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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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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高艳茹来说,这一天仿佛注定了是个不吉利的日子。

    走在灰白色的马路上,又干又冷的风呼啸着刮来,冻得她四肢直打颤,心头直打怵。一早出门到医院去,人没找到,事情没办成,回来又挤了好几站公共汽车。下车后走进阴冷潮湿的弄堂里时,那一扇扇黑色的石库门板,都像要倾倒下来压着她似的。她走进自家的后门,掏出钥匙打开门,穿过置满了煤气灶的灶披间,上了晦暗的楼梯,站在二楼客堂间门口,她好像走了长路一样感到倦怠。正站停下来喘气,没想到门一开,妹妹艳芸向她调皮地笑了,冲着她说:

    “姐姐,你猜,谁来过了?”

    “谁?”艳茹漠然地问。

    “叫你猜嘛!”艳芸嘻嘻笑着,执意要同姐姐开玩笑。

    艳茹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

    艳芸响亮地说:“告诉你,叶铭刚才来过了!”

    一道亮光在艳茹愁闷的脸上闪过,就像阴晴不定的天气里偶尔穿透云层的阳光在大地上匆匆掠过似的,她那明澈的双眼,转瞬间又被乌云遮盖了。她垂下眼睑,机械地应了一声:“啊,他来了。”

    艳芸不禁暗暗吃惊。叶铭是姐姐的同学,六年前他们一道去偏远的山村——贵州省三县交界的砂锅寨——插队落户。在共同的劳动生活中产生了感情。去年三月,她回上海办病残证明,几乎三天两头要给叶铭去一封信。后来好容易办好了手续,把户口转回上海了,姐姐却变得郁郁寡欢起来,平常哪儿也不去,一个人关在她两姐妹住的双亭子间里发怔。叶铭倒是每周来一封信,姐姐总是翻来覆去地读啊,读啊,读得泪珠儿竟从眼角里滚了出来。现在叶铭回来了,她为什么倒发了懵呢?艳芸以为是姐姐不相信自己的话,又大声说:“是真的!姐姐,我不骗你,叶铭这次被录取在上海医学院,不走啦!”

    “艳茹,艳芸不是跟你开玩笑,叶铭刚才真来过了。”原来是小学教师,现已退休在家的妈妈顾萍正在桌上摆着碗筷,她把沾湿的手在围腰布上擦了擦,一边舀饭,一边笑吟吟地证实说:“叶铭真是个好孩子。听他说,现在农村情况也不好,火车一路晚点,他坐了两天三夜才到家。回家后觉也没睡就来看你,等了你两个多小时哩!还是我一再劝他先回家睡觉,他才走的。”说着,瞅了瞅大女儿苍白的脸,又关切地说:“上午是看病去了吧?吃了午饭,休息一会儿,你去看叶铭吧!你们也好久不见了。”

    饭桌上,有红烧肉,黄芽菜烂糊肉丝,炒豆腐干,肉圆汤,饭菜都热气腾腾的。可艳茹吃得很少,胡乱扒了小半碗饭就回到双亭子间去了。艳芸丢下碗也跟了进来。见姐姐在床上斜倚着,淡黄色的围巾扔在梳妆台上,神情沮丧,艳芸不由细瞅了瞅姐姐,只见姐姐穿着很贴身的中西式棉袄,铁锈红的罩衫衬托着她那白皙清俏的脸,越发显得苍白。她似乎心事重重,眉宇间透着忧虑之色,妹妹进来也没有动一动。

    艳芸坐在床沿,看着姐姐好似在强忍着什么苦楚的神情,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悄悄地把目光转到一边的梳妆台上去。那儿,相架上嵌着一张两姐妹小时候的合影。照片上的姐姐多么欢乐啊!照片刚刚取回来的时候,在医院里当内科主任的爸爸曾经兴高采烈地赞叹:“看我这对女儿,多像两朵百合花啊!”两姐妹确是亲密无间,她们虽然相差六岁,可总要求妈妈给她们做一色的衬衣,买同一式样的皮鞋,梳相同的发式,相互间无话不谈,有些知心的话儿甚至不告诉像爸爸妈妈这样的第三者。年龄略大些,她们的感情愈加深厚。六年前,艳茹去贵州插队落户,一九七二年毕业的艳芸才得以留在上海,当了茶叶店的营业员,她内心是很感激姐姐的。去年,满二十五岁的姐姐回到上海,两姐妹更亲热了。但是很奇怪,在户口正式迁回上海以后,姐姐反而成天唉声叹气。还很单纯的艳芸以为这大概是因为她的工作迟迟没有着落,低血压症又久久未曾痊愈,而心上人又远在山乡吧,有时就不免劝慰几句。不料她的劝慰总是引起姐姐更加伤心,这才使她觉得姐姐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直爽的姑娘想打开这个秘密,又苦于找不到钥匙。今天早上叶铭突然来访,向她问起艳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整整半年不给他写一个字。叶铭那种焦灼的情绪,简直使艳芸大吃一惊。现在,姐姐的神态又是这样异样,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艳芸谨慎地摸摸姐姐的手,那手是冰凉的。她心里一沉,低声问道:“姐姐,你什么时候去看叶铭?”

    艳茹张了张嘴,没有答话。

    艳芸忍不住又直通通地问:“姐姐,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半年没给叶铭写信了?你们之间闹什么别扭啦?”

    像遭了电击一样,艳茹颤栗了一下,忽地挺直腰坐了起来,两眼瞪得老大,痴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墙壁,在长长的睫毛遮掩下,似乎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姐姐,你的血压又低了吗?还是心里有什么事?告诉我吧,我也可以替你分担一点痛苦啊!”艳芸摇晃着姐姐的双手恳求说。

    “也没什么。”艳茹转过脸去,避开了艳芸探询的目光。“我只是心里乱得很”

    话未说全,她费劲地站起来,脱掉棉袄。动作迟缓地拉开被子。

    “姐姐,你心里有什么事,别瞒着我。”艳芸帮着姐姐铺好被子,扶她上床躺下,又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不,不。”艳茹躺在床上目光显得有点慌乱“我只是早上出去,看到些事情”

    “你看到什么啦?”

    “你别担心。”艳芸的着急反倒使艳茹平静了。“上午,我碰到小学的同学郑珊,你认识她的。她一九六九年去江西插队,这次回来办病残证明,强拉我陪她到爸爸的医院去了一趟。在那里,我看到一条吓人的标语”

    “写的什么?”艳芸问“又是要张春桥出来当总理的吧?”前两天,上海出现过这样的标语,引起上海市民普遍的悄悄的议论。艳芸对此是有她自己的看法的。

    “不是。”艳茹摇摇头,双眼直瞪瞪地盯着天花板,自语般说“我不明白,爸爸这几天不在医院,为什么会出现这条标语呢?艳芸,还记得爸爸半年前在家里说起的那件事吧?”

    “什么事呀?”

    “这么快就忘记啦!”艳茹有点嗔怪地提醒说“那时爸爸刚恢复工作不久。爸爸一接手工作,就发现在医院实习的红医班医师,把一个患大叶性肺炎的小姑娘,错断成流行性感冒来医治,连着治了十几天,高烧也没退,爸爸很生气,立即抢救,可是晚了,那小姑娘”

    “记起来了。”艳芸截住姐姐的话头“那小姑娘死了,家属找到医院大闹,爸爸气得吃不下饭。不过,这事不是早就弄清楚,已经解决了吗?”

    “唉,总理的追悼会才开过几天,现在好像又要乱了,我真担心。我本来想去医院看看病的,到那儿,我”说着,她双手捂住胸口,蹙紧了眉头“一想到这些揪心的事,我的心就一阵阵绞痛。”

    艳芸伸手往姐姐额头一探,艳茹的额头上烫乎乎的,艳芸不由惊叫起来:“你是不是着凉啦,我去喊妈妈来。”

    艳茹拉着妹妹不放:“别,别去叫妈妈,妈妈身体也不好,让她好好午睡一会儿。”她衰弱无力地呻吟着:“一点儿感冒发烧,躺一会儿就过去了。”

    艳芸想到了个主意。她扶着姐姐躺下,盖严被子,俯下身子真心诚意地说:“姐姐,反正今天我休息,待会儿我到叶铭家去一次,跟他说你病了,叫他来,好吗?”

    “啊,不,不,别去!”艳茹刚刚平静一点的脸色顿然紧张起来,连连摇手说“不要去叫他。我只是有点不舒服,躺一会儿,等精神恢复过来,我会去看他的。好妹妹,你千万别到他家去。”

    “他在乡下当了多年赤脚医生,处理一般常见病,不是很有经验吗?请他来看看,也省得你上医院”

    “不,艳芸,你一定不能去!”艳茹又惊惶得脸色发白了。

    “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告诉我。过去,你什么事都不瞒我,今天你也告诉我吧,你为什么不给叶铭写信,为什么很怕见他?”

    艳芸陡然停住了。她听见了抽泣声,只见姐姐用被子蒙住头,嘤嘤地低声哭泣着。

    艳芸慌神了,她扑上去,双手抚着姐姐的身子,柔声叫道:“姐姐,姐姐!你究竟怎么啦?”

    正在这个时候,艳芸听到楼下后门口传来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比一阵急。

    “有人来了。”艳芸赶忙站起来,整整衣着,对艳茹说“快别哭,可能是叶铭来了。你看他多急啊!”艳芸匆匆下了楼,打开灶披间的门。门外站着个陌生人,这人三十来岁,宽肩厚背,大大的头颅,一脸的络腮胡子。眉眼还算端正,大眼睛有点朝外鼓,鼻梁挺挺的,只是短了一点,嘴唇很厚,看上去既粗直又无礼。身材比中等个儿的艳芸还矮半个脑袋。

    “你找谁?”艳芸见他的双眼直朝自己脸上溜,也没有好气地瞅着来人。

    “我找高艳茹。”那人粗声粗气地回答。

    “我姐姐在睡觉。”

    “没关系。你跟她说我有要紧事找她。”陌生人满不在乎地说,嘴角一掀,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了笑。

    艳芸站着不动:“你叫什么名字?”

    “刘庆强。”

    “呃”艳芸一听这名字,想起来了,这人是爸爸医院的工宣队头头,爸爸在谈话中提到过他。但他来找姐姐干什么呢?她迟疑了一下说:“你等等,我去叫姐姐。”

    回到双亭子间,艳芸的话还没说完,艳茹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手脚伶俐地披衣,穿鞋,慌忙叠着被子催促道:“你去叫他进来吧。”

    艳芸刚打开门,刘庆强已经含笑站在门口了。他挺自在地跨进屋,也不问一声,傲然在床头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艳芸心头老大不高兴,便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坐在写字台边“拍啦拍啦”翻着看,拿脊背对着这个客人。没想到姐姐说话了:

    “艳芸,我同刘队长谈件事。你到客堂间去吧,别跟妈妈说我有客人。”

    艳芸拿着书,悻悻地走出亭子间,随手把门砰地一关。“你妹妹脾气好大呀!”她听见刘庆强在屋里说她,她忿忿地哼了一声:真是一个暴发户,一点也不讲礼貌,这样对你算客气的呢!

    姐姐有什么事同这素不相识的刘庆强谈呢?她有点纳闷。可能是为郑珊办病残证明的事吧,要办这类证明,驻医院的工宣队长权是很大的,难怪这家伙那么得意洋洋。

    走进客堂间,妈妈午睡已经起床,正要去居委会开会,交代她准备点菜肴,以备叶铭下午再来时,留他在家吃晚饭。艳芸知道,爸爸和妈妈都很喜欢叶铭,尽管她平时最恨上菜场,最恨排队,她还是提着菜篮子出去了。

    艳芸从街上买菜回来,心里仍觉憋得慌,蹑手蹑脚地走到双亭子间门口,想听一听那个讨厌的刘庆强走了没有。刚把耳朵贴近门,便听得屋里传出刘庆强严厉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你不能说!”

    接着,又听到姐姐哽咽的抽泣声:

    “这么一来,呜呜叫我怎么办哪!”

    他们在谈些什么呀!艳芸只觉得脑袋要胀裂开来,真想开门进去,把这个头头轰走。可不知为什么,姐姐那苍白的脸,失神的眼睛,又在她眼前浮现出来。要是她这会儿突然闯进去,姐姐会怎么样呢?想到姐姐刚才还把她支开亭子间呢,艳芸拿不定主意了。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到灶披间准备晚饭去了。

    不久,妈妈回家了。母女俩正闲话居委会开会的事,笃笃笃,灶披间响起了礼貌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叶铭。看来是中午很好休息了一晌,在顾萍和艳芸的眼里,叶铭的精神比上午焕发多了。他长得端正匀称,神态有些峻厉,可一举一动都显得温文尔雅,一点也不像弄堂里那些插队落户回来的青年。艳芸热情地招呼着他,向楼上嚷了一声:“姐姐!”心想这下可好了,叶铭一来,该把那不速之客赶走了。

    “怎么,艳茹下午没来看你?”顾萍惊奇地问。她的个儿矮小,打量起叶铭,得仰起脸来。

    艳芸瞅瞅叶铭,有点为难地解释说:“姐姐感冒了,有点发烧。她是准备午休后就去的,刚要出门,就有人来找她”

    “谁来找她?”顾萍问。

    艳芸愣了愣,含混地说:“是爸爸医院里的”

    话音未落,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刘庆强下楼来了。大家抬头望去,刚到的叶铭不由愣了一下,这不是中学里女同学刘小扣的哥哥吗?他还没开口,刘庆强已经热情地伸出一双大手,几大步走过来,紧紧地抓住叶铭的双手摇晃着笑呵呵地招呼道:

    “叶铭,你回上海了吗?我还不知道呢,我们是多年不见了啊!见到你哥哥了吗?我和他是老朋友了。你和高艳茹在一起插队的吧,你是来看她,是么?”

    刘庆强抓着叶铭的手,不住地使劲摇着,滔滔不绝的话,简直使叶铭无从回答。待他说完,叶铭才说了一句:

    “我被医学院录取了。”

    “啊,太好了,太好了!是我们工宣队进驻的医学院吗?好,值得祝贺。什么时候请老阿哥我喝一杯啊?你们工农兵学员可是新生事物啊!告诉你,我们医院就是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你姐姐叶勤,也在我们医院工宣队,都是老熟人,这下好,凑在一起了。”刘庆强满面春风地和叶铭寒暄过后,才转过身来对顾萍微笑道:“这是高医生的爱人顾老师吗?早想登门拜访了。我叫刘庆强。”

    一直在注视着这个陌生人的顾萍,见他招呼自己,淡淡一笑说:“刘师傅是来找艳茹的吗?”

    “找她了解一点情况,没什么事儿,你放心吧。”刘庆强摆动着手,换了一副正经办公事的腔调说“我对高浩天医生的印象是不错的。他提前结束了在干校普查肝炎的工作,已经通知他回来了,还没回家吗?”

    “没有。”顾萍应付着“请上楼再坐一会儿吧。”

    “不坐了,我还有事儿忙呢!”刘庆强扫视一下面前这三个人“你们请留步,我告辞了。”

    送走了刘庆强,艳芸回到煤气灶前,不满地哼了一声。住在底楼客堂间的邻居老张嘲讽地扬着手里的锅铲评价说:

    “看来,这些造反当官的家伙,都有这么股味儿,酸溜溜的。”

    灶间做饭的人都笑了。叶铭却没有笑,他觉得这人的言论未免偏激,他的哥哥叶乔,也是近几年来提升的干部,就没有那种傲慢的样子。

    “叶铭,上楼坐吧!”顾萍客气地说道“艳茹在亭子间呢。”

    叶铭穿过灶披间上了楼。顾萍和艳芸在煤气灶旁又切又洗地忙开了。

    叶铭轻手轻脚走到双亭子间门口,见门紧紧地关着,踌躇片刻,才笃笃笃地轻轻敲了几下。

    “进来。”屋里传出艳茹柔弱的声音。

    这声音,叶铭听来是多么熟悉而又亲切啊,终于又听到她的召唤了。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急跳起来,感到有些紧张和不安。是啊,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收到她的信了,是什么缘故呢?在盼信的日子里,叶铭曾经是多么焦灼,多么绝望。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回上海时,他又是多么急迫,多么巴望自己能像鸟儿似的有一双翅膀,可以马上飞回上海。坐在列车上,他是怎样急不可待地偷偷瞅着艳茹的相片,希望列车早一分钟到达上海啊!这阵儿,马上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恋人了,他怎能不激动万分呢!他的手几乎是颤抖地推开了门,出乎意料地,屋内的艳茹紧抱着头,像要把自己埋起来似的俯在梳妆台上,听到门响,艳茹回头一见是叶铭,脸色陡地变得煞煞白,不禁轻轻地惊叫一声:“啊!”叶铭也猛吃一惊,这难道是自己时时思念的艳茹吗?十个月前,在贵州山寨的她,尽管生活很苦,时常发病,脸盘还是丰腴红润,眼睛乌光闪闪,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蓬勃的朝气。而眼前的艳茹多瘦啊!脸色惨白,一双大眼睛透露着惶惑、惊骇的神色,看去是那样弱不禁风,好像站立不稳似的。生活在母亲身旁的她,为什么变得这样厉害啊!一股柔情从心底升起,他趋前一步,嗓音有些干哑地说:“是我,艳茹。这一回你病得不轻啊!”高艳茹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挣扎着站了起来,仰脸看看叶铭,赶紧又把视线移开了。这是他,是他!是她时刻想见而又怕见到的亲人!他瘦了,脸色黝黑,但也显得更结实了。那双专注凝神、深邃逼人的眼睛,还是那样炯炯地闪着坚毅的光彩。啊,就是这双眼睛!艳茹多少次梦见这双眼睛瞪着她,害得她总是从梦中惊醒过来,背脊上透出冷汗,心脏急剧地跳个不停。现在他站在面前,深情地瞧着她,竟使她慌乱起来。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嗓音微颤地招呼着:“请坐吧。”便忙着去给叶铭倒水,她双手抖着,开水溅到自己手上,却不觉得烫。她把茶杯递了过去,默默地坐在屋角处,俯首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艳茹的神情使得叶铭也拘谨起来,他尴尬地站在屋中央,舔着有些发干的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柔声说:“艳茹,你病得这么久,怎么不给我来封信,把病情说说呢?”

    艳茹的脸色不自然地泛红了。这是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干哑,可听来是那样甜美动人!六年插队落户同甘共苦的生活中,这声音给过她多大的勇气和信心,给她带来了多少美丽的憧憬和幸福的向往啊!但近半年多来,这个温顺的姑娘却在痛苦地克制着自己,狠心地不给他写信;她甚至在自己心里筑起一道堤防,准备着承受他们见面时他势必会对她倾泻出来的谴责。她知道,叶铭虽然知书达理,但他的脾气刚烈、暴躁。一旦发作起来,什么事儿都敢说、敢干,她更知道,她所爱的这个人是纯洁而热情的,他有着一般正直青年那种为着理想宁可牺牲也不能忍受屈辱的激烈情绪。她不能拖累他,给他善良的心投下阴影。要是他谴责她背弃了信誓旦旦的诺言,她也准备忍受着,不作解释;她等待着在一场感情的暴风雨过后同他分手,从此把自己关在小阁楼里,默默地了此一生。然而,天哪,他一开口竟是那样温情,话音里包含着那样多的关怀和体贴,对于他心头所爱的人,对于他所敬重的人,他哪一天不是这样啊!他依然像磁铁般地吸引着自己!艳茹苦心筑起来的精神堤岸顷刻间崩溃了。

    在叶铭进门的那一刹那,艳茹差一点就要扑到他怀里去,但她克制住了。此刻,叶铭走了过来,似乎想抚摩她的双肩,她却吓得站了起来,倒退一步,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两脚一软跌坐在床沿上,丧魂落魄地说:

    “我头痛,心悸,浑身都不好受我,我我不想活了”

    “什么!艳茹,你为什么这样想?”叶铭的声音像被火烫了似的发急。

    “命运,叶铭,命运使我不得不这样想啊!”“命运?”叶铭不大理解地瞪直了眼睛。他定了定神,尽可能理智地来宽慰她:“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的户口回到了上海;血压过低又不是不可医治,只要身体健康了,会给你安排工作的。现在,我也回到上海念书,我们至少可以常常见面。艳茹,你还记得吗,在山寨的时候,我们不是经常向往着,能够双双参加工作,为建设祖国出一份力,将来组织一个幸福的家庭。现在,这已经不是向往,不是憧憬,而是快要实现的现实了。你为什么还”

    叶铭突然不说话了。高艳茹听着他的倾诉,眉毛在颤动,脸颊在抽搐,咬紧的嘴唇终于抑制不住地放开来“哇”一声,扑在被窝上哭开了。

    叶铭傻呵呵地伸着双手,呆如木鸡般站着,不知所措地瞪着艳茹,讷讷地问:“你,你怎么了?我又在哪儿得罪了你?”

    艳茹的脑袋埋在被窝里,耸动着肩膀,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愈哭愈伤心。叶铭正惶惑着不知如何是好,门上笃笃笃清脆地响了几下,艳芸在门外尖声叫喊着:

    “姐姐,叶铭,快来吃晚饭。爸爸回来啦!”

    艳茹的哭泣戛然而止,屋里顿时变得死一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