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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影的最大痛苦,是至今未找到一个真正的好角色。经过这些年的探索和磨炼,我觉得对生活和艺术的理解更为成熟了,更适合演经历坎坷、感情复杂、内心世界丰富的角色,但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我在好莱坞常演东方女性,但剧本作者是西方人,对角色的理解和刻画不够准确、深刻。拍片时,我按自己的体会要求对角色的言行作些改动,遇到开明的导演还好,但有些导演思想保守,绝不允许任何修改。要看成功的标准是什么。如果赚钱,我觉得自己是成功的。但如果指电影事业,还不能说成功。
——陈冲答环球文萃采访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一日
十点左右,陈冲从她旧金山的家来电话,说她刚从威尼斯回来。因为她主演的诱僧获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的提名,她出席颁奖仪式去了。
陈冲的每个电话几乎都是一个“刚回来”的报道——从泰国、从越南、从香港,有次是从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地区“刚回来”
“我今天有一堆翁山苏姬的材料要看。”她告诉作者“一个朋友刚刚给我寄来。这个朋友跟翁山苏姬有过很近的接触”
作者知道陈冲对翁山苏姬的兴趣。一本关于这位诺贝尔和平奖的获得者、缅甸将军的女儿的传记出现在书店不久,陈冲就产生了写她、演她的想法。她尽可能收集了一切有关翁山苏姬的著作、文章,包括她自己写的文章。陈冲认为这位女政治家是一位不同凡俗的女人,她学识渊博,意志坚强,身世曲折。陈冲感到她与翁山苏姬的内心世界有共鸣,她更敬佩翁山苏姬的为人,从精神到情感。她盼望有朝一日能以扮演这位伟大的女性来实现她在表演上的最大胆的梦想。
这两年,陈冲在好莱坞活动策略有所改变:从全然被动地等角色找上门,到主动出去找角色。就是说,她开始发现题材,为自己创造自己最情愿扮演的角色。就这点论,陈冲有优长于其他好莱坞女明星之处:她是个书迷,可以半躺在那儿一整天,整本地吞下长达三四百页的小说、传记、报告文学,她还有编剧的擅长,有时为自己角色设计的一些戏、台词都是极生动而有深度的。
作者在电话上问:“你打算自己写翁山苏姬吗?”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整块的时间,先收集材料,有些作品是要许多年来搞的。还有政治因素:翁山苏姬的处境每天都可能发生变化,所以我并不着急。”陈冲答。
作者想,逮着一回陈冲不容易,不如就去跟她谈一谈有关她的最近一期的大事、小事、家事、外事。
半小时之后,俩人在陈冲家见面。
作者:头发长了不少!
陈冲:(瞄一眼镜子,将头发刨了两列)剃的时候没想到这么难长!
作者:刚从诱僧外景地回来的时候,没把彼得吓着?
陈冲:刚回来是最难看的时候;长出那么点(比画)小发茬,还不匀!彼得倒不在乎,一分钟就适应了。彼得是个很开通的人,我做的事,我认为有道理去做的事,他都支持。
作者:剃光头、拍床戏得不得他同意?
陈冲:我事先都告诉他,他认为剧情必须我那样做,他一点意见也没有,他对我的为人绝对放心,拍诱僧回来,正好我公公、婆婆从洛杉矶来看我们。我怕把他们吓着,去飞机场接他们的时候戴了头套,晚上给他们烧菜,几盘菜炒出来,我一头汗,假发套捂的!我不管了,一把抓掉发套,光着头炒菜,舒服多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戴头套。
作者:彼得认不认为剃头、床戏这类事是一种牺牲?
陈冲: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牺牲啊。要成就俩人的事业,同时要成就一桩婚姻,双方都要付出许多牺牲的。刚结婚的时候,我主张把家安在洛杉矶,但彼得在旧金山已经有一定的声誉,朋友、同学、病员都在旧金山,虽然他做胸外科在洛杉矶并不难找工作,但他更适应这里。所以我就做了牺牲,常常在洛杉矶和旧金山之间飞来飞去。彼得的牺牲也很大:不能享受一个正常的家庭生活,我常年出外景,一拍就是两三个月。
作者:(玩笑地)你告诉他,趁年轻时多拍拍戏,老了回家天天陪他!
陈冲:(笑)人家彼得就活该让老的陪?
作者:你们有没有想出办法来对付长久分开的生活?
陈冲:我要是不拍片,你说我天天躺在这儿做什么?有一次彼得真的苦恼了,对我说:“你能不能别再出远门?”我说:“那我就得改行了!”他说:“我不在乎你干什么;我爱你、娶你不是因为你是个电影明星,只因为你是你这个人。所以你做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在我身边!”(她被这段复述引出一点苦恼,眉微拧。)
作者:彼得很实在,话也说得这么实在
陈冲:(目光虚掉了,笑笑)他真的好——他那么耐心,那么温和,我们俩从来不吵的。不是我不吵,是他不跟我吵。我脾气急,又没耐性;我还有个毛病,只跟最亲的人发脾气。小时候冲我外婆发,有时跟我妈妈发,现在是彼得。他总是很快能让我平息下去。他从来都是半开玩笑抱怨我“扔下他”不过这一次是认真的。这一年我去了多少外景地?去亚洲拍天与地,去中国拍诱僧,又去阿拉斯加拍死亡地带,紧接下来是去香港为诱僧做宣传,然后是天与地的宣传难怪彼得受不了一本正经跟我提了抗议。
作者:你们争起来没有?
陈冲:我听了这话就闷了。一听就知道他不是脱口而出:是把这话想了一阵子的。大概我在外景地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我们两个分离,对我来说痛苦少一些。我从小就习惯到处跑,出外景,再就是拍电影到底跟一般工作不同:每到一地都有新鲜事让你去学,去认识,思念不那么专注。彼得是早出晚归的,忙了一天,回到家是冷清清一个人,别人回到家是热热火火一家子。这样的生活短期的好克服,长年累月如此,失就大于得。
作者:我的建议是:不是最理想的角色不要接。
陈冲:关键是我得有事干。几天歇下来,可以,觉得是紧张工作之后的度假,长期歇着,我不知怎么适应。
作者:彼得收入很高
陈冲:不完全是收入问题;上次我讲的“难民心理”在眼下这个情形不是主要问题。如果我不工作,我肯定不会快乐。我是个平凡人家的女儿;我的家庭给我的教育是平凡的:就是一个人要做事,工作着是幸福的。我就是受到这种观念的影响。我父亲到现在还问我:“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呀?”在他的观念里,拍几部电影都不能算踏踏实实的工作;拍电影对他来说都显得太缥缈,非得每天有具体的成果,有具体的目标。这样的家教,已经注定我获得快乐的途径只能是工作。要让我做女皇,让人供起来,我肯定觉得苦死了!
作者:(笑)你这人矛盾吧?。工作的时候,又觉得没有婚姻就没幸福。
陈冲:(提高嗓门)我现在还这么认为啊!婚姻和工作,一头也不能缺,我才能平衡。
作者:不能两全呢?
陈冲:(沉默片刻)所以我这些天在想对策啊。我跟几个朋友谈到要去上法学院,在我进好莱坞之前,我也有过这种想法——朋友们都不赞成,说我避近求远,牺牲太多优势
作者:为什么想学法律呢?
陈冲:(耸耸肩)我猜大概是因为我有一定的思辩头脑,还有就是适合我的智力水平。
作者:这想法很奇怪这跟你做了十多年、做得这么熟练的电影行当有什么关系?
陈冲:可是跟电影有关不就得离开家吗?
作者:编剧呢?
陈冲:(笑)对啦——后来我也想到写剧本了。
作者:我看了你写的东西。你很懂戏,人物都写得很有动作——心理动作和外部动作。
(陈冲马上以玩笑岔开。接受赞扬时,她一向是插科打诨的态度。一般女孩子在听好话时感到的暗自喜悦,以及由此喜悦生发的羞怯,被陈冲表现得十分粗犷。若不经意,人无法觉察到她对褒奖的那一点点紧张和推辞。她在听到赞扬后的一句信口的浑话,往往缓解她的那一点紧张.也许她本人并无意识。
陈冲从不具有名女人、漂亮女子具有的对于赞美的坦然。她从不邀请人来赞美她。面对面的赞美,似乎是使她不适或尴尬的东西。作者记得那次与她同去一个女作家的聚会,当一位摄影记者发现她时,总是埋伏在某角落,以偷袭的方式为她拍照。整整一个小时,陈冲都在逃避镜头,最终向摄影师发起火来。作者觉得莫名其妙,问她怎么突然患了镜头恐惧症——一个已然在镜头前度了小半生的人?陈冲气急败坏地说:“他凭什么老拍我?!”
作者说:“他认为你好看啊!”“我不好看!”她使着性子说。
“人家好心好意给你照相”
“给我照相干吗?今天是作家的场合,我抢什么镜头?!”
就这么个陈冲。永远不习惯众星捧月的局面,似乎也无力招架。在公众场合,一旦有人朝她趋迎地走上来:“您就是”她便浅浅一笑,马上悄然走开,仿佛受人仰慕是件很苦的事。
作者与陈冲接触久了,渐渐也养成习惯:赞扬她比批评她更得小心。
话题又转回。)
陈冲:倒是在学校里修过电影剧本写作。那时候有野心要当电影编剧。
作者:听你妈妈说,你小时候特别能写,常常帮你父母写大批评文章去单位交差。那时候你只有八九岁吧?
陈冲:(笑)我都忘了。
作者:你妈妈还说,那时候单位里写大批判文章都是分摊到个人;哪几个人要包掉哪几块墙报版面!她摊后心情就不好,回到家便嘟哝:“烦死了——那么多字数要写!”你总说:“没关系,我帮你写!”你记了一本一本的“豪言壮语”用到大批判文章里全是一套一套的!
陈冲:全是空话!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作者:你一直就没断过写作?
陈冲:现在我碰到有趣的人和事,我会把它记下来,将来写剧本,许多人物形象是可以用的。
作者:听说你买了一些故事的电影版权?
陈冲:对。
作者:你是想自己搞编、导、制作?
陈冲:这还不是短时期内能实现的计划。
作者:你买的故事里,都有一个适合你演的女主人公,是吗?
陈冲:我喜欢的女主人公。
作者:报上说你和奥立弗斯东在买天与地的小说版权时“扭斗起来”究竟怎么回事?
陈冲:那本小说一出来我就读了,很震撼。女主人公的经历概括了整个越战,并且她的叙述角度——从一个越南共产党的信仰者到美国军官的妻子,完全不同于过去所有的越战影片。我决定买下这本书的电影拍摄权,也跟作者通了电话。后来奥奇弗斯东从书评里读到这本书的大致内容,马上就和作者取得了联系。作者当时正在这本书的宣传旅途上,我已印好了版权合同,准备她一回西部,就跟她签,斯东抢先了一步。当然他的实力雄厚,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奥立弗后来给我打了电话,抱歉他抢了我的机会。还跟我说,假如我愿意,他会请我在剧中扮演角色。女主角是从十五岁到四十岁,我当然不能演十五岁的小女孩,结果我就接了“母亲”这个角色。
(因为陈冲接下去要接受一家杂志的采访,作者只好告辞。陈冲送别到门口时答应,下同她将详细谈她与奥立弗斯东“伤痕累累”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