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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后来记得这天是腊月初三。冬天过了一半,还没见一场像样的雪,到处都是很厚的尘土。人们在尘土混着油垢的桌面上赌小钱。有人说牛旦那货手面大,他不来玩没啥看头。
从梯子上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白净脸,拿文明棍。人们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文明人面前多少都有点拘谨,都不咋呼了。汉子看看各张桌,像是在找谁,又没找到。领他进来的跑堂明白了,讨他欢心地笑着,指指屏风后面。
“杜康仙”窑洞赌场也知道遮羞了,把等生意的窑姐们隔在屏风后面。
汉子去了几扇屏风后面,马上又走出来。他对跑堂的不高兴了,他怎么以为他要找窑姐呢?
这时赌场门口有人大声照呼:“铁娘娘来了?”
白净脸汉子朝门口看过去。
铁梨花成了另一个人,银灰紧身旗袍,领口袖口滚黑貂皮的边,一动一扭,像一条站着游的鱼。她眼一抬就看见了白净脸汉子。
“张副官!”她叫道:“等半天了?”
人们心想,这位张副官是不是传说中赵元庚那个文武双全的表弟张吉安。
铁梨花胳膊上挎着一个布包袱,里面有个长方的物什。她走近了,人们才看见,她浑身上下至少佩戴了几十件首饰,一动一闪光。
“带来了?”张副官问。
“带来了。”
张副官朝她身后的门口看看,眼睛迷糊了。“没见他进来啊?”
铁梨花拍拍胳膊上挎的包袱;“在这儿呢。”她从一张桌上拿起一个酒瓶,灌了一大口酒。
“我是问铁牛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们出去说。”
铁梨花就像没听见他的话,把挂满酒珠子的下巴一拧,就在肩上蹭干了。人们发现她白眼珠发红,好像上这儿来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她今天美得有些可怕。
“你说谁?”她问,似乎忘了自己儿子的大名叫铁牛。
“你托人带的话呀——说你们娘儿俩一块儿来。”
“噢,对了,你原打算拿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赵元庚那儿请赏的。”
“要不,咱到那后面去说?”汉子想把铁梨花往屏风后面让。铁梨花躲开了他,又喝了几大口酒。酒瓶空了,她就手往地上一掼。动作不大,却毒。
人们开始起哄,喝彩的鼓掌的,一片尘土飞扬的快活。有人把一个瓷茶杯递到她手里,请她也干了。她一仰头干了里面的酒,又是那样把杯子掼在地上,以同样狠毒而不见动静的手势。
“铁娘娘好酒量!”人们捧场。
铁梨花两腮开出两朵粉红牡丹,朝捧场的人一笑。是那种把三教九流统统迷死的笑容。
“才知道?”她说。“非得喝点酒。喝下这点酒,你们这些牛头马面看上去才有人模样。”
她踏着一个条凳,上到一张桌上,把上面的骨牌用穿绣花鞋的脚尖扫到地上。
“那,你们都看好喽——”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布包袱里掏出了一个瓷物什。人们意识到他们正半张着嘴,倒提着气,瞪大眼看着的,正是那个镂空薰香鸳鸯枕。
“梨花,别摔着!”张副官挤到桌子下面。“你怎么醉成这样?!”
“我不醉成这样,你这屎橛子不就让我看出原形了吗?”铁梨花把瓷枕搁在右手的掌心上,让它轻轻打晃。“都看见了?这就是那个鸳鸯枕;就是为了它,多少人尔虞我诈,自相残杀。栓儿是为了它死的,我的孩子牛旦,也是为了它死的。这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得为它死。”
张吉安向门口跨了一步,马上被铁梨花喝住:“要去叫人吗?等一下。”
张吉安不动了。
铁梨花露出小姑娘得逞时的快活来。就像掼空酒瓶和粗瓷杯,她的手腕子一抖,鸳鸯枕已经碎在桌下的地面上。
“再不用把它埋了挖、挖了埋,让人为它伤天害理,德行丧尽了。”她淡淡地说着,一边用包袱布擦着手。
人们对后来的情形说法不一。有的说铁梨花当场就被张副官叫进来的兵给绑走了。有的人说张副官一见那瓷枕碎了,没啥指望了,灰溜溜地走了。他走出去后,涌进来一大帮拿长枪的兵,把铁梨花给拿下了。也有人说,张副官没有把铁梨花捉拿到赵元庚那里去归案请赏。因为赵元庚的长子牛旦死了,鸳鸯枕也碎了,鸡飞蛋打,他即便送铁梨花去归案,在赵府等他的,也不会是犒赏。
那夜下了场大雪。憋了一两个月的雪填墓坑似的朝董村、董家镇盖下来。趁着大雪,八路从山上摸下来,和县城里正打算过阳历年的鬼子打了一场大仗。人们说:那枪声枪响得恶着呢。
在雪和枪炮声里,唯一一个走在路上的人影是个女的。后来人们都说那是铁梨花。
谁也不知那究竟是不是铁梨花。之所以这么传,是因为从那个大雪夜,镇上、村里再没铁梨花这个人了。世上也似乎也再没铁梨花这个人了。
说世上再没了铁梨花,是因为连董村小学校的柳天赐柳先生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柳先生常常拉他的胡琴,累了,停下来,问他的狗黑子:“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黑狗下巴耷拉在地上,眼神又老又忧伤。