抽干不成咧,给我抽一口吧。”

    中尉似乎听明白了杨礼的话,举着烟枪递给杨礼,杨礼颤抖着一把抓过烟枪,狠命地吸了一口,他刚想吸第二口时,中尉早已把烟枪拿走了。杨礼顿觉神清气爽,他差点晕过去。

    几个日本人嗷嗷地冲他叫着,鼓舞着他,母亲一直被两个日本兵仰躺着按在地上。母亲的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杨礼闭着眼睛向母亲的身体爬过去

    日本人大笑着离开了。

    杨礼就躺在地上号叫着:“你们说话不算数哇。”

    杨老弯回来的时候,看见老婆已经吊死在马圈里了,尸体已经僵了。

    杨老弯号叫一声,就冲进屋里,杨礼正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着。杨老弯踹门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就说:“爹呀,我不活了,日本人蒙人呢。”

    杨老弯已经掏出了腰间那把杀猪刀:“你个畜生。”

    杨礼没来得及叫一声,父亲的杀猪刀就捅进了儿子的胸膛,杨礼喊出了最后一句:“爹呀。”

    杨老弯看见一片血光从眼前喷起。杨老弯在心里号叫一声:“活着还有啥意思咧。”

    日本人偷袭抗联营地熊瞎子沟的枪声是半夜响起的。没人知道日本人是怎样发现这营地的。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日本女人和子的肚子正在一阵阵作痛。和子的肚子像小山一样隆起,和子快要生了。卜贞正把草药嚼烂往和子的肚脐眼上敷。

    枪声一响,就听见窝棚外金光柱喊:“卜贞,鬼子来了,快跑。”

    和子听见枪声,脸就白了,肚子疼得她已经是满头大汗。和子用手指着门口生硬地说:“卜,你走。”

    卜贞很快吹熄了那盏油灯,她抓住了和子那双汗湿发颤的手,和子说:“不,你走。”

    卜贞弯下身子,把和子拽到背上,一弓腰走出了窝棚,子弹“嗖嗖”的在头顶上的夜空划过。

    金光柱看见了卜贞背上的和子说:“都啥时候了,你背她干啥?”

    卜贞喘着气说:“你别管。”

    金光柱一边往前跑一边说:“反正她是日本人,把她留下,日本人愿意咋就咋。”

    卜贞不说话,随着游击队往外冲。雪壳子很深,卜贞的双腿踩进雪里,每迈动一次都费挺大的劲。

    金光柱见卜贞没有扔下和子的意思,便一把抱过卜贞背上的和子,放到自己的背上,卜贞接过金光柱手中的枪。金光柱向前跑了几步,怨声怨气地冲卜贞说:“找死哩。”游击队冲上山梁的时候,金光柱的腿抖了一抖,紧接着又辣又木的感觉从腿上升起来。金光柱在心里叫了一声:“操他妈,挨了一枪。”他看见卜贞又回过头向自己跑来,他暂时不想让卜贞发现自己受伤了,他怕卜贞背和子。他咬着牙又向前跑去,边跑边说:“日本人该死咧。”

    和子在金光柱的身上呻吟着,汗水流进金光柱的领口。金光柱听着和子的叫声就说:“闭嘴。”

    和子似乎明白了他的话,果然就不再呻吟了。金光柱却发现和子在背上不停地抖动,他不知是和子在抖还是自己在抖。

    身后的枪声终于冷落下来,山野上游动着气喘吁吁的黑影。支队长卜成浩和朱政委就在黑暗中喊:“往这面跑,天亮前,老爷岭集合。”

    喘息的黑影听见了喊声又向前摸去。金光柱觉得背上先是一热,很快就湿了,他伸手摸了一下,接着就叫起来:“卜贞,卜贞,生,生咧。”卜贞走在前面听见喊声,拔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天哪。”

    和子已经晕过去了。卜贞脱去了大衣,铺在地上,金光柱抱着和子的上身,坐在雪地上。他这是第一次见到女人生孩子,一股又臭又腥的气味使他干呕了起来。

    卜贞摸到孩子头的那一瞬间,她也有几分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她冲和子喊:“你使劲,使劲呀。”这时,后边的枪声又零星地响了起来,远远的仍能听见日本人叽里哇啦的叫声。金光柱和和子一起抖着,晕死过去的和子已经帮不上自己的忙了。金光柱急得要哭,他颤抖着喊:“你这个日本人,你倒使劲呀。”

    两个人喊着和子,和子无动于衷。枪声更真切地传来。支队长卜成浩压低声音在远处喊:“卜贞,金光柱,你们咋还不撤。”

    卜贞已经握住了孩子的头,她用了一下劲,又用了一下劲,孩子似乎吸在了那里,她咬了咬牙,低声叫了一声:“和子,使劲呀。”

    “哇”的一声,和子紧跟着大叫了一声,接着就是婴儿嘹亮的啼哭。

    “生咧,生咧。”卜贞惊喜地说。

    日本人似乎发现了这面的动静,枪声喊声一起涌过来。

    “快跑吧。”金光柱喊了一声。

    卜贞抓过脐带,用牙咬断,她用大衣把婴儿裹了,婴儿的叫声弱了下去。

    金光柱又一次背起和子,两个人踉跄地向黑夜里跑去。

    天亮的时候,被打散的抗联人马陆续地来到了老爷岭。和子已经醒了,她一看见那个婴儿,眼泪便流了出来,她轻呼了一声:“川雄。”

    卜贞惊喜地冲人们喊着:“是个男孩哩。”

    人们围了过来,看着卜贞怀里的婴儿,又看了一眼和子,又都默默地离开了。

    最后走过来的是朱政委,他盯着卜贞怀里的婴儿,用烟袋在烟口袋里挖了一袋烟,他吸了口烟望一眼刚出生的婴儿,转回头说:“这孩子就叫东生吧。”

    和子似乎听懂了朱政委的话,她爬起来,冲朱政委,冲卜贞和金光柱磕了一个头。卜贞就往起拉和子说:“大妹子,这是干啥,咱们都是女人咧。”卜贞说到这时,喉头也哽咽了。

    朱政委磕掉了烟锅里的烟灰,冲站在雪上的人们说:“还愣着干啥,老爷岭就是我们的家了,大山里都是我们的家,我们要再建一个家”

    窝棚很快搭起来了,营地上点起了篝火,炊烟袅袅地飘着。

    “我受伤咧。”金光柱冲卜贞说。

    “呀,你咋不早说。”卜贞挽起金光柱的裤腿,她看见子弹在金光柱的腿肚子上穿过,血已经凝住了。昨夜突围时,那只本来就没什么药的药箱已经不知去向了。卜贞背过身去“哧啦”一声从内衣底襟上撕下一片布,她握住金光柱的腿时,叹了口气,柔声地说:“你就忍一忍吧。”

    卜贞很平常的一句话,金光柱却感动了好一阵子。他又想起了家乡后山开遍的金达莱,还有那清澈见底的深潭,一股温馨迅速传遍他的全身。此时,他受伤的腿裹着的是卜贞的内衣布,那片布上仍带着卜贞的体温和属于卜贞的气味,火辣辣的伤口顷刻便不那么疼了,巨大的暖流通过伤口迅速地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幸福地坐在那里,他倚靠在刚建好的窝棚里,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家乡,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小村里,他和卜贞有了一个家。他们的家里放满了刚采摘回来的金达莱,他就和卜贞坐在金达莱中央金光柱很快又做了另外一个梦,那次伏击日本人,他们在雪壳子后面蹲了一夜,日本人也没有来。卜成浩下完撤退命令时,自己却一头栽倒在雪地上,卜成浩的腿已经冻僵了,他是被人抬着回营地的,他的鞋和脚已经冻在一起了。卜贞用剪刀把卜成浩的鞋一点点地剪下来。支队长卜成浩的脚就被卜贞焐在了怀里,卜贞紧紧地焐着。他分明看见卜贞一双眼睛里有种亮亮的东西在一闪一闪。卜成浩似乎睡着了。卜成浩睁开眼睛的时候,也有那种亮亮的东西在一闪一闪,后来那两缕亮光就粘在一处,再也分不开了。这是他透过窝棚的孔隙看到的。金光柱很快醒了,前一个梦是虚幻的,后一个梦却是真实的。金光柱睁开眼睛的时候心里很难受。卜贞从没用那种亮亮的眼睛看过自己。想到这儿,他有些悲哀。

    朱政委站在山冈上,冲着太阳又在嘹亮地唱歌:我们是东北抗日联合军创造出联合军的第一路军乒乓的杀敌冲锋缴械声那就是革命胜利的铁证

    歌声给老爷岭的山冈带来了一缕生机。

    鲁大知道,他已经真正地失去了秀。在没有见到秀的日子里,还有个念想。秀一点点在他的视线里走远,他的心也一点点地凉了。

    那些日子,鲁大一直闷坐在老虎嘴的山洞里。花斑狗几次给他点燃油灯,都被他吹灭了,花斑狗便在一旁陪坐着。

    鲁大坐在黑暗中,想起了许多在杨家大院和秀的往事,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半边脸潮湿了。他伸手摸了一把,摸到了眼泪。他的手哆嗦了一下,他被自己的眼泪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竟会哭,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没有流过泪。他的手就停留在脸上,一只手指碰到了那只失去眼球的眼眶上,他便不动了。他想到了郑清明。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郑清明只一枪便击中他的眼睛,此时他又在心里号叫一声,所有的晦气和不顺都在那一枪中便注定了。想到这儿的鲁大,浑身的血液很快撞到了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我要杀了他。”鲁大抱着自己的头。

    花斑狗一惊,问了声:“谁?”

    “郑清明。”鲁大咬着牙说。

    花斑狗停了半晌说:“他投了抗联咧。”

    “我不管他投谁,反正我要杀了他。”鲁大从炕上跳下来,疯了似的在石洞里转来转去。他觉得此时只有杀了郑清明,他心里才能好受一些。在那一瞬间,杀死郑清明的想法,占满了鲁大整个大脑。

    鲁大带着弟兄们寻找郑清明时,才发现抗联的营地并不好找。抗联的人们神出鬼没的,似乎在有意和他捉迷藏。一连几天,他都没有找到郑清明的影子。

    那是一天傍晚时分,落日在西边的雪山上融着。鲁大疲惫地带着弟兄们往老虎嘴方向走,他们一早出来,转了一天,也没有发现郑清明的影子。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只狐狸,那是一只红狐,很快,红狐在他眼前一闪钻进了林子。他当时并没有多想,他这是第一次看见红狐,他觉得新鲜。直到那只红狐在他视线里消失,他才转过身。这时,他又看见了柳金娜和谢聋子。他很快就认出了谢聋子,他在杨家大院的时候,曾和谢聋子在一铺炕上睡过觉。柳金娜是他离开杨家大院以后去的,但他早就知道杨雨田把柳金娜许给郑清明的事。他打了声呼哨。花斑狗和众人也发现了那两个人,他们一听到鲁大的呼哨,便一起向两个人扑去。

    柳金娜和谢聋子一大早就随郑清明出来狩猎。他们一起准备返回时,郑清明发现了红狐。郑清明便让两个人趁天黑以前赶回抗联营地,把猎到的猎物送回去。两人没想到会碰到鲁大一伙人。

    谢聋子惊呼一声:“胡子。”

    柳金娜很快想到那天晚上,鲁大带人追杀他们的情景。柳金娜很快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花斑狗等人把柳金娜和谢聋子带到鲁大面前的时候,鲁大就绕着柳金娜走了两圈。

    鲁大说:“你认识我吗?”

    “你是胡子。”柳金娜说。

    鲁大摸一摸那只瞎了的眼睛,说:“你男人呢?”

    “你找不到他。”柳金娜望了眼远方的树林。

    鲁大冷笑一声:“有你在,不愁找不到你男人。”说完挥了一下手,众人便推搡着柳金娜往老虎嘴方向赶。

    谢聋子醒悟过来,他明白了鲁大想要干什么,他跑过来一把抱住了鲁大的腿:“鲁大,你放了她吧,她是好人。”

    鲁大停住脚,望着地上跪着的谢聋子。

    鲁大说:“聋子,没你的事,该干啥就干啥去。”

    谢聋子说:“你放了她吧。”

    鲁大掏出枪,冲谢聋子的头顶放了一枪。子弹把谢聋子的帽子打飞了。谢聋子傻了似的跪在那里。鲁大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谢聋子跪了一会儿,眼看鲁大一伙人带着柳金娜走远,他抓起地上的帽子疯了似的追过去

    老虎嘴的山洞里,鲁大一伙人坐在炕上,他们把柳金娜他们捕到的野物炖了。鲁大一边吃一边瞅着地上暗影里站着的柳金娜。谢聋子抱着头蹲在一旁。

    鲁大说:“你这个外国娘儿们,为啥要嫁给一个中国人。”

    柳金娜说:“我愿意。”

    鲁大笑一笑说:“那你就嫁给我吧。”

    柳金娜冲着地上“呸”了一口。

    鲁大不笑了,他浑身冷了一下,他没想到柳金娜也会这么看他。他已经从秀的目光中看到了这份冷漠。鲁大便一下子没了兴致,他很生气,他从炕上跳下来。他伸手抓住柳金娜的头发,柳金娜就那么斜着眼睛看他。他的心里哆嗦了一下,接着他在心里很苍凉地喊了一声:“秀哇。”他挥手打了柳金娜一个耳光。鲁大不知为什么,这个耳光打得一点也不带劲。

    他被扑过来的谢聋子差一点推倒。“操你妈,一个聋子也想欺负我。”鲁大提起地上的谢聋子,谢聋子就颤着声音说:“鲁大,你杀了我吧,我不怕死。”

    “操你妈。”鲁大把谢聋子扔在了一边。

    花斑狗掏出枪说:“大哥,崩了这杂种算了。”

    鲁大摇了一下头说:“把他扔出去。”鲁大说完,过来两个小胡子,把谢聋子架了出去。谢聋子一边挣扎着一边说:“鲁大不许你碰她,要杀就杀我吧。”谢聋子在洞外仍在喊:“杀我吧”

    鲁大拿过一把刀,刀尖抵在柳金娜的胸口,柳金娜不望刀也不望鲁大,望着忽闪忽闪的油灯说:“你杀吧。”

    鲁大说:“你看着我。”

    柳金娜就望了一眼鲁大,鲁大在柳金娜的眼里看到的仍是那股冰冷。他握刀的手有些抖。他在心里号叫一声,挥起另一只手,又打了柳金娜一个耳光,柳金娜摇晃一下,倒在了地上。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一个娘儿们。”鲁大伸出手,把柳金娜提到炕上。然后他用手里那把刀,一件件把柳金娜的衣服剥开。

    众人围在一旁,一看鲁大要来真的了,便一起喊:“干她,干她。”

    柳金娜闭着眼睛,似乎死去了。鲁大把柳金娜的衣服剥开后,便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了。他看着柳金娜横陈在自己眼前的身体,他原以为柳金娜会求他,会痛哭流涕,那样,他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可当他把柳金娜剥光以后,柳金娜仍那么无动于衷,他的心里就涌上来一阵悲凉。他握着刀,无助地望着那盏忽闪忽闪的油灯。

    谢聋子在洞外已喊哑了嗓子,他不再哀求鲁大了,而是改成了破口大骂:“胡子,我操你八辈祖宗,你敢碰她,我变成鬼也不饶你。”

    鲁大似乎没听见谢聋子的咒骂,他一点点地蹲下身去。众人不知道鲁大要干什么,以为他晕了,要歇一歇。众人没想到,鲁大会抱住头,呜咽着哭出声来。众人便都不解地望着鲁大。花斑狗就说:“大哥,哭啥你要不干,就让给兄弟们,反正也别让郑清明便宜了。”

    “滚。”鲁大突然号叫一声。

    花斑狗等人便噤了声,悄悄地退了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鲁大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柳金娜仍那个姿势躺在那里,鲁大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拽过一条被子给柳金娜盖在身上

    谢聋子已经在外面停止了喊叫。老虎嘴一时很静,鲁大望着灯影,他似乎在灯影里又看见了秀望着他的那一双目光。

    朱政委和郑清明是第二天赶到老虎嘴的。柳金娜被鲁大抓走的消息是谢聋子连夜回到抗联营地向朱政委报告的。谢聋子在洞口骂了一气,见自己进不了山洞,他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便想到了回抗联营地,找人搭救柳金娜。

    众人把朱政委和郑清明带过来的时候,鲁大正坐在炕上炭盆旁烤火。柳金娜换上了一身胡子们穿过的棉衣棉裤,她从昨晚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那么冷冷地望着洞外。

    鲁大看见郑清明的那一瞬,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郑清明站在他面前好半晌,他才醒悟过来。他抓过了炕上的枪。

    郑清明说:“鲁大,我知道你早晚要报这一枪之仇。”

    鲁大说:“算你有种,你还敢来。”

    朱政委说:“鲁大,你是条汉子,咱们自家人不要结仇,要结仇和日本人去结。”

    鲁大说:“没你的事,我们今天了结我们的仇。”鲁大说完把枪举在郑清明的眼前。郑清明说:“你打吧,打完,只要我不死,我们还要走呢。”

    鲁大把枪一直那么举着,枪口对准郑清明的左眼。郑清明说:“你打吧,给我留一只,剩下一只我也是个男人,照样打红狐。”

    鲁大举着枪,他觉得时间似过了一个世纪,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为什么要抖。

    花斑狗在一旁直叫:“大哥,报仇哇,有仇不报还是个男人?”

    鲁大突然把枪收了,说:“我不想这样打你。”

    说完他背过身,望着脸色苍白的柳金娜。他突然号叫一声:“滚,你们都给我滚。”

    柳金娜先反应过来,她抓住郑清明的手。郑清明冲鲁大的后背拱了拱手说:“多谢了。”

    “姓郑的,以后我还会报那一枪之仇。”鲁大冷冷地说。朱政委说:“那我们告辞了。”

    鲁大回身的时候,三个人已经走出了洞口。他疾步走到洞口,看见三个人已走进了雪岭中。

    他举起枪,枪响了,枪声悠远地在山林间回荡着。走在雪地上的三个人立住脚,一起回过头去。郑清明自言自语地说:“鲁大是条汉子。”朱政委接过话头说:“可惜他是个胡子。”

    鲁大一直看着三个人一点点地走进雪地里,他把枪扔到了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