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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次日清晨,韩琦想起那份财务报告该给新任总裁林全看一看了。刚进公司大门,韩琦就见大厅这里一伙那里一群聚着些人在议论着什么。
路人甲说:“公司最近在搞人事调整,组织再造,动作很大,我们都得多留点神,别在关键时刻犯错误,把饭碗弄丢了。”
路人乙说:“是啊,都是总裁林全搞的。我在香港一家杂志上看到过他的专访,这人是国内有名的救火队员,他挽救过十几家快要破产的大型国企,是业内有名的‘企业医师’。董事长请这样的人来做总裁,有病治病,无病防病,看来,将来在经营方向上,可能会倾向于保守了。不要忘了,前任总裁之所以被换掉,就是因为太过激进,到处砸钱,战线拉得太长,让董事会很不放心。”
路人甲说:“什么保守?高层要是不思上进,注意力就会往公司内部转移,党同伐异,争权夺利。”
路人乙说:“这话不假,现在就已经有了苗头。什么组织再造,全是幌子。一朝天子一朝臣。总裁是想借机组建自己的班底,好在公司里站稳脚根。眼下财务总监谢欣霓不中用了,不久财务部和预算部恐怕会有大变故。等着看好戏吧。”
几个基层职员竟把问题看得如此透彻,韩琦暗自吃惊,可又转念一想,也许这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来到总裁办公室外,见门是虚掩着的,韩琦敲敲门,进了总裁办公室。
林全根本没正眼看韩琦,目光在桌上的材料上飘忽着,话语淡得乏味:“韩主任你来得正好,我正要给你电话。”
林全当面和背后都称韩琦为韩主任,口气一贯这么僵硬。韩琦微微躬一下上身,说:“董事会要的材料我都整理好了,请林总您过目。”韩琦边说边拉开公文包,把那一份打印好的财务报告取了出来。
林全却不急于看韩琦手上的报告,指着桌上一份稿子,略带一点赞许的语气说:“财务总监这次陪我去海南搞调研,谁能想到谢总会出这种意外?好在任务总算圆满完成,你看陈主任连调研报告都这么快拿了出来。很好,公司要的就是效率。”
原来陈建铭早已向新总裁邀功了。
要不是谢欣霓躺在医院养病,这个邀功机会还轮不到他陈建铭。但韩琦还是很迎合地向林全偏过头去,故作认真地在桌上那个题为从广州走出去,从海南飞起来的调查报告上瞟了几眼。韩琦知道,这种调研报告都是事先跟分公司打好招呼,人家提前准备好资料和数据,只需要拷贝过来稍稍综合整理就可以弄出来,并没多大难度。不过韩琦还是佩服陈建铭有如此心机,韩琦当然不会显露心里的不屑,顺着林全的话说:“陈主任是一个能人,挺会办事的。”
林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对韩琦说:“你也不错,动作不比陈主任慢。”
韩琦忙说:“那是因为有总裁的栽培。”
林全扫了韩琦一眼,那深邃的目光让他精神高度紧绷。韩琦一时无所适从,林全又发话了:“谢总得了那样的病,看来一时半会难得回到岗位上来。你和建铭担子不轻,凡事得多上一点心。”
林全说话有一种诡异的模糊,韩琦就听不出其中有什么倾向性。林全翻了翻韩琦的财务报告,漫不经心地说:“长短差不多,文字感觉还可以,董事们都挺忙,长了人家不耐烦,短了问题又说不清楚,太刻板了看着难受,太通俗了又不够严肃。辛苦你了,我今晚抓紧时间看完,明天上午你到我办公室来拿。”
林全能有这个态度,韩琦对这份报告算是心中有数了。财务报告这个东西是没有死杠杠可衡量的,好坏标准经常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如果领导正被离婚官司整得够呛,财产岌岌可危,心情恶劣,你的报告写得再好,领导也会鸡蛋里挑骨头,拿你出气。如果领导离婚快乐,二奶顺利扶正,心情愉快,你的报告就是写得不够完美,只要观点明朗,基本情况和数据都写了进去,领导那边也会轻松过关。
二
林全已五十多岁了,睡眠不多,醒得早,每天上班都会提前赶到公司。可这天上午韩琦在总裁办公室外等了半个小时,直到上班时间已到,其他人都陆续进了办公大厦,仍未见林全的影子。韩琦暗想,林全从来是说一不二的,今天怎么搞的,莫非他把昨天的话忘了?正纳闷间,手机响了,一瞧,是林全的司机阿华打过来的。
“韩主任,你在哪里?”
韩琦立刻意识到了,林全上午不会到公司来,连忙说:“我在公司。总裁呢?”
“总裁在花园酒店,他要我来接你,你快到楼下来吧。”
下了楼,林全那部深色三节加长型凯迪拉克豪华轿车正从外面徐徐开了进来。刚停稳,韩琦就将前头右边的门打开了。韩琦抬步要往里迈,阿华却说:“这是副驾驶座,后面才是上座。”阿华随手拿起一方崭新的毛巾,下车到后座座位上抹起来,抹过了,才客客气气对韩琦说了声:“韩主任,请上车吧!”
“韩大主任坐我的车,这是我的荣幸啊。总裁经常背后夸你,说你平日谨言慎行,实心用事,是个很能干事的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说不定哪一天你会成为更大的领导,到时望你还能坐我的车。”
韩琦很是惊讶:“总裁还会背后夸人?”
据阿华介绍,林全批评起人来非常严厉,但在严厉中,会将解决问题的方式一一指出。这是他一贯的领导风格。阿华还说:“批评下属不留情面,但背后却是殷切的期待,有这样的领导,应该觉得心里踏实才是。”
韩琦赶紧应和:“那是,那是。”
韩琦心中升腾起莫名的希望,平时阿华对待谢欣霓这个财务总监,跟对待他和陈建铭两位部门主任,态度是完全不同的。今天阿华这么客气,又是抹座位,又是主动搭讪,韩琦还是头一回享受这样的待遇。韩琦知道,都是谢总躺进了医院的缘故。
不一会儿,车子到了花园酒店。按阿华的指点,韩琦直接去了会议中心。精工实业公司董秘黄馨慧正坐在副席位置上念着材料。韩琦的眼光掠过领导,往下一路搜寻,这时林全已经拿着材料悄然走到他身边。
两人一起出了会议大厅,林全简单解释:“当前公司正在紧锣密鼓筹备上市,控股集团来了一个副董事长,本来没打算通知财务部门,是临时决定的,只好把你叫到这里来了。”
公司上市批文早下来了,不久就会进入路演阶段,为了少走弯路,一战成功,控股集团方面准备增开一次筹备大会,同时邀请部分投资机构列席。集团领导下来,实质内容不多,但为了把气氛营造起来,常常把一些跟会议内容没什么瓜葛的部门主管叫来陪会。不过韩琦只是心里这么想想,不便多嘴。林全用手在材料上指了一下:“你这个报告写得还可以,我只动了一个提法,加了几个数字,打印时你仔细核对一下。”
韩琦并不吱声,只用温驯的目光望着林全那张柿子脸下半部分,认真点了点头,表示已将领导的话牢记在心。林全这才把报告交到韩琦手上,说:“另外还有两个病句和几个错别字,我也给你改过来了。”
这本来就是韩琦有意为之的,他却装出一脸困惑:“报告写完后,我是检查了三遍的,怎么没有发现病句和错别字?”
林全笑说:“你是财经专家,只是文字功夫还差一点火候,以后多读点书,多练下笔,会慢慢提高的。”
韩琦谦虚地说:“以后还得多向总裁学习。”
林全摆了摆手:“以后写多了,就逼出来了。”韩琦唯唯诺诺着,林全做思索状说:“明天董事会例行会议本来是通知财务总监参加的,谢总当然来不了了,报告是你写的,那你来参加吧。”
林全说完,转身进了会议中心。可韩琦却痴了,站在走廊上半天没反应。嘴巴一直张着,好久没能合上。林全的话好像仍在耳边萦绕不去,韩琦反反复复琢磨着,回味着,始终觉得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信号。
韩琦心中的希望就像气球,越发地膨胀了。
三
回到公司,韩琦迅速按林全的意见认真作了补充,同时改掉林全更正过来的病句和错别字,又反复检查了两遍,叫人打印了十多份。到了下午上班时间,林全打来电话,说董事长蔡煌琅要过目一下这份财务报告,嘱咐韩琦拿一份给他,他要亲自给蔡煌琅送过去。
二十年前蔡煌琅是一个地道的民营企业家,他在全国各地倒卖电子产品,完成最初的原始积累后,回到广东老家转做实业。企业家注定是追求利润的,但如果企业只将社会财富转化成个人财富,就会把社会资产固定在少数富人的资本圈套里,这将受到社会的普遍质疑。蔡董事长对这一点体悟甚深,并且很快采取具体行动,积极响应国家“国有民营”改革方略,放低姿态和大型国有控股集团精工控股牵上线,主动提出平价卖出公司一半股权,成为其下属子公司,此后公司更名为精工实业,只因精工控股还有一家子公司叫精工科技。蔡煌琅是有眼光的,就是因为精工控股强大的背景和政府公关能力,精工实业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上市指标,实现了质的飞跃。
韩琦跟蔡煌琅曾见过几次面,不过交道打得不多,摸不准他的脾气,心里没底。如果此人太过刁钻,或者别出心裁,报告要全部重来,那就麻烦了。
此刻韩琦心中忐忑不安,拿着材料到总裁办公室。韩琦把报告交给林全,正要走开,林全把他叫住,说:“你就跟我一起到董事长那儿去一趟吧。”
韩琦顿感受宠若惊。林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说:“蔡董事长近来尤其重视财务工作,你这财经问题专家,有必要跟他多接触接触,以后打交道的机会会比较多。”
董事长办公室在第十九层,就是精工办公大厦顶层,刚好把总裁室踩在脚下。这个安排很有讲究。蔡董事长坚信董事长办公室的位置是企业风水最重要的一环,是企业成败的关键。原本蔡煌琅想把办公室安排在第十八层,因为十字八字听起来很吉利,十八层够高度,加上为了避免出现“亢龙有悔”之感,他有意将顶层空出来,供接待宾客之用。后来不知是哪一个缺心眼的,把十八层说成了“七上八下”、“十八层地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蔡董事长对这种说法很在意。为了不让风水格局走坏,蔡煌琅搬到了顶层,除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干脆就把“七上八下”让给林全。另外蔡煌琅并不认为大就是气派,反而认为坪数太大,气不易聚,这是孤寡之象,会让公司业务出现衰退。董事长办公室尚且如此局限,哪个高管敢把自己的办公室往大处弄,于是各个部门主管都学会了“蜗居”把空间便宜了属下办事人员。
进了董事长办公室,林全在距离桌子还有两三米远的时候,就朝蔡煌琅半鞠躬着说:“董事长,我把报告给您送来了。”
韩琦看见林全这般恭谨,反而显得自己腰伸得太直了,正要作出纠正,蔡煌琅开口了:“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林全恭敬地说:“董事长有指示,我们怎敢懈怠。”还没等他介绍韩琦,蔡煌琅说:“韩主任我认识,以前见过几次面了。”韩琦顿生感激,赶忙应道:“谢谢董事长记得我!”
眼下正是一个敏感时期,财务总监接任人选问题悬而未决,财务部门主任这个职衔很快会被撤掉,自己又不可能降级去做财务经理,所以这次见董事长相当关键,在某种程度上讲,一个微小的会面细节,都会影响领导倾向于你的意愿。事先韩琦曾预想过这中间的诸多状况,反复叮嘱自己低调、稳重、干练,却没想到一时激动,表情震荡幅度竟会这么大,给人造成冒失的感觉。先前韩琦还预备了几个会谈话题,但刚才的失误给了自己一个提醒:领导会找话题的,领导问你的时候,答就是了,不要自作聪明,乱找话题。
四
寒暄了一小会儿,蔡煌琅就接过林全递来的材料,看起来。
韩琦坐在沙发上,甚觉无聊,就抬头打量起办公室来。这间房子面积不算太大,房门开在坐位的左前方,从大门走到房间的动线十分顺畅。墙边是两排高高的桃木书架,里面摆满各类经济管理书籍,甚至还有不少官场之作。另一面墙上有一幅字,隶书,柔中藏刚,应是名家手迹:心平气和。这样的书法作品很大众化,很中庸,表面看去跟一个名企舵手的公众形象很吻合,但看不出来主人是爱好书法,还是借字言明心境。韩琦意识到了主人的城府和高明,若是在办公室里挂上一幅“难得糊涂”或别的什么字,那才叫肤浅。那一幅字后面一根高尔夫球杆引起了韩琦的注意,那是一根铁木杆,本身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韩琦记得林全办公室中显眼的位置摆了一个网球拍,他不理解体育用品为什么总是被领导拿来当做摆设。
韩琦正这么东张西望的时候,蔡煌琅已经把报告看完。他一脸肃然地问:“这个报告是不是太实在了?”
蔡煌琅暗示性地说:“公司马上就要上市,往后这类报告不光是要面对董事会了,还要面对那些投资机构,乃至广大股民。所以为了不让这么些人失望,财务操作该灵活的地方就要多动一点脑筋。”
财务人员头上永远漂浮着那片作假的黑色雨云,最有名的例子就是:“1+1等于几?”财务回答:“你想让它等于几?”
操纵财务数字对专业财务人员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许多做财务做久了的人,迟早都会发现数字是有弹性的。这已经是专业里公开的秘密了。
做账的确有很多技巧,比如财务报表里的折旧、预提、分摊、递延、减值准备等都存在人为的假设和判断。不少上市公司就利用合法的财务准则有技巧地进行合理的调账,在阳光下管理数字。比如,把费用的分类从一个项目转移到另一项目,根据市场的变化情况,合理地调整存货的减值准备等。
多数财务人员对此往往会心痒难耐,特别是又碰巧遇到各种诱惑或者压力的时候,常常会用掌握的技巧调账。只是这种技巧如果使用得太频繁或者太过分的话,仿佛弹簧一般,总有一天会冲出弹性限度以外,再难恢复。
点拨完韩琦后,蔡煌琅又恢复了一副长者的面容,公事交代完了,话题也轻松了。蔡煌琅问韩琦平时打不打高尔夫,韩琦如实作答,曾跟朋友学过一点,只懂一些皮毛。蔡煌琅笑起来,起身捧起那一根高尔夫球杆“指示”韩琦要进一步培养这方面的兴趣,多学多打。霎时韩琦看到林全突然神色大变,变得难以琢磨。韩琦这才想起一个月前林全也曾捧起他那个网球拍,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高尔夫球也好,网球也罢,无非都是打球,娱乐而已,莫非背后还有别的什么含义?
告别了蔡煌琅,路上林全对韩琦说:“董事长的意见你都记下了?”
“记下了,以后我会多加注意的。”心里不免嘀咕,林全要你跟他一起见董事长,原来不是为了让你在董事长面前露脸,而是让你当面记下董事长的指示,免得多经过一张嘴,把意思说偏了。转而又想,大概是兼而有之吧,还不能完全排除林全的一片好心。
回到财务总监办公室,韩琦一眼瞥见对面谢欣霓那空着的桌子和椅子,不觉发起怔来: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位子,那是一个令人梦寐以求的权位。
韩琦脑中再也没法抹去谢欣霓那个空着的位置了。
晚上他还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异常繁华的街市上,灯光开着,空中飘着小雪。可是街上空无一人,他看见谢欣霓的头像被镶嵌在各栋大楼的广告牌上,巨大无比,灯光打在她脸上,光彩照人,霓虹灯在闪烁。他傻站在那里,街上有喇叭在播放音乐,一会儿放“做人有苦有甜,善恶分开两边,都为梦中的明天”一会儿放“就请你给我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点问候,不要一切都带走”突然广告牌开始冲他说话,语言含糊不清。他看着谢欣霓巨大的身影从广告牌上慢慢向他低下身子,向他压来,他感到极端恐惧,两边的巷道向他倾斜下来,他奋力狂奔着,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发清晰粗大。谢欣霓始终停留在他的耳边,不住呢喃着。最后,四周全是黑暗,无处可去。
韩琦猛然醒来,窗外透着幽幽的蓝光。他再也没法入睡了,这个怪梦一次次在脑袋里浮现着,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