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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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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长生殿:“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

    游吟的诗人李暮。在落花的江南,遇见了李龟年老人。春深的江南,乍一曲李龟年的旧歌依稀盛时管弦。

    听他唱着:

    开元的盛世孵出了一只凶年。

    长生殿的恩爱孕育着马嵬坡的凄凉。

    自私在紧要关口反噬一口。虚构的地久天长顷刻崩猝。

    苦雨里,腐烂的草化成萤,带着她的怨念闪烁。

    一夜老去的上皇在剑阁听雨,凄不胜凄。

    他爱她,甚至认为他们的爱会天长地久。可天长地久的爱情,会随死亡而结束,还是会随着死亡延续下去呢?

    ——题记

    卷一

    很久以前,在没有看过长生殿的文本之前,我对它还存有一种难言的景仰和向往。那是隔山隔水的遥思,仅从只言片语的华丽,评论者的推崇和赞誉里自行拼凑,得出的印象。

    可是,当我有一天读完长生殿和梧桐雨时,我出离愤怒了!懊恼地几乎想焚书坑儒,把这两个人一起拉出去枪毙五分钟。

    不管是白朴还是洪升,都是没见过世面,仅凭自己的清寒品味就去意淫天家富贵的穷酸,就算像妖怪对唐僧那样,把他净饿三四天,清了肚肠,切片涮肉,端上桌来你依然得感慨那股酸臭味的顽固,简直噬魂附骨,至死不渝。

    白朴且不提,洪升像谁呢?他让我想起高鹗,明明前人已跨鹤高飞,留一片青空自在,惹人怀想。他偏要做那个梦想鸡犬升天的人,站在地上絮絮叨叨,故意炫耀,烦的你想飞起一脚踢开他,偏偏,他拿着免死金牌,穿着黄马褂。

    关于李杨的爱情,白居易表现地多好啊!精准节制——我只是引领你到此,让你对着残阳下的残垣自思自想。我不做导游,我不解说,解说势必要附会,我不评论,评论就有个人的观念掺杂。我所做的只是讲述,讲述的同时也是留白,要让你有自行想象的余地。

    白居易也是一个热衷于表达自我的人,但在长恨歌里,他节制了自己的表达。他写长恨歌时,所逝不远,怀念总是有凭的,那消逝的大唐盛世啊,我来祭你,说什么呢?我对你的追思,涌到了唇边,又遽然退回到我心深处。最深的怀念叫千言万语都化做虚无。

    对前朝最深的哀思,最浓烈的感情流露在笔端,一曲艳歌里见着日新月异,时代更迭,洪升与此早隔了万水千山。清朝人写唐朝事,连遗迹也没有了,只能拾起唐人诗词里的那些琼屑,缝缝补补。在别人的唇舌之间打转,哪还能激起火花,激起的也是口水。

    康熙喜欢听昆曲。他喜欢长生殿,经常看连本大戏而不厌倦。皇帝的意志影响着潮流的演进,主流文化如此,当时的大众追捧不迭,哪有人敢质疑皇帝的品味?当大家都众口一词,方向一致时,提出与之相悖的观点,必然遭致冷落,讨伐,甚至严惩。被大众舍弃或舍弃大众,都会背负孤独,成为其他人眼中的异类。

    一个人能够坚持内心的不顺服比顺服更艰难。

    就算今日,大众仍难摆脱这种望尘下拜的媚俗心态,随便哪个名人冒出来忽悠几句尚且有广告效应,何况康熙这么有品味有修养的历史名人?他早已不是有名而是权威了。我当初可不是受了影响?心想康熙说好的话,应该不会差吧,那我也要看看。

    公平地说,长生殿的传概写的真不错,是个好开头,看得我振奋不已:“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慳,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这段话真是清洁有力,我能够感觉到,洪升提笔写下这段话时,他胸中激荡着不平气,不吐不快。好像一个人行走江湖,意气激扬,剑做龙吟。绝不能掉头走开,置之不理。

    他说:今古情场,有谁能够真心到底?如果真有精诚不散的,最终必定结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慳,无情耳。

    “笑人间儿女怅缘慳,无情耳。”说的多么透彻!我们别忙着感慨情深缘浅不得已,别支支吾吾给自己找一大堆理由,以期减轻自己道德上的负罪感,人先要学习对自己诚实,再来学习感情。我不够爱你,就是不够爱你,这没什么好推搪的。感情本不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事情。我不爱你,也无需内疚,忙着用镪水给自己消毒。

    缘慳并非天作弄。说到底还是无情。有情的话,真的应了那句:“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不说远的,就说牡丹亭里的杜柳二人,还没见面,杜丽娘就为他害相思死了,两人不单隔了千山万水,隔还了生死,凭着坚定的信念依然走到了一起。

    柳梦梅选择相信杜丽娘,为一个死人开馆,单凭这份胆气就是人中龙凤了。说实话,就算她死而复生,与活人无异,午夜梦回,想起身边睡着的人曾是死过的,在土里埋了三年,谁能没有一点心理阴影?柳梦梅就能没有这样的顾虑。也只有这样赤诚的情种,才当得起杜丽娘无怨无悔。

    可惜接下来的梗概就让洪升泄了真气:“天宝明皇,玉环妃子,宿缘正当。自华清赐浴,初承恩泽。长生乞巧,永订盟香。妙舞新成,清歌未了,鼙鼓喧阗起范阳。马嵬驿、六军不发,断送红妆。西川巡幸堪伤,奈地下人间两渺茫。幸游魂悔罪,已登仙籍。回銮改葬,只剩香囊。证合天孙,情传羽客,钿盒、金钗重寄将。月宫会、霓裳遗事,流播词场。”

    他这个概括写的真不赖,一看就是出自长恨歌,剧情都不改。却也难怪,长恨歌和长生殿的关系,就像是原著和剧本的关系。原著一旦太经典,剧本就只在旁枝末节上做一些丰富渲染。仿佛只能为之着色上妆,实在难以有本质的超越突破。

    洪升是聪明人,懂得借助昆曲美好讨巧的形式,将诗词敷衍成戏文,让潜在的七情六欲迸溅而出,化为奔流。形式的通俗,更利于故事的流传,可叹他本身文辞鄙陋,才华不逮,导致这个本子偶有闪光,最终却不免流于艳俗,经不起推敲。

    他用了浓艳的笔墨来铺陈杨妃如何受宠。虚构了定情夜两人欢宴的场景,不幸是虚构地很拙劣,把明皇和杨妃的恩爱扭曲成暗藏心机的应酬,看上去像是两人无所事事坐在那里互相吹捧,肉麻足了,唯独不见真心。

    (生)“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思想,擅宠瑶宫,褒封玉册,三千粉黛总甘让。

    (旦)“蒙奖。沉吟半晌,怕庸姿下体,不堪陪从椒房。受宠承恩,一霎里身判人间天上。须仿、冯当熊,班姬辞辇,永持彤管侍君傍。”

    言辞媚俗寡淡且不说,关键在于,李隆基不会这么说话,杨玉环也不会。真正有身份的人内心敛默,绝不会这么表白,他们倾向于不表白。洪升将李隆基和杨玉环都写的乡气,把花好月圆的简静写得窘迫不洁。就像现在的古装言情剧,写古代人的生活,却只是让一个人穿了古装,思维是现代的,语言行事都是现代的,处处显着生硬、别扭、滑稽。

    卷二

    且看白居易如何写杨妃得宠和唐宫里其他美人红颜失色的惨况。他只用了“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一句,漫不经心的惨烈。

    “无颜色”三字真清简到让人失语,美人们容颜惨淡的样子如在眼前。“在一身”和“无颜色”对比得果断!写韶华极盛。写寂寞颓败成深到见骨,却只不过用了六个字。这需要何等的节制。

    铺陈隐藏着心虚,一个人若是辞费滔滔,恰是在害怕自己表达不够准确,需要左拉右扯来掩饰。节制正是源于对才气的自信自足,知道从何下手,切中要害。

    白居易与洪升着力点不同,他与盛世擦肩而过,还来得及感知盛世坍塌的惨烈惊心。他站在废墟上惊觉:霓裳羽衣曲的繁华只是黄粱梦的引子,渔阳鼙鼓动地来,大乱起,翻天覆地,流离失所才是重头戏。所有湎于安乐的人都被卷入这场浩劫里,化作劫灰。大唐第一美人繁花似锦的生命,将在三十八岁那年终结。

    长生殿言犹在耳,马嵬坡近在眼前。马嵬坡的兵乱将断送长生殿里的誓言,将他们推送到生死的垭口。有情或无情,不容诡辩!

    请原谅我略去长生殿里所有关于李杨恩爱的描写。关于宫廷生活所有的描写,居然用了言情小说的套路,实在拙劣低俗。看官如有兴趣,随地找本言情小说看看即可。历史上的杨妃和明皇绝不会像戏里描写的这样生活。他们的生活,更像李白诗写的那样,时而明媚“宫花争笑日,池草暗生春。”时而空虚,惆怅“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他们的忧伤是隐秘的,不可轻易示人。欢娱掩住的是寂寞,不是窘促。

    忍不住要提到惊变,长生殿转折性的一出,写醉生梦死的李隆基得知安禄山叛变后的惊慌失措。这本没错,可笑的是,洪升对皇帝闻变后的一段心理描写:

    “寡人不幸,遭此播迁,累他玉貌花容,驱驰道路。好不痛心也!在深宫兀自娇慵惯,怎样支吾蜀道难!我那妃子啊,愁杀你玉软花柔,要将途路趱。”

    这——什么跟什么呀!李隆基几时变了唐僧?就算是一个平民之家,一家之主大难当前也不可能在这种旁枝末节上磨叽。何况他是一国之君,就算他耽于安乐,也不表示他智力退化。他依然是一个有韬略有决断的政治家。李隆基的失策源于麻痹大意!他为皇近三十年,自命是继承太宗皇帝的英主。看着大唐帝国犹如意气风发的男子,前途坦荡光明,因此松懈了。

    但他不昏聩,性格也绝不懦弱。就算雄心尽丧也不是这个丧法,眼见兵临城下,社稷危矣。他哪有心思去愁杨玉环是否旅途劳顿?难道会怕她劳顿而不带她走吗?

    我想猜测到洪升为什么仕途坎坷的原因了。连我都会摇头失笑,试想康熙看到这里他会怎么想?他会觉得书生就是书生,滑稽浅薄莫名其妙。他那样深不可测的男人,会一眼看穿会看出由此洪升的浅薄无知,没有洞察力,这样的人不适合当官。他还是写写他的戏文,继续做个好编剧吧。

    我想,康熙欣赏长生殿,是因为他对帝心的复杂狡诡感同身受,他比其他人更明白何谓孤独,更了解一个政治人物失去权力后会下场的凄惨,他需要通过听戏的消遣来提醒自己权不可失,盛世易衰的道理。

    还是直接来看李杨的诀别。这是洪升自己开始入戏的地方,前面费力的铺陈,只为引领他自己写出这里的残酷。

    兵乱从天而降。

    玉环不知道动乱起了,一觉起来世界都变了,变故太大来不及反应,惘惘茫茫随他上车奔蜀地而去。在上车的时候,她回望宫阙,想起当年和他吵架离宫。她不知道,这次是永无归期。

    他和她,还未从奔波的慌乱中醒过神来,更凶险的事情已迫在眉睫。午饭的时候,军中哗变,先是杀了杨国忠,而后又来逼驾,叫他处死贵妃。

    皇帝面对凶兵,无力弹压。虽然他一再坚称杨国忠谋反,贵妃在宫中一无所知,但军士不依,他们也怕。李隆基久居帝位积累的声威使军将们心存忌惮。年轻时诛韦后,杀太平,他曾是如此果决心狠手辣之人。倘留贵妃在皇帝身边,等到回銮秋后算账,贵妃的枕头风一吹,在场哪一个能逃掉?所以务必斩草除根。

    面对臣下的进逼,李隆基惊怒交加——他敏锐地觉察出冒犯贵妃背后潜伏着的更大危险,他们敢把矛头指向贵妃,预示着他已经失去了权力。他们敢逼死贵妃,弑君也是转念之间。

    李隆基清醒地意识到这点微妙。他不敢激怒军士,转而抱住她哭,无计可施:“魂飞颤,泪交加。堂堂天子贵,不及莫愁家。难道把恩和义,霎时抛下!”

    人都是惧死的,杨玉环哭倒在他怀里。她希望他能解救她!只有他能解救她,他是让她生还的唯一指望!此时她好比挂在悬崖边,与这尘世的牵连只有他的手,如果他也松开,她就掉下去粉身碎骨了。

    哥哥被诛,妹妹被杀。她已是孑然一身,能依靠的——只有眼前身为她丈夫的人了!

    他一直是至高无上的,她相信他只要他愿意,他做得到。

    “三郎,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她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说,她希望他能自己意识到,坚守住长生殿里的誓言。

    富贵显荣都是空,生死关头,她卑微如蝼蚁,只能寄望于男人的一念之仁。而她男人的生死,同样系于别人的一念之间。

    他犹疑作难的态度,让她清醒。

    誓言在紧要关头逃逸了——不知所踪。恩爱的疏浅,夫妻之情的薄弱,像断枝不能依附,她只有凄然零落。那么,为它保住最后的一口气,她不忍看它现出本相。就让她自欺,到死,还对他抱有一丝的幻想。

    形势已经危急到容不得她多哭的地步,他的龟缩,让她看出自己了无生望。也许再耽搁一会儿,乱兵就要来拉开她,将她杀死,继而牵连到他。

    想到他——保全他——她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紧紧抱住了他,克制住自己的惊悲,悲怆地说出:“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算将来无计解军哗,残生愿甘罢,残生愿甘罢!”

    他是舍不得的,他真舍不得!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他紧紧回抱她,眼泪淹过她的脸:“妃子说那里话!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任灌哗,我一谜妆聋哑,总是朕差。现放着一朵娇花,怎忍见风雨摧残,断送天涯。若是再禁加,拼代你陨黄沙。

    他,是绝不想和她分开的!他想过拖延。英明如他,现在也说出装聋作哑这样的话。看了真叫人心凉。他怎么刹那之间就落魄如此!

    他,甚至有冲动和她死在一起,就此做一对同命鸳鸯。

    可惜,他始终做不到!捂得死紧也要冒出来——人的自私。一个英勇的念头过后,有无数念头跟过来——人世间有太多值得他留恋的东西,有比杨玉环更值得他留恋的东西,比如权力。他不是天生的情种,他是天生的政治家,形势危急,本能会教他权衡利弊。

    现在掂量出来了,他必须承认,他对她的爱是真的,但那是有底限的,他与权力的结合才是灵肉相契至死不渝的。宁愿失去她,也不可失去它。

    她何尝是甘心的?但为了保全他,她决意赴死了!她定了定神,凄惶而坚定地出口:“陛下虽则恩深,但事已至此,无路求生。若再留恋,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

    这是杨玉环聪明的地方,她不能有负大唐贵妃的身份,叫人看了笑话去。她不能赖着不死。他给予她太多的恩宠,现在到了收取回报的时候。他能说出“拼代你陨黄沙”已经是很见真情了,她该满足,不能奢求太多。

    这也是李隆基聪明的地方,他要让这个女人心甘情愿的为他去死,死而无悔。他不要落个逼死女人顶罪恶名。

    也许我不该这样去质疑他们的感情,但我觉得,生死关头,要不就仓促地什么都来不及想,要不就神智清明,心念电转,一瞬间洞悉一切。知与不知,本来就是一线之隔。

    杨妃的清醒和大义,令旁观者也落泪。但固有的观念让他们习惯保全皇帝,从古至今没有为了保全妃子,连累皇帝的理。忠心耿耿的高力士在旁就势规劝:“娘娘既慷慨捐生,望万岁爷以社稷为重,勉强割恩罢。”

    瞧瞧,自然有人来帮他搭好台阶。李隆基虽然泣不成声肝肠寸断心乱如麻,依然明白的做出了割舍:“罢罢,妃子既执意如此,朕也做不得主了。高力士,只得但、但凭娘娘罢!”

    虽然我理解李隆基。但这句话真叫人生气,齿冷。什么叫“执意如此”但凡有一线生机,她愿意去死么?什么又叫“做不得主”他平时的决断都到哪去了?生死之事,岂能但凭!说到底,他只是不想被连累。

    他怕死!

    她苍凉地看了他一眼。死别了,三郎!

    卷三

    男人的爱总是有所保留,自私是他们的本性。不要对他们心存奢望。越是尊崇显贵的男人,自保的意识越是强烈,危难关头越是靠不住。不要指望他们挺身而出。

    他们能给予的只是不伤筋不动骨的物质享受,将你裹挟,让你退化到不能独立行走的地步,供他把玩。千祈别生变,一有变动,他们会第一时间弃你而去。你好像只只被丢得远远的名贵包包,用来转移劫匪的注意力,为他争取逃脱的时间。

    不可否认,抛妻弃子的多是富贵中人或是正追逐富贵的人。他们会找出无数的证据来证明他的存在是如何意义重大。因此别人的牺牲也是必要的。一切,应了“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古话。

    平庸的男人也有抛妻弃子的,不过概率相应要小的多,他自己也跳不出那个圈,一样的萝卜不过换个筐装,你在旁边看着,心理也不会太不平衡,再找一个可能还不如我呢,随你折腾吧。

    自私是人的天性,差别仅在于自私的程度。当一个人富有四海时,舍弃起来反不如一个凡夫痛快。你看韩凭,焦仲卿,梁山伯,他们都是没什么用,也不富贵的男子。他们也有自私懦弱的时候,但最后关头他们把持住了,对爱的付出是倾其所有的。

    白练绕颈时,她想起之前所有的繁华和盛大。呵!原是为了今日的凄惶陪葬!她想起流传久远那句嫉妒她的话,三千宠爱在一身。若然,三千的悲怨也应在一身,还会有人羡慕吗?

    她被缢杀了!

    人生在乱世,要比死在乱世好。生在乱世,对自己的死早已有了准备,死在乱世,措手不及,是个一点不好笑的玩笑。

    马嵬坡的动乱算是被遏制了,皇帝的车驾入了西川,宿在剑阁。

    直到在这一夜,洪升才真正入戏了,他真正进入了李隆基的角色。听见了一个皇帝的的心跳。长生殿的精魂随着李隆基的思念油然而生。洪升的才情在雨打梧桐的凄清声中,缤纷地落于纸上,以酣畅淋漓地展现。

    “独自登临意转伤,蜀山蜀水恨茫茫。不知何处风吹雨,点点声声迸断肠。”

    夜来的急雨敲打着檐下的铁马,叮当不绝,聒的人好不心烦!李隆基惊起,失眠了,树影在窗前轻轻摇动,仿佛掩面哭泣的女人的脸。

    他忆起她的死。生冷的绝望一层又一层地把他起来,他像被慢慢埋进土里,不能动弹。离开马嵬坡才不过月余,回想起来已经像是前生的事了。

    “玉环玉环”他喃喃地,有泪如倾。

    他想起白日的艰难跋涉。一路仓皇,跋山涉水,对于老迈的皇帝而言,自然是苦上加苦。洪升写富贵写得极其拙劣,写离恨却是写的真好!两只“武陵花”将失势皇帝的悲戚、懊恼、悔恨,万般复杂的心绪写得细密繁复丝丝入扣。

    “万里巡行,多少悲凉途路情。看云山重叠处,似我乱愁交并。无边落木响秋声,长空孤雁添悲哽。”“袅袅旗旌,背残日,风摇影。匹马崎岖怎暂停,怎暂停!只见阴云黯淡天昏暝,哀猿断肠,子规叫血,好教人怕听。兀的不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苦杀人也么哥!萧条恁生,峨眉山下少人经,冷雨斜风扑面迎。”

    白天在人前,他依然要辛苦维持着帝王的尊严,这也是他保全自己的方法。但是此刻——凄风苦雨的夜晚,在心腹老臣的面前,他全面释放了自己的情绪:“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相应,阁道崚嶒,似我回肠恨怎平!”

    雨声滴穿了他的情绪,他的恨喷薄而出了!那日他舍弃了玉环,他以为可以保得住皇位,孰料时局变动,他被迫传位给太子李亨,退位为上皇,名虽显贵,权已尽失。

    黑暗充盈了他的双眼,由这高高的剑阁朝外望去,犬牙交错的山峦,浸没在深浓的夜色里。崚嶒的阁道,栈道的云后,胡骑的烟尘里,回望马嵬坡下,不觉恨填膺——此时他觉得自己连恨都是虚浮无力的,舍弃了美人却没能保得住江山。一转眼,这天下已然不是他的了——他的时代过去了!

    苍茫和无常依旧尖锐地逼到心里来,像群狼在狠狠地噬咬着。他终于看清到自身的渺小。这世间有太多人力不能企及,无法算计之事,而之前,他一直被捧地太高了。

    乡老献上的麦饭,怎能下咽?他们点醒了他,一手摧毁盛世的不是安禄山,是他自己。

    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失去妻子的凡夫。他的尊崇,并不能使爱妻子复生,只会在他摔倒在地时,加重他的狼狈和悲伤。

    冷雨扫到他脸上,像一根根细针钉入他的骨头里,他冻得浑身颤抖。他格外想念那温软的美人。以往,是她用年轻的身体温暖着他,拖延他老去的步伐,使他觉得自己能够一直年轻下去。

    此时她在那里呢?死的仓促,葬的也潦草,甚至连平民也不如。那么娇弱的人儿,曾经玉体横陈,如今孤孤单单躺在地下。腐草化萤,带着她的怨念闪烁。她姣好的面容,美妙无伦的身体,是上苍赐予的礼物,与他交欢,刺激出他蓬勃的生命力。现在她离去了,他知道自己也行将枯朽了。

    他从梦中走出,徒劳地想挽留那幻象,雨沿着屋檐不断的地滴下来,淅沥的雨声绞断了他的肝肠。这样的凄风苦雨,打在她身上,一如兵刃相加。一想到这里,他就痛苦得咬紧牙关,恨不能,恨不能以身代替!

    他也知道这种冲动——只是冲动。

    他当时没死,现在更不可能死了,他必须活着,因为她为他死了!

    生死置换了两个人的地位——与毅然死去的她比,他的内心是卑微的。

    他在剑阁,因思念她所作的曲子,就是后来传世的“雨霖铃”

    就像是刻意为了应证“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话。此时,死去的杨妃阴魂不散,淡月梨花之下,自伤玉碎珠沉,满怀深情的追忆当日恩情:“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树峨媚秀!苦忆蒙尘,影孤体倦,病马严霜,万里桥头,知他健否?纵然无恙,料也为咱消瘦”

    山长水阔知何处——她料的不错。他果然为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可那是他安稳下来以后的事情。此时的杨玉环冷骨幽泉,没有一丝怨恨,为他着想,怜惜他。女人的付出,比男人要勇敢彻底的多。女人的爱,比男人要纯粹的多。

    卷四

    局势稍稍安定了,人们在离乱中开始流传他和杨妃的轶事。人们对开元盛世不能忘怀。对繁华的怀想,正是对流离的安慰。人们传说,当年游曲江时。杨家人随地遗落的珍宝配饰,如同沙砾,被看热闹的百姓拣到,随便一件就价值万千。最近有人在马嵬坡拣到杨妃的一只锦袜,拿出来叫人付钱赏玩,居然发了一笔财。

    开元盛世之后的诗人们,一面谴责这种奢靡,一面又何尝不遗憾自己没有生逢盛世,只能靠寒微的想象来吟唱:“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百年后,被放逐的宋朝学士,在岭南独啖荔枝,笑唐朝的妃子凭栏,在长安望眼欲穿。

    梨园部的老伶宫们也在兵乱中四散零落,有的被叛军杀死,有的死于乱军之中,有的流落江湖,不知所终。当年宫中的第一歌者李龟年飘零到江南,只能靠在街头卖唱为生,吟唱着一去不返的盛世。

    围观人们却只把他的吟唱当作笑谈。潦倒的他,直到遇见了一个爱好声乐年轻人李暮才得以暂时有个栖身地。

    李暮这个名字别有深意,他的出现预示着李唐王朝江河日下。他是洪升特设的一个人物,用来见证霓裳羽衣的哀歌,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使他和她的故事流传下来。

    李暮曾在宫墙外偷听霓裳羽衣曲演练,不得其门而入。而今遇见了流落在外的李龟年,李暮如获至宝,对他悉心照顾,以师礼待之,李龟年感恩图报,一面授之以绝技,一面将上皇和杨妃的故事娓娓道来。

    他们的历史被切割,组合,加工,糅合了幻想,传说,重新演绎,随着离乱在人间口耳相传,李龟年的清歌,像上好的伤药,抚慰着,在收敛伤口的同时也刺激着痛处。

    于是,没有过很多年,在他还没有彻底地隐没到历史里去,被香烟遮住仪容的时候,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开始评论他的得失成败。将他与杨妃的事一遍一遍地拿出来说。生怕人不了解那样,拿到青天白日里来说。

    他和她落入世人的口舌中,充斥着宫闱,市井,闺房,勾栏,瓦肆,塞满这破败人世的每个缝隙角落。大难刚脱的人们,把他们当作前生的辉煌和遗艳来指点凭吊——人们在他的伤口上祭奠着自己的伤口,抛弃了他这个活着的人。

    人们在对他们的事津津乐道,他对她的死也一样不能释怀。这个伤口像一堆蛆,在他日渐老去的肉身上肆虐,其张狂的程度,一如当日的他指挥大唐的铁骑,在别人的疆土上纵横驰骋。

    上皇命能工巧匠用旃檀香雕了杨妃的生像,在宫中致祭。

    死亡,永恒的助手。它是神秘而深刻的雕刻家,将她永远地刻在他心口。

    此时的上皇形如囚徒,处境维艰。近年来,他的境况更差了。他被逼着迁往冷僻的兴庆宫,更加远离政治的中心,身边只有为数不多的老宫人服侍,始终相随的还有高力士。

    老去之人会愈加无助地依附于愈加空虚的回忆,直至虚空化尽。失去的愈多,着意挽回的就愈多。李隆基陷于回忆的周折中,辛勤打捞着深海里的残骸,他一无所得。愈是留恋,愈是发现自己和往昔之间渐行渐远。一切都是徒劳的,都将回到虚空中去。

    他的记忆力如八千子弟兵逃散,不听调遣。原先他只不需要想,而现在他即使竭尽心力去想,也只能拼凑起零碎片段。

    当他再见杨妃(生像)时,他比以前更惊,更悔!死亡使她永远年轻,偷生却使他朽坏了。“别离一向,忽看娇样。待与你叙我冤情,说我惊魂,话我愁肠妃子,妃子,怎不见你回笑庞,答应响,移身前傍。呀,原来是刻香檀做成的神像!”

    生像雕得栩栩如生,他如见真人。如果不是非常恩爱,他几乎要害怕是杨妃来讨债催命来了!害怕和愧疚让他忏悔:“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啊将他轻放。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伏!我那妃子呵,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这时她牵衣请死愁,回顾吞声惨样,又浮现在他眼前。当时她请死,他层顺水推舟地表示:“但、但凭娘娘吧。”生死之间泾渭分明,岂能但凭!现在时移世易,他松开了捂住弱点的手,将伤口迎向发亮的匕首——他的懦弱,猥琐,自私,都无须费心掩饰了。

    “玉环”他因念及这个名字而,泪如雨下,痛苦得站立不稳“你是何等柔弱,可为何大乱当前,你愿意为我独力阻挡崩猝的岁月?而我,誓同生死却辜负了你,大难当前时将你推出去挡煞。”

    无法消除的愧疚,用淋漓的泪液,将羞耻埋藏起来。

    他酹一杯酒,为她,为自己:“再想把杯来擎掌,怎能够檀口还从我手内尝。按不住凄惶,叫一声妃子也亲陈上。泪珠儿溶溶满觞,怕添不下半滴葡萄酿。奠灵筵礼已终,诉衷情话正长。你娇波不动,可见我愁模样?只为我金钗钿盒情辜负,致使你白练黄泉恨渺茫。向此际捶胸想,好一似刀裁了肺腑,火烙了肝肠。”

    他无法不悲伤,不怀念。这个女人的意义,绝不只是知心爱人如此简单,她意味着他曾经的辉煌,无上的荣光。

    他忏悔着不知该如何陈清心里的苦楚,眼望不尽,口诉不完。过了这么久,他发现自己的痛苦并未随时间的流逝消失,反而急剧扩张了。

    失去了一个女人决不至于如此痛苦,是他受制于人,如履薄冰——天壤之别的际遇让他如此痛苦。他悲悼的是他自己。消失的权力,消失的盛世,消失的美人。

    随着那一道白练缢断的,不是一个绝代佳人柔嫩的咽喉,温软的气息,而是他一手开创的大唐盛世。她挽着它,就那么轻飘飘,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逝去了。

    短短的时间里,他失去了一切!他一切都失去了,却还要苟延残喘地活着!他连心爱的人都算计了,牺牲了,却没有保住他的地位。

    “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是他悲哀的根本。

    卷五

    望着遗像,高力士想起杨妃死前对他的嘱咐:“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须索小心奉侍。再为我转奏圣上,今后休要念我了。”

    追忆当年的好风光,眼见上皇现今的凄惶,忠心的老臣伏地痛哭。他在宫中一生,见惯了人事离散,见惯了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刻骨地悲哀,如万箭攒心的凄凉。他为皇帝无法解脱的痛苦难过,为杨妃对皇帝深沉的爱而动泣。他想,他们待彼此都是特出的。只可惜大难当前,爱,被人的自私摧毁了!

    秋雨凄凄。贵妃死后,上皇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春天了,再也没有了。

    他将缠绵于对她的思忆当中,如蛊附骨。他知道自己不得好死!

    在某个月夜,他怀着与她再续前缘的妄想,抱恨终天了。

    戏中。洪升还不惜笔墨的写了杨玉环的悔悟,远没有写李隆基的悔恨这么深刻,直抵人心。忏悔人为地拔高了杨玉环。自省确实是符合东方人精神轨迹的回归,但它这么深刻,这么严肃,不适合杨玉环。

    我没想明白杨玉环有什么好忏悔的。一个女人,爱吃几口荔枝。她老公帮她弄来,即使她知道荔枝难得,她也只需感激她的男人。我们不能以一个政治家的敏感来要求一个女人,要她在吃荔枝时联想起国计民生,每吃一口就生出忏悔之心,自责:“我吃这一颗荔枝,会害死多少人啊!”她又没心机,不涉政治,只爱玩乐,三十多岁还像小女孩一般天真烂漫。这是李隆基长宠她的地方。族人因她而飞扬跋扈,不是她背后指使的。

    我非常不赞成洪升写她悔罪是为了安排她登仙,在天上等李三郎团聚,绝大的败笔啊!

    土地老儿(洪升)颠颠地跑出来安慰杨玉环说:“这一悔能叫万孽清,管感动天庭,感动天庭,有日重圆旧盟。”

    纯粹鬼扯蛋!悔悟能这么廉价么?悔悟是为了悔悟后的好处?

    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

    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这不代表曾经的罪孽会烟消云散,它只意味着你从过错中走出来,重新审视自己,挣脱了恶缘,再结一个善缘。但缘生缘灭,善恶如影徘徊交错。人的一生像坐在莲舟中,左右倾侧,时时花叶交映——美满的开始并不意味着结局同样美满。

    我不喜欢那些狗尾续貂的结局,说他们死后成仙又在一起了,又或是说杨玉环没死,辗转去了日本,白居易诗中的仙山,岛国就是指日本,后来上皇知悉,还和她有通信。

    我坚决地相信,杨玉环在白练绕颈时就死了!她的生命终结在三十八岁那年。这是悲剧的价值所在。那千秋万世的一瞬间——她拽住他的大唐盛世一起陨落了!这之后世间的一切传说,附会,只能说她有关,却不能肯定是她。

    情天长恨,惟爱永绝!这样的不可挽回,才有动人心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