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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康的身影消失了,减敬依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信康和胜赖的身影。在减敬心中,胜赖是个值得依赖的主子,信康则是个可怕的敌人。从年龄上看,信康不过是个孩子。他曾问自己,为什么那样怕信康,却发现理由十分模糊。信康那犀利的眼神,让人想到展翅飞翔的鹰。
它在空中傲然盘旋,一旦地面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降落下来,不由分说地将猎物撕碎。好不容易等到了胜赖的亲笔信,他觉得应该立刻离开冈崎城,固然有遗憾,但若继续留在城中,就有可能被鹰的利爪撕碎。再也不能轻举妄动了,必须装出害怕信康的样子,让城内的人以为他只是个胆小的郎中。
“减敬先生,你怎么了?”阿琴终于发现了蜷缩在房间里的减敬。
“这我坏了少主的心情”
减敬故意心惊胆战地想要站起来,却又缩下了“阿琴,请请向夫人求情,求她替我向少主道歉。拜托了。”
“你怎么了,减敬先生?”
“我的腰扭了,只能爬着过去。少主少主大概还在生气,我很害怕”
阿琴看了看周围,悄悄扶起了他。减敬指着夫人的卧房,又颤抖起来。
阿琴依言将他扶到筑山夫人房中,减敬立刻示意筑山夫人屏退其他人。其实无须减敬示意,他一走进卧房,下人立刻习惯性地离开了。
半刻之后,减敬从房中走了出来,脸色苍白地离开了御殿。该做的都已做了。信康既已视减敬为敌人,为了信康能与胜赖联手,减敬对筑山夫人说,离开冈崎恐是唯一一途。令减敬吃惊的是,他说完后,筑山夫人居然非常顺从——她的心已经飞到了甲斐。
菖蒲被信康的真意感动,将一切都坦白了。同样,减敬若如实诉说自己的一片苦境,想必胜赖也不会阻止他回去。但他还是装作战战兢兢的样子,仿佛荒原上的野草般摇摇晃晃向城门走去。
在冈崎做探子,每一天都处于生死线上。减敬感到全身如同虚脱,但现在不容如此。他走出筑山御殿的大门,暗暗提了一口气。日色偏西,凉风习习。还有一刻就要入夜。减敬一边想象着今夜的星星该有多么美丽,一边告诫自己,天黑之前这一刻万不可疏忽大意。
出了大门,减敬立刻转身向本城走去。倘若信康的人想要杀他,也绝不会在本城,而应该在护城河边,或者住处的入口等处。因此,减敬认为走之前还应再见一次大贺弥四郎。弥四郎的住处现在城内,减敬觉得一生最危险的时刻,应该在弥四郎家里度过,那里是最安全的。“这弥四郎,白捡了堆好果子。”
谁都不可能识到此话中的意味。减敬大步走进大贺弥四郎的宅门。
弥四郎刚刚往吉田城搬运完粮草,回到家中。“减敬?来得正好。进来进来。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吧?”
“您最近公务繁忙,不敢前来打扰。”
“哦?我们今日畅谈无妨。我公事已毕,正好要歇息歇息。你今日就在敝处用饭,我吩咐下人去做。”弥四郎说完,屏退了下人。
“家康终于要开始走向自我毁灭的战争了。”弥四郎压低声音,笑道。
“大贺大人。”减敬眼神凌厉“我想于今夜离开冈崎。”
“噢,为何?”
“我被信康识破了。”
“哪一事?你的风流韵事,还是”弥四郎表情扭曲地笑了“你太沉迷于与夫人的情事。”
减敬故意轻轻咂了咂舌:“关键时刻到了。密函已送到夫人处。”
“已送到了?”
“主公完全接受了夫人的条件。您也将成为一城之主。在此之前,切不要有任何差错。”
减敬逼近了一步,弥四郎如释重负般拍了拍胸脯。
“我眼前仿佛再现了一个家族衰败的古老故事。”大贺弥四郎一边轻轻摇着扇子,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夫妻不和,导致后庭之乱这是德川家破灭的征兆。你说呢,减敬?”
“您的结论为时尚早,大贺大人。”
“不,在命运面前,人无能为力我终于明白了。坦率说,主公来冈崎城监督城池修缮时,我大大吃了一惊。我担心我们的事也许主公意识到了命运正佑护我们。”
减敬对此不置可否,他平静地坐着。
“吉田、滨松二城,本就不是主公的。我以为他回到冈崎是要巩固自己的霸业,若是那样,我们可就完了。但他修完城池,突然决定远征骏府,如果不是他被天魔迷惑,又能作何解释?”
“是。”
“骏府本来就不成问题。主公也说要立刻从骏府撤回,他还说之后进攻山家三方众的战斗将直接决定德川家的命运。减敬,你回甲斐后,立刻向胜赖公禀报此事。这是一份很好的礼物。”
“只有这一份礼物?”
“还有,你且听我说。”弥四郎白皙的脸颊轻轻扭了扭,那是他自信十足的表现“在进攻山家三方众时,他会率先进攻长筱城,必须让他在那里陷入长期的拉锯战。这样必然带来粮草上的不足,到那时,他就会向我要粮草,我则会告知胜赖公。”
“哦。”
减敬使劲点点头,用眼神表示心领神会。世间之事真是无奇不有,他不得不佩服弥四郎的心机。
“胜赖公一直在等待那一刻,然后就可亲自发兵冈崎。我不是说他要攻打冈崎城,但我觉得他可能中途需要你引路。”
“言之有理。”
“到夜间,他来到城门前,就说是主公从长筱返回了你届时大声呼喊,让城内的人听见。胜赖公就可大摇大摆进得冈崎城,不损一兵一卒。”
减敬将视线转向灯火通明的庭院。暮色浓重,马厩上空可以看到星星的光彩。现在出城还为时尚早,减敬又向前挪了挪。“您认为信康会听我们的吗?他那种个性,即使我们进了城,他也要和我们决一死战。”
“还有一件礼物。”
“噢,洗耳恭听。”
“我会向主公建议,一定要让少主初征。他年纪轻轻,必然一口应允他不在城内,一切不就结了?”弥四郎说完,眯起了眼睛。
弥四郎的妻女和下人们端来饭食时,减敬又装作郎中的样子,给弥四郎按摩颈部。
该做的都已做了,减敬已经明白了家康今后的动向,弥四郎的计策简直让他拍案叫绝。而对家康而言,冈崎既是根本之地,又是粮草的来源。让信康出征,武田家就可以不动一刀一枪得到冈崎城,还可以顺便将信康扣作人质。那样一来,桀骜不驯的家康,也只能在武田面前俯首称臣。
“好热的天,来,再喝一杯。”弥四郎道。
仍像弥四郎做足轻武士时一样,他的妻女亲自给减敬斟酒。
“不敢当。夫人斟酒简直是对我的惩罚。”减敬摆手拒绝了。但他却吃了四碗米饭。他隐隐感到弥四郎家里并不安稳。还是迅速离开为上策,他不由想起了夜色下漫长的山路。他要尽可能不被人当作甲斐的探子,而认作一个小心翼翼的郎中。惹怒了信康,便如露如气某一天,当他突然重回冈崎时,人们会发现他已是一员威风凛凛的武将。
“感谢您的好意,我待得太久了。就此告辞。”减敬恭敬地说道。
一直在享受着美酒的弥四郎忽然抬眼道:“那么,我们届时再见。”他站起来,特意从抽屉中取出些盘缠交给了减敬。
室内的烛光照亮了夜色,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蛙声。弥四郎妻女送减敬离开了。出了弥四郎的宅子,减敬故意装出醉醺醺的样子,摇摇晃晃前往城门。
“我是郎中减敬,刚从大贺大人府里出来,请打开城门。”
他出了城门,朝着和自家相反的方向,疾风般飞跑起来。跑了几里路程,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他终于放下心来时,忽然传来了吆喝:“站住!”松树后面的阴影中突然闪出一个男人。
“这您有什么事?”
“你是郎中减敬吧?”
“是是。”
“甲斐的奸细,野中五郎重政奉少主之命,前来取你性命。”
减敬吓出了一身冷汗,随后拔腿如燕子般向原路跑去。
“站住,你这个懦夫。”重政立刻追了上去。
野中五郎重政并不知减敬是熟知冈崎所有秘密的奸细。他更不可能想到,家康欣赏的大贺弥四郎竟是减敬的同谋。
“站住!减敬,哪里跑?”重政越追越近,减敬大声喊叫:“请放过我拜托了!拜托救命呀!”减敬故意挥舞着双手,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救命啊野中杀人啦。”
既然已被信康识破,即使被杀了,也要在路人心中留下一点疑惑。
“浑蛋,哼!”看到减敬如此胡闹,重政几乎要放弃了。杀了这个郎中,又有什么用?这厮大概再也不敢在冈崎城出现了,只要告诉信康已经杀了他,不就可以了?正想到此处,减敬突然向右拐去,消失在路旁的松树林里。再向前跑,就进城了。
“救救救命!”减敬不知重政还会不会追上来,又发出了哀鸣。
重政一听到那声音,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怒气“浑蛋!”重政将手中的刀掷向他。
“啊!”刀正好砍中减敬腿部,留下了三四处伤,他摇摇晃晃跑了几步,和刀一起向前栽去。
不知何时,月亮出来了。前面的山坡露出了红土,左侧的丘陵上仿佛有一丛野玫瑰,闪着白光。
“唉!”减敬倒下去,不禁咬牙切齿,暗恨自己不中用。究竟是三河武士的本领厉害,还是甲斐武士的心机厉害,早已一目了然。
重政慢慢走了上来。他在离减敬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捡起地上的刀。“减敬!”
“是是是。”减敬望着月亮,故意全身颤抖。他不可能用武力战胜重政。他发誓至死也要掩饰真实身份和目的,这是一场激烈的意志的斗争。减敬希望自己的意志能够战胜重政的武力。“大人!野中大人,你且饶饶命,啊,血!”仔细看去,减敬膝盖周围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黑了一大片。
“小人小人减敬,是小人治好了筑山夫人的病不想冈崎恩将仇报这么残忍这么残忍的报复野中大人”
野中重政默默地站在减敬身边,半晌无语。他的心中既有怜悯,又有憎恨,是放他一条生路,还是杀了他就算不杀他,身负多处刀伤的减敬还能逃脱吗?信康说减敬是甲斐的奸细,但野中重政却看不出。但如就此放了减敬,让他在附近农家养伤,重政就是在欺骗少主。“减敬”
“是是。请饶饶命,野中大人。”
“我没说要饶你。你为何会惹得少主如此生气?”
“那那真是没办法。小人收养的那个女子菖蒲,说成是我自己的女儿,少主认为我欺骗了他”
“是甲斐人吗?”
“不,小人祖父是从大明过来的,小人我出生在堺市。只不过在甲斐住过甲斐的人对我很是冷淡残酷。所以,小人准备将菖蒲带回堺市,不想在冈崎停留,才酿成了今日的不幸。”
说完,减敬在月光下呜呜哭泣起来。他几乎绝望了。大腿失血过多,他不时有晕眩之感。
野中五郎重政在信康身边是仅次于平岩七之助亲吉的人。减敬垂死的样子被他看在眼里。为了减轻减敬的痛苦,重政也许会举起手中的刀。减敬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后的搏斗。
“哦,原来是在前往堺市的途中,停留于冈崎”
“后来,筑山夫人患病,吩咐我为她治疗,没想到会酿成今天的结局。女儿被夺走我自己也野中大人,你如果可怜小人,就饶了小人小人已经没有力气了。”
野中重政还是默默地站着:“减敬,你不是郎中吗?”
“小人是郎中。”
“既然是郎中,就知道你还有救没救了。还是闭眼等死吧。”
“不!不!那大人,大人!”
“不要动。你一动,只能徒增痛苦。”重政一边说,一边提起刀。
“啊啊杀人了!”减敬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土丘上爬着。不可思议的是,现在支撑着他的不是为主子胜赖献身的意识,而是不愿输给眼前这个人的好胜心。
看到减敬痛苦的样子,重政想赶紧取他的性命“减敬,不要动。我不会让你再痛苦。”
“杀人了,啊无情的畜生!救命!”
“不要动。如果我砍偏了,痛苦的只能是你,懂吗?”
“啊畜生!不野中大人,我有东西交给你。这是我减敬拼着性命赚得的”减敬颤抖着将手伸进口袋,掏出钱袋来。钱币叮当散落在地上。
“这这个给你只能给你这些,野中大人!饶命。这样这样的话”
野中重政背过脸,举起了手中的刀。
“啊——”减敬知道那刀冲着自己的脖子而来,不禁蜷缩成一团——刀正中头部。
这一瞬间,减敬感觉自己似是赢了。像这样悲惨死去的人,难道不是甲斐武士的佼佼者吗?像这样有器量的人,在三河找得出吗?血如泉水般涌了出来。他发出一声悲鸣,双手紧紧抓住刀。“啊啊杀人!畜生!啊恶魔!爷爷到地府,你一定会有报应的。啊啊”减敬紧紧地抓住刀刃,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面目狰狞。
重政猛地抽出了刀,减敬的身体突然向前扑倒。
“嘿!”重政又是一刀。减敬的头颅顿时飞了出去,落在四五尺远的土丘上,仍然圆睁着双眼,盯着虚空,嘴唇仿佛在嘲弄什么,向上翻着。白牙反射着淡淡的月光。鲜血喷涌而出。重政走到头颅边上,没有双手合十,而是狠狠踢了一脚。
重政缓缓地擦着刀,周围又恢复了平静,只听得蛙声一片。他插刀入鞘,从腰间掏出布条,抓住减敬发丝零乱的头颅,高举起来。“真是一副奇妙的表情,减敬。像在生气,又像在微笑。来生一定要变得大胆些。”面无表情地说完,重政用布条缠住头颅,挂在腰间。信康大概在焦急地等待他回去。他没再看一眼死尸和钱币,双手抱胸,大踏步走了。
重政正要跨进城门,忽听身后有一匹马呼啸而来。“我是能见松平次郎右卫门重吉,开门!”
下人一边踉踉跄跄跑过去牵过马缰,一边吆喝起来:“能见松平”
野中五郎重政跑了过去:“我是野中重政。发生何事了”
松平重吉跳下马背:“哦,原来是你。少主还好吗?”
“很好。”重政边说边将腰间的头颅藏了起来。
“哦,太好了。滨松来了使者,少主要初征了。平岩亲吉怎样?”
“他仍然一心侍主。”
“太好了。亲吉必须立刻去滨松,本多作左来代替他。”
“会发生大战吗?”
“嗯。让亲吉率兵进攻二俣城,你召集起年轻武士,我来统率他们主公是如此吩咐的,才匆匆赶来”重吉顿了顿,又道:“大战就要来临。五郎,你要多召集些年轻武士。”
正说着,月光下的城门吱呀吱呀打开了。
“我马上去向少主察报。”
“拜托。”
重政目送着重吉远去,立刻向信康的内庭走去。
信康正在菖蒲房中,他还没有杀小侍从。为了母亲的声誉,必须杀掉她!他虽然已下了决心,却轻易找不到杀人的借口。
信康来后,小侍从忍着刀伤之苦,挣扎着下床来给信康请安。“给少主添麻烦了,少主亲自前来,奴婢担当不起。请少主不要担心。”
听到这话,信康觉得自己真的遇到了与母亲、德姬、菖蒲截然不同的烈女子,他内心反而不安起来。世间竟有这种女子,如果这个女子不知道母亲的秘密,真应该放在身边爱护有加,他不禁困惑起来。正在此时,野中重政回来了。
“如何?”他问道,忽然看到重政腰间减敬的头颅“跟我来。”
他起身离开菖蒲的房间,他不想让菖蒲看到。
“少主,请到院里来。”
“哦。”
“减敬的首级马上就要成为少主初征的祭品”
“什么,初征”
“能见的松平重吉已经带来命令,他入城了。”说完,重政方才思量将减敬的首级葬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