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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说完“fine”的第二十五天,乔红梅再次收到他的信。他说她走进图书馆时像个走失的孩子。他猜她或许在让眼睛适应室内的光线,也许她想找个好些的读书位置。他说她那样迷失地站了许久,有一刹那,他几乎要投降了,认为乔红梅肯定认出了他。餐馆留下的浅淡记忆和图书馆的某个面影突然间神秘重合。他正打算从他的阅读阁里站起,她却走了,自制的布书包上两根流苏非常生动。他说这是她多日未背的五个书包中最美的一个。
乔红梅大吃一惊,这人原来一天也没离开她,并不像他自己表现得那样悲壮,古典骑士似的踽踽独去。他像一个阴魂,不为人知地时时参与她的生活。
他看见她沿着一排读书阁往里走,正进入最靠里的桌椅时,右腿磕碰了一下。他听上去都痛。那块淤青比一岁孩子的掌心还大,他猜道。读到此乔红梅停下来,起身关上房门,把睡裙一点点撩上去。果然,在右膝上方,一块青紫。她盯着它,回忆那天下午图书馆内的情景,她进门似乎是萧条时分,一多半学生在打磕睡,年纪大的读者似乎连抬头的都没有。
这人究竟猫在哪里?
他说自己的童年、少年、成年,大多数时间在图书馆渡过。像博尔赫斯,区别是他不写小说。他说他原以为凭他的意志是能了断的。他真的不想再打搅乔红梅,以及他自己。人有了渴望是不幸的,他希望乔红梅赞同这一点。她可以制止他写信,但不能制止他的迷恋。
乔红梅读得身上热一阵冷一阵。二十多天的沉默,使他再现时容颜憔悴,两眼黑色的激情,但整个人还那么冷调,乔红梅痴痴地想象。把她心目中最中意的一个男性形象套在他身上。他说别给我任何回答,你的任何回答都会让我受罪。
她马上回答了,说很高兴又能和他交谈。她正欲发送,又觉不安,改为“很高兴地知道你一切都好。”
他在五分钟之后回了信,说乔红梅的话和他女儿一模一样,都是那么小心,怕流露了真实心意,让他捞感情的稻草。他说他女儿离去多日,写给他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很高兴地知道你一切都好”他说:“你们似乎比我更知道我好不好。”
乔红梅说,我看见你失望的样子了。
这人说,失望是我一贯的样子。
乔红梅突然发现,失望一词,他拼写错了,少了个“a”成了“dissppoint”她马上灵机一动,这人会不会是个外国人?比如意大利人?希腊人?俄国人??
他问她那条蓝底白花的长裙从哪里来,充满异国风情。
她告诉他,那叫印花布,是她生长的那个村庄里的土产。过去村里的农家女都会织这样的布,雨天你走在那条两旁是农舍的石板路上,听得见这家那家织布机木梭走动的声音。乔红梅没有意识到,她已开始向这人展开了她的由来,她的历史。那个她曾经憎恨过的江南村庄,在她向他摇移的画面中,竟然相当美丽。她让他看大全景中的它,黑瓦粉墙、乌篷小船、无际的金黄菜花。她推近画面,是中景了,一座石桥,桥上走过放牛的孩子。孩子中的一个小姑娘,六岁或七岁,便是她。她生在文革那年(你知道文化大革命吧?)目不识丁的父母给她起了个时髦名字,红梅。(redplumblossom)她说她几度想改掉这个乡气的名字,却下不了决心。毕竟父母只生养她一次,只命名她一次。
他回答说他看见了这个万里之外的水乡小村庄。看来你很爱它,不是吗?爱它才有这样的笔调。
她一惊。她从来不认为她爱过它。她不惜一切地要逃离它。逃离它之后,她对生人撒谎,想把它瞒住。她曾经认为哪里都比她的村子好,那么孤陋寡闻、井底之蛙般的村子。在她懂事后,来了一帮叫作“知青”的人,进一步证实她对它的直觉,他们整天讲它的坏话,和她一样认为它是地球上最丑陋的地方。她怎么会爱它?
她说,你大概又要失望了,我一生的努力,似乎都要远离我的村子,越远越好。最后一次走出它,是九年前。我下决心永远不再回去。走过村口的纪念碑,我不知怎么停下脚,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二百一十三个少女的名字,是一夜间死去的少女。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们的名字。她们死去后的第二年,我的母亲出生了。那年冬天,出生的全是女婴,似乎是死去少女们的替补。我一个个念着纪念碑上和我一样乡气的名字,我的小姑在第六位,我的两位姨姥姥,在第八十和八十一。村里当年三个姓氏的女孩,从六岁到十八岁,一夜间全死了。
那些生前被叫作“赔钱货”的少女们,全死在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的一个雨夜。连日本兵都惊得一声不吱。日本兵在傍晚时分进了村,在每座房舍里搜寻中国兵、粮食和少女。家家都只剩下老人和男孩。一个日本兵发着脾气地朝一个稻草垛捅下刺刀(等等,我向你描述我家乡的稻草垛吗?许多好事、丑事、可怕的事都发生在那些稻草垛下。它们终年立在那儿,知道许多人所不知的秘密,见不得天日的定情、氏族间的仇杀、不得已的坠胎)等刺刀拔出来时,局势突变了。这日本兵看见刺刀尖上有鲜血,在初冬的夜色里冒起细微的白色热气。日本兵又扎一刀。这一刀下去,血便从刀尖往下滴了。稻草垛却抖也不抖,不出一声。
十分钟后,所有日本兵围住村里二十多个稻草垛,刺刀从四面八方捅进去,没有一刀不见血。一个个稻草垛还是如常的沉默,没有一根草哆嗦。翻译开始喊话,说想活的快出来,马上要放火了。稻草垛不动,无语,如同惯常那样,吃进多少秘密,却从来不吐。汽油泼上去,火虎啸狮吼地烧起来。日本兵柱柱着长枪,看火中的稻草垛先成金的,后成红的,最后成黑的,灰白的草末灰动弹起来,在稠腻的冷风里起舞。空气都是血肉焦糊味,饥饿了几天的日本兵趴在地上呕吐出胆液。他们不必去查点,也大致清楚这场戮杀的战果。而他们一点也不得意,为着什么不可名状的理由悻悻、沮丧、窝囊。他们最终也没有勇气揭开一个个成了灰烬的草垛。他们心照不宣地拭去刀尖上未干的血。一个村的女孩被他们歼灭了,这点他们心里有数,但她们那样温顺、沉静接受了死亡,他们为此失魂落魄。接下去,他们放弃了对整个村子的烧杀掳掠,深一脚浅一脚开拔了。这是他们在侵略中遭遇的最不寻常的一次抵抗。
乔红梅写到这里,发现两眼胀胀的不再看得清字迹。她从来没想到会为自己的村庄如此自豪。她从来就没有发现二百多个牺牲的少女如此震撼她,也没有发现她们的牺牲有如此的意义。是她赋于她们的意义吗?或者原本就存在的意义被她突然追寻了出来?
这人在读了她的故事后只回了一句话:“面对这样一个故事,我完全哑然。”
她想告诉他,她从来没把这个故事告诉过别人,甚至没有告诉过她的丈夫。她不知为什么。或许在她为它找出意义之前,它只是所有抗日战争惨烈故事中的一则。她没有向格兰讲述它,因为她向他撒了谎,就像她对不少人撒谎一样,只想为自己捏造一个出生地,内蒙、西藏都行,都远比那个缺见识、缺胸怀的小村庄强。她对格兰谎称是黄山人,她想用黄山的伟岸替代小村庄的小家子气。
乔红梅却克制了自己。她只向这人原原本本把村庄的历史讲下去。她说村里自从少女绝迹后,对女孩的态度完全变了,再不叫她们“赔钱货”牺牲的二百一十三位童女成了全村人的护身神明。他们开始重女轻男,送女孩子进镇上的学校而剥削男孩子的劳力。(再一次证明村民们的狭隘和愚蠢)。村里渐渐有了女孩远走高飞的风气。去镇上念书的女孩们,很难再回去嫁村里的男孩。她的母亲家境太差,没有去镇上念书,因此母亲的梦想,就是养一个女儿,送去镇上念书。
这人说,我现在正看着你,两眼乡愁,心里有一点疚痛。你为自己大动感情感到莫名其妙。你难为情了,把脸调转开。
乔红梅说,谢谢你的耐心,听我讲了一个离你十万八千里的故事。知道美国人不喜欢悲剧,我丈夫就不喜欢。她一想,不对,她这算什么?讲格兰坏话吗?
便删掉最后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