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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志摩将自己紧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桌上的烟蒂堆得像小丘,咖啡喝去了满满一铁罐。房间里乱得好像刚刚经过沙皇宪兵的搜查。
幼仪走了,这儿就只是单人宿舍而不是家庭了“家庭”这个概念的一切内涵和外延都不存在了。幼仪走了,本来志摩的心情可以松快一点——他越来越为缺乏爱情烈焰的夫妻生活感到羞愧,他越来越意识到这种同居生活实际上已将自己和幼仪置于难堪的地位。虽然由幼仪突然提出来分离是他始料所不及的,虽然这种分离来得早了一点,虽然幼仪怀着痛苦、绝望、牺牲的决心而走是不符合他原先的设想的,但既然来了,就让它来吧,迟早总有这回事,一切都还来得及商量和解释,所以陪她去柏林时志摩的心情倒也不很沉重。然而,徽音的走,却使他内心的平衡彻底被破坏了。
他深深地陷于苦恼中,像一条鱼沉入海底。
他什么也不想,不回忆,不冀求,只是麻木地紧紧拥抱着苦恼。
慢慢地,鱼儿游了上来,透出水面吐出气泡。狄更生的告诫起了作用。他苏醒了。生命的机能和活力又回到了身子里。有时,理想主义者比现实主义者更有力量,因为对他们来说,事物永远是美好的,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希望的新蕾不断从痛苦的枯枝上绽出,尽管带着幻想的色彩,但是破灭的痛苦摧毁不了幻想的韧性。
回过头来一想,徽青是个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少女,她应该有既带理想色彩又有现实美满的爱情与婚姻,何苦将她牵进一个既有孩子又必须在闹一闹中离婚的不幸男子的生活泥沼中来?
他推开门,走出了沉闷的房间,骑上自行车。
路过老约翰的店铺,老人唤住他,递了一包“dunhill”香烟过来。“好几天没有见到您了,病了?”
“病了一场,现在好了!”
“这几天紫色的信也没来呵。”老人狡黠地眨眨眼。
“以后也不会有了。”车子已经驶出一段路去了。
他使出所有的力气踏着车子,不一会儿,汗出来了。心情顿时舒畅多了。轮子飞快地滚着,轻捷、自在;愈近康桥,苦恼愈少;清风吹掉一些,阳光抹掉一些,旎旖景色再融掉一些,到学校,他已经像一个神话里的再生的孩子,身心愉快地走在草坪上
幼仪走了,徽音走了,史密斯夫妇去罗马探亲了,西滢忙着读书,狄更生先生不常在伦敦,朋友们忙着各自的事情。他孤独。
孤独——绝对的孤独——使他神智清明、心平气和,孤独使他远离纷扰、柔情满怀,孤独使灵感和创造力涌进心头,孤独使他认识了自己,孤独使他有了新的发见,发见了真正的康桥,尽管他在这儿已经过了一个春天,但是除了几间教室;图书馆和两三家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外,他什么也不知道,整个康桥对他仍是个陌生的世界。现在,孤独使他脱净俗念,赤条条无牵无挂。他和康桥面对着面,双方都敞开然抱,他走进了康桥的心里,康桥走进了他的心里。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river earn)。
水很平静,几乎看不见它在流动,明净,清澈,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站在岸头的草丛里,影子静静地映入水中,须眉毕现,又染上一层光亮的碧色,你能说这不是自己的灵魂吗?
志摩随口吟出波特莱尔的诗句:
波平有如大明镜
照着我失望的灵魂
赶紧走开吧,真怕久看下去,会像那息索斯,跌落水中,化作水仙河上有座三环洞桥,古旧的木栅,斑驳的苍苔。在上面一立,风吹动衣袖,宛若画中人。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细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洞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心与神都化入恬淡的境地之后,他需要的便是激动的快意了。
他最喜欢的是玩那种不用划桨的长形平底、称做punt的船;站在船上,拈起一根长篙,往波心里一点,敏捷、轻盈,船身便转出桥影,翠条鱼似地向前游去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关心着石上的苔痕,关心着败草里的花鲜,关心着天上的云霞,关心着新来的鸟语,读点心爱的书,倦了,和身在芳草芊芊处寻梦去——还能想像什么比这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
走得更远些,到格兰骞斯德村,那儿有一个果子园,坐在硕果累累的树下喝茶,花果会落进茶杯,鸟雀会飞到桌上来啄食暮色稠了,圣玛丽教堂晚祷钟响了,晚上有个河畔音乐会。找一个地方抱膝坐下。穿白色罩衣、系红领带的唱诗班用四部和声唱十七世纪的英国牧歌,唱亨德尔的弥赛亚神曲,成百支蜡烛浮在康河上,像坠落的星天;优美、宁静、和谐、庄严,在这歌声和烛光的默契里悄然地溶入了他的性灵
秋天,他在静僻的林荫道上捡拾落叶;
冬天,他在漫漫的雪地里寻觅鲜艳的红藏花;
清晨,他清新得犹如一颗露珠,大声地整篇背诵拜伦和雪莱的诗。
黄昏,他骑着自行车追赶那向西沉落的太阳。一条宽广的大道,无站无终;迎面过来一大群羊,夕阳在它们背后放射着万缕金光,在大自然这神奇的美面前,他跪下了
剑桥孕育了他的诗魂,重新塑造了一个志摩,将杂质从他的生命里剔除了。
他升华了。婚姻和爱情的错误与痛苦已经不再损害他了。
潮湿、阴冷的冬天过去了,幼仪来了一封信,叫志摩到柏林去一次。一月,志摩到达柏林。不久他的次子德生(彼得)诞生了。
志摩亲自照料产后的幼仪。
经过这次分离,两个人都更冷静,更成熟了。
“志摩,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谈写信太费神思,还是面谈好。”幼仪躺在床上说。
“这次不要谈了吧,你的身体还很虚弱急什么呢。”
“就权作闲聊吧。”
志摩不做声了。
“到了柏林后,我想了很多,主要是关于我们两人的婚姻”
志摩瞧着幼仪的嘴,想制止她。幼仪摆摆手。
“我无意中读到一本小册子,里面有弥尔敦、马克思等人关于婚姻和离婚问题的论述,读了以后感想很多。我知道,你对我是没有爱情的”
“你少说点吧,会累坏的!”
“不、这也是我对你的最后谈话了。我说轻点慢点,不碍事的。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这我知道。我无法赢得你的爱情,这是我福薄,完全不能怨你”志摩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幼仪却并不伤感。
“阿仪,我求求你,别再说了!”
“志摩,让我说完吧。我想过了,前前后后,翻来复去都想过了。既然你对我没有爱情,我们继续在一起过夫妻生活,还要生育,对你我来说都是可悲的,所以我决心来德国;既然这样不明不白地拖着吊着,有名而无实,倒还不如干干脆脆合法合理地”
志摩按面而泣,久久把头掩在掌心里。
“志摩,何必伤心呢?你太容易动感情了,所以你总是吃苦头。”
志摩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哽咽地说:“阿仪,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你陪不是!你不痛苦不伤心是假的!是因为你的理性比我坚强,能够自制!我本来想对你说,向你提出离婚,因为这不自主、没有爱情的生活是绞杀我们生命活力的绳索;我本来想让你读了一段时期书以后真正认识到自由的含义,再心平气和地在自由的意志下偿还彼此的自由,想不到现在,由你主动提出来了!”
“你提,我提,不是一样?这才是平等、自由呢。”
“不,阿份,小彼得刚刚出世,照中国人的良心,我何忍”
“这又何妨!”幼仪平静地一笑“既然有了悟觉,迟早有何区别?小彼得明年也是小的,后年也还是小,离他成年,还早着哩,你的又拘泥起来了。”
志摩跪在幼仪床前,紧握她的手。“阿仪,你为我而牺牲。”
“不是牺牲,志摩,这样说你又自相矛盾了。”幼仪也紧握住志摩的手“如果说,去年来柏林时我是抱着牺牲的心情的话,那么,此刻,就不是了,完全不是了。我还你自由,也向你索还我的自由
“阿仪,答应我,永远做我的知己,好朋友。我们的阿欢和彼得,永远是联结我们的友情的纽带”
“当然!”幼仪笑了,捧起埋在床褥中间的志摩的头“满月以后,我们就把手续办一办,然后我陪你去柏林各地玩玩。你写封信去叫西滢也来玩玩吧。”
三月,春风吹开百花的季节,志摩和幼仪,由吴经熊和金岳霖二位作证,在柏林正式离了婚。
志摩的心情是沉重的。看着襁褓中的小彼得那可爱的模样,想起这个小婴孩的父母已经不再是夫妻,志摩只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倒是刚刚坐满月子的幼仪劝他打起精神来,丢开一切领恼,勇敢地面对新的生活
西滢应约来了,志摩同他和魏礼贤一起去了魏玛、耶拿,访问了歌德和席勒的故居。这次在德国,他还结识了徐悲鸿。
回到康桥后,家里的信来了。父亲狂怒的呵责声从纸上直跳出来,指责他不孝不仁,忘恩负义,声明宁可不要儿子却不能不要媳妇,张幼仪可以不是徐志摩的妻子,却不能不是徐家的少奶奶。
梁启超老师的劝阻信也来了: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乐,弟
之此举,其子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
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
所乐道兹事益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
人,其幻想起落鹊突,而满足得宁贴也极难,所梦想之神
圣境界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身已耳。呜呼志摩!
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倍以不求圆满为生活
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处得
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邑诧傺以死,死为无名,
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生不死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
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
任公是志摩最崇敬的师长,父亲的责备可以置之一边,老师劝训斥却不能不作解释。
他挥毫作答: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
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
度耳。人谁不求庸福?人谁不安现成?入谁不畏艰险?
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天岂得已而然哉?
我将于茫茫人海申访我唯一之伴侣,得之,我幸;不
得,我命,如此而已嗟夫我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
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
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
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
德,流入早污,其凡入微矣!
吾爱吾师,否更爱真理。志摩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
有自由,必须有爱,必须有美。他深信三位一体的人生是
可追求的,可以用纯洁的心血培养出来的。
僵持了一段时间,父亲的第二封信来了。简短而冰冷的两点决定:一,将幼仪收为寄女,侯其回国后仍在徐家掌权理财;二,儿子既然不愿尊重家庭和父母,可以永不回来,并从即日起,停止一切费用供给。
父亲的愤怒没有使他惧怕,但父亲的不宽恕、不谅解,冷淡、摒弃,却使他异常痛苦。
他来到康河边。
每当他烦忧或是痛苦的时刻,他就来到这里。静静地坐在河边草地上,凝视那清彻的、面上镶着一层幽幽蓝光的河水悠悠流逝。他将自己的心事,一字一句,无声地告诉河水,就像对一个知心朋友倾诉衷肠。他随手采摘一朵小花,一瓣一瓣地丢到河里,让它们在水上沉浮几下,然后飘流到远远的地方去。
花丢完了,他的烦忧和痛苦也缓解了。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西天正染着他最爱的嫩青与鹅黄的和色。一颗铄亮的初星从云堆里爬了出来。
他毕竟是自由了。意志和力量都是属于自己的,它仍欢快地在生命里撞击着,喧闹着。
他赤着脚从荆棘上踏了过去
(二十二)
这段时期,他的诗情竟如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生命受到猛力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间散作缤纷的花雨。
他收拢花雨,珍重地捧着,要找一个崇拜的对象奉献上去
分不清是雨还是雾,灰色的冰凉的,打湿了伦敦,打湿了走在伦敦街道上的行人。
一顶顶黑伞,小小的圆形,庇护着下面的身子。
有人翻起大衣的领子,沿着店铺的廊檐疾走。
汽车在泛着光亮的镜子般的马路上开过去。溅起水珠。
志摩身穿雨衣,右手举伞,左臂下夹着几卷一个朋友还给他的中国字画,在海姆司维特徘徊着,不时停下来询问行人和路警。
他在找彭德街。在伦敦找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是困难的,要在回街曲巷中绕来绕去。
彭德街到了,他一家一家地数过去.十号,一楼一底的小屋。
志摩在门毯上擦干鞋底,收起雨伞,拉响门铃。
开门的是麦雷先生。
“呵,徐先生,欢迎!”主人让志摩在套着彩色画套的沙发上坐下,伴着他喝茶。
鹅黄色恬静的灯光照映着壁炉架上的瓷器摆件和墙上的油画、水粉画。
麦雷是诗人、评论家,曼殊斐尔的丈夫。他与志摩是在一个文艺沙龙里结识的,两人谈得非常投机。几天前,他俩在一家咖啡店里谈诗论文,志摩告诉他,中国现代小说受俄国体家影响最大,麦雷听了非常高兴,因为他和曼殊斐尔最崇拜的就是陀思妥也夫斯基和契河夫。麦雷拿起桌上的菜单,在背后写上了他的住址;邀请志摩星期四晚上去他们家会会曼殊斐尔。
志摩和麦雷先生谈了一会诗画,便问起曼殊斐尔。
“今天天气太坏,她不能下楼了。”麦雷先生向他解释。
徐志摩感到很失望。
麦雪又说:“如果徐先生不介意,不妨上楼去一见,如何?”
志摩喜出望外,立即随着安雷走上楼去。
走进房间,志摩一下子就被眩目的色彩包围了。
海洋颜色的墙纸,几幅印象派的油画,绯色罩子里透出的灯光,铺着鹅黄缎罩的大床,褐色的家具,浅蓝的窗帘,枣红丝绒的拖地长裙,闪光的丝袜,嫩黄薄绸上衣,白的珍珠项链,乌黑的短发一一浓艳艳灿烂烂的色彩,竟是一片背景,只是为了衬出娟秀清丽的容颜,瘦弱娉婷的身子、素朴高雅的风度、轻灵飘逸的韵致。
志摩一阵狂喜。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圣母。
在丝绒沙发榻上坐下,笼罩在幽静的灯光里。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一开始就谈文学。
“您喜欢我的哪一篇小说?”曼殊斐尔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文静。
“一杯茶。它的题目象征着您的艺术,您的人品。一杯谈条,宁静的单纯。”
“您在清淡中品味出了什么?”曼殊斐尔感兴趣了。
“一种对理想的追求。它比一切激越的浪漫主义诗句更为执着、真挚,是从生活的土地上升起的呼唤。我背得出爱德娜的话:
如果我突然飞了起来,你得答应我抓住我的两只脚,好吗?不然,我就永远下不来了。”
曼殊斐尔大声笑了起来。“您很了解我。在中国话里,叫做‘知音’吧。”
“因为我们中国有一部伟大的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像您,也
像您笔下的人物。这部小说,是我们中国每一个读书人都熟悉的,它叫红楼梦。那个少女叫林黛玉。”
志摩谈起了黛玉,她的美丽和病躯,她的凄凉的身世和多愁善感的性格,她的才华,她的爱情,她的孤独,她的忧郁,她的葬花词
曼殊斐尔出神地听着,她防佛听着自己在另一个陌生世界里的遭遇。“徐先生,您能够将那部伟大的作品用英文翻译出来吗?”
“很遗憾,我必须坦率说,我没有那个才情,英文程度也不够。
不过,我可以选几首诗译出来送给您。”
她表示欢迎和感谢。“英国人威利和罗威尔译过你们中国诗。
诗里的意境令我迷醉,是西方诗里所罕有的。我十分欣赏。”
接着,她又说:“麦雷告诉我说,您认为中国现代作家很受契河夫的影响,我非常高兴。”
志摩问:“您最喜欢契柯夫的哪一篇作品?”
“跳来跳去的女人。您呢?”
“我最喜欢的是带搁楼的房子。麦雷先生呢?”
“我最喜欢草原。”憨厚的诗人麦雷笑着说。
“托尔斯泰跟高尔基说:‘法国有莫泊桑,但我们的契河夫比他好。’我很赞同这句话。”志摩说。
“对!我和麦雷也是这样想的!契河夫有诗意,莫泊桑却没有。”曼殊斐尔高兴地说。
“我想把您的几篇作品用中文翻译出来,介绍给中国的读者”志摩说“我希望得到作者的许可。”
“当然愿意!只怕不值得您的努力呢。”曼殊斐尔说“不久,我就要到瑞士去了。我多么渴望见到那妩媚的琴妮湖啊!您能去吗?多么希望在那儿跟您再作这样饶有兴味的谈话”
雨还在下。志摩独自踏着夜色在伦敦街头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他不愿意马上从那美和诗的意境里脱却出来。
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志摩经历了一次蜕变、一次升华。得失、成败、悲欢、生死,都像枯枝败叶纷纷落下,他的灵魂向更高处升华,像一脉青山,一座高塔,按一身肃穆,耸立云端。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他的生命与另一个丰饶的生命碰击,开出完美的花,已经期待了一百年。她不是现实世界中的小说家,她是萨福,是第十个缪斯,穿过世代的云霞,披着白纱走来,每一步都是琴键的鸣响。
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他用诗的灵杖点化了这次会唔,也点化了自己,他感到成熟了,感到满溢着青春的生机和力量;他要大步地跨出去,去拥抱这世界,这生活
秋风刚刚吹下第一片叶子,志摩启程回国了。
向康桥告别。
高耸云霄的圣玛丽教堂,罗马式的圆柱大厦,文艺复兴对代的叹息桥,维多利亚时期的四方形建筑,红墙的图书馆,绿如绒毯的草坪,黑抱方巾的学生,袍子上多一根红飘带的教授,幽静的果园,回流的河水,水上的古老磨坊他留恋地最后顾盼。
阳光柔和地洒在上面,镀上一层闪有紫罗兰光泽的金黄色泽。
一片白云悠闲地浮躺在空中,一切都筹得像一幅画。
跨一步,就将走出这一幅画。它却永远悬挂在这澄净的蓝天下。每一个在画里生活过的人都将牢牢记住它,它能记住每一个人吗?它一定也有记忆。一切都深藏在昼夜地流逝着的康河里了。
踏上英国土地时,志摩的脑子里满塞着的是金融的法则和数字。现在,他带着诗的灵气,诗的梦幻,诗的美感,走了。
没有眼泪,没有絮语,如一片云,无声地飘走了。
携带着请傅莱义为他作的狄更生油画像,在海洋里飘浮了近
一个月,他看见了祖国的疆岸。
故国家乡,一看到你的面影,康桥的恋情,大学生活的悠闲,异国情调的回味,爱情的欢乐与痛苦,都成了梦,成了烟,幻化了,飘散了。一股灼热的强烈的情感从心胸深处升起,化作涌进的热泪,夺眶而出。
“我回来了!”
愈来愈近了,岸边码头上攒动的人头已经渐渐清晰。
启程前志摩打了电报回家,报告归抵的日期。
父亲的气恼,已消了吗?他肯原谅、容纳自己吗?
志摩忐忑不安地拿起望远镜。今天体会到唐人的“近乡情更怯”的心情了。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从陌生的面孔中找到了熟悉的脸。
这个亲人,那个朋友,他的手发抖了。看到了!看到了!父亲,苍老多了!白发和皱纹,表情是焦急的,盼望的。他在心里向父亲跪下了。
眉目模糊了,镜片上已经全是泪水。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