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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伯特叔叔和张理蕙于次年三月离开中国,回到了以色列。其实他们从来没有去过以色列,但我仍然要说他们的确是“回”到了这个地方,因为这是我们犹太人的应许之地。我们纵使像被击溃的羊群,分散在世界各处,仍然紧紧围绕一个中心,仍然每天在向这个中心进发,它就是神应许给我们的迦南美地1。
在阿尔伯特即将离开的前几天,母亲设法见了阿尔伯特一面。我相信母亲不愿意让父亲
知道她私下与阿尔伯特见面的事,并非父亲心胸狭隘,事实上父亲在对待阿尔伯特的事上是很宽容的,但母亲总是觉得如果这事让父亲知道,她会有一种不自由的感觉。
伊利亚在上海外滩的一间咖啡馆见到了阿尔伯特。虽然她经过用心的打扮,阿尔伯特还是像上一次一样,看出了她的憔悴。阿尔伯特仍然很单纯,他很直接地对她说,你还年轻,可是看上去老了。
伊利亚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们见面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吗?阿尔伯特。她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不开心?阿尔伯特问。
我知道旧情人总是要问这样的问题。伊利亚点了一支烟,如果你这样问,我就告诉你,我很幸福。
你怎么抽烟了?阿尔伯特问。
伊利亚吐出烟,阿尔伯特,你还是老脾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总是以救世主的态度和我说话,可是你什么时候救过我?
说着伊利亚突然哽咽了一下,烟呛了她,她猛烈咳嗽起来。
阿尔伯特上前帮她轻轻拍背,伊利亚轻轻地摸他的手。
我真的没什么。伊利亚说,他是个好人,我说的是铁山,他是个有理想的人,对我也很好,你不要以为我跟他有什么问题,你是想当面看着我后悔,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急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真的,我真的希望你好,你们好伊利亚看着阿尔伯特的认真样儿,忍不住笑出声来。瞧你那样儿,阿尔伯特,你真是阿尔伯特伊利亚笑不可支,弯下了腰。
不过你还是不抽烟的好。阿尔伯特说。
好吧。伊利亚看着他,掐灭烟头。我听你的,但是阿尔伯特,以后你会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你已经结婚了,但你还是不知道。我想听听你的故事,你和张理蕙的故事,如果你当我是妹妹,你就告诉我,包括你们的不好,你们怎么吵架的,你就把最难受的事告诉我,高兴的事别跟我说,我知道什么叫幸福,你就让我为你分担不幸好了。
可是阿尔伯特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和理蕙很好。
很好是什么意思?伊利亚问,你是说你们根本没有问题?还是你连我都不信任?
不是。阿尔伯特说,我们真的很好,我们很少吵架,我们的儿子丢了,我们也没有反目,我们真的很好。
伊利亚愣了一下,重新点起烟。
阿尔伯特问,难道你希望我和她吵架吗?伊利亚。
伊利亚打了一下他的头,你真是个笨蛋,阿尔伯特你们,真的那么幸福吗?还是你因为自尊心要在旧情人面前装成这个样子?
阿尔伯特说,我说的是实话。
这是什么原因?伊利亚吐了一口烟,我和铁山有时会吵架,因为夫妻都是这样的,你们不是夫妻吗?
我们是夫妻。阿尔伯特说,但我和理蕙是神面前的孩子,她跟着我信了神,她真的信,现在,我们把一切都交托给神,就这样。
伊利亚长时间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那是窗外,可是窗外并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她的眼神是虚的。
我相信,我母亲在这一刹那可能产生了一种人类普遍的情绪:妒忌。她在妒忌阿尔伯特和张理蕙,因为她相信阿尔伯特说的是实话,她太了解他了。或者说,她会妒忌,说明两个问题:要么她还爱着阿尔伯特,要么她和父亲的婚姻并不幸福。
可是事后我发现,这两条理由都不是很充分。我知道母亲爱父亲甚于爱阿尔伯特,她和父亲的婚姻也不能说不幸福。但母亲明显地感觉到:有一种东西是她丢失的,现在被阿尔伯特遇上的另一个女人拾起来,那就是她的信仰。她好像看到张理蕙从地上把它捡起来,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好像她不小心失落的首饰,现在被另一个女人得着了。她妒忌了。
你怎么啦?阿尔伯特看她的烟头烧到了手指。伊利亚急忙把烟捺灭,说,你瞧,我说过不抽了,又抽上了,是我不讲信用我是离开神了。现在,我相信你和张理蕙是靠着神,才有今天的日子。
阿尔伯特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旧约,放在伊利亚面前,说,我知道你有圣经,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这是我贴身用的,已经陪我二十年了。我们要分别了,我没什么可送给你的,这本圣经里有我写的注解和心得,我想可能对你有用。
伊利亚心一酸,突然想流泪,她翻开圣经,上面写满了德文和希伯来文的注解。
以色列的船会来接我们。阿尔伯特说,我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样,回到以色列,虽然我知道这好像不可能。
伊利亚说,你说得对我可能永远不会回去了,我的家在这里,铁山在这里。
其实,我也把中国当成我的家乡。阿尔伯特说,你看,我的中国话说得多好!他说了几句上海话,逗得伊利亚哈哈大笑。
伊利亚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吓了一跳,铁山的车停在门口。卫兵说,他是应首长的命令来接她的。卫兵交给她一个铁山送给阿尔伯特的东西,阿尔伯特打开一看,是一本资本论,扉页上写着一行字:读一个伟大的犹太人写的书——送给我的好朋友阿尔伯特,铁山敬上。
我的朋友,铁山阿尔伯特轻轻道。
伊利亚回到家里,铁山没有问起阿尔伯特的事,伊利亚知道丈夫的体贴,她很感激。可是当阿尔伯特和张理蕙正式要起程时,在上海的码头,张理蕙突然见到了铁山。
铁山说他是到码头视察,其实他是专门为了张理蕙而来。铁山和阿尔伯特寒暄了一会儿,他说伊利亚生病了,不能来送他,委托他来送行,他甚至拥抱了阿尔伯特一下,说,我等着你的车呢。
什么车?阿尔伯特不明白。
你不是想造车吗?你现在回以色列,可以实现你的汽车梦了。铁山说,到时候我进口你造的车。
谢谢你多年的照顾,铁山。阿尔伯特说。
铁山说他有一些事情要向张理蕙交代,是张理蕙的私事。他把张理蕙单独叫进了一个房间,对她说,你真的要去以色列?
张理蕙看着铁山,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铁山又问了一句:你要离开中国?
张理蕙说,我要跟他在一起。
铁山拿出烟来抽,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吗?你和阿尔伯特逃走的时候,张成功为你流泪了。
张理蕙非常吃惊地望着铁山。
铁山说,我承认我叫你们走,是有一点私心,我不想让伊利亚再见到阿尔伯特。但事实证明你们的婚姻是对的,你很适合阿尔伯特,就像伊利亚适合我一样。但是,你我都没想到,张成功一直是喜欢着你的。
张理蕙不知说什么好。她死去的父亲和张成功是同事,所以,她一直把张成功当叔叔看待。
可是我今天不是要讲这个,张成功已经成了蒋介石的帮凶,现在到缅甸去了。铁山说,我要说的是,你真的要离开祖国吗?你对这个新的充满希望的国家没有留恋吗?阿尔伯特走,就让他走好了,我和他不一样,你,虽然你是他妻子,但你和他也是不一样的!
张理蕙没想到铁山会在这时候说这些。你是不是不让我走?她紧张地问。
铁山笑起来,我?我会不让你走?是,我只要下一个命令,你就走不了,但这样多没意思。我只是问你,你是中国人吗?现在一个全新的中国、再没有压迫和剥削的中国、平等美好的中国,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感到激动吗?你不兴奋吗?你真的要离开这个即将变为最美好世界的祖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吗?
张理蕙没吱声,她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铁山看着她的脸,一动不动。终于,张理蕙眼泪流了下来。
你流泪了。铁山慢慢地点头,说,你很难过有一种叛国,是从心里开始的,的确让人痛苦,是,这也是叛国。当一个中国人多好啊!理蕙,旧世界已经过去,新世界就在你手里,连伊利亚都投入到这个伟大的事业中,你是一个中国人,却要到以色列去?
可可是。张理蕙说,我信神了。
信神?铁山皱着眉,以色列的神,会成为一个中国女人的神?他大笑起来,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吗?一个讲希伯来话的神,成为了一个中国女人的神,你就是把我关一万年禁闭我也想不来这个道理。理蕙,没有神,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都是你想像的。这神从来没有救过阿尔伯特,也没有救过伊利亚,没有救过你,否则阿尔伯特为什么要逃到中国来?是中国救了他,不是神,神也没有救你们的儿子,没有神!
铁山甚至握住了张理蕙的手,急切地说,留下,啊?留在中国,现在时间不多了,你只要开口,一切都会马上改变。阿尔伯特要走,就让他走好了,但你不一样,啊?你说,你不走了,说呀。
张理蕙闭上眼睛,说,让我走吧,让我跟我的丈夫在一起。
铁山看着她,呆了一会儿,说,你说错了吧,你要说的是,让我跟我的神在一起。
让我跟我的丈夫在一起。张理蕙又说了一遍。
铁山没有吱声,突然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猛然停住脚步,回头说,你要走了,我就对你说了吧,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留你吗?
张理蕙说,谢谢你。
因为我也曾偷偷喜欢过你,那是在伊利亚之前。铁山说,自从遇到了伊利亚,一切都改变了,你跟她相比,实在是太差劲了。
阿尔伯特走后,母亲和父亲的生活进入了一段平稳期。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北方某城市当了七年的党校副校长,一直到1957年。他进入党校是顺理成章的,因为谁都知道,有一个出名的共产主义理论家叫铁山,这个人是忠诚的共产主义理论的研究者。父亲的名字出现在有关的理论刊物上,他研究的领域比别人更广泛,他精通英、德、俄三国外文,对空想社会主义有充分研究,写过一篇论乌托邦的文章。父亲出名有两个理由:其一,他原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竟然对共产主义理论如此精通;其二,他从师级干部位上转业,没有选择到利益部门,却自己要求到党校当一名普通的教授,因为级别关系,上级部门只好让他当了党校的副校长。
铁山经常到党校校长陈松奇家串门,不是讨论校务,而是讨论课题。铁山精于作战,但对行政事务不熟悉也不感兴趣。陈松奇是个专门研究共运史的专家,所以铁山很喜欢找他聊天,补足他对共运史了解不足的部分。在校务方面,陈松奇怎么说,铁山都举手,所以有人说,铁山是陈松奇手中最好玩的一枚棋子。
这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也是我童年的主要部分。在我的眼中,父亲是快乐的。他经常在办公室看书看到很晚,回到家后就开始抱着我玩,父亲经常把我抱起来旋转,我被父亲逗得哈哈大笑。
有时候他会拉二胡,拉的是少数民族歌唱共产党的歌曲。我就躲在他身后,冷不防揪住他的弓上的弦,他只好停下来,叫道,原来是你这个小敌人在搞破坏呀!说完把我抱起来,把我转得晕头转向。母亲说,看你把她转得,站都站不住了。
小孩子就是要锻炼锻炼嘛。父亲说。
父亲这时候往往就会把我放下,去帮母亲掐菜,他一边掐着豆角,一边跟母亲聊他的论文。可是,母亲却越来越沉默。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事实就是这样。在这段我认为是家庭最和睦的日子里,母亲是沉默的。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犹太人身份,父亲吃猪肉,很少吃牛肉,羊肉更是一口不沾,父亲爱吃又脏又臭的猪大肠,母亲只好坐在小板凳上用半天的时间,塞入地瓜粉和盐来清洗猪肠。
以我的记忆对父亲的观察,我敢说这是我见到的少数对共产主义有如此深入研究和实践的人。父亲真诚地把共产主义当作理想和信仰,也当作他的生活来实行。比如,他从来就不愿意过豪华的生活,把它视为一种奢侈。他喜欢穿补过的衣服裤子,可是母亲总是有办法让他穿没补丁的衣服,母亲不喜欢一个男人穿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她有办法把破洞补得让人看不出来,好像一朵花一样。父亲只有一个嗜好,就是吃猪大肠,这个嗜好的代价不大,因为北方地区的人不喜欢吃这种臭烘烘的东西,把它扔在地上让狗吃。
父亲把积蓄下来的钱奉献出去,有一个阶段他把积蓄当党费交出,只留下我们三个人的生活费,后来他把钱用于解决一些贫困户的生活。这些人后来被称作五保户。你相信吗,这个最真诚的实践者真的把他大部分的工资贡献给了他人,作为他的女儿,还有他的妻子,我们并没有从他较高的工资中享受到什么好处,他把钱贡献出去后,逼得我们只能像一个工人家庭那样省吃俭用。
母亲每天在灯下算账,一分一分地抠钱,在那时候,我要吃上一盒饼干都是不容易的。有一次,我眼睁睁地盯着一个邻居的孩子吃糖,他妈妈问我吃不吃,我盯着糖说,我只看看,我不想吃。连他妈妈都心疼了。我母亲知道后,哭了。在父亲贡献钱这件事上,她从来没和父亲发生过矛盾,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母亲后来向我提过一句说,犹太人也是要向神奉献什一税1的。可是我要说,父亲拿出去的钱绝对不止十分之一。过年那一次,我跟父亲去看望贫困户,我看到父亲竟然和普通工人一起,帮那个老人干了整整一天的活,为他垒了个厨房。
也就在那年的年底,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父亲很晚才到家,他的身上落满了雪。父亲回到家后,也没有抱我,一个人扎进了书房,我和母亲觉得很异样。母亲凑近书房门口,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竟然听到了一种类似哭泣的声音。
父亲几乎从来不掉泪,但母亲听到了从书房里传来的异样声音,一种压抑而暗哑的咕噜咕噜声。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从书房里出来,母亲迎上去,父亲脸色严峻,紧紧地把母亲抱在怀里。
母亲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当时已经有人因为向共产党提意见,被打成右派,抓进了监狱。母亲紧张地问,你说了什么?铁山。
父亲摇摇头,我什么也没说。我不会向党提意见的,因为我不认为党有什么错,共产主义事业是一个长远的目标,谁都会犯错,所以有些错不是错。
母亲松了口气,问,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告诉我呀,铁山。
父亲突然说,伊利亚,出事了,真的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母亲急切地说。
我的一个朋友出事了!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